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使青鳥兮欲銜書

第三章 使青鳥兮欲銜書

——出自《全唐詩》一百八十四卷·李白〈代寄情楚詞體〉

「這就是房斌的筆記本?」

在羅中夏的面前是一本淡黃色封面的筆記本,大約兩百多頁。

「沒錯,我和彼得轉了好幾個車站,才找到那個寄存箱。裡面只放著這麼一本東西。我還以為會是什麼寶貝呢!」顏政略帶抱怨地說,他還以為會和電影一樣,車站的寄存箱里永遠都放著許多秘寶。

「你們都看了沒有?」

「哪兒顧得上啊!我們一拿到,就立刻來找你了。」顏政說,然後把在地鐵里發生的事情約略講了一遍,當然少不得添油加醋把自己的英明吹噓了一番。

羅中夏聽完以後,奇道:「你是說,那個筆靈的主人,居然是個外國人?」

「正是。」

「彼得,筆冢吏里曾經有過洋人嗎?」羅中夏問彼得和尚。

筆靈是筆冢主人首創,取的乃是天下才情。雖然才情並非中國獨有,但筆靈卻是寄於國學而生的,所以洋人做筆冢吏委實不可想象。

「歷史上或有高麗、日本或者安南人做筆冢吏的記錄,但西洋人就……我記得只有一人曾經做過筆冢吏。」

「誰?」

「《狄公案》的作者高羅佩……嗯,這個不是重點,快打開看看這份筆記吧。」彼得和尚催促道。

羅中夏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頭看了一圈:「十九呢?」

顏政說:「松濤園裡的墨用完了,她不放心讓別人買,就自己去買新墨了。」

「要不要等她回來再看啊?」羅中夏有些猶豫,房斌一直都是十九所仰慕的人物,自己現在和十九走得這麼近,多少是沾了房斌點睛筆的光,對此他一直心情很複雜。現在房斌的遺物就在眼前,究竟該不該讓十九也一起看,他拿不定主意。

顏政大為不滿:「筆記本又不會跑,等她回來再讓她看嘛。房斌已經死了,沒人跟你搶女人,你這傢伙是被懷素的禪心給弄傻了嗎?」

真是蠻不講理的直擊。

不過這種直擊確實有效,羅中夏面色一紅,只得把筆記本拿在手裡。他自己實際上也很好奇,於是不再堅持,慢慢拈開第一頁。這時候胸中的青蓮筆和點睛筆都略略跳動了一下,彷彿一隻午睡的狗懶洋洋地看了眼訪客,又重新睡去。

筆記本里只有前幾頁寫滿了鋼筆字,字跡勻稱端正,排列整齊,看得出書寫者是個心思縝密、一絲不苟的人。

第一頁第一行的第一句話,就讓羅中夏愣住了。

「致點睛筆的繼任者。」

是給我的?即便是擁有了禪心的羅中夏,此時也按捺不住心中愕然,連忙往下看去。

「當你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想我已經死了。過去的我以未來的口氣來寫,感覺實在很奇妙。不過唯有透過這種方式,我才能把訊息順利地傳達給你。請原諒我自作主張,但這一切都是必要的。」

給人感覺十分奇妙的文字,從容不迫,淡定自如,卻又滲透著稀薄的憂傷。

顏政看到羅中夏的表情陰晴不定,有些好奇地問道:「這裡面都說了些什麼?」

羅中夏略抬了抬眼,用十分迷惑的口氣道:「一封給我的信,似乎是房斌的臨終遺言。」顏政還要說些什麼,羅中夏正色道:「請讓我把它一口氣看完吧,這也是對死者的尊重。」彼得和尚和顏政感受到了那種肅穆的力量,便都閉上了嘴。

羅中夏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筆記本上。

「我叫房斌,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學中文系研究生,主修中國文學。我在為自己碩士畢業論文搜集材料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筆冢』的存在,對它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從此就開始在浩如煙海的史料和記載中尋找關於它的蛛絲馬跡。從我碩士畢業到現在,大概已經有十五年了吧,我一直致力於筆冢的研究。一開始我以為它只是一個文人墨客的典故與傳說,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卻發現筆冢隱藏在歷史後面的巨大身影,以及它對中華文化獨特的影響力。可以想象,這對於一個畢生研究中國文學的人來說,是一個多麼大的誘惑。一位叫做韋勢然的朋友在這方面,給予了我不少幫助。

「真正改變我一生的時刻,是在七年之前。我當時在南京的安樂寺遺址尋訪,無意中窺到了一位筆冢吏收筆的過程,這讓我十分興奮。筆冢和筆冢吏一直以來都只是傳說,現在卻躍然現實之中。我當時的心情,就像是一名古生物學者看到了活著的恐龍一樣。我本來無意牽扯進筆冢的世界,只想以一個客觀的研究者旁觀而已。大概是命運使然吧,那位筆冢吏在收筆的時候發生了變故,我把他救了下來,自己卻因此而被那一枝筆靈寄身——正如你所猜的那樣,那枝筆正是張僧繇在安樂寺內畫龍的點睛筆。

「那一位被我救了性命的筆冢吏很感激我,便向我表露了他的真實身份,原來他就是筆冢二家之中諸葛家的一份子,叫費長安——也許那位叫韋勢然的朋友也是筆冢中人,但他從不說破,我也沒問過——經過費長安的引薦,從此我便正式進入了筆冢的神秘世界。諸葛家一直想招我合作,但做為一名研究者,我希望能夠保持獨立超然的地位,盡量不在現實中與他們做接觸,只在網上保持聯絡。諸葛家的家長是個開明的人,並不以此為忤,我們一直合作很愉快。我借重他們對筆靈的認識,而他們則樂於讓我來為諸葛家的後輩做一些系統的培訓——這麼多年來的積累研究,讓我對筆冢的認識甚至在大部分諸葛家的成員之上。」

接下來的文字,陡然變大了一號,似乎作者想強調它的重要性。

「有天我用點睛筆為我將來的命運做了一次占卜。它昭示的結果非常驚人:原來我只是一個傳承者、一個過渡的站點,我的使命是把點睛筆渡給下一位合適的宿主,而他將與管城七侯緊密相連,並最終決定整個筆冢的命運。這需要我的生命作為代價。我害怕過,也恐慌過,一直到今天,我才能夠完全以平復的心情寫下這段文字。

「不知道你是否已經透徹地了解了點睛筆,也許你會認為它可以指示我們的命運——事實上,這只是一種錯覺。點睛筆並不能做出任何預言,它只是做出推動。點睛筆就像是一台發動機,它無法引導方向,卻可以推動著你朝著正確的方向加速而去。換句話說,真正把握命運的,還得是我們自己,點睛筆只是強化抉擇罷了——正如它的名字所示:畫龍點睛。惟有我們自行勾勒出命運之龍的形體,點睛方才有意義。沒有形體,便無睛可點。」

羅中夏很快看到了結尾。

「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點睛筆在占卜出我命運的同時,還昭示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們的存在。他們是誰,究竟從何而來,我無從得知,點睛筆也無法給予更詳細的預言。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極其可怕,對於筆冢、對諸葛家、對韋家,乃至對所有與筆冢相關的人,都是一個極大的威脅。他們試圖顛覆的,絕不止這些。這將是筆冢前所未有的大危機。

「我手裡已經有一些線索,一切都與管城七侯密切相關。我決定去著手進行調查。這將是一次艱苦的行程,為防我的死期突然降臨,我在臨行前把這個筆記本留在了這裡。如果是真正點睛下一任的主人,一定會有機會找到這裡,看到我的遺言。」

最後一段的字寫得特別大。幾乎佔滿了一頁紙。筆跡雄厚,力透紙背:

「命運並非是確定的,你可以試著去改變,這就是點睛筆的存在意義,它給了我們一個對未來的選擇。請珍重。」

落款除了房斌的簽名以外,還畫了一個大大的符號:是希臘字母中的α。

羅中夏緩緩放下筆記本,他已經失去了言語能力去表達,也不知道該表達些什麼。筆記的語氣從容不迫,彷彿一位老師在諄諄教導,又像是一位即將奔赴殺場的戰士在交待後事。

原來在法源寺的那一幕,是早已註定的。房斌註定要在調查期間被他們捉住,他們註定要把房斌帶去法源寺收筆,而自己,則註定是要被點睛上身的。羅中夏緩緩閉上眼睛,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雖然他與房斌素昧平生,而且只短短見過半面,看罷這封信以後卻感覺失去了一位師友。在法源寺中目擊到房斌死亡時本該有的悲傷,一直到現在方絲絲縷縷地透過遺書滲透到羅中夏的意識中。

「給了我們一個對未來的選擇?」羅中夏細細地咀嚼房斌的話,陷入沉思。

顏政從羅中夏手裡拿過信來讀了一遍,也收斂起笑嘻嘻的模樣,露出一種難得的嚴肅神情,咂了半天嘴只說了一句話:「這人,真爺們兒。」這大概是顏政對人的最高評價了。

而彼得和尚雙手合十,默默為死者誦了聲佛號,眉頭卻微微皺起來。他留意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韋勢然?」他反覆回味著這個名字。任何一個韋家的人聽到這個名字都要皺皺眉頭。「想不到他居然和房斌還有聯繫,這個人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們?」

「從信里的語氣來看,似乎房斌並不知道韋勢然的真實身份。」羅中夏說。

彼得和尚冷冷哼笑一聲:「真實身份?他的身份只怕有幾十個,誰知道哪個是真的。房施主即便是心懷點睛筆,只怕也是被他給騙了。就連你這一管青蓮遺筆,搞不好也是他利用房斌弄到手的呢。」

屋子裡的人都是一陣默然,韋勢然的手段,他們都是領教過的。雲門寺一戰,他們與諸葛家打得精疲力盡,卻被韋勢然漁翁得利,輕鬆取走了王右軍的天台白雲筆。

「難道韋勢然就是房斌信中所說的『他們』?」顏政嘟囔道。

彼得和尚扶了扶金絲眼鏡,寒著臉道:「雖然不能確認,但我認為可能性很大。房施主說『他們』的動向,與管城七侯淵源極深。而現在現世的兩枝筆,都與韋勢然有莫大的關係,教人很難不懷疑他。我聽說褚一民曾提及,說韋勢然只是他主人一個不那麼聽話的玩具,可見大有關聯。」

羅中夏想到小榕,嚅動嘴唇想說些什麼,彼得和尚的分析和推理卻是嚴絲合縫,不容質疑。他只得略微轉移重點:「那個秦宜,古里古怪的,我看只怕與『他們』也有不小的干係。」

彼得和尚點點頭,又道:「管城七侯嚴格來說,只有王右軍的天台白雲真正現世。中夏你體內的只是青蓮遺筆,正筆仍舊不知所終。剩下的五枝筆,恐怕將會是各方勢力覬覦的焦點。」

他這麼一說,其餘兩人不由得都怔住了。彼得和尚的言辭里,有意無意也把諸葛家也算進了「各方勢力」里,等於是視作敵人了。

彼得和尚看到兩人表情,苦笑一聲,道:「不是我有偏見,實在是如今局勢大亂,須得小心從事。韋家出了一個韋勢然,而諸葛家暗中效忠『他們』的也不少,比如諸葛淳、歐子龍,還有那個秦宜——天曉得還有多少隱藏的『他們』,這兩家委實都信任不得啊!」

「十九和費老應該都是諸葛家可以信任的吧?」羅中夏說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麼。費老的本名叫費長安,正是房斌救下來的那個筆冢吏。看來與筆冢相關的情勢,可比想象中要複雜得多。

彼得和尚沖他微微一笑:「你看,所以如今一切都不好下結論。」他停頓一下,面色有些凜然與凄涼:「『他們』的手段,我是見過的,在韋莊……族長就活生生死在了我的面前。『他們』的能力、手段和殘忍,都是遠遠超乎我們想象的。諸葛、韋家相鬥千年,都不曾使出過這等手段。這一次,可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大危機了。」

羅中夏點點頭,他雖不曾親眼目睹韋族長之死,卻見識過褚一民的陰狠毒辣,而褚一民不過也只是他主人手中的一枚棄子罷了。如此看來,「他們」的厲害真是不可小覷。三個人一時間都覺得背後陰風陣陣,彷彿有看不見的邪惡力量自無盡深淵緩緩爬上來。

「他們」的目的,毫無疑問是管城七侯,那麼身懷青蓮遺筆的羅中夏,顯然就是眾矢之的。羅中夏縱有禪心,也禁不住一陣苦笑——我一個普通的窮學生,何德何能背負這種使命啊!其實不獨羅中夏,就連顏政和彼得和尚都湧現出這種「爾何德何能」的心情。

三人之中,別說是諸葛、韋兩家深諳筆冢內幕的長老,就連一個正式的筆冢成員都欠奉。彼得和尚遁入空門,只算得上是半個韋家人,羅中夏、顏政更慘,在數月前連筆冢是什麼都不知道。可他們三個現在,卻儼然成了超然於諸葛家、韋家和「他們」之外的第四股力量,而且還是關鍵所在!

地鐵里的襲擊,恐怕只是一個前奏曲罷了,現在他們這一小撮人已經被盯上了。每一個人都覺得背後陰森森的,這是面對過於強大的敵人正常的應激反應。

真是何德何能啊!

顏政忽然指著信件的結尾問道:「可是他畫了這麼一個符號是做什麼?」

「哦,這個讀作歐米茄,是希臘字母的最後一個。」彼得和尚解釋說,「可具體是什麼意思,就難以猜度了……」

三個人正說著,忽然十九推門走了進來,手裡還拎著一個購物袋,裡面鼓鼓囊囊裝著一些墨瓶、毛筆和零食。

「咦,你們都在啊。」十九打了聲招呼,袋子很重,把她累得香汗淋漓。她瞪了羅中夏一眼,還沒說話,顏政早一個箭步過去,替她接過袋子,笑盈盈地說:「讓美人受累,真是罪過,罪過。」

羅中夏這才反應過來,臉一紅,從顏政手裡搶過購物袋。他的禪心只能打架用,對討好女孩子卻是一點幫助也無。十九撇撇嘴,剛想說些什麼,突然視線掃到了彼得和尚手裡的筆記本,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

「這,這是哪裡來的筆記本?」她的聲音因為突如其來的激動而有些異樣。

彼得和尚饒是心性平淡,畢竟與她分屬兩家,千年宿怨下來總有些隔閡,這時見她沒來由地開口質問,心裡頗為不喜。一旁拎起包的羅中夏見彼得和尚表情有些陰沉,連忙接過話來說:「十九啊,這本筆記,是彼得與顏政他們剛剛找到的,是房老師的遺物。」

十九瞪大了眼睛:「房斌老師?」

「是的。我們也才拿到,這還沒來得及跟你說。」

十九根本沒聽到羅中夏的話,她幾乎是從彼得和尚手裡搶過筆記,顫抖著雙手翻開。顏政和羅中夏誰也沒有阻止她,眼神里都帶著憐憫,就連彼得和尚也沒有做過多動作,只是深深地嘆一口氣。他們都知道十九對房斌抱持的感情,絕不僅僅只是老師這麼簡單。

「這是房老師的字!我認得的!和他寫給我的信一模一樣!他總喜歡把『我』字的一撇寫長的……」十九一邊翻看,一邊無意識地絮絮叨叨,她自己都未必意識到在說些什麼,因為在一瞬間她已是淚流滿面。眼淚吧嗒吧嗒滴在書頁上,濡濕了死者的字跡。

「原來,老師他……他早就有了預感。他肯答應來上海見我們,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吧。可惜還沒有等到他來,就已經……」十九痴痴地望著那一行行漢字,彷彿要把自己都融入到那本筆記里,對她來說,筆記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寫筆記的那一雙手、那一個人。

羅中夏想過去安慰一下她,卻被顏政的眼神制止。「還不到時候,現在去安慰只會自討沒趣。一般要在一分半鐘以後,女孩子才會把悲痛轉化為對依賴感的需求。」

這些話當然不能直接說出口,愚笨的羅中夏無法理解其中精妙,只得老老實實站在原地。

十九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哭泣變成嗚咽,嗚咽又變抽泣,漸不可聞。她用手掌輕輕摩挲著筆記本光滑的頁面,雙眸里滿是哀傷與懷戀。

顏政看了一眼羅中夏,「現在就是時候了,是男人的話就快過去摟住她肩膀。」羅中夏躊躇地走過去,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氣把手臂伸了過去。正當手指與十九圓潤的肩頭還有一毫之遙的時候,一連串急促的誦經聲平地響起,他的手臂像受了驚嚇的螳螂,飛快地縮了回去。

這是彼得和尚的手機鈴聲。他看到來電的是曾桂芬曾老師,心中有些納罕,毫不遲疑地接了起來。電話里傳來曾桂芬焦慮的聲音:「彼得啊!你們快來第三醫院,鄭和出事了!」

「發生了什麼事?」彼得和尚大吃一驚。

「他醒了。」

曾桂芬的口氣卻絲毫沒有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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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靈3·沉憂亂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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