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良未遇韓信貧
——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五卷·李白〈猛虎行〉
鄭和與羅中夏,可以說是同時捲入筆冢的紛爭之中。可惜的是,與羅中夏的「幸運」相比,鄭和可謂是命運多舛。他先是險些被秦宜煉成筆僮,在加護病房裡一躺就是好長時間;然後他又被「他們」不知用什麼法子捉去,用筆靈生生煉成了筆靈僮,變成一個喪失了意識的怪物,在永州幾乎讓羅中夏一干人全軍覆沒。
綠天庵那一戰,他們好歹救回來鄭和。可惜鄭和當時已經成了筆靈僮。那是一種比煉製筆僮還要可怕的禁忌邪法,是用筆靈和人體為材料生生煉就出來的。他被救回來以後,變回成植物人的狀態,一直躺在加護病房裡無知無覺。羅中夏和彼得和尚試了許多辦法,卻始終探測不出究竟「他們」是用什麼筆靈來煉鄭和的。唯一確知的是,鄭和還活著,筆靈化作藤蔓般的精神枝條分散到他的四肢百骸,卻一直不曾到達腦部,為他保存了一絲意識,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何以煉散了的筆靈無法進入到他的腦部呢?是敵人有意為之,還是他體質上有什麼奇特之處?這一點便是費老也想不通,於是鄭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躺回到加護病房,一動不動,安靜地等待著誰能想出好法子替他收回筆靈。
現在他居然醒了,這絕不是什麼好兆頭。
曾桂芬曾老師因心臟病而住院,現在已無大礙,但是還得留院觀察一段時間,於是監視鄭和的工作就順便由她來負責了。她雖無筆靈,卻憑著深厚的大鼓功底練就了一身擲地有聲的功夫,所有的小輩都非常尊重她。
現在她說出事了,那就一定是出了大事。
四個人匆匆從松濤園趕去第三醫院。十九雖然心情悲痛,卻也知孰輕孰重,緬懷死者隨時都可,現實里的敵人卻是隨時可能發難。
加護病房是一棟獨立的建築,平時進入的人非常少。他們趕到的時候,曾桂芬穿著病號服已經等在了大門口,蒼老的臉上帶著濃重的愁容。
彼得和尚顧不得寒暄,見面便問:「曾老師,怎麼回事?」
曾桂芬顫巍巍地支著精鋼拐杖,嘆道:「剛才我按照每天的慣例,去加護病房查探鄭和的情況。本來一切都很正常,可就在我要離開的時候,突然被一種奇特的感覺籠罩,就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操縱著,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朝外走去。我試圖掙扎,卻毫無反抗餘地,只能一直朝前走。在離開病房的時候,我借著門上玻璃的反光瞥到一眼,原本躺在床上的鄭和竟然從床上半坐起來!」
曾桂芬的額頭仍舊浮著一層薄薄的汗水,可見當時她承受的壓力有多大。
彼得心中一凜,這個場景何其熟悉。他的父親、韋家的族長韋定邦,就是在自己面前如同一個提線木偶般劇烈舞動,然後橫死的。只不過這一次換成了曾老師,只不過手法稍微和緩了一些,沒有傷到人命——暫時還沒有。
這麼說,韋莊中那看不見的敵人,眼下就在這座建築里。
或許就是「他們」。
甚至有可能就是褚一民口中的「主人」。
顏政見彼得和尚的眼神閃爍,似乎在沉思著什麼,他一向大大咧咧,懶得多作思考,便直截了當問道:「那現在情況如何?」
曾桂芬道:「建築里所有的醫生、護士都和我一樣被趕出來了,大概都是被那種力量所操縱吧——現在裡面恐怕只有鄭和一個人而已了。」
「那還不好說嗎?進去看看就是了!」顏政說完就拉開大樓的玻璃門,朝里邁去。不料他的腿剛邁了一半,就僵在了半空。顏政一驚,拚命控制右腿朝前落地,不料右腿竟似是自己活了一樣,輕輕一轉,反而朝後盪去,整個人一下失去了平衡。虧得顏政平衡感比較好,身子微微一晃,左足點地,雙手伸平,總算是沒摔倒在地。
可這樣一來,他變成了背對玻璃大門的位置,就像是剛從樓中被攆出來一樣。顏政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揮了揮手,轉身又朝樓里衝去。這一次的結局更慘,他的兩條腿騰空而起,然後整個人直直摔在了水泥地上,活像是剛剛練完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顏政,不要逞強!」彼得和尚在一旁提醒他。可顏政哪裡吃過這種虧,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重新從地上爬起來,右手一晃,五道紅光閃耀而出。
畫眉筆。
羅中夏、彼得和十九都一起叫起來。顏政身上的筆靈,是漢代張敞的畫眉筆,可以令物體恢復特定時間的狀態——可在這時候能有什麼用處呢?
顏政一腳踢碎大門玻璃,朝裡面硬生生地跑過去。就如同之前兩次一樣,他的兩條腿又開始失去控制,急速反轉,要帶著他飛出樓外。顏政在掙扎中突然豎起右手食指與中指,飛快地在大腿處叩了一下,雙腿肌肉立刻恢復了正常。整個人的身形只微微停滯片刻,旋即穿越了玻璃門來到大樓內。
這時旁人才看出他的心思。那來路不明的神秘力量可以通過操縱人體肌肉,如同操縱木偶一般控制被施術者離開大樓。這種機能顯然是要等在進入大樓的一瞬間才被觸發,而顏政朝自己雙腿用上畫眉筆,讓它們一下子恢復至進樓前數分鐘的狀態,那時候的雙腿自然還不在那力量控制之下。如此一來,顏政便對自己的雙腿如臂使指,得以繼續前行。
這想法可謂是別出心裁,獨闢蹊徑,也只有畫眉筆可以做到這一點。
可問題是,究竟能撐多久呢?
畫眉筆一共十枝,在地鐵里已經用掉了五枝。現在雙腿每邁出幾步,便要用掉一枝,而且效果持續不了多久。顏政只邁出了五步,雙腿就又一次開始肌肉反轉,他不得不又點了一次,這才保住了控制權。這樣算下來,他最多也只能邁出去二十五步,然後便會被打回來。
何況還有一個大大的兇險在裡頭:那股力量能夠操縱你的雙腿,自然就能夠操縱你的全身。倘若施術者發覺顏政的意圖,轉而控制其手腕與肩胛,那畫眉筆可就半分用處也無了,屆時全身受制,誰知道那力量會如何料理顏政……
彼得和尚最先洞察到此節。他甫一說出憂慮,羅中夏立即急道:「那我去把他拽出來!」也顧不得自己能不能進大樓,一個箭步朝前衝去。十九見狀不妙,也縱身上前,她嫌那道玻璃大門實在礙事,飛起柳葉刀,祭出如椽筆。只聽轟隆一聲,那大門已然被她變巨后的柳葉刀斬得七零八落,玻璃屑亂飛。
羅中夏與十九雙目交錯,彼此會意地點點頭,並肩而入。十九雙足一進去便覺得有些古怪,自己的雙腿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牢牢握住,硬是往回拖著自己。十九大怒,讓柳葉刀在自己身邊飛旋舞動,想要把那隱形的敵人斬得粉碎。可惜這一切只是徒勞無功,她的刀只能斬削實體,對於這來路不明的力量卻無濟於事,只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雙足拖著身軀返回大門口,然後猛一跺腳,飛跌出去。
彼得見勢不妙,雙手合十,一道綿軟力道接住十九身體,再緩緩把她放下。他下意識地還多甩出一道力,想把羅中夏也接住——可是這一招卻落空了。彼得和尚、曾桂芬和驚魂未定的十九驚訝地發現,羅中夏已經走入樓中數十步,卻仍舊安然無恙,無任何異狀發生。
羅中夏本人也驚異莫名,他踏進樓里的時候全神戒備,青蓮筆和禪心蓄勢待發,結果卻撲了一個空,既沒有古怪的力量牽扯自己身體,也沒有什麼傀儡絲線,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可十九和顏政一個被乾脆地轟出了大樓,一個在艱苦卓絕地一步步前進,這說明他的「正常」,其實才是一種不正常。
這時候已無暇多想,羅中夏沖樓外三人比了個手勢,轉頭朝顏政跑去。顏政咬著牙還在與那股力量僵持,一步一趨,十個指頭只剩兩個小指頭還有紅光,額頭汗水涔涔,已是強弩之末。
「顏政,你快出去!」羅中夏大叫。
顏政聽到羅中夏的呼喊,轉頭看來,見羅中夏神態自如,不由愣道:「你怎麼跑過來的?」他這一開口,精神一松,登時被力量裹脅住全身,倒頭朝著樓外拖去。羅中夏一把扯住顏政的衣袖,顏政雙拳當即回攻朝他砸去。
「喂,是我呀!」羅中夏一邊躲閃一邊嚷道。
「我知道,我也控制不住啊!」顏政氣喘吁吁地解釋,手裡招式卻一刻都不放鬆。好在他是被人操縱,拳腳都顯得生硬,倘若是顏政自己使出當年在街頭打架的手段,只怕羅中夏三個照面都走不下來。
兩人拉扯了幾番,顏政道:「我說,你還是快鬆手吧。這麼糾纏下去,咱倆一塊兒完蛋。」羅中夏心想這力量雖然強悍霸道,目前倒還沒痛下殺手,只把入侵之人摔出樓外了事,性命可保無虞。心中念想轉動,手裡鬆開了顏政衣袖。顏政抓緊時間嚷嚷道:「你趕緊去加護病房,我沒事,算命的說我有……」話未說完,整個人連滾帶爬地朝大門口走去,一路踉蹌。
羅中夏沒奈何,只得一個人朝著三樓的加護病房走去。此時樓里靜悄悄地空無一人,他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廊燈、地板、告示牌、一排排的木門與玻璃窗,一切都很正常,可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瀰漫在四周,不是恐怖,也不是詭異,更接近於一種深不可測的威嚴,如同無形的衛兵一樣肅立著,瞪視著這個走在其中的少年。
「我難道是被選擇的?」羅中夏心想。這似乎毫無疑問,那股力量排斥了彼得、十九、顏政、曾桂芬和其他所有人,但獨獨阻擋不了自己。這一定是刻意為之的,只想讓他單獨一個人出現。一個明確無比的暗示。
是鄭和嗎?這沒理由,他才沒有如此能打。
是老李嗎?這更沒理由,諸葛家何必如此故弄玄虛。
是「他們」嗎?那倒是有可能,但他們若有這等手段,直接把羅中夏等人捏了豈不省事,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羅中夏反覆思考,卻理不出個頭緒來。他有個優點,倘若碰到什麼想不通的事情,就索性不去想它。這世界上的事,本來就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須要想明白不可的。「難得糊塗」是他的人生哲學,也與懷素的那顆禪心相應和。
即使碰到最壞的情況,也能用青蓮筆來拚命吧。這是羅中夏有恃無恐的信心。
事實上,自從詩筆相合大破鬼筆之後,懷素的禪心就消解成了絲絲縷縷的意識與潛意識,溶入了他的心靈深處,讓其性情在潛移默化間有了微妙的改變。雖然如此一來,威力無儔的〈草書歌行〉便成了絕唱,再也施展不出來,但他駕馭青蓮筆的整體實力卻上了一個新的境界——甚至可以說,他的人生境界,也更上了一層。
羅中夏走到了三樓加護病房前,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種逼人的氣勢更加明顯了,毫無遮掩地從加護病房門縫裡流瀉出來,如同暗涌海潮一樣撲擊著他的雙腿。青蓮筆在胸中躍躍欲試,一見情況不對就會立即出手。
他正在猶豫是否該先敲門,周遭強烈的氣場突然「唰」地收得乾乾淨淨,瞬間退潮,彷彿從未存在過一樣,再無一星半點的痕迹。這讓羅中夏一下子有些失神恍惚,像是精神上揮拳落空用力過度一樣。
「進來吧。」
屋子裡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
羅中夏有些狼狽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推門進屋。
他看到鄭和從病床上半坐起來,正一臉詫異地看著自己,還是那一副令人厭惡的嘴臉。
鄭和的身邊還有一位老人。
那老人身材不高,瘦小乾枯,穿著一套破舊藏青色幹部服。床邊還歪歪斜斜靠著塊髒兮兮的布招牌,布上寫著「算命看相,測字問吉」八個字。
羅中夏的腦子嗡的一聲,記憶一下子回到了整個奇遇的最初。
是那箇舊貨市場的算命先生!
那一個命運註定的清晨,他去舊貨市場為鞠式耕淘筆,一進去便碰到了這位算命先生。這位算命先生說他面相有大劫難,他還不信,便用英文單詞person測了個字。
「去PER而不成人,這SON發音卻似個喪命的喪。你大劫臨頭,還算什麼前程!」
「S是個死字,RO就是兩翼。你若想禳災活命,就該離R、O遠些,卻應在一個PEN上。」
那兩句解字的話,一下子無比清晰地回蕩在羅中夏腦海中。當時羅中夏只道那算命先生是瞎說,可如今細細想來,卻是無一不中!RO是個「榕」,而他的命運,可不就是應在這個PEN筆上了嗎?
如此看來,羅中夏踏入筆冢世界,便是自那一天的清晨開始。
此時突然見到那算命先生,羅中夏這些已經快淡忘的記憶便一下子井噴而出,瞬間在腦海中印證了測字的讖言,令他驚駭莫名。
「你……你……」羅中夏指著算命先生,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核桃仁般的皺紋在臉上扭曲成漩渦:「好久不見了,羅小朋友。」他的食指輕輕一撥,一把摺疊椅主動跑到了羅中夏的身後,他撲通一聲坐了下來。
鄭和這時開了口:「怎麼會是他?」
「怎麼不是他?」算命先生悠然道,「人有定命,命有定數,數有定則哪。你躺了太久,外面的世界已不太一樣了。」
「可他,只是個普通人,怎麼可能是渡我之人……」鄭和皺起了眉頭,露出慣常的精英學生嘴臉。
算命先生大笑道:「這一個普通學生,經歷卻已經是不凡哩,如何做不得渡筆人?」
羅中夏見他們兩個自顧聊了起來,鼓起勇氣開口問道:「你到底是誰?」
算命先生轉過臉來道:「我是誰,這並不重要——王老五、趙老三、尼爾·蓋曼、隨便你怎麼叫都成——得了,也不為難你,看過《美國眾神》嗎?叫我星期天就行了。」他緩了緩口氣,兩隻隱藏在皺紋里的眼睛盯著羅中夏:「重要的是,當日我曾給小朋友你做過命批,如今可都應驗了?」
「嗯。」羅中夏謹慎地回答了一聲,暗自揣摩這個橫空出世的算命先生究竟是什麼來頭。他偷偷瞄了一眼鄭和,發覺如今的鄭和與他熟悉的那個鄭和不大一樣,同是精英嘴臉,現在這個卻多了幾分自然而然的平淡氣息——換句話說,以往鄭和的神態是「我比你上等」,而現在的鄭和卻是「我比你上等,這還用說嗎?」
他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又與這個自稱「星期天」的老頭什麼關係?無數問號在羅中夏胸中飛旋。星期天沒理睬他,自顧說道:「那時候我說教你禳災避禍之法,可惜小朋友你眼界淺,不識貨,以致有此橫禍。這就叫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哪。」
「也不至於叫橫禍吧?」羅中夏覺得這個詞用得太過了。他雖歷經坎坷,屢遭險情,可也不至於上升到橫禍的高度。
星期天笑道:「你不過是塵世間一個憊懶閑適的傢伙,卻誤入這筆冢的世界,背負上管城七侯的宿命,可謂是駑馬馱山、蠶絲縛龍。不是你的劫難,難道還是福緣不成?」
周圍空間的溫度霎時冷了下來,羅中夏心頭狂跳,這傢伙果然與筆冢有關係。
「所以你打算退筆的心愿,是可以理解的。」星期天像是寬慰他似地點了點頭。羅中夏面無表情,他為了救顏政和十九,已經放棄了懷素給他的最後一個退筆機會,如今已然是禪心淡定,再不想那些事。
「可惜啊可惜,造化弄人。你一心想退筆,結果筆靈卻越退越多,先有青蓮,後有點睛,右手還藏著一管杜子美的秋風。」
星期天說完,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羅中夏這時再也忍不住了,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面色蒼白。懷素臨終前把韋定邦的秋風筆寄在他的右手,囑託他渡給有緣之人,這事極為隱秘,就是顏政、彼得和尚他們都不知詳情。這個星期天卻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星期天似乎對他的反應頗為滿意,繼續道:「自古筆冢吏中,從無一人能身兼二筆,而你一下子就搞了個二拖一,你可知是什麼道理?」
以前羅中夏也聽曾老師、費老等韋家和諸葛家的長老說過,筆冢傳統都是一吏將一筆,從無例外,對於自己身上能藏著青蓮、點睛兩管筆靈且不互相抵牾感到非常好奇,卻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這個算命老頭卻顯得胸有成竹,似乎早知答案為何。
糾纏於羅中夏本性中的懷素禪心此時發揮了作用,暗暗壓抑住了他衝動的一面。羅中夏舔了舔略微發乾的嘴唇,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急躁,沉聲道:「聽老前輩指點。」
「因為你的本命並非是筆冢吏,而是渡筆人。」星期天不緊不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