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海

第一章 落海

來自瑞典、乘著北風而來的沙粒侵入口中,在艾力克的舌頭上化開。

這雖然讓他不舒服,但是跟目前的處境一比,這種程度的不舒服根本不算什麼——在十一月的夜晚、寒風颯颯作響的波羅的海海面上,艾力克兩手被捆綁住,倒在單桅帆船的甲板上。

甲板被海水打濕,即使穿著寒衣,那股冷冽的濕氣依然穿透了身體。月光被厚厚的雲層所遮蔽,要說有任何光線的話,也只是一盞似有若無的燈火,火光微弱得讓艾力克甚至看不清站在一邊俯視他的人。

「其實我並不想那麼做。」

聲音的主人名叫布魯諾,他本是這艘船上的舵手,是輔佐艾力克的船員——不,應該說曾經是,直到剛剛他用橡木棒狠狠的敲打艾力克的後腦勺為止。

傷口隱隱作痛,貼在頭上的血塊使得艾力克的頭髮變得硬邦邦的。與其此刻清醒地知道兇手是誰,不如在被偷襲的當下就一命嗚呼,說不定還比較平靜。

「哎呀,人間真是無情啊!你還活著可不是值得慶幸的事情,反倒是一種悲哀啊。不過只要你活著,就得認命承受這一切。既然這是我被賦予的責任——把我的親密好友兼上司的你綁起來丟進冬天的波羅的海——我就不能逃避。」

和艾力克比起來,布魯諾顯得十分享受目前的狀況,至少他還有餘裕來上這麼一段台詞。在幽黑的光線下看不到他的表情,說不定他的雙眼中正燃燒著嫉妒和惡意的熊熊火焰。

「唉,其實你並不壞,發生這樣的事情,問題絕對不在於你的存在與否,所以關於這一點,你倒是可以不用太過苛求自己。」

布魯諾滔滔不絕地逞著口舌之快,另外兩個男人默不作聲地站在他背後。一個是渾身肌肉的馬格魯斯,另一個身高中等、一身肥肉,看起來遊手好閒的則是梅特拉。艾力克一樣看不清他們的五官,但是光從體型來判斷就知道是他們錯不了。他們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站在這裡的啊?

「不過,你有一點可是值得非議的哦,艾力克。你怎麼會這麼冥頑不靈、不知變通呢?要是你能接納我們的建議,今後我們將會更順利的說。」

艾力克終於開口了,值得慶幸的是他的舌頭並沒有失去應有的機能。

「誰會附和背叛船東、佔領船貨這樣的行為?這是重罪!以後不管到漢薩同盟的那一個都市去,都不會有容身之地的!」

「哎呀呀!這究竟是你與生俱來的性格,還是你從小生長的環境太差的關係?你竟然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懂得反省,只知道責怪別人。就是因為覺得你沒有悔改的希望,所以我才放棄幫你的。艾力克,你的死最終是你本身的性格缺陷所導致的,可別回過頭來怨我們哦。」

艾力克沒有反駁,一般凌駕恐懼的憤怒從體內竄升上來堵住他的喉頭,使得他發不出聲音來。他沒有想到自己不但要死在叛徒手裡,甚至還落到得聽對方說教的地步。

全長三十八琉伯克·艾雷(約長二十三、一八公尺)、寬十二琉伯克·艾雷(約長七、三二公尺)、載重一百拉斯特(約兩百噸)的大型單桅帆船持續前後晃動著。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穩穩地站在艾力克面前,而左手拿著燈火的梅特拉雖然用右手扶著舷側,但是仍然顯得顫顫巍巍,勉強才保持住了身體的平衡。

沒錯,梅特拉是個根本沒辦法穩穩站在船上的傢伙,是艾力克可憐他,僱用他上船工作好讓他能糊口的;而梅特拉的回報卻是加入布魯諾的陣營,將艾力克捆綁起來,待會兒就要將他丟到海里去。至於馬格魯斯……這傢伙打一開始就不得艾力克的緣,他們彼此看對方不順眼。

「到海中央一點的地方比較理想吧?」

冷冷的聲音從馬格魯斯口中傳來,布魯諾轉頭看著他。

「為什麼這麼說?」

「那還用說嗎?萬一屍體被海水拍打上岸,讓人發現他兩手被綁住的話,再怎麼愚蠢的官員也會發現這是一樁謀殺吧?」

因為擔心事迹敗露,馬格魯斯很在意是否把艾力克丟到大海中央。

「嗯嗯,有道理有道理。」布魯諾的語氣中不是單純的讚賞與同意,還夾雜有揶揄的味道,似乎有意讓艾力克知道他根本不在乎馬格魯斯的意見。「雖說要盡量避免引起官方注意,可是我懷疑哪個官員會管這種事?那麼假正經的官僚比不肖之徒更怕麻煩。再說照潮水的流向來看,從海面上丟下去反而更可能漂流到瑞典去——這種小事我當然有想到啊,馬格魯斯!」

「哦,我知道了。」馬格魯斯冷冷地回應道。

這時梅特拉首度開口了,他帶著幾分畏怯的聲音舉起手上的燈火,剎那間,他那和身體同樣鬆弛的臉龐浮現在火光當中。

「有燈光,有其他船隻接近了!」

布魯諾沒有回答,只是踏著甲板來到船舷邊。在船上僅能靠肉眼視物——望遠鏡是在距離這一天超過一世紀后才被發明出來的。

「怎麼樣?」馬格魯斯問道。

「挺大的。船體的高度比海面高出二十艾雷,不,好像更高,我想可能是三桅帆船吧。」

「會不會是丹麥或瑞典的軍船?」

「天色那麼暗看不清楚。唔,就算是軍船,也不足以左右這個年輕船長的命運……我看該是做個了結的時候了吧?」

布魯諾對著待會兒就會被拋到海中的年輕男人笑了笑——好個開懷的笑容,宛如在冬天依然燦爛耀眼的南義大利太陽一般。

艾力克感覺自己的胃部一帶竄起一股寒意。他本以為是親密好友而且又是值得信賴的同事,竟然是一個背叛或殺害他人時絕對不會猶豫的人。難道在發生這件事之前自己都沒有機會發現他的真面目嘛?是不是應該有很多機會,自己卻因為太過遲鈍而沒有看出來?

我真是太愚蠢了。

這種自覺比波羅的海的海水更讓人難過,深深地滲入年輕船長的心裡。

隸屬於漢薩同盟的上船總數大約有幾千艘吧?有多少船隻就有多少船長,而艾力克才剛剛成為當中最年輕的船長之一。他的處女航——前往立陶宛收購琥珀的回程航行——會成為他的最後一次航海嗎?他自己可能會失去生命和未來,而拔擢他的船東將會被奪走幾千馬克的財產,或許會走上破產的境地。

「古斯曼先生大概會恨你入骨吧,艾力克?」布魯諾因為興奮而喉頭咯咯作響,艾力克整個人被拉了起來,「因為他出於好心將默默無聞的你拔擢為船長,沒想到你竟然強奪了船上的琥珀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真是個不知羞恥,恩將仇報的背叛者。」

「你……」

「哎呦,說不出別的話嗎?就個人遺言來說,你也太令人失望了。」

艾力克被強行拉到完全看不到燈火的一側船舷去,不到五步遠的地方便是不停晃動的甲板盡頭,沒有人問他會不會感到恐懼。這時他的手腕部分好像觸到什麼東西。

「請好好活下去船長,船長。」

一個刻意壓抑的聲音傳進他耳里,艾力克猛然一驚,正想掉轉視線一探究竟,然而男人們的手立刻壓住了他的脖子並抬起他的腳。飛沫濺上他的臉,然而一直暴露在寒氣當中的臉龐現在根本已經感受不到冰冷的寒意了。

黑壓壓的海面佔據了艾力克整個視野,他忍不住想尖叫出聲,就在那一瞬間,他的身體像倒栽蔥似的從船舷落了下去……

這種事情發生與公元一四九二年冬天的歐洲一角,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件。這一年,新登基的西班牙國王攻陷了格拉那達,將回教勢力驅逐出境,統一了伊比利亞半島;此外,一個義大利出身,名叫克里斯多夫·哥倫布的怪異男子,宣稱他率領著貧弱不堪的船隊「經由西行航道抵達了印度」。和這些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相較之下,發生在艾力克身上的事情,只是一件連佔據年曆表的一行都不夠格的小事。

漢薩同盟。

這個稱呼其實並不完全正確。漢薩的原意應該是「士兵的集團或部隊」,但是後來被用以形容「商人的團體或組合」。所以中世紀的歐洲,在西北部一帶的各地早就存在大大小小好幾個漢薩了。然而歷史上以斗大的文字記載下來的漢薩只有一個,這個漢薩是世界史上最大的都市聯盟,以波羅的海和北海的沿岸為中心,從公元十三世紀延續到十七世紀,勢力橫跨歐洲北半部的商業、水陸交通、礦業,甚至國際政治。

公元一二二六年,神聖羅馬帝國(德國)的皇帝弗里德里希二世授予琉伯克市「帝國自由都是特權狀」,這是一切事情的開端。一二五九年,琉伯克、維斯馬爾、羅斯托克三大都市締結了協定——之前這幾個大都市彼此之間也有大環境下自然發展出來的關係,但是此時法律上的盟約才明確成立。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協定呢?其實就是確保陸路和海路安全的協定。對中世紀的商人而言,最大的困擾就是交通上的安全問題,海上有海盜,而陸地則有強盜出沒,一些美其名是領主或騎士之輩不但沒有保護通過領地的商人的安全,甚至以課稅權為名,或者直接揮舞著武器強奪商人們的商品。這種情況下,商人,也就是都市的居民們,只有聯手自衛了。

後來還有其他都市相繼加入了這三個都市之間的協定,包括漢布爾格、不來梅、紐尼布魯克、肯尼西斯布魯斯、可隆、韋斯皮、斯特拉魯敦特……多達二百二十個城市,從波羅的海到北海一帶串連成一條巨大的項鏈。

漢薩的勢力範圍擴展至歐洲的外緣,在倫敦、布魯基、諾布格諾德、貝爾乾等地設置了所謂的四大商館,成為漢薩商人的活動基地。從俄國北方的諾布哥洛德商館「出擊」的漢薩商人,經由莫斯科等內陸地區沿著窩瓦河或第聶伯河而下,來到裏海或黑海,河亞美尼亞共和國送行交易。

無論是立陶宛的琥珀、挪威的鱈魚和鯡魚、波蘭的木材、瑞典的銅鐵與石灰岩、弗蘭德的毛織品、紐尼布魯克的鹽,還有各地的小麥、葡萄酒、毛皮等等貨物,都是經由漢薩商人進行買賣,送到歐洲各地去的。他們駕著一眼就可辨識的矮胖單桅帆船渡海后,花三天的時間在港口進行買賣,然後又出海前往下一個港口。商人都是早上出港,當天晚上就抵達下一個港口,所以基本上不會有連續幾天沒有上陸的遠洋航行。那麼,萬一在一天航程的距離之內沒有港口的話怎麼辦呢?只要建個港口就成了,所以在波羅的海沿岸也有幾個由漢薩建蓋而成的港口都市。

然而也有一些王侯並不喜歡漢薩的繁榮和經濟上的優勢,他們經常向漢薩挑起海戰,但是三個世紀下來,從來沒有打贏過一場仗。

有一則有名的故事:十五世紀時,丹麥國王因為貴重的軍船被漢薩擊沉而震怒,遂派遣使者前往琉伯克興師問罪。使者質問漢薩,他們明明是商人,卻透過戰爭手段來守護自己的權益,這算什麼?結果市長回答道:

「真是抱歉了,這簡直就是挑釁。我們漢薩是商人的共同體,是和平主義的集團。」

「什麼和平主義,我們已經聽膩了!」

丹麥國王的使者憤怒的指著窗外,山丘斜坡上交轄著琉伯克的市街,舉目皆是面對著特拉維河的港口和停泊在港口的船隻,使者指著甚至稱得上壯觀的三桅帆船說:

「看看這個!上頭光是大炮就有四尊,而小炮不也搭載了二十多門之嗎?你們洋洋得意的讓那種裝備的軍船浮在海面上,還叫什麼和平主義?」

市長不疾不徐的回答道:

「說得是啊,使者大人,我們漢薩不折不扣是和平主義著集團,證據就是……」

「證據?」

「證據就是我們漢薩一艘軍船也沒有。」

使者大為光火,用力的踏著擦得發亮的橡木地板。

「那麼我指的那些東西是什麼?難道你要說我看到了幻影?」

「啊,那只是剛好堆放了一些炮的商船而已,並不是軍船;你應該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

市長的意思是,那不是軍船,而是武裝商船。

使者看著市長若無其事的表情,已經憤怒得說不出話來了,但是又不能說市長詭辯或撒謊,因為漢薩是有武裝商船,但是沒有軍船。

在這個時代說到海戰,德國人的戰力還遠勝過英格蘭(現今英國)人,漢薩曾以僅僅兩艘武裝商船擊破十艘英格蘭的軍船。至於英格蘭在海上稱霸則是在多年後,於公元一五八八殲滅了西班牙的無數艦隊之後的事。

丹麥國王的使者狠狠地瞪著市長。

「很好,那麼你把那些武裝商船什麼的拉到渡特蘭海面上去,讓我領教一下你們的本事!」

市長起身,鄭重其事地目送著用力踩踏腳步忿忿離去的使者。

以上這則故事雖然聽起來很有趣,但是真的是史實嗎?誰也不敢說,畢竟故事中的丹麥國王和琉伯克市長都沒有明確指名道姓。

十五世紀后,丹麥、瑞典和挪威就形式上而言雖然是不同的國家,但是國王卻只有一個,三個國家組成一個稱為「卡爾馬魯會盟」的君主聯合團體,所以這則故事中提到的丹麥國王,可以說是瑞典國王,也可以說是挪威國王。

此外,琉伯克市長不是只有一個,而是有兩位,一個負責市內的行政或司法,另一個負責對外掌管外交或軍事,一旦發生戰爭時則擔任軍事司令官——不只是琉伯克軍的司令官,而是漢薩同盟軍全軍的總司令官。

漢薩就是以這種方式存續,在形式上奉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為君主,但是和丹麥、瑞典、挪威、英格蘭、荷蘭、法國、波蘭等國時而進行交戰時而進行談和,甚至更高舉紅色和白色的旗幟進出遠方的亞美尼亞共和國、西德諸島和北極海,直到十七世紀後期,漢薩的榮景才消退。

布洛丹斷崖位於寧道爾夫河和特拉維河兩河口當中,聳立於波羅的海的南岸,根據後世丈量出來的數據顯示,斷崖長度為四公里,高度為十八公尺。一到冬天,黑壓壓的海面和天空會不斷的刮來強風,在斷崖後方擴展開來的森林會持續發出呼呼的聲音,細小的樹枝被強風吹斷,在半空中飛舞著,粗大的樹枝也隨著風勢上下左右擺動。

不過森林中就比暴露在半空中的斷崖邊緣要好得多了,茂密的樹木阻斷了風勢,鳥獸也擁有屏息靜待風勢稍止的餘裕。強風只能彷彿嘲笑著這些孱弱生物似的在它們的頭頂上咆哮著。

靠近布洛丹斷崖附近,有一棟房子在森林當中無聲無息的聳立著,附近部落的人們——說是附近,其實走路也要花上一個小時——都把這棟房子稱為「霍琪婆婆的家」。這些已經邁入中老年的居民從懂事以來就知道霍琪婆婆住在那裡,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她都頂著一頭灰色的頭髮和略微肥胖的身軀急匆匆的四處走動。

霍琪婆婆深諳藥草和香料,也懂得占卜之術,甚至還能說異國語言,因此有人懷疑她是個魔女;不過即使那些貪得無厭的領主或是狂熱的聖職人員,也都沒有人敢打擾她。關於她的傳聞多不勝數,有人說她以前是可隆大主教的情婦,有人說她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同父異母姐妹,也有人說她是德國騎士團總長的奶媽。在那個時代一旦被稱為魔女,就會面臨慘無人道的痛苦折磨而死去,但是霍琪婆婆卻可以過得平安無事,因此人們都深信她應該有相當有利的後盾。

前去霍琪婆婆那邊求購傷葯或春藥的人們總是假裝不經意地探詢她的背景,結果霍琪婆婆理都不理,最後他們只能抱著更深的疑問無功而返,因為萬一太過執拗追問,可能會惹得霍琪婆婆不高興而不賣葯——不,人們害怕的不只是這樣……

「之前霍琪婆婆來市場販賣的那隻小豬,跟去年失蹤的漢斯長得好像。」

「漢斯那小子喝醉酒的時候,曾經揚言要去搶霍琪婆婆的銀幣。」

這樣的傳聞在人們之間口耳相傳,在中世紀末期那種封閉的田園生活的人,都對霍琪婆婆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不過因為霍琪婆婆給人的感覺還算正派,因此也不至於為人們所懼怕或排斥。

必要的時候,霍琪婆婆也會在強風中外出。在強風的吹襲下,霍琪婆婆幾乎有一半是被風吹這走的,但是照她的說法,風勢從海面上吹過來的,所以不管風勢再強,也不用擔心會掉到海裡面去。

當天凌晨十分,當風勢稍微停歇的時候,霍琪婆婆站在斷崖上。

「放著不管可是會死人的。」

霍琪婆婆說話的對象是在她腳邊的一隻黑貓。黑貓抬頭看著婆婆的臉喵了一聲,婆婆將兩手擱在橡木拐杖的握把上點點頭。

「是啊,雖然不是什麼悲傷的事情,但是萬一被別人看到屍體,將來可能會更麻煩。可是就算現在救他一命,萬一他最後還是死了的話,只怕會後患無窮……」

她的拐杖前端戳者的不是地面,而是一個人的身體。這個人全身濕淋淋的,散發出海水的味道,衣服扯破了十幾處,腳上沒有穿鞋,手腳上滿是傷痕並且黏附著血水,有的手指上指甲甚至是半剝落的。他的頭髮散亂,髮絲之間隱約可見黏附在上頭的血。這個完全不省人事的人看起來是個年輕的男子。

「大概是撐著一口氣爬到這邊來的。」

霍琪婆婆喃喃說著,探看著斷崖底下。波浪撞擊在岩石和岩石之間破裂成白色的水沫。

早晨到來天就亮了——所謂「亮」也只是和深夜比較起來。天亮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左右,但是灰色的雲層低低地籠罩地面,陰鬱的氣息並沒有隨著天亮而消失。雲層如此濃密,人們的頭頂上就好像壓著一望無際的雪原一樣。

雲層下面,霍琪婆婆將繩子綁在意識不清的男子身上,粗魯地在枯地上拖行著——她認為,如果這個男人就這樣死了的話,那表示他打一開始運氣就不好。

霍琪婆婆的房子裡面很陰暗。

在這個時代,不管是照明或暖氣設備,只要一個不小心都會引起火災——在歐洲的冬天裡,沒有其他事情比火災更可怕了,縱火犯通常都會被判死刑——所以一戶人家多半都只有一間有暖爐或圍炕爐的房間。此外為了提高暖氣的效率,房間往往都沒有窗戶,所以因為臟污的空氣而損害健康的例子多不勝數。

艾力克睜開眼睛時,當然還不知道自己置身於何處,他躺在滿是藥草味的房間里,意識清醒過來的瞬間,各種疼痛、沉重的感覺也同時湧上他的四肢:鈍痛、尖銳的疼痛、沉重的疼痛。他渾身赤裸著——當時的民情,睡覺時依然穿著衣服的只有聖職人員——全身都綁著繃帶,不過人倒是裹在乾爽而清潔的草墊子里。

「喲,你活過來啦?生命力倒是挺強的」霍琪婆婆一打開門走進來,就說了這麼一句「有人情味」的話,「你本來應該溺死三次,凍死四次了,沒想到竟然還活下來了。是魔法啤酒生效了嗎?如果是一般人,早因為肺炎而死了,看來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這是什麼地方?」

「那還用說嗎,是你救命恩人的家啊,艾力克。」

艾力克想了一下,狐疑地說:

「我提到過自己的名字嗎?」

「霍琪婆婆可是什麼都知道的。喂,小白,不要躺在被子上,勉強來說有個傷患躺在上頭呢,我說勉強說來。」

艾力克挪移了一下視線,只見被子上蜷縮著一隻黑貓,聽到霍琪婆婆的聲音正待起身。

「為什麼叫它『小白』?」

「你連這個都不懂嗎?看了就知道了呀。」

渾身漆黑的貓凝視著艾力克。它的眼珠子是漂亮的琥珀色。艾力克心中竄起一股刺痛感——堆放在他的船上,本來應該送到遙遠的威尼斯去的那些琥珀!

「你好像有話要說。」

「嗯……謝謝你救了我。」

「然後呢?」

「我肚子餓了。」

霍琪婆婆抬頭看著低矮的天花板,發出一聲感嘆。

「年輕的男孩子就跟小豬一樣,不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被吃掉,還貪婪地想吃眼前的餌食。」

當時歐洲人的飲食和同期的中國人相較之下,不管是素材或者是料理的手法都顯得貧乏許多。艾力克雖然是德國人,但是卻還沒有吃過馬鈴薯,他甚至不知道有馬鈴薯的存在,因為當時馬鈴薯還沒有遠渡重洋到歐洲來。平時用餐,肉以牛肉為主,其它還有羊、豬、雞、鴨;魚則有鱈魚、鮭魚、鱒魚、鯡魚等。但是餐桌上不會同時出現肉和魚,在船上,船員也嚴格的遵守著「吃魚日」和「吃肉日」交互輪替的規定。另外青豆、蠶豆、青蕪、火腿還有培根等也是主要的食材。

無論如何,霍琪婆婆似乎不打算讓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的人餓死,不久之後就把餐點帶來給艾力克了。

粗糙的木製深盤子里裝有青豆和冒著熱氣的雞肉湯,還有一些佐著一小條香腸的腌高麗菜,以及又黑又大的麵包,對現在的艾力克而言,無疑是天上的美味。當托盤放到床上的那瞬間,他用綁著繃帶的手一把抓住擱在深盤子里的木匙大吃起來。他根本不知道事物是什麼味道,只要不是太難吃就行了。

艾力克吃飽了肚子,發出了滿足的嘆息,這時霍琪婆婆立刻潑了一盤冷水。

「我想你身上應該有帶錢吧?」

「啊?要錢嗎?」

「那還用說?我有義務要免費提供你飲食嗎?真是的,還來不及跟你提到收費的問題,你就像頭快餓死的野牛一樣狼吞虎咽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我手上連一個銅幣都沒有啊。」

「你還這麼義正詞嚴啊?真是無藥可救的男人。那你打算怎麼回報我呀?」

「我是想回報你啊,可是沒錢就是沒錢,有什麼辦法呢?」

「哼!」霍琪婆婆發出聲音嘲諷著艾力克,「小白!你聽到沒有?真是世風日下啊。有人說想回報,可是沒有就是沒有,有什麼辦法呢?要是一句沒辦法就可以了事的話,著世界上就不需要審判和拷問了,對吧小白?」

艾力克俯視著自己綁著繃帶的手,嘆了口氣。

「我只是現在沒有。只要我能回到琉伯克,多少還有一點存款可以還你。如果你等不及,那我就只好先去借錢來付賬了。」

「有人願意借你嗎?」

「船東願意,他是我的僱主。」

「你是船員啊?唔,樵夫或礦工當然是不會在這種地方閑晃啦……原來我霍琪婆婆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船員的年收入當然是因人而異,不過也有一些規定,像是「航行十二周,英格蘭銀幣十枚」,或「即使是普通水手,只要技術熟練,薪水比新人多五成」等等。即使薪水一樣,也有「附三餐」和「無三餐」的區別。其實這樣的規定是很粗糙的,不過在十五世紀末當時,一年當中若是出海八個月,年收入至少也有五百克的銀子。」

「唉,就算有存款,以你的年紀來看大概也沒有幾文錢,而且你看起來就像個窮光蛋。」

年輕人皺起滿是傷痕的臉反駁道:

「我一個星期可是可以領到十八枚蘇格蘭幣的。」

「十八?別開玩笑了,照一般的行情,附三餐的船員一星期才兩枚蘇格蘭幣,技術熟練的舵手也才十五。十八?那可是船長才有的薪水耶。」

「我是船長啊。」

霍琪婆婆和黑貓小白定定地看著艾力克,艾力克首次嘗到微微的勝利滋味。

「你看起來不像有本事說謊。哼,你會是船長?皇帝的權威不若以前,而極盡奢華之能事的漢薩似乎也走下坡路了,船東是看上了哪一點……對了,你的船東叫什麼名字來著?」

「古斯曼先生。琉伯克的維納斯·古斯曼先生。」

「嗯,我聽說過。」

「就是嘛!他可是一流的富商呢。」

艾力克宛如說到自己似的挺著胸膛。在此順便解釋一下,所謂的富商是至少擁有一千琉伯克·馬克以上的資產,在市立參事會有議席的人物,資產包括船、土地、工廠、礦山、啤酒或是葡萄酒的釀酒廠等。在這個時代,被稱為漢堡排名第一的富商赫林·布爾格的資產為四萬六千馬克,全德國最大的富商夫格家的資產則有三十七萬五千馬克。

「我對古斯曼不是很了解,不過在這種時代能保有富商的地位,可見他不會是個蠢蛋。那個古斯曼竟讓你這種除了正直之外別無可取的小毛頭當船長,這是怎麼回事?」

被諷刺為小毛頭的艾力克也不生氣,他回答道:

「我很早就沒了父母,從小被祖父撫養長大。我祖父是在古斯曼商會服務長達五十年之久的經理,立下了可觀的功績,聽說還曾經挽救破產邊緣的古斯曼商會。當時祖父臨終時,古斯曼先生握著他的手說,古斯曼會照顧你的孫子一輩子,我會儘快讓他當上船長。」

「真是感人。」霍琪婆婆用一點誠意都沒有的語氣說到,快速地將一根木柴丟進爐子里,火爐冒出金黃色的火光,市內頓時明亮了起來,「於是你就這樣被拔擢了。你沒有謊稱是靠自己的本領,這種誠實的個性倒值得佩服。不過一定有人會嫉妒你吧?」

「之前我一直沒發現。」

「不是裝作沒發現嗎?」

「……」

看到艾力克不做聲,霍琪婆婆陷入沉思。她似乎對年輕人的人際關係有著不小的興趣。

「怎麼樣?把你發生的事情說給我這個霍琪婆婆聽聽吧!我相信一定對你會有幫助的。」

「那麼讓我一個一個過濾吧!首先是那個叫布魯諾的男人,對你而言,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曾經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說曾經,而且打一開始似乎就不想提到他,是對他有什麼不滿嗎?」

艾力克躺在堅固但完全沒有裝飾的床鋪上晃動著身子。他緊緊地皺著眉頭,因為傷口很痛。

「你提這些事有什麼用?不管我遇到什麼問題、今後打算做什麼事,那都是我個人的事情,跟老婆婆你沒有關係吧?」

「有關係!萬一你做了什麼愚蠢的事情而死了的話,我找誰要謝禮去啊?」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如果要謝禮的話……」

「現在立刻付錢,或者把事情說給我聽,你到底選哪一個?」

艾力克閉上嘴巴。他覺得霍琪婆婆很明顯地是拿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作為打法時間的消遣,或者她盤算著什麼更邪惡的計劃呢?

既然如此,那也好。艾力克終於下定決心要說出自己的遭遇,一來是因為對方救了他的命,二來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反正以他目前這樣的身體也不可能立刻回得了琉伯克,而要從布洛克斷崖走回琉伯克也要花上四、五天的時間,在向當局控訴那三個叛徒的罪行之前,他必須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艾力克開始將一切娓娓道來,光是敘述之前的事情和布魯諾這個人,就花了艾力克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

「那麼接下來就是那個叫馬格魯斯的傢伙了吧?這個男人也曾經是你的好朋友嗎?」

「不是。」艾力克不悅的搖搖頭,「馬格魯斯打一開始就敵視我,因為他比我年長,也有豐富的經驗,一心也想當船長,所以也難怪會這樣。」

「你是說他是一個技術很好、又有蠻力的粗野自信家?」

「嗯,就是這樣,不過我光是這樣說你就能了解這麼多了嗎?」

若是果真如此,霍琪婆婆的洞察力可真不是蓋的。

「我想馬格魯斯大概認為自己是這個時代絕無僅有的人才吧?其實像他這樣的人到處都是,任何工作場合知道都會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這種人看起來很值得信賴,對後進的也相當客氣,但是一旦被後進的追上時,態度就會整個丕變。他就是這種人。」

「真是佩服你,就是這樣沒錯。」

「接下來談談第三個男人。嗯,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梅特拉。」

「嗯,就是梅特拉。那麼這個叫梅特拉的男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

「很難回答嗎?」

「嗯,不,該怎麼說呢……」

要回答霍琪婆婆的問題,艾力克就必須徹底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和對這些人的評價及感情。

如果活著回到琉伯克,自己該用什麼表情面對梅特拉呢?

「我從來沒想過梅特拉會背叛我。」

「你信任他嗎?」

「也不是……」

霍琪婆婆看著難以啟齒的艾力克不懷好意的笑了。

「原來如此,你根本就瞧不起他。」

「……」

「你認同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的能力,搶在這兩個人前頭當船長讓你感到有點畏縮。但是梅特拉就不是這樣了,你一定不把梅特拉放在眼裡吧?」

艾力克在腦海里描繪這梅特拉的容貌身影。他不像布魯諾一樣有著均勻的體格,也不像馬格魯斯一樣有著健壯勇猛的身材,他的身高和體格都在平均標準之下,只有一副松垮而肥胖的身體,外加讓人懷疑是否罹患了肝病的慘黃臉色。他的眼睛細小,透著鈍重而灰色的光,總是戰戰兢兢地窺視著別人的一舉一動……

「先不說他的外表,他在船上幫得上忙嗎?他是船員還是商人?」

聽到霍琪婆婆的問題,一開始艾力克有些遲疑,最後還是認命回答,因為自己大概在無意識當中脫口說出了心頭想著的事情。他夾雜著嘆息回答道:

「唉,完全幫不上忙。」

「雖然沒有才能,但是是一個勤勞而老實的人?」

「他是一個懶人。他不會主動做任何工作,交代他做的事情也做不好。古斯曼先生好幾次想解僱他,布魯諾和馬格魯斯也老是嘲笑他。他對金錢也沒什麼概念,經常和小額公款的遺失扯上關係。我已經記不得有多少次為了他向別人低頭道歉了……」

霍琪婆婆故意不解的偏著頭。

「這麼說來,艾力克,你還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你為什麼還要袒護那麼窩囊又一無是處的男人?」

艾力克在口中嘟囔著,但是最後還是得回答。「為什麼要袒護那種人」這個問題,他已經不知道被問過多少次了。

「如果我棄梅特斯於不顧,那傢伙就真完蛋了。像他那種一無是處又懶惰的人,不要說琉伯克,在漢薩兩百個城市當中都沒人會願意僱用他。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我想梅特拉自己也知道。」

「所以你認為他不會背叛你,你是這麼想的吧?」

霍琪婆婆向他確認,艾力克默不作聲地點點頭,霍琪婆婆見狀不禁嘲笑他:

「原來如此,你這種行事方式不被背叛才奇怪,因為再也沒有比受人恩惠更讓人厭煩的事了。」

霍琪婆婆似乎忘了自己有恩於艾力克。

「我想我大致上可以理解你想說的話,可是不這樣做,我又能怎麼辦?梅特拉已經有老婆孩子了,要是棄他於不顧,他的老婆孩子就要餓死街頭了。」

霍琪婆婆不理會艾力克的辯解。

「那麼在最後那一刻,在你耳邊低語又砍斷了手腕上繩子的人,是他們三個人當中的哪一個?」

在艾力克眼中,霍琪婆婆的臉像是忽然突然變成一幅畫布,浮現起昨晚的光景。黑暗的天空、比天空更漆黑的海面、在狂風當中擺盪的單桅帆船。雖然是一艘只有十名船員的小船,但是對艾力克而言,那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艘得到的海上堡壘。四個男子在被潮水打濕的甲板上,當中三個人企圖將另一個男人推落海中。

「是梅特拉。」

石砌暖爐里的木柴燒逬了開來,火星飛散半空。小白的視線有一瞬間追逐著火星的軌跡而去,但是隨即又回到了艾力克的臉上。

「梅特拉,哦?是這樣嗎?沒想到一無是處、一身肥肉又幫不上忙的梅特拉竟然那麼機靈。你不覺得以那個傢伙而言,這件事未免做得太漂亮了?」

霍琪婆婆的語氣中夾雜著嘆息,就好像她非常了解梅特拉這個人一樣。艾力克感同身受,不禁將上半身往前探。

「我有件事想問你,請你告訴我。」

「什麼事?現在輪到我被質問?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什麼本末倒置?我們又沒有分配角色。就算借用一下你的智慧總可以吧!因為我搞不懂,梅特拉為什麼要砍斷我的繩子,都到那個節骨眼了。」

「這個嘛……」霍琪婆婆做出思索的樣子,一邊撫摸著黑貓的頭,「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叫布魯諾的男人做的呢?可是那也說不通,因為他當時是存心惹你的吧?」

「存心惹我?」

「他一直到最後都不放過嘲諷你的機會,那正是因為他覺得不會有人幫你——沒想到現在你卻獲救了。如果不是確信你必死無疑,他只要考慮到你回去找他復仇的可能,應該就不會開這種低級玩笑吧?」

「那麼馬格魯斯呢?」

「他之前跟你的交情雖然不是很好,但是很可能他不是那麼壞的人,在最後一刻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生畏懼,你真的能夠確定幫你的不是布魯諾也不是馬格魯斯嗎?」

「……沒錯,無論如何,在我繩子上切開裂縫的就是梅特拉。」

「既然你是聽到對方的聲音之後做了這樣的判斷,我也沒有理由否定你。那麼話說回來,如果是梅特拉的話,為什麼他在最後那一瞬間要幫你?」

「會不會是要報恩呢?」

雖然話是那麼說,但是艾力克自己也沒有信心。在知道自己識人不明之後,他就再也沒有任何自信了。艾力克那非但沒有解開疑問、反而更加深困惑的臉映著暖爐的火焰,他那被布洛丹斷崖的石頭給划傷的額頭上,傷痕清晰地浮現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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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羅的海復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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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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