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返鄉
Ⅰ
長久以來一直是琉伯克名勝的賀爾斯登門,剛於公元一四七七建設完成,兩座有著灰色圓錐形屋頂的紅色三層圓塔並列著,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昂然聳立。
「是心理因素作祟嗎?我覺得門好像有點傾斜了,雖然只有一點點。」艾力克狐疑地喃喃自語。
建設這道門的地方本來就是潮濕地帶,地基相當脆弱,而且基於軍事上的理由,東側的牆比西側的牆要厚上三倍。到了後世,賀爾斯登門就完全傾斜了,不過並沒有傾倒,因而成為琉伯克的象徵而廣為人知——至於在艾力克時代,其傾斜的角度仍然十分輕微,輕微到一句「心理因素」就被帶過了。
艾力克混在紐尼布魯克的製鹽廠老闆賓茲一行人當中,回到了琉伯克,特拉維斯河的銀灰色水面看起來是那麼的令人懷念。不管是德國或俄國,甚至是中國,自古以來,港口多半都是面對著大河的,鮮少面對大海。以漢薩都市而言,琉伯克面對特拉維斯河、漢堡面對易北河、可隆面對萊茵河、羅斯托克面對窩瓦河,而不來梅則面對著貝塞河、丹茲希面對斯瓦河、利佳面對著達烏加河。
由於土地是一望無際的低平地勢,在野外行走時,有時前方會突然出現一面船帆而嚇著旅客——因為水路就這樣從平原中流過。兩百多年前,以暴風之勢劫掠歐洲東半部的蒙古軍就是因水路的關係,使得騎兵的行動受到阻攔,只能等到冬天水路結冰之後才開始作戰。
艾力克穿過賀爾斯登門時有點緊張,但是他有紐尼布魯克正式發行的旅劵,而且賓茲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所以很容易就進入了城市。
賓茲的身份固然不容小覷,但是能夠任意指使賓茲的霍琪婆婆,其能耐更是讓艾力克咋舌。當艾力克來到紐尼布魯克、在城門面前探問賓茲的製鹽廠時,守衛的士兵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不過卻同時立刻幫他轉達;而賓茲也立刻就接見了他。
當時在艾力克眼前的是一棟煉瓦造的建築物,工匠們忙碌的進進出出,製鹽廠作業所產生的霧氣瀰漫著整個建築物內部,賓茲就在裡面的一個房間里接待這位初次見面的客人。
「你跟霍琪婆婆是什麼關係?」
這是理所當然的問題。艾力克很慎重的回答,說自己是霍琪婆婆的遠方親戚,父母雙亡以後受到霍琪婆婆的關照,現在按照霍琪婆婆的指使來到這裡,不知道能不能請賓茲先生幫他安排前往琉伯克。
「不行也得行,反正我是不能違抗那個老太婆的。」
賓茲喃喃說道,將手叉在後腰,在室內來回踱步,隨即又停下腳步看著艾力克。
「後天我要到琉伯克去做鹽的交易,你就以我的……嗯,外甥的身份一同前往好了。」
「可以嗎?」
艾力克極力掩飾自己內心的驚喜,賓茲對著他露出一個夾雜著嘆惜的笑容。
「剛剛我不是說過了嗎?沒辦法,我不能違抗霍琪婆婆。唉,事已至此,一切都交給我辦吧!」
艾力克按捺住湧上來的好奇心,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因為賓茲也沒有對艾力克提出多餘的問題,所以他只能照做,這是一種禮貌。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且人家也有些事情不想說吧?
就這樣,艾力克和黑貓小白便加入了賓茲一行人的行列,這群人包括商人,侍從及護衛,合計共有五十人之多。他們將馬和驢子排成一列,利用白天的時候趕路,天一黑就投宿休息。艾力克除了分配有早晚餐之外,甚至還享有「非露天」的就寢處;雖然是就地而眠,但是這已經很值得慶幸了。
近代化就代表交通上的安全。
在近代之前的社會,交通實在一點都不算安全,路人在街道上行走時會遭到山賊或強盜襲擊,投宿於旅店時可能會被毒殺,然後旅費和行李被掠奪一空;森林裡有猛獸出沒,海上也有虎視眈眈的海盜。無論在西方或是東方的故事中,旅人之所以一定會面臨危機,一方面是因為這是故事發展的前提,但是另一方面也真的是因為每一段旅程都是一連串的危機。
漢薩之所以成立,漢薩的威信之所以能橫掃全歐洲,說到底,也是因為只要插上漢薩的旗幟就可以保障海路的安全——雖然不能說萬無一失,但是由於襲擊漢薩的船隻的外國船隊或海盜到目前為止都會被殲滅一空,比較起來,漢薩的安全性很明顯的提高了許多。
賓茲一行人當中也有弗蘭德或法國的商人,不過彼此之間的溝通並沒有什麼障礙,因為低地德語是當時波羅的海周邊的共同語言;至於法語或英語都只適用於各國之內。
英語的發源處英格蘭當時充其量只是歐洲西北角的一個中級國家,不但和法國之間的百年戰爭敗戰,又因為將國內一分為二的薔薇戰爭搞得兵疲馬困,因此正當借貸度日的不景氣時代;而英格蘭的王室本來就是法國出身,所以王公貴族都說法語。因此,在同一個國家使用不同的語言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因為國家本身的存在意義本來就不像王侯的領地那般積極而實際。
艾力克的身份被設定為賓茲的外甥,長年在外國生活,一路上盡量避免和同行者交談。一行人在蕭條的冬季野外旅行,花了五天的時間抵達了琉伯克。櫛比鱗次的屋頂和聳立的教堂尖塔,彷彿刻意彰顯琉伯克這個都市的存在。
當時的東方世界,已有北京或蘇州這類擁有五十萬到上百萬人口的大都市;相較之下,歐洲的各個都市不管是在規模或設施方面都顯得極為簡陋,即使是倫敦和巴黎,人口也都不到五萬;號稱「漢薩女王」的琉伯克人口只有三萬,而其競爭對手漢堡也只有兩萬。
這樣緩慢的發展,也難怪後來馬可波羅介紹東方世界的大都市時,被嘲笑為「吹牛馬可」;居住在歐洲貧窮落後地帶的人們,甚至無法想象「有著百萬人口,從日落到天明形成一片燈海」的大都市景象——本來歐洲的總人口就不多,十四世紀的黑死病(瘟疫)的大流行又讓歐洲損失了全部人口的三分之一,期間還不斷的發生飢荒。此外由於小麥或大麥的收穫率比米糧低得多,基本上也沒辦法養活太多的人口,所以歐洲的人口發展還不如東方。
艾力克和賓茲一行人經過市政府前面,市政府廳的牆面是用上光的煉瓦鋪成,帶有獨特的黑綠色。那是將鹽溶於牛血里,再把煉瓦浸泡於其中、連燒幾次之後得到的效果,用指尖去觸碰時,在粗糙中帶有微妙的粘稠感,會緊緊吸附皮膚。
如果從前往立陶宛的航行算起,艾力克已經有兩個月沒看到市政府廳了。此時一股懷念之情宛如小小的泉水一般在他心中湧起,而在市政府地下樓的餐廳里吃過的雞湯味道也在口中蘇醒。
賓茲他們在位於市政府廳和港口之間的緬格路一角找到了旅店住宿。由於他們有五十人之多,而且又都是琉伯克的有力人士,當時被視為上賓。旅店老闆從玄關飛奔而出,恭恭敬敬的招呼。艾力克並不認識他,但是仍然把帽沿壓得低低的,避免自己的臉孔被看見。
艾力克和其他十個左右的男人一起被帶到一個房間去。他並沒有什麼行李,確定自己有一床棉被可睡后,就立刻去跟賓茲招呼了一聲然後外出。艾力克想好好的呼吸一下琉伯克的空氣,也想去看看古斯曼的邸宅。小白緊跟在他的腳邊,彷彿要纏上他的腳一樣。
走過街巷,有七、八個小孩在巷子里嬉戲,一個孩子大聲叫道:
「黑人可怕嗎?」
「不可怕!」
孩子們在回答的同時,口中發出奇怪的叫聲四散奔逃。那個原先大叫的孩子追著其他人,不久便逮到一個腳程比較慢的孩子——他們在玩捉鬼的遊戲。
孩子們口中所謂的「黑人」指的是「黑死病」。黑死病後來到了十五世紀雖然控制住了,但是在十五世紀之前的中世紀歐洲,最為人們恐懼和厭惡的便是瘟疫。十四世紀的歐洲被後人視為黑暗時代是其來有自的,當時瘟疫的流行、一再發生的飢荒、緊接而來的屠殺猶太人,這三個大事件將十四世紀的面貌塗成一片漆黑。
在這個時代,北海或波羅的海的沿岸,也就是漢薩的勢力範圍之內,鮮少看到猶太人的身影。他們依法被排拒於漢薩的商業活動之外,居住的場外也受限制。艾力克對猶太人沒有什麼特別的偏見,但是那也可能是因為他沒有和猶太人接觸的機會,因此沒有所謂的偏見問題。
艾力克拉了拉衣領,快速的離開現場。那幾個孩子當中似乎有面熟的人,萬一被對方認出來直呼他名字的話,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艾力克的鞋子在石板上咯咯作響。儘管有危險,但是能回到琉伯克來還是太好了,這片石板上不但有琉伯克的歷史,也刻有艾力克的人生——雖然目前而言是不足取的人生。
黑貓小白在他腳邊,銳利的眼神掃向四周,就好像擔任斥候的前哨兵一樣。
Ⅱ
從正面看漢薩商人會館,就會發現山形牆上的八字板不是三角形,而是呈階梯狀的,這是漢薩風格建築物最明顯的特徵。這裡的建築大致上都是地上三層樓、地下一層樓,但是古斯曼的邸宅卻是地上五層,比左右的房子都要高。
「現在這樣看起來,古斯曼先生的邸宅果然不同凡響。小白看過這麼雄偉的房子嗎?真想哪天住進這種房子看看,可不是像店員住在公司那樣偶一為之哦。」
艾力克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儘可能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經過邸宅前面。最好是天黑之後再來造訪這裡,至於天黑之前就先回旅店打發時間,把肚子填飽吧!
回到旅店的艾力克一邊和賓茲進行類似「叔甥」之間該有的最基本交談,一邊吃著以魚為主食的晚餐,之後再度離開旅店。
他想著古斯曼的邸宅。
那雖然是五層樓建築的大邸宅,但是由於店鋪、辦公室和倉庫所佔用的面積非常廣,因此居住的空間反而特別的狹窄——即使在這裡是富商,和遙遠東方的蘇州富商一比,古斯曼家在衣食住各方面簡直是過著質樸而貧困的生活。
歐洲變得富裕是在大航海時代之後的事,歐洲人是因為征服了異教徒居住的土地、強奪了他們累積的財富才發跡的,在那之前,自給自足的簡樸經濟才是整個歐洲的面貌。
「其實你可以到暖爐前面去睡一會兒,不用跟出來。」
艾力克對著腳邊的黑貓說。小白用簡短的叫聲回答他:既然受霍琪婆婆之託,我就不能放著你這種不成熟的毛頭小子不管——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夜視能力特彆強的貓走在前頭,人跟在後頭,沿街上沒有任何街燈,夜晚的街道一片漆黑。
歐洲的建築物一直到十四世紀末才普遍裝有窗玻璃,但即使是裝上窗戶之後的百年之間,家家戶戶在白天依然會在窗玻璃上貼上油紙或羊皮紙,在夜裡或風雨強勁的時候則關上板窗——因為窗戶雖然能帶來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但是就防寒和防盜方面而言卻也是弱點,因此就算像琉伯克這樣的「大都市」,夜裡也一樣漆黑而顯得冷肅。離開旅店走不到五步路,艾力克全身就已經籠罩在黑暗當中了,只有小白的眼睛還像琥珀一般發著亮光。
雖然這是艾力克出身長大的街道,但是走上山丘斜坡時,他還是得特別注意腳底下的路況。艾力克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走著,每當前後響起別人的腳步聲時,他就會停下腳步、神經兮兮。他為自己的神經質感到無奈,但是在事情真相大白、證明自己的無辜之前,這是莫可奈何的事情,因為回琉伯克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夠危險了。
其他的都市是不會歡迎被某個都市驅逐的罪犯的。
對某個都市的參事會策動陰謀、或者明知事實卻不加通報的人,其他都市是不會將其視為流亡者而加以接納的。
違反以上約定的都市將被拒於漢薩聯盟之外。
這是為了鞏固漢薩的團結所作的重要協定。艾力克如果真的被逐出硫伯克,那就沒辦法在漢薩各個都市裡生活了。
艾力克繞到古斯曼邸宅後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一邊調整呼吸一邊來到後門,停下腳步。艾力克心中的打算是,只要在黑暗中等一陣子,應該就能等到傭人珊娜出現在後門——夜裡確認後門門窗是她的責任,艾力克向聖母瑪利亞禱告,希望今天也不例外,因為緊閉門窗畢竟是漢薩市民的習慣,而不只是琉伯克。
等了一個小時左右,終於有聲音響起,淡淡的光映上漆黑的路面,一個系著大圍裙、戴著傭人帽子的年輕女人出現了。若是在明亮的陽光下看來,她應該有著淡淡的薔薇色臉頰和淡褐色的眼睛;而她苗條的身形,即使在現在黃昏時分依然分辨得出來。
「珊娜。」
艾力克出聲喚道。他小心翼翼的不想驚嚇到她,走進她的視線範圍之內。
「……艾力克!」珊娜愣愣的看著他,呼吸變得很急促,彷彿驚訝更勝過恐懼似的低聲叫了一聲,「你在這裡幹什麼?人們都說你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侵佔犯!布魯諾和馬格魯斯四處宣揚,說你背叛了讓你擔任船長的古斯曼先生,辜負他的信賴,帶著重要的商品逃跑了!」
「那是騙人的,從頭到尾都是騙人的!」憤怒哽住了艾力克的喉頭,他覺得連要發出聲音來都很辛苦,「我不是那種壞人,也沒有忘恩負義。你多少總該了解我一些吧?你應該清楚我是否會做出那種骯髒行為!」
「嗯,我是知道一點。」
珊娜的語氣中帶著刺,但是並不是那麼尖銳。儘管艾力克並不是強烈的愛慕珊娜,但是並不討厭她;並且珊娜也知道,至少她似乎也不排斥他。
珊娜是個有幾分姿色的女孩,但是真要論外表,比她優雅而華麗的美女太多了,艾力克喜歡的其實是珊娜的個性。當她將多餘的麵包從廚房帶出去給一些貧窮的孩子時,她那「噓——」一聲拿手指頭抵住嘴唇的動作讓艾力克感覺很心動。但是現在不是想那種事情的時候。
「……就是這樣,我想盡辦法爬上了布洛丹斷崖,霍琪婆婆救了我一命。」
「霍琪婆婆!」
「你認識她嗎?」
「沒見過,但是多少知道她,其實應該說是半信半疑吧。原來她真的存在啊?但是,她真的是霍琪婆婆嗎?」
「她是這樣說的。就算她報一個假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呀。」
「說的也是。這麼說來,原來霍琪婆婆也會幫助男人呀?好稀奇。」
「什麼意思?」
「霍琪婆婆是女人的守護神。」
據珊娜的說法,到目前為止,有幾百個貧困的女性曾被自稱霍琪婆婆的謎樣老婦人所救。人們傳說,許多猶太女人、被懷疑為魔女而被驅逐的女人、懷了孕卻被男人拋棄的女人、還有丈夫死後財產被親戚搶走的女人,都因為跑到霍琪婆婆那邊求救,而得以展開新的人生。
「哦?這麼說來,霍琪婆婆的家不就成-神聖的避難場所-了嗎?」
「就是這樣。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不過那邊的領主和騎士們也都不敢對她不利。唔,對我們女人而言,這倒是值得慶幸的事。」
聽了珊娜這一番話,艾力克越來越在意霍琪婆婆的真實身份了,但是自身難保的他現在可沒時間追查這件事。
「言歸正傳,我就是被霍琪婆婆救了的。這隻黑貓是霍琪婆婆養的,她讓這隻貓跟我同行,你能相信我嗎?」
「這個啊……」珊娜彷彿下定決心似的用力點點頭,「本來我就不認為你是個會犯下那種滔天大罪的人,我認為這中間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啊,你可別太得意忘形哦,因為我並沒有完全相信你。」
「我知道,今後我會努力,好讓你徹底相信我。」
「很好,既然如此,那你進來吧!別發出聲音,那隻貓也一起來。」
珊娜對著他們招招手。
Ⅲ
冬天的德國北部,所有的景緻都籠罩在一片青灰色當中,相較之下,富商的紅色上衣鮮艷得讓人不由得瞬間忘記呼吸。
維納斯·古斯曼給人的印象並不像他的紅色上衣那麼鮮明,但卻是一個體格和容貌都絕佳的五十歲男人。他灰色的濃眉下方嵌著一對略帶冷硬的綠色眼睛,和眉毛同色的鬍子也顯得意氣風發,整個人給人強而有力的感覺。
古斯曼將視線從桌子的文件中抽離,從指尖搓揉著眉間。黯淡的燈光讓他的眼睛感到疲累,雖然還戴著眼睛,不過最近度數似乎不夠了。
桌上的文件一半是羊皮紙一半是紙——發展落後中國三百年的歐洲此時也開始用紙了。但是重要的契約、通知或證明文件依然使用羊皮紙書寫,因為人們認為羊皮紙是神聖的。
古斯曼將視線望向暖爐,爐里的火勢因為悄悄滲進來的寒氣而減小了不少。為了避免待會兒引起火災,他還是停止工作、將暖爐的柴火完全覆上灰之後再去休息比較好。
古斯曼走到暖爐邊,正想拿起沉重的鐵制火鏟子,停下了動作。
「古斯曼先生。」
一個非常低沉的聲音呼喚著他,一道人影站在陰暗的門口。
「艾力克!」
古斯曼的聲音雖然尖銳卻壓得很低,艾力克連忙跑過來一把捂住主人的嘴巴。
「是的,我是艾力克。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你是怎麼……」
古斯曼挺直了背,瞬間把視線落在火鏟子上,艾力克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為了以防萬一,他想就近尋找可以當武器的東西——古斯曼對自己的戒心讓艾力克感到很遺憾,但是他並不感到驚訝,因為要是珊娜所言屬實的話,那麼艾力克被當成忘恩負義的惡人而被小心提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啊,古斯曼先生,非常抱歉,我沒能回報古斯曼先生的信賴,更讓祖父的在天之靈蒙羞。我的罪孽很重,但是我並不是故意背叛您的,侵犯船貨的人是布魯諾、馬格魯斯還有梅特拉三個人!」
艾力克喘著氣說完這段話,短暫的沉默之後,古斯曼發出痛苦的聲音:
「你的祖父尤哈尼斯老爺爺經常誇讚你,他說:我的孫子非常懂船,工作勤勞,最重要的他是一個正直老實的人。我衷心的相信尤哈尼斯老爺爺的話,所以在老爺爺死後,我才獨排眾議,拔擢你當船長。」
「古斯曼先生……」
「但是,你要背叛我的信賴幾次才會甘心啊?你搶走了我的船和貨物,最後還要辯解說那不是你做的事,你想吧罪過轉嫁給別人嗎!」
古斯曼的斥責像是鞭子抽在艾力克的頭上,艾力克使盡了力氣才抬起頭——遭到古斯曼的誤解,他就算死了也不會瞑目。
「請相信我,古斯曼先生。要是我存心背叛並且又順利達到目的,現在就不會刻意回到琉伯克,而是應該在南方某個溫暖的地方舒適自在的過日子了。我之所以冒著生命危險回來,就是因為我要聲明自己的清白!」
古斯曼的表情微微的改變了,大概是覺得艾力克的辯解有些道理。但是他當然不會因此而鬆懈戒心。
「我要看到你的兩隻手——沒錯,兩隻手都放到前面來,很好,看到你好像什麼都沒帶。我很不想這麼說,但是叫我丟掉財產還好,要是丟掉性命,那我可是無法忍受的。」
「我明白,很感激您沒有大聲呼叫別人。」
「那麼對於你自己所謂的清白,你有辦法說服我嗎?」
艾力克一再提醒自己要冷靜,但是心情實在無法控制,以開口就連珠炮似的說道:
「我什麼都沒做,真的,侵佔船上琥珀的人是布魯諾他們,他們把我綁住,頭上腳下的把我丟進海里!還好我游到了岸邊,想辦法撿回了一命!」
「我無法相信你的說詞。為什麼除了你之外,被丟到海里的其他六個人沒有一個生還?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那麼幸運的獲救?」
聽到這句話,恐懼頓時像一隻隱形的冰冷手掌一把揪住艾力克的心臟,他喘著氣問道:
「六個人……都被丟進海里?」
「我是這麼聽說的。雖然不是親眼所見,但是布魯諾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們說你把那六個人丟到海中然後逃亡了,我說的有錯嗎?」
「他們是在殺人滅口!」
艾力克握緊了拳頭不停的顫抖著,古斯曼見狀蹙起了眉頭。
「艾力克,現在要把你抓住拖上絞刑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你的解釋似乎也並非全無可信。」
「古斯曼先生……」
「你聽著,我相信你——或者應該說我想相信選擇你的我沒有判斷錯誤。但是現在可供判斷的線索太少了,你儘可能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巨細靡遺的說給我聽。」
艾力克點點頭,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盡量冷靜的開始說起那天的事。他沒有提到霍琪婆婆或賓茲的名字,只說還不清楚救命恩人的身份;除此之外的事情,他希望能以最精確的方式回溯自己的記憶。他說到後來有些猶豫,但是仍然說出了他認為誰是最後那一瞬間砍斷他繩子的人。
「……就是這樣,我的傷勢終於復原,回到琉伯克來了。我認為應該來向您報告一聲。」
「原來如此,真是有趣的事情。」
古斯曼放開了一直交抱著的手臂,看著艾力克的眼神雖然無比沉著,不過也看得出他是刻意按捺自己的感情。
「我能獲得您的信任嗎?」
「前因後果倒是說得通,但是很遺憾的,沒有證據。」
「……」
「你先姑且找個地方等著,我想花點時間思考一下。你不會認為這樣太過分吧?」
「我明白了,我會先退一步,從頭再來。」
「你住在什麼地方?」
古斯曼的語氣聽起來非常自然,艾力克差一點就順著他的話回答,最後勉強踩了剎車。
「說出來會造成別人的困擾,所以我不能說。我總有一天會跟您報告的,今天就請先容我保密。」
說完之後,就跟來時一樣,艾力克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只有某個地方似乎響起貓叫聲。古斯曼聳聳肩,望向通往隔壁房間的方向。
「這樣做好嗎,布魯諾?」
一個男人應聲出現。那是一個個子高大、輪廓很深、臉孔有點細長、嘴上鬍子修整得整整齊齊的將近三十歲的男人。
「啊,沒關係的。剛才有幾次我幾乎都快笑出來了,要忍住可真是辛苦,古斯曼先生真是演技高超。」
「我不想在你口中聽到這些話,布魯諾。」
「真是失禮了。」
男人——布魯諾畢恭畢敬地對主人行了一個禮,嘴邊露出宛如有名的「狐狸般的菜肴」一樣不懷好意的笑。
Ⅳ
「沒想到艾力克那小子竟然還活著。我在賀爾斯登門附近看到一個跟他很像的傢伙,沒想到真的是他……算了,先讓梅特拉去查他的落腳處吧!一切事情等到了那個時候再開始進行。」
「沒錯。對了,關於那個梅特拉,剛剛聽艾力克說那傢伙切斷了他手上的繩子,這是真的嗎?」
布魯諾的眼睛微微的眯細了。
「這件事也讓我有點驚訝。唔,雖然沒有證據,不過我想大概是真的吧?首先,艾力克沒有必要對古斯曼先生說假話;而且一定是因為兩手鬆綁可以自由活動,所以他才能游到岸邊啊。」
「梅特拉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這件事就慢慢再來想吧,倒是您知道梅特拉現在對您有所不滿嗎?」
「不滿?」
「因為梅特拉一直深信要是艾力克不在的話,他就可以接下艾力克之前負責的工作中陸地上的那一部分,可是古斯曼先生卻什麼都沒說。」
古斯曼先生那厚實的下唇因為憤怒、驚訝和冷笑同時湧現,劇烈的抖動著。
「人總該有自知之明吧!我一點都不想把自己的店和財產拿去押一場鐵定會輸的賭博,我怎麼能把會計或買賣的事情交給梅特拉去做呢!」
聽到古斯曼的怒吼,布魯諾露出沉思的樣子。
「那麼您的意思是不會給梅特拉重要的工作嗎?」
「那還用說!」
「很好。對,我認為這是一個正確的判斷,沒有必要給梅特拉那種人任何東西。但是梅特拉本身不這麼認為,這一點倒是有點麻煩。」
「什麼麻煩?」
「我的意思是說,梅特拉要是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酬勞的話,或許會不識相的抓狂,干出蠢事來。」
「你是說他會威脅我?」古斯曼的聲音變低了。
「嗯,梅特拉那傢伙應該會這麼做吧——他應該會揚言如果不讓他做副理,就要吧所有的真相說出來。」
古斯曼臉上閃過一道陰影隨即又消失,布魯諾似乎很滿意自己的話所造成的效果。
「我這裡有一個建議,就是在我們原先的計劃中加上一點修正,您認為如何?」
「怎麼修正?」
「恢復艾力克的名譽。」
布魯諾的話很突兀,但是古斯曼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你是說把這次的事件安排成都是梅特拉主謀,而艾力克是遭到設計被當成背叛者的?」
「您不愧是個聰明人。」
布魯諾一臉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的表情,對古斯曼大表讚賞。
「可是現在還能找艾力克當夥伴嗎?」
「當然!只要艾力克和梅特拉互斗而兩敗俱傷,那我們不就正好坐收漁翁之利嗎」
古斯曼試著在腦海中描繪出那個光景,但是實在無法這麼樂觀。他冷冷的說道:
「但是事情會這麼順利嗎?」
「只要為他們安排好舞台就可以了呀。」
「就算布置了舞台,演員不見得就會按照我們的劇本走啊。」
布魯諾笑了——這個男人真是可以展現幾千幾百種不同的笑容,此時他的笑彷彿帶著開導對方的意味。
「古斯曼先生,如果到時舞台上躺了兩具屍體,要怎麼解釋就取決於觀眾了,不是嗎?」
古斯曼的眉毛倏的一動。在暖爐中殘餘的微弱火焰映照下,他的眉毛四周詭異的籠上了深深的影子。
「布魯諾。」
「什麼事?」
「那六個船員真的都到其它都市去了吧?」
布魯諾再度看著古斯曼的臉。他的嘴角輕輕揚起,隨即又收斂起笑容,帶著不解的語氣正色問道:
「我不懂為什麼您現在還要再確認這件事……」
「回答我的問題。」
布魯諾聳聳肩。
「是!是!我來回答!我給了他們六個一些金錢,讓他們搬到別的都市去,這是千真萬確的。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其它的事好說。」
「你給他們一個人多少錢?」
「一個人十馬克,是銀子。花在他們身上真是很浪費,不過,唔,反正是得封口的。」
「他們遷到哪個都市去了?」
「一個說要到不來梅去,一個去可隆,一個去利佳,其他的我就忘了,不過我交代他們逃得越遠越好。這樣的報告能讓您放心嗎?」
「我不想多流不必要的血。」
「這樣的想法真是叫人佩服……啊,我不是在反諷您,就是因為我知道您的想法,所以並沒有砍掉艾力克那傢伙的腦袋,只是把他丟進海里而已,連一滴血都沒流。」
這次布魯諾還沒來得及笑,古斯曼打斷了他,聲音帶著苦澀:
「那麼現在要拿艾力克怎麼辦?如果他在獲救之後從此避居某個地方就好了……」
「然後某一天突然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哎呀,古斯曼先生,反正那傢伙是想平反我們的嫁禍,既然現在他都大搖大擺的出現了,我們就該利用這個機會。」
古斯曼帶著微微陰沉的眼神看著桌上的文件。
「我可不是無條件的相信你哦,布魯諾。」
「我知道。」布魯諾豪邁的揮揮手,「我一開始就知道了,現在更是清楚不過。但是關於艾力克的這件事情交給我來辦——除非您打算親自動手,那當然就另當別論了。」
古斯曼默默的點點頭,布魯諾做作的行了一個禮,高大的身影一轉眼旋即離去。
當布魯諾的背影從視野中消失之後,古斯曼沉重的嘆了一口氣。
再這樣下去會不會沒完沒了?那晚在寒冬中波羅的海的海上,所有的事情就應該結束了,陸地上也不應該有事的。弄髒雙手的應該只有布魯諾他們,而古斯曼則不必看到或聽到任何骯髒事,就可以達到目的。
可是現在看來,事情好像還在進行著……
Ⅴ
布魯諾邊走邊調整自己的表情,然後上了樓梯。他雖然穿著厚重的鞋子,卻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發出來。
「你在嗎,馬格魯斯?」
他低沉的問了一聲,厚重的門拉開了。他高大的身軀靈巧的滑進門內,小小的暖爐將狹窄的房間烘得暖乎乎的,布魯諾一邊想著木製煙囪不知道何時會引起火災,一邊坐到椅子上說道:
「艾力克還活著。」
房間里體型巨大的主人反應很冷淡。
「艾力克不應該還活著,他兩手被捆綁著丟到海里去了。他是怎麼得救的?」
「重點就在這裡。馬格魯斯,要是你兩手可以自由活動,跳進海里之後能夠游到岸邊嗎?」
馬格魯斯皺起他的濃眉,用粗大的指尖抓著耳朵。
「那要看當時的海浪和風勢而定,不過應該游不到。」
「那天晚上,我們的單桅帆船航行的海域附近有一道布洛丹斷崖,如果游到岸邊的話,可能爬得上那道山崖嗎?」
「如果是漲潮的時候就很難,因為波浪會持續撞擊岩石;若是一般情形,只要能游到岸邊應該是有辦法的,畢竟山崖多少有些斜度,也長了草跟灌木。」
「艾力克就是想到辦法了。」
布魯諾簡短的將事情說明給馬格魯斯聽,而艾力克和古斯曼之前的對談就更草草帶過了。
「……所以說,僥倖生還的艾力克似乎有意要找我們報仇。」
「這倒沒什麼好擔心的,不管那小子說什麼,現在還有誰相信他?」
「沒錯,馬格魯斯。大概沒有人會聽艾力克的解釋;然而一旦舉行審判,被告就會有為自己辯解的機會,而且我們可能還得站上證人席。」
「不管我站在哪裡,我都會作證說艾力克帶著琥珀逃跑了。」
「嗯,在證人席上你應該不會顯得笨拙或狼狽吧,而我也一樣。但是另一個人呢?」
馬格魯斯面露不悅之色深思著布魯諾的弦外之音,然後顯得更為不悅。
「所以我一開始就反對把梅特拉扯進來,他不但幫不上什麼忙,反而會扯我們後腿!」
「就是這樣,馬格魯斯。」
「同樣的事情別來是重蹈覆轍,我覺得好像被當成傻瓜一樣。」
「真是抱歉。所以,梅特拉是我們計劃中的一個弱點。不過也就是因為他個性中的弱點,才背叛了對他恩重如山的艾力克。」
布魯諾把玩著手掌上一個大紀念章。哪時瘟疫流行時的紀念章,用銀鑄造而成,上面有一個拿著大鐮刀的黑衣人。他似乎很喜歡這個東西。
「梅特拉一開始背叛了艾力克,第二次卻背叛了我們,我們無法保證這是不是最後一次,奇妙的是……」布魯諾揚起嘴角傳出不懷好意的笑聲,「奇妙的是,有時候會反覆發生三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來不會剛好兩次就停止——就算有,那也是因為背叛者在第二次背叛之後,就永無辦法再做同樣的事情了。」
馬格魯斯從鼻腔哼出氣。
「總之你的意思是,如果放著不管,梅特拉還會背叛?」
「沒錯,就是這樣,我一直相信那傢伙還會背叛,只要有機會的話。」
「既然如此,那馬上動手如何?」
馬格魯斯一邊說著一邊徑自喝著啤酒,布魯諾倒也不要求分些酒來喝。
「那傢伙確實是背叛了,問題在於下一次他會背叛誰?那小子對所有的人不忠,下次遭殃的會是誰?是可憐的艾力克、是古斯曼、是我、還是你馬格魯斯?」
「直接去問那傢伙如何?」
馬格魯斯的話聽來有理,但是布魯斯卻露出苦笑。
「不巧這在他身上是行不通的,因為梅特拉這傢伙自己也不知道該背叛誰好,就算問了也是得不到答案。」
「是這樣嗎?」
「嗯,因為梅特拉那傢伙並不是精心計劃之後才行動的,他背叛艾力克或者欺騙我們都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這樣說很奇怪,但我是這麼認為。」
布魯諾微微露出煩躁的表情。對這個男人而言,這大概是很難得出現的表情吧?
老實說,你比梅特拉那傢伙好處理多了。梅特拉那傢伙根本沒有什麼思考邏輯可言,所以根本猜不出他會做出什麼事情——布魯諾當然沒有把這番話說出口,他在心中自言自語,嘴上說出完全不同的台詞:
「關於梅特拉我還要事先聲明一點,就是分紅,那傢伙會分得六百馬克。」
「六百馬克?那已經足以購買一艘十人的單桅帆船了!而且是新的,有完整裝備的船!」
馬格魯斯發出呻吟,布魯諾敏銳的揚起右嘴角。
「給梅特拉那筆錢太可惜了嗎?」
「你不覺得可惜嗎?」
「嗯……說的也是。其實也可以只給梅特拉一百馬克,剩下的你我對分;但是我們這樣決定,只怕梅特拉會不高興吧?」不等馬格魯斯回答,布魯諾又繼續說,「所以,馬格魯斯,如果給他二百五十馬克的分紅,你認為怎樣?」
馬格魯斯不悅的搖搖頭。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現在的表情更加猙獰。
「我可不想以後還要受雇於人。分到錢之後,我希望能夠獨立出來,我要買一艘單桅帆船,就算小也沒關係,然後以獨立船東的身份在羅斯托克或丹茲希一帶重新出發。」
「好積極的夢想啊。」
「倒是你有什麼打算?」
「要討論夢想是無所謂,但是現在我更想先聽你關於艾力克的事怎麼想。他還活著,而且人在琉伯克,我們萬萬不能置之不理。」
「他在琉伯克的什麼地方?」
「我派人去跟蹤他了,今晚就可以知道。」
「要襲擊他住宿的地方嗎?」
「我不想在市內引起太大的騷動,把他引到沒有人的地方會比較理想一點吧?此事不宜輕舉妄動,反正那傢伙一定還會來找古斯曼,在此之前只要僱人看住他就行了。」
馬格魯斯卻有不同的看法:
「刻意僱人看住他有什麼意義?只會多了知道秘密的人。」
「我們沒有必要把秘密說出來。有錢能使鬼推磨,到處都有不問理由就原意幫我們處理掉眼中釘的人。」
「浪費錢!」
馬格魯斯斬釘截鐵的批評,布魯諾帶著充滿興趣和嘲諷的視線看著他那滿是鬍子的臉。
「浪費錢?有道理,馬格魯斯,有道理。可是如果不這麼做,誰來封住艾力克的嘴啊?」
「我一個人就綽綽有餘了。」馬格魯斯的聲音中充滿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