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向霍琪婆婆借錢
Ⅰ
……當時艾力克躺在床上。
單桅帆船的床鋪是堅固的木製品,多半都是上下兩層。床鋪短得讓躺上去的人會挺住頭頂和腳板,而且窄到連翻個身都困難。中世紀歐洲人的體型和羅馬帝國時代或近代相較之下雖然小了一號,但是那樣的床鋪依然嫌小了許多,想要伸長手腳睡一覺簡直是一種奢望。
單桅帆船基本上是早晨出港、傍晚進港,所以本來在設計上就沒有考慮到讓船員在船上連度數日。
不只是床鋪,其餘的設備也都不適合居住;再加上一到冬天,來自北方的強風呼呼作響,海面極其洶湧不穩,夜裡進港卸下船帆是常識,但是當天晚上艾力克卻把船駛向波羅的海,企圖穿越強風和滔天巨浪……
「怎麼會這樣呢?真是的。」聽艾力克這樣描述,霍琪婆婆毫不留情的加以批評,「這是我第幾次對你的行為感到驚訝了啊?在冬天——而且還是夜晚——還加上刮著強風的波羅的海上航行?一個老練的船長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沒錯,這簡直是愚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是不得己的,不這麼趕路的話,預定時間會耽擱的。冒著危險趕路總比罰違約金要好一點。」
若是被罰,支付違約金的是船東古斯曼,讓古斯曼先生遭受損失或者讓他感到失望,對艾力克而言都是無法忍受的事情;但是現在艾力克明白了,自己最不能忍受的其實是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的嘲笑。當時艾力克被這種心理牽扯著,鑽入沒有選擇餘地的牛角尖當中。
「然後你在危險的夜航當中躲在床上?明明都說自己是船長了,這種時候竟然還這麼氣定神閑?」
「不是不是,我當然沒有睡著。」艾力克生氣了,「那是之前的事,後來梅特拉說自己暈船不舒服,跑來叫我;馬格魯斯嘲笑他說一個船員暈船還能幹什麼事。馬格魯斯說的沒錯,於是布魯諾便說:讓那種待在這裡也只會造成麻煩,趕快去船艙睡覺,我來掌舵吧!」
既然有人這樣說了,艾力克判斷最好還是儘快處置比較好。從單桅帆船的甲板前往船艙的是又窄又陡的斜坡,比艾力克矮半個頭卻重了三成的梅特拉蹣跚地下來了,但是卻傳來一陣鈍重的撞擊聲,接著便發出號哭的聲音。
「我跌下來了,腳扭到了!」
艾力克不耐煩地下了階梯,布魯諾便跟了過來。艾力克扛起蹲在船底發出慘叫的梅特拉,想辦法讓他塞進狹窄的床鋪。正當他要回頭的那一瞬間,忽然變得後腦勺像著了火一般的火熱——艾力克失去意識的時間非常短暫,但是已經足夠他們三個人用繩子將他的雙手反綁。拉到甲板上來了。當然梅特拉沒有扭傷他的腳。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恢復意識的艾力克驚疑地問道,布魯諾愉悅地揶揄他:
「沒想到我們偉大的船長先生竟然這麼搞不清楚狀況啊,我們看起來難道像在準備春天的祭典嗎?」
接下來他們便質問艾力克,是要以黑市價格出售船上所載的琥珀、大家平均分配利益呢?還是想被丟到海里去……
霍琪婆婆用右手摸著下巴。
「大家都認為那個叫布魯諾的男人應該比你早一步成為船長嗎?」
「嗯。」
「沒想到卻被你捷足先登了。當時布魯諾有什麼反應?」
對艾力克而言,這是一個令人難堪的問題,但是他不能逃避。他循著蛛絲馬跡,儘可能正確地回答:
「他只是沉默了一陣子,然後帶著笑容伸出手來說:-恭喜你,沒想到被你搶先了一步啊-」。
「你衷心的相信他的祝福嗎?」
霍琪婆婆的追問仍然毫不留情,艾力克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我心想,真的是恭喜嗎?但是立刻又對自己懷疑他感到羞恥,便回答了一聲-謝謝你。」
霍琪婆婆高聲的咋著舌:
「再也沒有比識人不清的濫好人下場更慘的了。你沒有反省自己輕忽,反倒一味指責對方,而且還不知悔改,一再地犯下同樣的錯誤。」
「我有在反省啊。」
艾力克率直地回答,被打得暈死過去,又被丟進海里,最後還被要求自我反省,這實在是倒霉到家了。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對霍琪婆婆並不感到生氣。
「我並不是那麼善嫉的人,要是布魯諾或馬格魯斯比我先當上船長,我想我也會為他們感到高興。」
「如果布魯諾或馬格魯斯的話——你是故意漏掉另一個人的名字的嗎?或者你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
「……你是指梅特拉嗎?」
「要是梅特拉因為某個人留下的遺言把你排擠掉率先當上船長的話,我相信你也會感到生氣吧?之前對他的親切恐怕也不知道會跑到哪裡去吧?」
艾力克心想,再怎麼說,這都是一個很過分的比喻。自己和梅特拉那樣無能又怠惰的男人被同等看待,豈是他所能忍受的?然而這正是艾力克自以為是的地方,站在布魯諾和馬格魯斯的立場來看,或許艾力克和梅特拉正是類似的。
「那麼,你的單桅帆船中包括你在內,一共只載了四個人嗎?」
「怎麼可能?光靠四個人是不可能運作單桅帆船的吧!」
雖然單桅帆船是以機能為首要考慮而建造的船隻,但是至少要有十個人才能運作它,艾力克掌管的船剛剛好就有十個船員。因為布魯諾和馬格魯斯這種老手在,其他的船員都是一些年輕而經驗不多的人。
「那麼,當身為船長的你被打被綁、最後還被丟到海里的這段時間,其他六個人到底在幹什麼?難不成是一邊喝啤酒一邊在旁邊觀賞嗎?」
當然不可能這樣。但是如果不是這樣,他們又在做什麼呢?被霍琪婆婆這樣直截了當的指出來,艾力克這才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
「喲,怎麼你露出那種好像喝了臭酸啤酒一樣的表情呢?真是的,就是因為你們年輕人老是這樣思慮不周,所以我們這種老骨頭儘管再怎麼不受歡迎,也只能一再提供意見給年輕人。」
「……會不會大家都被殺了?」
艾力克沒有反駁的餘地,只好壓低聲音說道。沒有想到其他的船員正代表艾力克的不夠成熟,遭到嘲笑是必然的。
「琥珀雖然是貴重物品,但是還不至於像黃金那麼昂貴吧?我覺得哪些東西不值得讓他們殺了包括你在內的七個人。」
「那麼那六個人還活著……可是如果真是這樣,他們為什麼又眼睜睜看著我被打倒呢?」
是完全沒有人發現?怎麼可能?或者是所有的船員沆瀣一氣,只有艾力克一個人孤立無援?現在想想倒是有這個可能。或者是其他船員收到布魯諾或馬格魯斯的脅迫而不敢插手?這也是有可能的……
「話又說回來,船上的琥珀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霍琪婆婆突然提到這一點,「說滿載一整艘船可能太誇張了,不過少說也應該也有個幾拉斯拉吧?那些琥珀跑到哪裡去了呢?或者……」霍琪婆婆的兩眼中閃過嘲諷的光芒,「根本就沒有消失。」
Ⅱ
黑貓小白叫了一聲,艾力克頓時回過神來。
霍琪婆婆露出一臉事不關己的表情,伸手去撫摸小白的頭。艾力克確實是收到了衝擊,但是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有受到衝擊的感覺。
「嗯,你就好好想想吧!當然是一直想到下次再被痛擊的時候。對了,你認為那些讓你體會到人世黑暗的人,只是因為憎恨你而策劃了這個無法無天的陰謀嗎?」
「我不認為他們是為了陷害我一個人而策劃這個陰謀的,我並沒有那麼了不起,我想我大概只是陰謀中一步棋子而已。」
「那麼,你認為所謂的陰謀是什麼事情?」
艾力克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他只是想到一個起頭,以外的事情他怎麼想都想不出來。
「一切還是為了錢吧?我相信一定跟一大筆金錢有關係,其它的就有點難以想象了。」
「唉,我想你能想到的也只有這樣吧?都是一些無聊的事。」
霍琪婆婆雖然口中罵著,但是也沒有把她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正當艾力克感覺有點受傷、想回頭質問時,卻被霍琪婆婆搶了先。
「那麼,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這倒是一個艾力克可以立刻回答的問題。
「回到琉伯克。回去吧真相說清楚,讓布魯諾他們負起責任。」
「艾力克,可別忘了你是被追擊的人。」霍琪婆婆不疾不徐的說道,「你被當成了搶奪、侵佔古斯曼的船隻和船上琥珀的犯人,如果你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前往琉伯克,到時候鋃鐺入獄的可不是布魯諾他們,而是你。萬一這個事件中有其他犧牲者,這個罪行大概也要由你來承擔,所以你會被直接送上絞刑台。」
然而艾力克的憤怒勝過恐懼。
「那不是事實,我說過多少次了?真正的犯人是布魯諾他們!」
「不巧我既不是琉伯克的市長,也不是參事會員。我沒辦法判定你是清白的,也無力懲罰布魯諾他們。所以首先你得抓住布魯諾他們,讓市長和僱主了解你是無辜的。」
霍琪婆婆的意見非常中肯,艾力克誠心接受了這個意見。
「總之我得先回琉伯克看看,否則不知道後來事情是怎麼發展的,因為無法判斷今後該怎麼走。我想立刻回去。」
「我無意阻攔你,因為我知道最蠢的事情就是去阻止一個一意孤行的人然後反遭怨恨。年輕人只有兩種,一種是沒遭遇過挫折而不懂世事的人,另一種則是遭遇到挫折卻仍然一無所知的人。不知道你算哪一種?」
當時完全沒有現代化的警察組織,被害人只能自力救濟抓住犯人,再將犯人交給領主或法院。只會躲著哭泣的人是沒有任何權利可言的。
二十二歲的艾力克此時已經完全恢復了體力和元氣,他正打算從床上一躍而起,然而隨即又狼狽的蓋上了棉被。霍琪婆婆明知是怎麼回事,卻故意說著風涼話:
「怎麼了?怎麼不立刻起床呢?」
「不要,等一下,我現在沒穿衣服……」
「我對裸體的孩子沒什麼興趣,倒是你以為你是怎麼變成裸體的?難道你認為自己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還能自行脫下濕透的衣服,並且摺得好好的嗎?」
「隨便啦,把衣服給我!」艾力克紅著臉吼道。
睡覺時穿著衣服鑽進床鋪,躲在棉被當中脫掉衣服赤身裸體,起床時在床鋪上穿上衣服再到外頭來,這是中世紀歐洲的風俗習慣。不只是平民百姓,連身份地位相當高的人們也都是這樣,因為當時大家都是同房而眠。直到十七世紀之後才有了個人房間,可以不用在意他人眼光,自個兒隨意在房間穿脫衣服。
「是!是!年輕人竟然對老人這麼沒禮貌,還大呼小叫的,這個時代真是讓人討厭啊!我真不想活到這麼老。」
霍琪婆婆一邊叨念著一邊走到隔壁的房間去,不多時又折回來將捧在兩手上的衣服往床鋪上一丟,那正是艾力克十分熟悉的衣物。艾力克拿過來一瞧,自己的衣服已經洗得乾乾淨淨而且乾爽——那是船員冬天所穿的衣服,那是用硬邦邦的厚布製成的,照理說應該很難晒乾,是霍琪婆婆耐心的幫他用暖爐的火烤乾的嗎?
當艾力克掀翻這棉被穿衣服的期間,霍琪婆婆幫他備齊了鞋子、拐杖以及梳子,一會兒艾力克終於從棉被當中鑽出來,再度整理了一下衣著,將散亂的頭髮稍事梳理了一下。他穿上鞋子,不經意往牆邊的架子上一瞥,只見上頭放著厚重的羊皮紙裝訂的書籍,是聖經。
「是誰在看這種東西?」
「當然是我在看的,那還用問嗎?」
「咦?你懂拉丁語!」
艾力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時代艾力克不關心聖經,聖經也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雖然這一年,出生在德國中部一個小城市艾斯雷本的馬丁路德已經九歲了,但是在他長大成人,完成聖經叢譯本的大事業之前,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著「德文聖經」這種東西。
「會看聖經」就表示懂拉丁語的意思。然而除非是有學識的聖職人員,否則懂拉丁語是一種奢望。
「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艾力克重新審視霍琪婆婆。光從她一個人一隻黑貓住在這種地方來看,她就不是一個普通人。她看起來不像聖女或仙女,難不成是魔女?但是以一個魔女而言,她的氣色又太好,而且又愛說話——不過魔女應該也有好幾種吧?話說回來,就算她是魔女,她也還是艾力克的救命恩人。
「如果你就這樣直接回琉伯克去,那就太不聰明了。」恩人語帶諷刺的說,「一眼就被認出真實身份不太好吧?身為愚蠢的被害人還好,要是成為一個愚蠢的逃犯就無藥可救了。」
「光是這樣還不夠,把頭髮和鬍子都染一染吧!你的頭髮和鬍子都是褐色的,染成黑色的好了。眼珠的顏色雖然沒辦法改變,不過用眼罩罩住一隻眼睛假裝成獨眼龍也是一個方法,然後在鞋子裡面放幾顆小石子,改變一下走路的方式,假造的特徵可以引開別人注意。」
艾力克聽得目瞪口呆,只能一個勁地點著頭。就像他一開始害怕的一樣,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當成霍琪婆婆打發時間的玩具,但是他又不能對有利的建議表示不滿。
「另外,如果你直接回琉伯克的話就太沒警覺心了。你先拿著這封信前往紐尼布魯克,到那邊去染頭髮,然後去見一個叫優魯肯·賓茲的男人。明白了嗎?」
「他是什麼人?」
「沒什麼,只是一個製鹽廠的老闆。」
「那就是大人物了呀!」
紐尼布魯克是鹽都,從波羅的海到北海一帶所消費的鹽有一半都是這裡生產的。當時鹽是非常昂貴的東西,素有「兩個鹽桶抵得過一棟房子」的說法。紐尼布魯克有二十四個製鹽廠老闆,他們同時也是市政的最高負責人。
「從那裡抵達琉伯克大約要花上十天的時間,你最好先拖這麼一段時間再去。」
艾力克接過那封信,只能點頭如搗蒜。他想問霍琪婆婆怎麼會認識那種大人物,但是他也知道,霍琪婆婆大概會把話題岔開吧。
這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跳到地上的小白,彷彿對霍琪婆婆提出意見似的瞄了一聲。
「對!對!也讓小白幫個忙吧!別一臉茫然,魔女都養著黑貓不是嗎?要是不符期待,那就是怠慢客人了。」
「什麼客人?」
「很多啊,他們不像你一樣造成我這麼多麻煩,而且都是很大方的客人。」
小白又叫了兩聲,霍琪婆婆表現出聽人講話的樣子猛點頭,然後看著艾力克。
「怎麼樣?你要去跟誰密告我是魔女嗎?」
艾力克搖搖頭。
「你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嗎?我是不知道神父是怎麼說這種情況的,但是我衷心地感謝你。」
「真叫人佩服啊。」
艾力克覺得好像聽到黑貓說話,不過那當然是心理作用。
Ⅲ
霍琪婆婆指著蹲在地上的黑貓。
「就這麼決定了,你可以把小白帶走。」
見艾力克一臉猶豫沒有回應,霍琪婆婆又說道:
「找到你的不是我,是小白。對你而言,它可是像守護天使一樣哦。」
「天使啊?」
「而且它可以多少幫上忙。前年之前它還是人類,因為做了點壞事,我就把它變成現在這副德行。」
「……你開玩笑的吧?」
「我可討厭開玩笑呢,但是這個世界可不是你說不喜歡就可以完全避免的。」
艾力克終於找到適合的言詞,正經八百的說:
「我雖然說不出什麼冠冕堂皇的話,但是即使是開玩笑,最好也別說魔女什麼的。因為有人會真的相信,也有人會裝成相信的樣子卻在背後捅人一刀。」
「謝謝你的忠告了。」
「萬一發生什麼事情我會盡量幫忙,任何時候我都會出面證明你是好人。還有真的謝謝你,我一定會回報你的,你就好好地為我祈禱,讓我一路順利。」
艾力克戴上帽子,拿起拐杖走向門口,這時黑貓以優美的動作擋在他前頭。
「真是個性急的孩子。等一下,我還沒有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你。」
霍琪婆婆踩著急促的步伐消失於隔壁房間,不消多時又回來了,這一次手上抱著一個直徑一尺左右、貼有馬皮的箱子。她將箱子放到圓桌上,打開蓋子,用兩手從箱子里捧出一把金幣和銀幣,散落在桌子上,其中有琉伯克的金幣、漢堡的銀幣、可隆的銅幣等,不知道有幾種。
在這個時代,整個德國並沒有統一的貨幣。有能力的都市或諸侯都各自發行金幣和銀幣,面額雖然一樣,但是實際的「價值」大大不同,十足的反映了各城市的經濟力和政治力。
提到制幣業的中心地,當然是首推漢堡了。優秀的工匠、技術及機械全都幾種在這裡,這是十二世紀末以來的傳統。黃金或白銀等生銀的原材料從德國各地送到這裡來,鑄造成貨幣之後再送出去。漢堡除了貨幣之外還鑄造紀念章,包括「即位紀念章」或「市政百年紀念章」之類,甚至還有「最佳流行紀念章」等。說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是市政機構就是靠販賣這些紀念章來救濟病患或孤兒的。
「唔,我想這些大概有十馬克吧?要是省著點用,應該能撐上三個月的時間」霍琪婆婆將一個鹿皮製的小袋子丟了過來,「這是給你應急的資金,裝進裡面帶走吧。」
艾力克瞪大了眼睛,正想說些感謝的話,旋即想起一件事。
「這些利息要多少?」
「喲,看來你是變聰明了一點,別擔心,控制在你付得起的範圍之內是我一貫的做法。」
「……是嗎?」
「啊,還有,小白的飼料費用當然要由你自行負擔。」
「我知道啦。」
「你可不能小氣哦,小白的嘴巴可是比你刁呢。」
「我說我知道嘛!」
艾力克半吼著回應了一聲,然後把手伸向小白。艾力克懷疑自己可能會被這隻貓給耍弄,所以只是微微彎下腰,但是小白似乎完全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落落大方的把身體偎依到艾力克手上。艾力克抱起優雅的黑貓,看著它原本的飼主。
「可是你這樣信任我妥當嗎?萬一我就這樣逃跑再也不回來的話……」
霍琪婆婆哼著鼻子笑了。
「要是你有這麼機靈,就不會碰見被好友打得頭破血流還丟到海里去的愚蠢遭遇了。」
艾力克不發一語,霍琪婆婆卻彷彿想到什麼似的問他:
「倒是我要問你,古斯曼的商會裡有沒有你信得過的人?譬如會相信你是無辜的,願意伸出援手的人,或者知道你的行蹤卻不會去告密的人?」
艾力克思索著,說出浮上他腦海中的人名。
「……應該是珊娜吧?她是古斯曼家的傭人。」
「是你的愛人嗎?」
「不是,還沒到那種程度。」
「我想也是,因為你看起來不是受女人歡迎的人。自古以來,壞心眼的美男子總比認真工作的男人要受女人歡迎。」
壞心眼的美男子?說起來布魯諾倒是很有女人緣。艾力克不緊一陣唏噓。
霍琪婆婆一邊看著艾力克,一邊將貨幣放進鹿皮袋子里。
「如果你信得過那個叫珊娜的女人,不妨把我的名字告訴她,我想她可能會知道吧。」
「有用嗎?」
「反正本來就不該有用啊!說了也不會有什麼損失。你現在有時間一一確認是否有用嗎?」
艾力克當然沒有這種餘裕。
「不過絕對不要跟古斯曼提到我的名字,無論如何都不行,明白了嗎?」
「明白了,真的很謝謝你。」
「嗯,帶著這個快上路吧!可別空著手回來哦!」
霍琪婆婆將年輕人趕了出去,若無其事地關上了門。
Ⅳ
馬蹄聲越過景色蕭條的冬天平原。
一個騎士身披護甲,禦寒用的斗篷在半空中翻飛著,人和馬都一邊吐著白色的氣一邊在鉛灰色的雲層下方賓士。騎士的年齡看起來大概三十五歲左右吧,臉龐下半被紅色的鬍子所遮掩,深褐色的眼睛散發出強烈的光芒,顯得十分有活力。
騎士在面對著布洛丹斷崖的森林盡頭下了馬,強風毫不留情的吹打在他的身上,他拉著馬走到霍琪婆婆的家。
這是艾力克離開五天之後的事。
「霍琪婆婆,是我。」
門應聲打開了,房子的主人現身,將高大的訪客從頭打量到腳。
「真是恬不知恥的傢伙呀。竟然空手而來。」
「哪裡空手?我帶著多到兩手都抱不動的報告,經由『鹽道』而來的。」
「嗯,那就進來吧!」
從琉伯克通往紐尼布魯克的街道,還有一個別名叫「鹽道」。這是一條一路上儘是低緩平原的道路,路上沒有斜坡,但是必須渡兩次河,要是徒步必須走上四天,即使多加把勁也要花上三天的時間。
「霍琪婆婆偏愛的艾力克已經平安抵達琉伯克了,我觀察到這個階段就回來向你報告了。」
「辛苦了。」雖然對方貴為騎士,霍琪婆婆還是以對等的語氣對他說話,「艾力克夜裡是不是好好的住在旅店裡?」
「有時候徹夜趕路,但是因為季節的關係,確實是找了旅店住,而且他很照顧那隻黑貓。」
一五一零年左右,德國出版了一本很有名的書叫做《迪爾流浪記》。這是一個描寫旅行藝人迪爾以機智和三寸不爛之舌為工具,在德國各地旅行的故事,因此「迪爾」便成了「充滿活力、擅嘲諷的淘氣鬼」的代名詞。
有一次迪爾在漢薩都市——可隆——投宿旅店,因為料理遲遲沒來,他便在廚房的灶旁邊嚼著麵包。過了一會兒迪爾正欲離去時,旅店的老闆卻叫住他,索取料理的費用。
「我可沒有吃什麼料理哦,我只是聞聞味道而已。」
「聞了味道就跟吃過一樣,付錢吧。」
「啊,是嗎?」
於是迪爾拿著一枚銅幣,丟到餐桌上滾轉,讓銅幣發出聲音。
「你聽到剛剛的聲音沒?」
「聽到了。」
「很好,我用聲音來支付味道的費用。」
迪爾一把抓起銅幣,悠哉地離開了旅店。
日本也有一則類似的笑話,所以後來激發了大家探索故事源流的興趣。不過這則故事不只是有趣而已,同時也讓我們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即使在開發落後的歐洲,在這個時代也已經存在供應旅客餐點的旅店。迪爾的故事於十五世紀後半廣為流傳,據說故事中的範本人物確實存在於十四世紀。
「坐吧!暖爐前面有椅子吧?要不要請你喝啤酒啊?」
「啊,真是謝謝了。」
騎士的臉一下亮了起來。
啤酒對於歐洲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飲品,號稱是「液體麵包」,對於漢薩而言也是很貴重的商品。為了出口到遠方,啤酒至少要能保存二十天,所以製作時採用大量啤酒花,或者將酒精濃度提升到百分之二十二以上加以保存。尤其是俾斯麥生產的啤酒素有「惡魔的啤酒」或「地獄的啤酒」之稱,口感之烈,萬一不小心飲用過度還會讓人暈死過去。
騎士坐到暖爐前面的堅固椅子上,摸搓著冰冷的雙手,這時霍琪婆婆拿來陶制的巨大啤酒杯,細緻的泡泡彷彿白雪一般浮在上頭。
「哪,你一定很期待吧!這可是如假包換的俾斯麥啤酒哦。」
「啊,千辛萬苦來到這裡都值得了。」
騎士一把抓起巨大的啤酒杯,咕嘟咕嘟的立刻喝掉了一半。
「呼!好像有一根火柱從胃部竄升到喉嚨了。啤酒還是俾斯麥的最好,昨天我喝了漢堡產的啤酒,稍嫌淡了些,對我來說不過癮。」
「不嫌棄的話就繼續喝吧!」
「真是太好了。」
「我去拿些腌肉來,今天早上拿到不少,我一個人吃不完,」
「經你這麼一提,我想起來了,來這裡的途中到處都有人在做腌肉。」
人們在秋天時,用橡樹或七葉樹的果實把豬喂得飽飽的,讓它們長得胖胖圓圓的,到了冬初就殺了肥胖的豬,將豬肉腌制來吃。這是度過陰暗漫長的冬天很重要的工作,在農村裡非常普遍。
當時還沒有叉子,於是騎士用手抓起盛在木盤子里的腌肉塊往嘴裡送。
「啊,整個人都活過來了,這麼冷的天氣真想學森林裡的熊一樣冬眠。」
德國越往北氣候越溫暖,雪量也變少,這是因為北方南海、受到暖流影響的關係。而南方屬於內陸地區,距離海洋很遙遠,而且連綿不斷的高地一直延續到阿爾卑斯山,因此寒氣之冷和積雪之厚都非比尋常,有時候到了五月還持續下著暴風雪。不過德國北方雖然比較溫暖,但是那也只是和南方相對而論,北方有時候還是會有白天天晴、夜裡刮強風的情況,讓人不禁恐懼會有凍死的危險。
「既然如此,那就帶些腌肉和啤酒回去吧!反正你都把錢花在賭博和女人身上,大概也沒有好好吃東西吧!」
「真糟糕,都被你看穿了。」
「誰叫我打你在你母親肚子里時就認識你了。真不知道你像誰,你那個老爸雖然窮,做事卻很認真,對你母親以外的女人以及賭博都是絕對不沾的。」
「被你這麼一說,真讓我難過。唉,我像他的地方大概只有貧窮這一點了。」
提到王公貴族,一般人往往都認為他們一定過著繁華富貴的生活,其實那只是一小部分的人。在中世紀的德國和法國,貧窮的貴族在跟富商們借不到錢之際,往往落得必須拿領地抵押的下場,有時候甚至害得去跟國王哭訴,請他們出面調解。但是站在國王的立場,他們得考慮到自己有時候也缺錢用而有求於富商,所以也不能暴露的對商人表現出不滿;再加上有勢力的貴族權勢遭到削減時,王權相對的會強化,因此對國王而言,貴族衰敗再好不過,所以貧窮的貴族依然無計可施。
而當貴族承受不住持續衰敗的壓力時,他們怎麼辦呢?有人會在自己領地的街道上自行設置關卡來賺錢,對旅人課徵通行稅——這樣的做法還算好,離譜的話有些貴族還會跟盜賊掛鉤,直接搶奪商人的貨物或農民的農作物;更過分的貴族還會在富商頭上冠上異端罪名,然後沒收其所有的財產。
這個騎士究竟做過多少壞事不得而知,但是他既然可以受霍琪婆婆驅使,可見大概沒有什麼大量謀取不義之財。
「可是我說霍琪婆婆啊,那個小子是哪一點讓你這麼中意啊?」
「那個孩子在冬天——而且是夜裡——被捆綁起來丟進波羅的海當中,然而他卻奮力地游上岸,自行爬上布洛丹斷崖,後來才被小白髮現。那小子看起來是個不懂人情世故又被寵壞的孩子,但是他的天賦和運勢都不可小覷。」
「話是那麼說沒錯……但是,他的天賦和運勢可能都被那件事耗光嘍。」
騎士的話一針見血,霍琪婆婆難得地露出了苦笑。
「那倒是有可能。果真如此的話,我再怎麼幫也是白費的。那得看他自己能幫自己到什麼地步了。」
騎士不顧禮貌,自顧自地舔著手指頭。
「琉伯克的古斯曼,據我調查似乎是一個相當能幹的人。能被這樣的僱主看上,二十幾歲就當上船長,那應該也是一種運氣。」
「誰知道呢?不知道古斯曼是不是像那個孩子所深信的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事實上,要求聖人懂得做生意,或者要求商人具有聖人的性情,那都是很可笑的事。我在寫給賓茲的信上還註明要他去好好打聽一下古斯曼這個人。」
聽到霍琪婆婆這一番話,騎士眼中閃著光芒。他的鬍子末端沾著啤酒泡沫,仰著頭對著半空說:
「裝滿一船的琥珀啊?如果是賣給義大利人的話,那可是一大筆財富呢。」
霍琪婆婆沒有答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啤酒杯杯緣的泡泡慢慢逬開。騎士繼續說道:
「如果佯裝被搶而做雙重買賣的話,那賺得可就更多了。」
霍琪婆婆似乎早就想過騎士話中的可能性,她只是露出一臉懶得回應這種事的表情,揚起嘲諷的笑容。
騎士瞄了霍琪婆婆一眼,手扶著桌子的啤酒杯徑自思索著,從他的鬍子抽動的狀況來看,他似乎正蠕動著嘴唇,「琥珀」或「馬克」之類的辭彙彷彿小小的氣泡一般迸裂消失。
「你不會正在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吧?比如萬一艾力克真的搶了琥珀、藏在哪個地方的話,你就去跟蹤他,把那些東西給搶了過來之類的……」霍琪婆婆忽然犀利地說。
「不,不,沒這回事。」騎士狼狽地放開了啤酒杯,雙手亂搖,「在我們同伴當中,沒有這種膽敢違抗霍琪婆婆的惡人,有人會這麼笨嗎?」
「是嗎?都幾十年了,這種人我看過太多了,不能太樂觀。不過還是要謝謝你,這算是一點謝禮。」
騎士毫不客氣的接下霍琪婆婆丟過來的小鹿皮袋。
「有什麼需要時請隨時開口傳喚我,能為霍琪婆婆效力是我的榮幸。」
「很好,因為在這種世道當中,只有開口是不用繳稅金的。」
霍琪婆婆重重地回了一句,隨即整個人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