第五節
伍樂婷在仁愛臨終關懷醫院上了五天的班后,覺得自己開始適應了。適應這份工作帶給她的新作息時間,適應工作內容,以及——適應狄農這個古怪的老人。
每天,她早上7點半從自己的出租屋乘車到醫院所在的郊外,再爬二十幾分鐘的盤山公路——九點之前,她就能遊刃有餘地到達醫院大門口。由於這份工作的特殊性,伍樂婷一般不在醫院的其他地方逗留。她總是徑直走到四樓,去院長辦公室報個到,然後上五樓,來到狄農的病房。
一般這個時候,狄農都已經起床了。而茶几上則準備好了早餐——是麥太太提前送來的。伍樂婷幫老人洗漱、解手完畢,然後喂他吃早餐。
之後的時光就很閑淡了。伍樂婷選擇各種方法來打發時間——看電視、聽音樂、看書、玩手機等等。實際上,除了喂老人吃飯、照顧他解手、幫他翻身子、擦拭身體,以及陪他說話之外,伍樂婷覺得這份工作就是在度假。而工資居然高達8000元——確實如之前院長所說,這是一份難得的美差。
而且有一點是不得不提的——本來,伍樂婷覺得這份工作可能幹久了之後會讓人乏味,但起碼到目前為止,她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原因是,老人總是會時不時地聊起一些令人感興趣的話題——就像幾天前關於希望藍鑽的傳說那樣。狄農說的這些事情,往往涉及到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和事件,卻被他道出了不為人知的內幕和世人不曉的秘密,聽起來讓人感到匪夷所思。
比如,前天上午,狄農提到了艾薩克·牛頓爵士。他說,牛頓是他認識的人中最聰明和瘋狂的一個——伍樂婷注意到,他說的是「認識的人中」,而不是「知道的人中」。這種用詞讓人意味深長。狄農說,有一次,牛頓把一根大針眼縫針——一種用來縫皮革的長針——插進眼窩,然後在「眼睛和儘可能接近眼睛後部的骨頭之間」揉來揉去,目的只是為了看看會有什麼事發生。結果,牛頓在眼睛的焦點上方看到了彩虹,他的眼睛卻奇迹般的什麼事都沒有。之後,牛頓製作出了三稜鏡,並從白光中分解出了光譜——人類對光的認識就是從這樣一個瘋狂的舉動中開始的。
另外,關於膾炙人口的「蘋果落地」啟發牛頓發現萬有引力的故事,狄農笑稱,這件事純屬子虛烏有。而虛構此事的人是大名鼎鼎的法國文學家伏爾泰,他當時只不過是想把牛頓發現萬有引力一事表現得更加浪漫而富有戲劇性罷了,沒想到會對讀者造成如此之大的影響,以至於這個杜撰的小故事廣為流傳,直到現在還被世人當做真事。實際上,在牛頓之前就有科學家發表過萬有引力的觀念了,牛頓只是在前人的基礎上總結、歸納出來而已——不過這仍然不能改變他是個天才的事實。
除了牛頓之外,狄農還說到了但丁。他說,《神曲》這部名著的產生絕不簡單。這部長詩並非但丁憑想象創作而成,而是來源於長年困擾著詩人的離奇的噩夢——狄農講出了其中幾個噩夢的內容,聽得伍樂婷大白天都起雞皮疙瘩——同時,他暗示但丁並非普通人,而《神曲》中對於地獄和天堂的描述,也不完全是虛構……
對於狄農「披露」的這些歷史名人的「秘密」,伍樂婷半信半疑。會有些相信,是因為狄農是一個歷史學教授;而懷疑,是因為他講的這些事情從邏輯上來說,根本就不會有人知道(比如但丁的噩夢的具體內容)。所以,伍樂婷對此有兩種理解,第一,狄農確實學富五車、知道很多常人不知的歷史真相;第二,這些都是他編的瞎話,或者——就像院長說的——是瘋言瘋語。但不管怎麼樣,她有些適應了,所以並不較真,更不會和他爭執,只是附和著與老人聊天。
今天上午,吃完早飯後,伍樂婷剛剛坐下,門口傳來了敲門聲,一個穿著便裝的男醫生走了進來。
之所以看出進來的這個人是醫生,是因為他脖子上掛著聽診器,手中提著一個醫療箱。這個男醫生四十多歲,戴著一副眼鏡,身材高挑、長相斯文。他望著伍樂婷笑了一下:「你好,我叫凌迪,每個星期一固定來給狄老做身體檢查。」
「你好,凌醫生。我叫伍樂婷。」
「聽說了,醫科大學剛剛畢業的美女——院長的話一點兒都不誇張。」
「過獎了。」很會說話的人——伍樂婷對這個醫生有好感。
凌迪走到狄農的床邊,微笑著問道:「狄老,這個星期感覺怎麼樣?」
「沒什麼區別。你不用幫我做體檢了。」狄農說。
「還是進行一下常規檢查吧,這是醫院的規定。」
「是你們院長的規定。」狄農更正道。
凌迪望了伍樂婷一眼。他默默戴上聽診器,解開狄農的襯衣,將胸件貼在老人胸口上。
伍樂婷又一次看到了老人胸口掛著的「希望藍鑽」,但凌醫生卻完全沒正眼瞧一下。他專心地傾聽著老人胸腔內的聲音。
接著,凌醫生又為老人測心率,量血壓,檢查他的口腔,並翻看老人的身上有沒有褥瘡。一系列常規檢查完畢后,他對狄農說:「狄老,一切正常。」
狄農沒有說話。伍樂婷在一旁微微皺了皺眉頭。
凌醫生收拾好醫療器具,站了起來。「我下周一再來。」他沖伍樂婷笑了一下,走出房間。
伍樂婷猶豫一下,追了出去,將房門帶攏。「凌醫生。」伍樂婷叫住他。
凌迪轉過身來:「有事嗎?」
「嗯……你剛才跟狄老體檢后,說他……一切正常?」
「是啊,怎麼了?」
伍樂婷壓低聲音說:「他……不是得了白血病嗎?」
凌迪愣了一下。「哦,這個——你剛才在旁邊,應該注意到了,我給他做的是最常規的體檢,不包括血液檢查和骨髓檢查——因為他的白血病早就確診了,沒有必要再檢查了。所以我說的『一切正常』,是指其他狀況正常。」
伍樂婷遲疑著說:「他真的得了白血病嗎?我跟他相處的這幾天,完全看不出來呀。他的身體狀況看起來很好,跟正常人沒有什麼區別。」
凌迪問:「你在醫科大學主修的哪一科?」
「眼科。」
凌迪點頭道:「難怪你對白血病不了解。狄老得的是慢性粒細胞白血病,這種病的癥狀不明顯,不會像癌症那樣出現劇烈疼痛等狀況。它破壞的是骨髓正常造血功能,浸潤器官,會引起貧血、消瘦和盜汗,嚴重時才會內出血——所以一般情況下看不出來。」
伍樂婷思索著說:「對……他確實容易出盜汗,每次睡完午覺之後,我都要幫他擦汗。」
「這就是癥狀之一,而且他越來越消瘦了。」
伍樂婷小聲問:「那麼,狄老的生命大概還有多久?」
「這個很難說。病歷上顯示狄老已經在我們這裡住了四個多月了。如果按照一般的臨終期來看,他的生命應該還有五個月左右。」
「臨終期?」伍樂婷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一個人從確定無法醫治到死亡的平均時間,稱為臨終期。一般來說,臨終期大概是280天。」凌醫生向伍樂婷解釋道,「這是一個微妙的數字。你知道為什麼嗎?」
伍樂婷搖頭。
「一個人在子宮中的時間大概也是280多天——十月懷胎——這是一個人誕生需要的時間。而走完了一生,最後的一段路也是280天——生命就是這麼奇妙。」
伍樂婷輕輕點著頭,喃喃道:「狄老在這裡住了四個月?」
凌迪望著伍樂婷:「有什麼問題嗎?」
「啊,不。只是……他跟我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他說了什麼?」
伍樂婷凝視凌迪:「他說他在這裡住了十三年。」
凌迪一愣,隨即笑道:「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是的。但我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伍樂婷頓了一下,問道,「凌醫生,你來這家臨終關懷醫院有多久了。」
「你怎麼問到我身上來了?」凌迪笑著說。
「抱歉。你能告訴我嗎?」
「好吧。其實我也是不久前才調來的。大概……三個多月前吧。」
「你來之後,就接收了狄老的病歷。」
「是這樣。」
「是哪個醫生給你狄老的病歷?」
「院長親自給我的。」
伍樂婷微微張了張嘴。
「你問這個幹什麼?」凌迪問。
「沒什麼……」
凌迪盯著伍樂婷看了一陣,說:「你是個認真負責的姑娘。上一個照顧狄老的女孩,從來沒關心過這些問題。」
伍樂婷勉強笑了一下。
凌迪說:「你能主動告訴我關於狄老的一些狀況,這很好。你知道,畢竟我一周只來一次,關於他的健康或精神狀況只能從你這裡了解。」
這句話提醒了伍樂婷。「對了,說起精神——凌醫生,你覺得狄老有精神問題嗎?」
凌迪聳了下肩膀。「只憑我跟他為數不多的接觸,我看不出來。況且我也不是精神病醫生。但病歷上顯示他有精神病,而且是經過權威機構檢測的。」
伍樂婷沒有說話。
凌迪問道:「怎麼,你覺得呢?」
「我說不清楚。他平常的行為舉止都挺正常的,說話的思維也很清晰,條理分明。但是,他有時說的話會讓我覺得……」伍樂婷的手在空中繞著圈,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
「讓你覺得他精神確實有問題,是嗎?」凌迪幫她說出來。
「大概吧。」
凌迪望著伍樂婷,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嗎,凌醫生?」伍樂婷問。
凌迪說:「狄老很喜歡你。」
「你怎麼知道?」
「上一個照顧他的姑娘,狄老幾乎都不怎麼跟她說話。但你才來幾天,他就願意跟你聊天。而且我感覺他跟你說的不少。」
伍樂婷小聲說:「我只是希望他在臨終前能盡量愉快、舒心。」
凌迪點著頭說:「完全正確,這就是我們的職責所在。看來你非常適合做這份工作。院長這次找對人了——好了,我要到其他病房去了,下周見。」
「好的,再見。」
伍樂婷輕輕推開門,返回病房。
狄農坐在床上閉目養神,並沒有問伍樂婷出去幹什麼。
伍樂婷沒有打擾他,坐在椅子上,凝眸托腮,若有所思。
中午,麥太太又送來了可口的飯菜。她出門的時候,伍樂婷跟著出去,叫住了她。
「什麼事,親愛的?」麥太太溫和地問道。
「嗯,麥太太,我想問一下,你是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
「你是說在這家醫院工作?」
「是的。」
「兩個多月前。怎麼了?」
伍樂婷有些驚訝:「你也……才來兩個多月?我還以為你在這裡很久了呢,我看你跟大家都挺熟的。」
「那是因為我是個自來熟,又是個樂天派——別說兩個多月,只要一天我就能跟身邊的人混熟了。」麥太太笑著說。
「是啊,看得出來。謝謝你了,麥太太。」
「沒事,我走了。」
「好的。」
伍樂婷看著麥太太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這是怎麼回事?
現在——除開院長——跟狄農老人有接觸的三個人:凌迪醫生、麥太太,還有我自己——全是近期才招聘來的。也就是說,這些負責照顧狄農的人中,沒有一個人在這裡工作超過了四個月。
這表示,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狄農究竟在這裡住了多久。
這是巧合嗎?還是……
伍樂婷突然想起了自己簽的那份特殊的合同——要求她對狄農的一切事情保密。一個念頭隨之冒了出來——凌迪醫生和麥太太是否也簽過同樣的合同?
伍樂婷雙眉深鎖。她漸漸覺得,這件事的背後,也許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