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狄農午覺睡醒之後,從床上坐了起來。伍樂婷照例幫他洗臉、擦汗。狄農注意到茶几上是一本翻開著的書,問道:「你看的是什麼書?」

「《全球通史》,新版。」

「你是不是聽了我說的那些故事之後,才去買來看的?」

伍樂婷承認道:「是啊,您這幾天跟我聊的那些話題,再次激起了我對於歷史,尤其是科學史的強烈興趣——這本書是昨天晚上才買的。」

狄農淡淡一笑。「可惜的是,這種書只能用於消遣一下。」

伍樂婷說:「狄老,這書我可不是在地攤上買的呀,是在大書店裡買的——正規出版社出的。」

狄農笑道:「我知道。書的品質是沒問題。但其中的內容恐怕很多都不真實。」

「您的意思是,就像牛頓被蘋果砸到,從而發現萬有引力這個故事一樣,是杜撰的?」

「不完全是。」狄農搖頭道,「牛頓那個故事只是對史實的藝術加工,並沒有改變其實質。但是科學史上的其他一些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那完全是對真相的歪曲和捏造,甚至就是陰謀和欺騙。」

伍樂婷撇了下嘴:「您都沒看過這本書,就知道它的內容不實?」

「相信我,這類書的內容都大同小異。」

伍樂婷幫狄農擦完了身子,到衛生間去把水倒了。出來后,她說:「狄老,您想看這本書嗎?」

狄農攤了下手,提醒她自己的雙手被固定著:「我怎麼看?」

伍樂婷把書拿到他面前,在旁邊坐下:「我可以讀給你聽。」

「好啊,如果你願意的話。」

「這是我的工作呀。」伍樂婷微笑著說,「您想從哪裡聽起?從第一頁開始嗎?」

「不用,你隨便翻一頁,讀些片段給我聽就行了。」

「好吧。」伍樂婷說,「就讀我剛才正在看的這一頁吧——1859年夏秋之際,英國一家很有名的雜誌《季度評論》的編輯威特惠爾·艾爾文收到了博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一本新書的樣本。艾爾文饒有興緻地讀完了這本書,認為它有一些價值,可是又擔心它的主題過於狹窄,恐怕不足以吸引廣大讀者的目光。他要求達爾文寫一本關於鴿子的書……」

「好了,請停下來。」狄農打斷了伍樂婷的閱讀。

「怎麼了,狄老?」伍樂婷問,他發現狄農的臉色看起來有些不舒服。

「翻過這幾頁吧,我不想聽這一段。」

「剛才,是您說叫我隨便讀的……」

「是的,抱歉。但是……我沒想到你會剛好讀到關於達爾文的這個部分。」

「這個部分怎麼了?」

狄農沉吟片刻:「它會讓我回憶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好吧,如果您不想提的話……」伍樂婷準備翻到其他頁。

「恐怕已經遲了……」老人仰面長嘆,「從你提到查爾斯·達爾文這個名字起,我那些痛苦的記憶就像潮水一樣湧出來了。」

伍樂婷意識到,他始終是要說的。她安靜地坐在一旁,等待著。

狄農再次嘆了口氣,問道:「你對達爾文了解多少?」

伍樂婷聳了下肩膀:「僅限於教科書上學的——達爾文,著名的生物學家,進化論的奠基人。」

「就這些?」

「就這些。」

「關於達爾文和進化論,已經是眾所周知的常識了,是嗎?」

「難道不是這樣嗎?」

狄農沉默了一小會兒:「當今世界上的人,恐怕沒有一個對達爾文有真正的了解。」

伍樂婷看了一眼手中捧著的那本厚書:「這上面說,達爾文從小生活條件優越,可是學習成績平平。他感興趣的是各種小動物。平時喜歡打獵、逗狗和捉老鼠。另外,他特別喜歡蚯蚓。」

「這倒是真的——也許這本書上關於達爾文的真實描述就到這裡為止了。」

「後來發生了些什麼事?」

「你那本書上是怎麼說的?」

伍樂婷快速地瀏覽著書上的內容:「這上面說,達爾文本來是會成為一個鄉村牧師的——因為他在劍橋大學學的是神學。但這時,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機會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英國海軍『小獵犬號』的船長羅伯特·菲茨羅伊邀請達爾文一同去遠航,實際上是環遊世界……」

「對,達爾文的命運就是從這次航海改變的。」狄農說。

「這本書上也這麼說。」

「不,完全不一樣。我不看也知道你那本書上會說些什麼——『達爾文通過這次航海,發現並收集了許多十分珍貴的古代動物化石,還發現了一些新的物種,這些發現為他以後提出進化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確實……差不多。」伍樂婷盯著書說,隨即抬眼望著狄農,「您的意思是事實並非如此?」

「我說這次航海改變了達爾文的命運,指的並不是他發現了這些化石。而是因為他在這次航海中,認識了一個人。」

「誰?」

「讓我從頭說起吧。就現在看來,達爾文參加這次航海,是以『博物學家』的身份,進行科學考察。但是仔細想來,這實在是件滑稽的事情。他在劍橋學的是神學啊!」

「那他的目的是什麼?」伍樂婷問。

「很簡單,他只是把這次航海當做一次冒險和旅行而已。實際上,菲茨羅伊船長決定邀請他一起去遠航,也只是想找一個餐桌夥伴而已,因為他們兩個人年齡相仿,另外還有一個古怪的理由,船長喜歡達爾文鼻子的形狀——他認為這是性格堅強的體現。」

「哈,真有意思。」

「達爾文就因為這些原因登上了『小獵犬號』,可以說,在那個時候,他完全沒想過要研究生物的進化規律,甚至壓根兒就沒產生過這樣的念頭——直到他在船上遇到了那個改變他一生的人——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

伍樂婷翻看著手中的厚書。「書上完全沒有提到有這個人。」

「是啊,和大名鼎鼎的達爾文比較起來,這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而已。他只是這艘船上的醫師。」

「為什麼您說他改變了達爾文的命運?」

「聽我慢慢道來吧。達爾文在這艘船上,和兩個人關係最好,一個是船長菲茨羅伊,另一個就是這個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達爾文在跟麥考密克接觸的過程中,發現這是一個學識淵博,並且非常有趣的人。他會經常跟達爾文聊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題。其中有些話題,引起了達爾文強烈的興趣。」

「我猜,會不會就是……」

「完全正確。麥考密克醫生告訴達爾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動物——包括人類——都是由遠古的動物逐漸進化而來的,這是自然選擇的結果。特別令達爾文震驚的是,他竟然說人類是由比較低等的靈長類動物進化來的。」

現在感到震驚的是伍樂婷:「您是說,進化論並不是達爾文提出的,而是這個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

「對,事實如此。」

「可是,他只是個醫生呀,並不是生物學家,怎麼會知道動物進化的規律呢?」

「這和他的職業無關。實際上……」

狄農停下不說了。

「怎麼了?」伍樂婷好奇地追問。

「如果我告訴你實話,你會覺得十分瘋狂。」

「沒關係,狄老,您說吧。」反正我早就適應你這些瘋狂的言論了。

狄農沉默了好一陣,說道:「羅伯特·麥考密克醫生之所以知道關於物種起源和進化的奧秘,是因為這些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事——在數萬年的時光中,他親眼見證了物種的進化和改變。所以,他不用做任何研究,也知道這一偉大的事實。」

伍樂婷盯著狄農的眼睛看了足有半分鐘。

「好吧,那之後呢?麥考密克醫生把這些告訴達爾文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狄農笑了起來:「你果然是不會相信的。不過算了,我本來也沒打算讓你相信。」他的態度很豁達,接著往下說,「達爾文聽了麥考密克醫生的奇談怪論后,一開始是不相信的,但是卻很感興趣。當船航行到太平洋的某些島嶼后,達爾文找到了一些化石,這些化石的存在似乎能證實麥考密克醫生的理論。這一發現令他無比興奮。於是,達爾文在世界各地尋找遠古動物的化石。

「在這一過程中,麥考密克醫生給予了達爾文很大的幫助和支持,幫他收集化石,並幫他分析、研究和講解。終於令達爾文完全相信了物種進化理論,並逐步完善了進化論的思想體系。麥考密克醫生這樣做,是因為他把達爾文當做摯友。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這件事成就了達爾文,卻為他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

「啊!難道……」

「是啊,達爾文的心中思考著一個問題——現在,世界上有兩個人掌握了這個偉大理論的要旨。誰率先將這一理論公佈於世,誰就在科學界贏得了永久的名聲。於是,悲劇發生了。」狄農以一種沉痛的語調說道,「有一次,船航行到了一個孤島。達爾文約麥考密克醫生一塊出行去探查當時尚有噴發跡象的一座火山。一場艱苦的登攀之後,他們在山崖中間停下來休息。突然,麥考密克醫生被人推了一把,從陡峭的崖壁上摔了下去!然而,他的手在慌亂中抓到了一塊岩石,身體吊在半空中。他大聲向上方的達爾文呼救,卻看到了一雙冷漠的眼神。麥考密克醫生什麼都明白了,但是卻遲了,他堅持了大概一分多鐘后,墜落下去。」

伍樂婷完全聽呆了。她捂著嘴,睜大眼睛,好半天才說道:「天哪,真是太可怕了。那麥考密克醫生……」

「當然摔死了。而達爾文則小心地從山上爬了下來,然後飛奔到船上,謊稱麥考密克醫生在探查火山口時,不慎跌落到了即將要噴發的沸騰岩漿中。船長害怕火山爆發,不敢再繼續停留,很快就起航離開了——而這次事件過後沒多久,環球航行就結束了。」

「達爾文回到英格蘭后,便寫出了《物種起源》一書,並將這份成果公諸於世了?」伍樂婷問。

「不,並非這樣。達爾文知道,麥考密克醫生死後,自己就是世界上唯一知道這一理論的人。所以他並不急著公開,而是對發表研究結果抱著極其謹慎的態度。他非常清楚,這個理論會在當時的社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然而,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什麼事情?」

「關於這個,你那本書上應該有記載——你看看,上面是不是提到了一個叫做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的人。」

伍樂婷埋頭看書,將這一段讀了出來:「對,是一個年輕的博物學家。他在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之前,就發表了一篇名為《變種與原種永遠分離的趨勢》的論文。該文中提出了物種起源和自然選擇的理論,與達爾文還未來得及發表的手稿不謀而合。有一些語句甚至與達爾文的如出一轍。」伍樂婷抬頭看著狄農,「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如此湊巧的事?」

狄農凝視著她說:「聰明的姑娘,你認為這是巧合嗎?人類幾千年都沒有揭開的奧秘,突然之間被兩個人獲知——或者說是發現了。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巧的事嗎?」

「那您覺得是怎麼回事?」伍樂婷實在想不出答案,「按您所說,知道這一理論的就只有麥考密克醫生和達爾文兩個人。而麥考密克醫生已經死了。那華萊士是怎麼得知的呢?」

狄農昂起下巴:「提示你一點——麥考密克醫生真的死了嗎?」

伍樂婷驚訝地說道:「您說的,他當場就摔死了呀。」

「沒錯,他是摔死了。」

伍樂婷聳了下肩膀,表示不懂。

狄農神秘莫測地盯著伍樂婷說:「你想不明白,這不怪你。因為你的想象力不足以豐富到這種程度。你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死去的麥考密克醫生和華萊士之間,有著怎樣奇妙的聯繫。」

伍樂婷呆了一陣,說:「我的確想不到,那就請您告訴我吧。」

「恐怕我只能說到這裡了,剩下的部分,請你發揮想象力吧。」狄農說。

伍樂婷做出不滿的表情:「您每次都是這樣,不把事情講透徹,只叫我去猜測和想象——可惜我怎麼都想不出來呀。」

狄農淺淺笑了一下:「我還是那句話。如果我們足夠投緣的話,你最終會得知一切事情的真相的。但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好吧。」伍樂婷無奈地說。

「現在我想休息一會兒。你不用讀給我聽了。」

「好的。」伍樂婷把椅子抬到靠近陽台的地方,自己看書。

五點四十分的時候,麥太太送來了晚餐。伍樂婷喂狄農吃飯,她發現,狄農每次吃晚飯的速度都比午餐要快——也許是考慮到自己快下班了的緣故。伍樂婷心中暗暗感激。

六點鐘過一點兒,狄農就吃完了晚飯。伍樂婷幫老人擦嘴之後,告辭離開。

按慣例,走之前要跟院長打個招呼。伍樂婷走到四樓辦公室,輕輕敲了下開著的門:「葛院長,我走了。」

「哦,好的。」院長抬起頭來,「呃……等一下,伍樂婷,我問問你。」

「什麼事,院長。」伍樂婷走進辦公室。

「工作幹得習慣嗎?」

「習慣。」

「那就好。嗯……聽凌迪醫生說,狄老挺喜歡你的,喜歡和你聊天——他跟你聊了些什麼?」

伍樂婷頓了一下:「沒什麼……他喜歡跟我講一些歷史故事,幾乎都是這方面的話題。」

「哦,他——沒說什麼讓你感到奇怪的話?」

伍樂婷想起狄農說他在這裡住了十三年的事。但是不知為什麼,直覺叫她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院長。她避重就輕地說:「他講的故事,有時確實讓我感覺他精神不怎麼正常……不過,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了。」

院長微微點著頭說:「其實,你知道嗎——如果你不願意和他聊天的話,不怎麼搭理他就行了。不用非得和他說這麼多話。」

這不是我的工作嗎——伍樂婷心中想著,沒有問出口。她能聽懂院長的意思——不希望自己和狄農交流過多。

「好的,我知道了,院長。」

「那好,沒別的事了,你還要趕著回家——對了,你是外地人吧,現在租房子住?」

「是的。」

「租房子的地方離這裡遠嗎?」

「不算遠,乘公交車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你一個人住?」

「對。」

「你父母呢?」

伍樂婷嘴唇緊閉,合成一條線,許久之後才說:「我父母都過世了。」

院長張了下嘴:「啊,對不起……」

「沒什麼,院長。嗯……還有事嗎?」

「沒事了,你回去吧。」

「好的,再見。」

院長盯著伍樂婷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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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出來的第14個人(1∕14第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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