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羅馬的上空下著淅淅瀝瀝的雨,一輛計程車在聖佩德羅廣場突然停了下來。這時,正好是上午十點鐘。
車裡那個男人匆匆付了車費,還不等司機找零,就往胳膊下夾了份報紙急忙跳下車,急急忙忙地向大教堂門口走去。教堂大門口那邊,正在例行常規檢查,檢查參觀的遊客衣著是否得體,因為這裡可不允許人們穿著短褲、迷你裙、露臍裝或者那種長短不一的褲子。
走進教堂后,這個男人連高懸堂上的那幅米蓋爾?安赫爾的名畫《憐憫》都沒多看一眼,儘管這幅作品是僅存的能讓梵蒂岡的羅馬教廷都為之震撼,且視為聖物的珍品之一。他停頓了幾秒,對自己前進的方向稍事猶豫,然後就徑直朝懺悔室走了過去。這段時間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神父接受信徒們懺悔的時間,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都用各自的方言懺悔著自己的罪過。
他靠在懺悔室旁邊的立柱上,不耐煩的等著另外一個男人結束懺悔。那個男人剛一起身,他就連忙走了過去。這間懺悔室門前的指示牌清楚的寫著,裡面的這位神父接受用義大利語的懺悔的人。
看到這個穿著一身精緻套裝的乾瘦男人,神父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這個人滿頭銀絲,頭髮整齊而伏貼的梳向腦後,但是他那不耐煩的神情和姿態卻又像是一個習慣於向人發號施令的人。
「我最純潔的聖母瑪利亞!」
「沒有罪孽就受孕的聖母啊!」
「神父,我坦白,我準備要殺一個人。願上帝寬恕我!」
話音剛落,男人就起身站起來,很快就消失在了大教堂川流不息的遊客潮中,只留下目瞪口呆的神父眼巴巴的注視著他的背影。懺悔室旁邊的地板上好像還有一張似乎是他扔掉的報紙,被揉作一團。神父愣了好幾分鐘才回過神來。此時另外一個信徒此時已經跪在懺悔室里,不耐煩的等待著懺悔了,他問道:
「神父,神父……您還好吧?」
「是的,嗯……不,不……對不起……」
神父從懺悔室里走了出來,撿起那張皺巴巴的報紙,迅速的掃了一眼翻開那一頁的內容:羅斯特洛波維奇在米蘭的音樂會;一部描寫恐龍的電影獲得了極好的票房成績;羅馬考古學會歡迎諸多著名教授和考古學家的參與,他們是:科洛內、米勒、施密特、阿沙迦、博羅諾思基、坦內博格……最後的這個名字還特別用紅筆畫了一個圈。
神父折好報紙,滿眼疑惑的離開了。他什麼都沒有說,好像完全忘了祈禱室里還跪著個等他作祈禱的人。
「巴雷達小姐在嗎?」
「您是哪位?」
「我是希皮亞尼教授。」
「稍等,教授。」
這個並不年輕的教授用手捂住額頭,就像一個罹患幽閉恐怖症的病人受到了某種打擊時的表情。他大口的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同時,他環視著辦公室四周那些已經陪伴了自己四十多年的東西。辦公室瀰漫著一股皮革的味道,還有那個老煙斗里持續散發的煙草味道。桌上的相框里擺著兩張照片,一張是父母的,另一張裡面是他的三個孩子,而孫子們的照片則被他擺在壁爐的隔板上。房間最裡面擺著一張沙發和兩把扶手椅,旁邊放著一盞落地燈。燈罩外觀呈花苞型,晶瑩剔透的。四壁擺滿了一排排的桃心木書架,擺著不計其數的圖書。地上鋪著高貴的波斯地毯……這就是他在家裡的辦公室。此刻,他實在是很難讓自己冷靜下來。
「卡羅!」
「梅塞德斯,我們總算找到他了!」
「卡羅,你說什麼?……」
女人的語氣一下子緊張起來,既渴望又恐懼地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解釋。
「現在隨便在網上搜索任何義大利的雜誌網站,搜索任何報紙,文化版面上都能找到他的名字。」
「你肯定嗎?」
「嗯,梅塞德斯,我非常肯定。」
「為什麼會是在文化版上呢?」
「你忘了他在集中營里說的那些話了?」
「我當然記得,是的……那麼他……我們是該行動了。告訴我,你該不會是想推遲行動吧。」
「不,絕對不是那個意思。你不可能這樣做的,他們也一樣。我馬上就給他們打電話,我們幾個人需要馬上碰個面。」
「你們願意來巴塞羅那嗎?我這裡有地方,招待所有人都沒有問題……」
「在哪其實都無所謂。我再給你打電話吧,現在要馬上聯繫漢斯和布魯諾了。」
「卡羅,真的是他嗎?你是不是很肯定啊?我們必須弄清楚了。這次一定要好好盯住他,不能再弄丟了,不管付出多麼大的代價,也要保證行動的穩妥。你如果需要的話,我馬上給你轉筆錢到賬上,我們需要雇傭最能幹的人來完成這件事,不能有任何差錯……」
「我已經安排好了,這次我們保證不會失手,你放心吧。我會再給你打電話的。」
「卡羅,我馬上去機場,我會搭乘飛往羅馬的第一班飛機,我在這裡一分鐘也呆不住了……」
「梅塞德斯,先別行動,等我給你電話,我們不允許有一點失誤。他跑不掉的,相信我!」
教授放下電話,感到內心和電話那頭的女人一樣焦慮。他非常了解她,過不了兩個小時,她肯定又會從伏米西諾給他打電話的。梅塞德斯一向如此,她可不會在那安安靜靜的等消息,特別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就更無法心平氣和了。
他撥通了一個波恩的長途,煩躁不安地等著有人接聽。
「你好,找誰?」
「請接豪瑟教授。」
「您哪位?」
「卡羅?希皮亞尼。」
「啊,我是貝塔!您還好嗎?」
「哦,親愛的貝塔,聽到你的聲音我太高興了!你的丈夫和孩子們都還好吧?」
「非常好,謝謝,我多希望能再看到您啊!三年前我們一起在您托斯卡那的家裡渡過的那個假期真叫人難忘啊,我們一直都沒來得及好好感謝您呢。魯道夫那時可算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而您卻還請我們過去玩,而且還……」
「好了,好了,不用謝啦。我現在也特別想見你們,我隨時都歡迎你們過來玩。貝塔,你父親在嗎?」
貝塔突然感到父親老朋友的聲音里有種無形的緊迫感,於是敘舊的話題突然中斷,不禁讓人心生擔憂。
「在,我馬上去叫他。您還好吧,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有,親愛的,沒事。我只是有點事情要跟你父親談。」
「好吧,稍等。以後再見咯,卡羅!」
「再見,寶貝!」
不過短短几秒鐘,豪瑟教授那堅定有力的聲音就從聽筒里傳了過來。
「卡羅……」
「漢斯,他還活著!」
兩個人突然都陷入了沉默,相互都能夠聽到對方緊張而深沉的呼吸聲。
「他在哪裡?」
「就在這,在羅馬。我在看報紙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他的消息。我知道,你是不喜歡上網的人是現在只要在網上搜索任何一家義大利的報紙,在文化版頁面上,都能找到他的名字。我找了個職業偵探所,他們負責二十四小時專門監視他的行動,並且隨時向我們報告他的行蹤,如果他離開羅馬,他們也會跟蹤他去任何地方。我們大家需要見面開個會。我已經通知了梅塞德斯,然後我會馬上會給布魯諾打電話。」
「我馬上去羅馬。」
「我不知道我們在這裡見面是不是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嗎?他在那裡,我們必須行動了。我們一起行動!」
「沒錯,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我們的這次行動。」
「我們親自參與行動嗎?」
「如果我們找不到別人去做,當然就得我們自己親自動手了。對此,我自己已經反覆思考了一生的時間了,一直都在考慮如何動手,幻想著那種感受會……我的頭腦非常清醒。」
「對於這一點,我的好兄弟,到一切結束的時候我們就會知道了。願上帝寬恕我們,或者至少能夠理解我們。」
「稍等,有人在打我的手機……是布魯諾。好吧,你掛電話吧,我一會兒再打給你。」
「卡羅!」
「布魯諾,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
「梅塞德斯已經給我打電話了……那是真的嗎?」
「是的。」
「那我馬上從維也納出發,去羅馬。我們在哪裡見面?」
「布魯諾,還要等等……」
「不,我可等不及了。我已經等待了六十多年了,如果他真的已經出現了,那我連一分鐘都不願意多等。我要參加,卡羅,我一定要參加這次行動。」
「我們會一起行動的。好吧,你來羅馬吧。我馬上給梅塞德斯和漢斯打電話。」
「梅塞德斯已經去機場了,我的飛機在一個小時之後從維也納起飛,通知漢斯吧。」
「那我在家等你們。」
中午時分。他覺得時間尚早,於是先去了趟診所,要秘書把最近這些天的預約統統取消。他的大部分病人已經交由長子安東尼奧來治療,只有一小部分老朋友堅持,要醫生本人來作最後的診斷。他對此倒也沒有什麼怨言,因為這樣可以讓他的思維始終保持活躍的狀態,而且還逼迫自己不斷的充電,不斷鑽研這個神秘的人體世界。當然,只有他自己內心最清楚,真正讓他保持旺盛精力的,是心中那個鬱結若干年的復仇大計。他發誓,除非把這個心愿作個了結,否則自己就不能提前死掉。這天清晨,他在梵蒂岡大教堂作懺悔的同時,也非常感謝上帝讓他安穩的活到了能實現夢想的這一天。
他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不,這倒不是心肌梗塞的前兆,而是因過度焦慮引起的。他感到焦慮和狂躁,是因為他從來都不相信上帝,所以即使是在他禱告或者怒斥某人的時候,上帝也許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訴說吧。想起了上帝,他的情緒又愈發的狂躁不安了起來。這些跟上帝還有什麼關係呢?上帝從來就沒有關懷過自己,從來沒有;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在自己天真的認為只要有信仰就可以得到救贖,可以脫離恐懼的時候,上帝卻拋棄了自己。自己原來是多麼愚蠢的啊!而在這一刻,自己竟然還在想念著上帝!大概是因為自己已經七十五歲高齡了吧,一個人到了這個歲數,便明白自己離死亡比生存更近。而且,在靈魂的最深處,也認可了此時即將要邁向永恆的不歸路,恐懼和害怕的感覺已經消失殆盡。
這次付了計程車費,他耐心地等司機找完零錢之後才下車。他的診所,位於帕里奧里區,這是羅馬最安靜和高貴的地區。診所是一幢四層的大樓,一共有二十幾個專家和十個全科大夫在這裡坐診。這一切都是他的成就,是他堅強意志和不斷努力的結果。他的父親一直以他為榮,還有他的母親……想到此,他的雙眼潮濕了:母親曾緊緊的擁抱他,嘴裡喃喃的說,只要他想做,就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事情,堅強的意志可以成就一切……
「早上好,醫生。」
診所門衛的聲音把他迅速拉回現實之中。他步伐穩健,徑直走向他在一樓的辦公室。沿途他問候著所有碰到的醫生,並且和那些認出他來的病人們握手寒暄。當看到她的時候,他的臉上立刻浮現出難得的微笑。走廊的盡頭浮現出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的倩影,那就是他的女兒娜拉,她正耐心的聽一位瑟瑟發抖的女人講述著自己悲痛經歷。這個女人手裡還緊緊拽著身旁的孩子。他自顧自地向女兒做了一個親熱的手勢,以示告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女兒並沒有注意到父親的動作,而父親也並沒有刻意讓女兒注意到自己,他不想影響她的工作和診斷。女兒的工作估計還要持續一會兒才會結束。
他走到辦公室的前廳。他的秘書瑪麗亞立刻抬頭,將眼睛從電腦上挪開。
「醫生,您今天來得也太晚了吧!有一大堆電話找您,貝希尼先生馬上就要到了。他們剛剛為他做完了所有的檢查,也告訴他說他健康的不得了,簡直就跟鐵人一樣,可他還是執意要您再給他最後看看……」
「瑪麗亞,那就見見貝希尼先生吧。他來的時候通知我,但是之後的其他預約統統取消,我要離開一段時間,未來的一些日子我都不會出診。一些老朋友從外地過來看我,我要陪陪他們……」
「好吧,醫生,那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恢復您的預約呢?」
「我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時候會告訴你的。也許過一個星期,或許是兩個星期……我的兒子在嗎?」
「在,您女兒也在。」
「這個我知道,我看見她了。瑪麗亞,我正在等一個調查所所長的電話,如果接到的話,馬上給我轉進來,貝希尼先生在這也不要緊,明白了嗎?」
「明白,醫生,我會按照您的要求去做的。您要見見您的兒子嗎?」
「不用了,讓他忙去吧,他這個時候應該在外科手術室里呢。晚些時候,我再叫他吧。」
辦公室裡面的報紙整整齊齊的摞在辦公桌上。他抄起一張,在最後的幾頁上查找著什麼。報紙上面的標題赫然寫著:《羅馬-世界考古學家的首都》。有新聞報道了一個關於人類起源的大會,該會是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資助的。參會者名單里,赫然出現了那個他們已經花費半個世紀找尋的名字。
怎麼會如此突然的就出現在了這裡,在羅馬?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住在哪裡?難道所有人失意了嗎?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出席一個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資助的世界性大會呢?
他的老患者森德羅?貝希尼來了,他努力認真傾聽這個老朋友所說的那些小病小痛。他肯定的告訴貝希尼,他的身體棒極了,健康狀況非常好,根本無需擔憂。這也是生平第一次不得以流露出自己很忙的樣子,溫和地請這個老朋友趕緊離開,還借口說自己後面還有其他的病人,他們都在不耐煩地等待。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他的神經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他覺得這個電話是從調查所打來的。
所長言簡意賅地向他講述了他們第一時間的調查結果。他們安插了六個最好的人手參加了這個大會。
但是他們傳達給他的信息卻讓卡羅感到吃驚。那麼其中肯定有點誤會,除非……
對了!他們一直在尋找的這個人比他們的年齡都大,所以他肯定會有兒子,孫子……
失望和狂怒如當頭一棒,讓他頭暈目眩,讓他頓生被人戲耍的屈辱感覺。本來他還以為那個老畜生又重出江湖了,但是現在看來,他們所找到的人並不是他本人。不過,他內心還是隱隱覺得,他們已經在接近最終的目標了:第一次,他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其實這麼接近!所以,他請求所長不要放棄監視,不論這個人去什麼地方,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都要跟蹤到底。
「爸爸……」
安東尼奧毫無先兆的走進了他的辦公室。他努力恢復出平時的莊嚴模樣,因為他感到兒子看出了他的心事,兒子的表情里透露出由衷的擔心。
「一切都還順利吧,兒子?」
「挺好的,和往常一樣。你在想什麼呢?連我進來,你都沒有察覺到。」
「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沒有養成好習慣,進來也不敲門。」
「得了,爸爸,你別老是把話題往我身上推!」
「我怎麼轉移問題了?」
「天知道你在擔心的什麼……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今天肯定發生了一些你沒有預料到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大概是感覺錯誤了。一切都很好。啊,對了!我可能會有一段時間都不來診所了。其實沒有必要,但是我覺得還是讓你知道比較好。」
「什麼叫沒有必要?天哪,你今天是怎麼了?能夠知道你為什麼不來的原因嗎?你要去什麼地方?」
「梅塞德斯要過來,還有漢斯和布魯諾。」
安圖尼奧的表情突然扭曲了起來,他知道這些朋友對父親意味著什麼,但是他們總讓人有種非常不安的感覺。看起來,他們似乎都是些老頭了,也沒什麼攻擊性,可事實上他們並不像看起來的那樣簡單。而且安東尼奧本人對他們,似乎都懷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感。
「你該不是想要娶梅塞德斯吧!」他調侃道。
「別胡說八道!」
「怎麼了,媽媽去世都已經十五年了,而且你和梅塞德斯看來倒很投緣,她不也是單身嘛。」
「夠了,安東尼奧,夠了!我要走了,孩子……」
「見到娜拉了嗎?」
「走之前我會跟她道別的。」
儘管已是六十五歲的高齡,梅塞德斯還是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美麗氣度。她身段高挑窈窕,皮膚黝黑,舉止優雅,行事果斷,對男人好像永遠有一種天然的威攝力。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才一直都沒結婚。她一直對自己說,永遠都無法找到一個符合她要求的男人。
她是建築公司的老闆,她一生都在辛勤的工作,從不抱怨,所以也不斷的在累積屬於她自己的巨額財富。她的員工們都認為她是一個非常嚴厲、但是公允的老闆。她從未讓自己的任何員工陷入生活的窘境。她付給他們應得的薪水,給所有的人都上保險,操心所有人的福利。說她是個嚴厲的老闆,是因為從沒有誰看到她笑過,哪怕是微笑。但是,也從沒有誰指責她獨斷,因為她從不說過分的話。可是毫無疑問,她身上還是有些獨特的東西震懾著所有的人。
她穿了一套淺咖啡色的夾克套裝,唯一的珠寶就是耳朵上的那對珍珠耳環。梅塞德斯?巴雷達快步穿過羅馬的伏米西諾機場的安檢通道。廣播里響起飛機到港通知,而同時從維也納飛來的這趟航班也正是布魯諾所搭乘的飛機。漢斯已經於一個小時之前就抵達機場等她了,這樣他們就可以一起去卡羅家了。
梅塞德斯和布魯諾熱情的擁抱了一番,他們已經有一年多沒看到對方了,儘管時常還是會打電話,或者寫郵件什麼的。
「你的孩子們呢?」梅塞德斯問道。
「薩拉都當祖母了,我的孫女艾蓮娜都有自己孩子咯。」
「那就是說,你都成了曾祖父咯。呵呵,你這個老祖父應該還算稱職吧。你的兒子大衛呢?」
「跟你一樣,頑固的老單身。」
「老伴呢?」
「唉,我只有把德波拉丟在一邊,讓她抱怨去吧。這五十幾年來,我們一直為這事吵個不休。她總希望我能忘掉一切,她怎麼都無法理解我的心情:我不可能、也不會忘記那一切。但是,她不希望往事重演,你知道的,儘管她不願意承認,但是她的確很害怕。」
梅塞德斯點點頭。她不能責怪德波拉的恐懼,對她阻止自己丈夫的行動也沒什麼好非議的。她也能夠理解這個妻子的想法。她是個很好的女人,和藹可親,言語不多,總是樂於助人。但是儘管如此,德波拉對梅塞德斯的態度卻沒有因此特別改善。有幾次,梅塞德斯有機會到訪維也納,去布魯諾家裡看望他,德波拉雖然體面的盡了女主人的地主之誼,也像樣的招待了她,可她言語神態中卻無法掩飾的流露出一種恐懼。德波拉在梅塞德斯看來極具加泰羅尼亞人的特徵,那是一種讓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的獨特氣質。
梅塞德斯其實應該算作法國人。她父親在西班牙內戰快結束的時候,從巴塞羅那逃了出來。他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一個待人熱情的好人。可是到了法國后,和其他的西班牙人一樣,在納粹入侵巴黎后,他參加入大規模的抵抗運動。就是在這場運動中,他認識了梅塞德斯的母親,她是個郵遞員。他們就相愛了,而他們的女兒梅塞德斯就是在這段最困難的時候,在條件最差的地方誕生了。
布魯諾?穆勒先生剛滿七十歲。他有著一頭雪白的銀絲和一雙深藍的眸子。他的腿有些瘸,所以手裡拄著一把銀質的拐杖。他出生在維也納,是一個音樂家,具體的說是一個出色的鋼琴家,就像他的父親一樣。他們家是音樂世家,所有的人都是為音樂而生。一閉上眼睛,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母親滿臉微笑和大哥一起在鋼琴上演奏四手聯彈的樣子。三年前,他退休了。不過直到他退休,他還是世界上最優秀的鋼琴家之一。他的兒子大衛同樣也繼承了他的天賦,他也是全身心的投入音樂當中。他生命的重心就是小提琴,他那把精緻的瓜爾內利小提琴從來就沒有離過手。
半個小時之前,漢斯?豪瑟就來到了卡羅?希皮亞尼的家裡。儘管已經六十七歲高齡,但是僅憑身高,豪瑟教授都還讓人望而生畏。他身高超過一米九,而且可能也是因為他特別瘦削,所以個子看起來就顯得更高,也愈發顯得老朽。不過,說他老朽倒不盡然。
在最近的四十多年,他一直在波恩大學教授物理學,研究物質神秘的理論,和神奇的宇宙。
跟卡羅一樣,他也是個鰥夫,和唯一的女兒貝塔一起相依為命。
坐在醫生的辦公室里,兩個人對於端上來的香氣四溢的咖啡絲毫興趣索然,因為對於梅塞德斯和布魯諾而言,他們那上鎖的心門一旦被打開,所有繁瑣的禮節都顯得多餘且浪費時間。他們聚在這裡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商量出個完美的辦法,幹掉那個人。
「好吧,我給你們講講現在的狀況。」卡羅開始發言:「今天早上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有一個姓坦內博格的人。為了不耽誤時間,在給你們打電話之前,我給調查所打了個電話。過去,我也曾讓他們幫助追蹤過坦內博格的下落,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嗯,那個所長是我的固定病人。他幾個小時前給我打電話說,在那個在羅馬的PalazzoBrancaccio飯店召開了一個考古學大會,會上的確有一個姓坦內博格的人。但是估計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因為那是個叫做克拉拉?坦內博格的女人。她是伊拉克人,三十五歲左右,丈夫也是伊拉克人,而且這個男人跟薩達姆?海珊政權有著相當緊密的聯繫。克拉拉是個考古學家,在開羅和美國留過學。但是也許是由於她丈夫的影響力,因為她丈夫是個有名的考古學家,所以儘管她很年輕,但是她得到了在伊拉克可進行的已經為數不多的一些項目挖掘。她丈夫曾在法國求學,隨後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然後在美國又定居過相當長一段時間。他們就是在那相識並結婚的,直到美國將薩達姆?海珊視作眼中釘之後,他們就離開了美國。這是她第一次來歐洲旅行。」
「她跟那個人有什麼關係嗎?」梅塞德斯問道。
「跟那個畜生坦內博格嗎?」卡羅回答道:「只是一個可能的推測:她是他的女兒。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我希望能夠通過她找到他本人。跟你們的想法一樣,我也一直堅信他沒有死,除非讓我們親眼在墓碑上看到他的名字和他父母的姓氏。」
「沒錯,他肯定沒死」梅塞德斯肯定的說道,「我知道他肯定沒死。這些年來我一直強烈的感覺到這個禽獸還活著。就像卡羅所說的,這個女人沒準就是他的女兒。」
「或者是他的孫女」漢斯調侃道:「他怎麼說也該有九十歲了。」
「卡羅,那我們該怎麼辦呢?」布魯諾問道。
「不論她走到哪裡,我們都要緊緊的跟著她。調查所甚至可以派人去伊拉克,儘管我們可能要為此支付一筆費用。但是我們大家都很清楚,如果到了最後,那個瘋狂的喬治?布希真的攻打伊拉克的話,我們就需要找其他的公司合作了。」
「為什麼?」梅塞德斯的語氣中透出明顯的不耐煩。
「因為如果將進入一個戰亂中的國家,所需要的就不僅僅是一幫私人偵探了。」
「有道理」漢斯表示贊同,「而且,我們還需要作出一個決定。如果他們找到他了,我們要怎麼辦?如果這個克拉拉真的跟他有血緣關係,我們又要怎麼處理?我跟你們已經說過的: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職業的……一個殺人易如反掌的人。至於那個老畜生,如果他還活著,他必須死,否則……」
「如果他已經死了,那麼他的兒子和孫子們也不能倖免,所有流淌著他坦內博格血液的人都得死。」
梅塞德斯的聲音充滿了狂躁的憤怒,她對這個人沒有絲毫的憐憫。
「我贊成」漢斯點頭,「你呢,布魯諾?」
這個在二十世紀最後三十年都一直倍受尊敬的鋼琴家也毫不猶豫的舉手贊同。
「好吧,有誰認識什麼可以擔此重任的公司嗎?」梅塞德斯沖卡羅發問道。
「明天他們會給我提供兩到三個公司。我調查所的那個朋友肯定的告訴我說,他知道有兩家英國公司,他們雇有英國皇家空軍特別空勤團(SAS)的退役成員,還雇有世界幾乎一半國家的特種部隊士兵。另外還有一家美國公司和一家跨國安全公司,當然這個所謂的『安全』只是種委婉的說法啦。他們擁有私人部隊,只要報酬合適,他們可以把士兵派往任何地方,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作戰,我估計那家公司的名字應該是『全球安全集團』。明天我們再做決定吧。」
「好的,但是我們都一致贊同坦內博格家族的所有人都必須死掉,不論是他們是女人或者是兒童吧……?」漢斯又一次發問道。
「你不要再絮絮叨叨了」梅塞德斯說道,「我們費盡一生的時間,等的不就是這個時刻嗎。我都不介意親自去完成這個行動。」
大家完全相信她會言出必行。他們自己也無時無刻的感受著這種痛入骨髓的仇恨。這種仇恨一直都以一種無法遏制的力量瘋狂膨脹著,讓這四個人在靈魂的地獄中一直掙扎了這麼多年。
「現在請坦內博格女士發言。」
《美索不達米亞文化》報告的主持人將主席台讓給了這個身材矮小卻意志堅定的女人,她將一疊文稿緊緊的貼在胸前,準備開始發言。
克拉拉?坦內博格顯得很緊張,她知道要在這個時候發言需要經受多麼大的考驗。她用眼神在聽眾里搜尋著丈夫的身影,當看到他正用微笑給自己鼓勁和支持的時候,她才鬆了一口氣。
最初的一刻,她還分了會兒神,想著自己的老公艾哈邁德是多麼的英俊瀟洒:個子頎長,瘦削,有著漆黑的頭髮和一雙顏色更為深邃的黑眼珠。他比她年長十五歲,但是他們卻有著共同熱愛的事業——考古學。
「女士們,先生們,今天對我有著特別的意義!我到羅馬來是為了向你們尋求幫助的,懇求你們能夠更強烈的呼籲反戰,能夠儘力避免這場可怕的戰爭,因為這場戰爭可能將伊拉毀於一旦。」
竊竊私語聲和討論聲一下子瀰漫了整個會場,聽眾們根本就沒想到會冒出這麼一個政治性的演講出來,也根本沒準備要聽一個這樣沒有建樹的發言。這個女考古學家似乎忘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和來這裡的目的,她這副神態更符合一個海珊集團狂熱分子妻子的身份,而不是一個專業考古發掘部門的領導人。拉爾夫?巴利,《美索不達米亞文化》報告主持人的臉上,已經明顯的流露出厭煩的表情。他的擔憂果然得到了應驗,他就知道克拉拉?坦內博格和她的丈夫艾哈邁德一旦出席大會,肯定會惹出亂子。他已經用盡了各種辦法,花了不少錢想要阻止他們出席此次的活動,但是全都無疾病而終。自然,這筆錢不是他本人拿出來的,而是另有他人掏了腰包。那是個相當有權勢的人,他是考古基金會的執行董事長,掌控著這個大會相當一部分支持資金。他在美國的考古學界里,可謂赫赫有名,還真沒誰敢於之抗衡,他的名字叫做羅伯特?布朗。不過,到了羅馬,他的勢力似乎就相對減弱了不少。
羅伯特?布朗是藝術界響噹噹的人物。他擁有藝術品的數量相當可觀,而且這些藝術品都是獨一無二的精品,堪與世界各大博物館的館藏媲美。特別是他那套美索不達米亞時期的泥板收藏在基金會很多的展館都進行過展示,被被絕對公認為是世界上的最偉大的珍藏之一。
布朗的一生與藝術結緣,他的絕大部分生意也都與藝術相關。五十年代末的一個晚上,當時還不到三十歲的他突然決定要進軍紐約,開闢新的藝術品市場。在那個雲集社會各界名流的宴會上,偶然認識了一個先鋒派畫家。後來,這個畫家就建議他改弦易轍,從此改變生活的道路,重新規劃職業的生涯,還幫他啟動了一個新的項目,而這個項目的報酬比他過去所有生意的回報的總和都要豐厚。這個項目就是要說服那些重要的跨國集團,出資贊助他們的私人基金會,用以支持全世界的考古發掘和考察研究工作。由此一來,這些跨國公司也能獲的雙重利益:一方面減輕了財政賦稅,另一方面還贏得了那些一向對他們心生疑慮的大眾市民的尊重。在他這個如此富有且有權勢,而且在華盛頓舉足輕重的「精神導師」般人物的指引下,這個考古基金會就正式成立並運作起來了。他建立了一個龐大的贊助集體,其中一部分人是銀行家,一部分人是商人,還有一大串跟在屁股後面願意出錢的人。這些贊助人每年聚在一起開兩次會:第一次是通過當年的預案,第二次則要列出相應的款項。恰好在這個九月末,他們就要召開一次會議。羅伯特?布朗將拉爾夫?巴利視為其最得力的助手。巴利在學術界的確也是個非常顯赫的人物,他是個非常有名的教授。而他的導師,喬治?瓦格納,這個將他推上學術顛峰的老師,對他則是更令人費解的信任和忠誠,為他牢牢的保守著他姓名的秘密。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兢兢業業的執行著他的指令,沒有任何怨言,甚至連他沒有想到的事情他都為他做到了,而他自己只不過是他手中的一個傀儡,可他自己對於這樣一種身份卻好像自得其樂。
凡是存在的東西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吧。
布朗給拉爾夫?巴利,這個考古基金會的美索不達米亞部門領導、前哈佛大學教授已經準確地交代了相關的指示:必須阻止克拉拉?坦內博格和她的丈夫參加大會。當然,如果沒有阻止他們參會,那麼也一定不能讓她有機會發言。
巴利本人對於布朗的指示深表不解,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導師和這對夫婦是有交情的。但是,這點腦海里的疑慮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執行導師命令的果斷性,或者說,他從未有過可以不執行導師命令的念頭。
克拉拉感覺到了聽眾們的抵觸情緒,於是心生怒氣,小臉漲的通紅。但是,就是因為那個叫什麼羅伯特的人替她支付了這場會議的費用,所以她也只有強忍情緒,吞了口唾沫,準備繼續發言。
「先生們,我到這裡來並不是要講政治的,我是來講藝術的。我希望所有人能夠跟我們一起拯救美索不達米亞的文化藝術遺產。因為人類的歷史發源於此,如果這片土地上發生戰爭,所有的文物也會跟著戰爭一起毀於一旦。所以,我來這裡就是為了尋求另外一種方式的援助。那絕不是涉及錢的問題。」
再沒人把這番話也當笑話,沒有人起鬨,但是克拉拉卻愈發感到窘迫。她因為感到了聽眾們那種劍拔弩張的敵意,緊張的渾身汗毛直豎,不過她還是決定要繼續她的演講。
「很多年以前,半個世紀甚至更早一些的時候,我的祖父參加了當時哈蘭附近的一個考古考察組,他發現了一口枯井,上面掩蓋著很多古代的泥板碎片。大家都知道,這其實是很平常的,因為即使是在現在的農村,農民們也還是時常會用泥板來建造房屋的。
但是就是在那些遮住古井的泥板上,他卻發現了一些數字,它們標明了一些村莊的面積和最後一次豐收時糧食的產量。一共有好幾百塊這樣的泥板,可是其中有兩塊卻明顯與眾不同。不僅因為它們上面所記載的內容很奇特,而且上面文字的線條也很特別,看起來似乎筆者的筆法還不太嫻熟,是用小木棍在泥板上生疏的刻出來的。」
克拉拉的聲音投射出某種強烈的感情色彩,她似乎在向所有人昭示著自己生命的意義,那是她懂事以來一直的夢想,是她成為考古學家的原因,是她在世界上,勝過任何東西和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艾哈邁德在內都更為重要的東西。
「在這六十多年裡」她接著說道:「我的祖父都一直小心翼翼的保存著這兩塊完好無損的泥板。那上面所刻的文字內容,據一個研究該文字的學者稱,是作者的一個叫做亞伯拉罕的親戚*向他講述世界形成原因的故事,講述了一位能觀萬物、能行萬事的上帝某一天突然被人類惹怒,而用洪水淹沒了大地的神奇歷史。大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所有人都知道發現《創世紀》里那些阿卡德人的詩作、《埃努瑪-埃里什》的神話、《恩奇和尼努撒》的故事或者《吉爾伽美什》中的《大洪水紀》對於考古學和歷史研究的重要意義,但是卻並沒有意識到它們對於宗教,也有著同樣舉足輕重的意義。根據我祖父找到的泥板的記載,亞伯拉罕先祖一定是受到巴比倫人和阿卡德人的詩作中關於天堂和創世紀描寫的影響,也將自己對世界創始之初的觀點加入其中。
今天的我們都知道,考古學的那些發現也向我們證實,聖經寫於公元前七世紀,那個時候的以色列統治者和教士們希望建立一個統一的以色列民族,所以他們迫切需要有一個共同的歷史,一部共同的國家史,所以需要一份滿足他們共同政治和宗教需要的權威文獻。
*《聖經》中亞伯拉罕被人稱作「亞伯蘭」,他的妻子被稱作「撒萊」,之後上帝許諾他們會擁有後代子孫,他們的名字也就自此變為亞伯拉罕和撒拉。而「亞伯蘭」和「亞伯拉罕」不過是同一個名字的兩種方言叫法。而從此,亞伯拉罕也就變成了「眾國之父」的代名詞。
在他努力的考證聖經中所描述的事件時,考古學為他辨明了真偽。迄今為止,人們也很難將神話和歷史截然分開,因為它們本來就一直被混雜在一起。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故事肯定是某位先人對於自己所經歷的事情的回憶,是那些從烏爾城移居到哈蘭鎮,再到後來的迦南等地的先祖們古老的歷史故事……」
克拉拉靜靜地等待著同行們的反應,但是他們卻都鴉雀無聲:有的人似乎對此毫無興趣,昏昏欲睡,而另外有部分人似乎也表現的饒有興緻。
「……哈蘭鎮……亞伯拉罕……我們在聖經里可以找到從亞當這個『人類始祖』開始,一直到大洪水后若干年代人們的姓氏,塞特的孩子們,賽特孩子的孩子們,其中有他拉,然後是拿鶴、哈蘭,直到亞伯蘭,他的名字後來被改作亞伯拉罕,意即「眾國之父」的整個詳細族譜。
聖經里曾詳細敘述過,上帝命令亞伯拉罕背棄家鄉遠赴迦南,但是這也無法否認他在到達上帝指定他的目的地迦南之前,沒有從烏爾遷移到哈蘭。而上帝和亞伯拉罕的會面應該是在哈蘭發生的,很多《聖經》學者都堅持認為這位先祖曾經在哈蘭生活過,直到他的父親他拉去世以後才離開。
很可能他拉在遷徙到哈蘭鎮的時候,同行的不僅有他的兒子亞伯拉罕和其妻撒拉,還有另外一個兒子拿鶴和其妻密迦,和他的孫子,也就是兒子哈蘭生的兒子羅得(羅得在青年時期就去世了)。我們都知道,那個年代如果要舉家外遷,這個家族肯定要帶上家中所有的畜群,所有的器物,不斷尋找可開墾的土地並且在那裡安家,生產能夠滿足家人需要的生活物資。照此推測他拉離開烏爾城,前往哈蘭鎮的時候應該是將自己最親近的家人帶在身旁的。我們認為……包括我的祖父,我的父親,我的丈夫艾哈邁德?海珊,還有我本人,我們都認為他拉家族中的一個成員,大概是研究書法的人,他和亞伯拉罕的關係非常親近,所以亞伯拉罕才選擇向他講述了創造世界的故事,還有關於我們唯一真神上帝的故事,誰知道呢,也許還有一些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什麼其他的事情。這些年以來,我們一直在哈蘭附近尋找同一個作者所刻的其他泥板,但是都沒有找到。我的祖父用盡畢生精力在哈蘭周邊十公里內不斷搜尋,但是依然沒有任何發現。當然,這項工作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獲:在巴格達、哈蘭和烏爾還有其他一些城市的博物館裡面倒是有數百件泥板,還有一些我們家族發掘出來的其他的物品。不過就是沒有講述亞伯拉罕故事的其餘的那些泥板……」
一個男人突然很不耐煩的沖她舉起手,揮了揮,一下子讓克拉拉分了神。
「好的……,您有什麼想說的嗎?」
「夫人,您肯定亞伯拉罕,那個先祖亞伯拉罕,那個聖經里的亞伯拉罕,那個我們的文明始祖,會把他對上帝和世界的認識告訴那個我們都無法確認的無名氏嗎?而這個無名氏難道也會像個記者一樣,把所聽到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嗎?而且,您的祖父,當然我們根本就沒興趣認識的所謂某某某,他難道會找到了這個證據,卻將它視為秘密一樣的的保守了半個多世紀嗎?」
「事實就是這樣的,這也就是我為什麼要給大家解釋的原因。」
「啊哈!那麼請您告訴我,為什麼直到今天,你們才將此事公佈於眾呢?是啊,我們多麼有幸能聽到您如此親切的介紹您的祖父和父親啊!不過,對於您的丈夫,我們多少倒是有些了解。這裡所有的人都是界內響噹噹的人物,抱歉的是,您卻是個例外,大家對您都陌生的很。還有,您這番發言也太過天真和充滿神話色彩了。您所說的那些泥板現在在哪裡啊?到底這些泥板有沒有經過科學的檢驗,它們是不是真實存在,是不是屬於您說的那個年代,我們都無從得知。夫人,大家來參加這次大會可都是非常嚴肅認真的,我們都有著明確的科學任務的,我們可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來聽什麼家族史,特別還只是個考古學愛好者的家族史。」
會場又一次淹沒在竊竊私語的海洋之中。克拉拉的小臉早就漲得通紅,她已經全然不知該做何反應了:是要逃出會場,還是要大聲斥責那個嘲笑和侮辱自己家族的那個傢伙呢?她做了個深呼吸,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正準備說話,卻一眼瞥見艾哈邁德氣憤地站了起來。
「親愛的紀耶斯教授……,我知道您一直在著名的索博那大學工作,培養了數以千計的好學生,我也應該算是其中一員。在我求學的那幾年中,您總是慷慨的給我提供免費註冊的優待。當然,不僅僅是在您的課程上,我所有的科目都給我提供了免費的學習待遇。您應該還記得,當年我的學習「成績」在索博那大學應該還是相當引人注目的。我讀書的五年當中,所有課程的分數都高到足以減免所有課程的學費,而畢業的時候,我也是以相當優異的成績拿到了特別突出畢業生的身份。此後,教授,我還非常有幸陪您去敘利亞進行過一次考古挖掘工作,之後還去過一次伊拉克。您還記得在尼普爾城(Nippur)裡面,在供奉書寫之神納布神(Nabu)的神廟旁邊那些長著翅膀的雄獅雕像嗎?很遺憾那些雕像並不是完好無損的,但至少我們還幸運地瞻仰到了亞述巴尼拔(Asurbanipal)圓柱形的印章收藏……我知道,我在業界沒有您那樣的學識和威望,但是我負責伊拉克發掘小組的工作也有很多年了。只是現在,我們的部門陷入了絕望的境地,就是因為這場可能發生的戰爭。雖然它還沒有公開宣布,但是卻可想而知其後果將會是多麼慘重。這十年來,我們一直遭受著殘酷的封鎖,所謂的石油換食品項目也根本無法滿足勞苦大眾的生存需要。那些伊拉克兒童慘死在醫院當中,不是因為醫院沒有治療藥物,就是因為他們可憐的父母沒能力給他們購買食物。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能夠真正用於考古挖掘的經費,自然也就非常有限。所有的考古小組都紛紛放棄了在伊拉克的工作,等待以後能夠找到更為合適的時機再繼續工作。
談到我的妻子克拉拉,她多年來一直都充當我的助手。我們一起從事考古發掘工作,她的祖父和父親也非常熱愛考古事業,在他們那個年代里,他們也也紛紛解囊資助了不少考古發掘隊……」
「一群盜墓強盜!」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道。
這個刺耳的聲音,混雜著人們激動的笑聲,就像一把把尖利的匕首狠狠插在了克拉拉的心頭。艾哈邁德卻並沒有因此停下來,他對這些挑釁的聲音似乎充耳不聞,繼續憤怒的駁斥著。
「嗯,首先我們很肯定,那兩塊由克拉拉祖父一直保存的特殊泥板的作者,肯定是很準確的將亞伯拉罕給他講的故事記錄了下來。而且,我們能夠非常清楚的跟大家講述這個在考古學史上,同時也是在宗教和聖經傳說史上駭人聽聞的重大發現。我認為,大家應該請克拉拉博士把話說完。克拉拉,請……」
克拉拉感激的看了丈夫一眼,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稍顯膽怯的準備開始發言。但是,如果這一次又有哪個老東西要突然打斷她,或者大聲貶低她,侮辱她,她可不能還就這樣忍氣吞聲,由人擺布了。因為要是被祖父看到,他一定會對自己非常失望。他從來就不願意向國際社會尋求任何形式的幫助。「那都是幫高傲的不得了的婊子,還真都以為自己淵博的不得了呢。」同樣,要是父親知道這件事的話,也肯定不會同意她來羅馬。但是父親已經去世了,而她的祖父……
「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哈蘭附近努力的搜索其他一些泥板的遺骸,因為我們對它們的存在非常肯定。但是,我們沒有找到任何線索。我們在祖父發掘出的那兩塊泥板上方,發現了夏馬斯(Shamas)這個人的名字。根據常理,通常作者會將自己的名字寫在泥板的上方,當然有時候也會寫上核稿人的名字。但是在這兩塊板子上只有夏馬斯一個人的名字。那麼,大家一定會問了,夏馬斯究竟是個什麼身份的人呢?
自美國宣稱伊拉克是他的頭號敵人之後,地區性的襲擊就接連不斷。
大家應該還記得兩個月以前,幾架闖入伊拉克領空的美國飛機稱被地面導彈擊中,所以才回擊了一些炮彈。但是被轟炸的地區位於巴士拉(Basora)和古烏爾城之間一個名叫薩佛蘭的小鎮。這個小鎮被轟炸之後,露出了一個古建築群的遺迹,還有一段周長估計超過五百米的古城牆。
鑒於伊拉克現在的政治形勢,該遺址並沒有在國內引起足夠的重視和關注。我和丈夫只得自己找了幾個工人,開始在那進行挖掘。雖然沒有足夠的資金,但是我們有堅定的決心,我們堅信這個建築物可能是用那些泥板房屋其中的一個,或者是其他的什麼神廟等等。在科學上,我們卻還無法證實這一點。我們在裡面找到了一些泥板,而最讓人驚喜的是,在這些泥板中,我們又發現了一塊寫有夏馬斯名字的泥板。我們不由得發問,這個夏馬斯跟那個記錄下亞伯拉罕所說故事的夏馬斯是同一個人嗎?
我們無從考證,也許就是他也不一定。亞伯蘭帶著他父親的族群踏上去迦南的征程的,也有相關的理論證實說,他在哈蘭一直住到父親去世,然後才奔赴他對上帝承諾的目的地——迦南。那這個夏馬斯也是亞伯拉罕遷徙族群中的一員嗎?他是否陪著亞伯拉罕一直到了迦南呢?
要解決這些問題,我希望能得到在座諸位的幫助!我們的夢想就是希望能成立一個國際性的考古小組。如果我們能夠找到這些泥板的話,……多年來我一直不停的問自己,亞伯拉罕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放棄了多神論,就像他同時代的人一樣變得相信只存在唯一的神,上帝的呢?」
紀耶斯教授又舉起了手。看來這個索博納學校的老教授,這個在世界考古學界聲名顯赫的專家,今天是存心要讓克拉拉難堪的。
「夫人,我堅持要讓您給我們展示展示那幾塊神奇的泥板。否則,就別怪我們不得不繼續維護我們自己的權益了,我們也有些東西要展示給大家看,說給大家聽的。」
克拉拉再也無法忍受了,她那雙藍眼睛里閃現出一道憤怒的電光。
「您這是怎麼了,教授?難道您就無法忍受除了您自己之外,別的人也能夠對美索不達米亞的文化多謝了解嗎,您就不能忍受其他人也能發掘出相關的珍貴文物嗎?您就那麼以自我為中心嗎……?」
紀耶斯極為克制的站了起來,對聽眾們琅琅說道:
「只有大會發言重新回歸到嚴肅的話題時,我才打算回來。」
拉爾夫?巴利覺得自己是時候發言了。看到這幾十個人已經被這個考古學界的無名晚輩弄得情緒不佳,他只有清清嗓子,走到聽眾面前。
「對這裡發生的一切,我感到非常抱歉。我真的很難理解,大家為什麼就不能謙虛一點,聽這位克拉拉女士把話說完呢。她和我們一樣都是考古學家,你們為什麼要對她懷有偏見呢?她只不過是在陳述一個理論,大家可以先聽完,然後再發表意見,這樣不好嗎?還沒有聽完就急忙發表意見,我覺得這樣也很不科學。」
牛津大學的雷恩教授,是個中年婦女,她黑著臉,舉手準備要發言。
「拉爾夫,在這裡參會的所有人,大家都是很知道底細的……坦內博格女士所說的那些泥板並沒有實物證明,連張照片都沒有。她和她的丈夫都不過是對伊拉克形勢在做一份辯護詞。當然,對於他們國家的狀況我本人也深表遺憾,但是他們所謂的那個關於亞伯拉罕的什麼理論,坦率的說,我認為它更像是一個神話故事的產物,而不是一項科學工作的成果。
而且,我們這可是在參與一個嚴肅的大會,其他的會議廳里,同行的專家們都在陳述著他們最新的工作和成果,而我們呢……我們呢,我感覺我們就是在浪費寶貴的時間。
很抱歉,我跟紀耶斯教授的想法一致,我希望我們能夠開始真正的工作。」
「難道我們就不是在工作嗎!」克拉拉終於怒不可遏的喊了出來。
艾哈邁德也站了起來,他鬆了松領帶,沒有專門針對誰,沖所有聽眾說道:
「我不得不提醒諸位,考古界最偉大的發現往往都是出自那些懂得傾聽,懂得從浩瀚的神話故事中探索真知的人們。如果諸位根本不願意,甚至都不願意考慮一下我們正在向大家所陳述的東西,那麼,諸位就等著瞧吧,是的,到時候就睜著眼睛看著布希是如何攻打伊拉克的,看看到那個時候會是一幅什麼景象。當然,諸位都是『高度文明』的國家裡聲名顯赫的教授、考古學家,所以大家多多少少還是會傾向布希一方,不會有人願意冒著生命的危險去伊拉克保護一個所謂的考古項目。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能夠理解。只是我不明白,諸位為什麼會有如此強烈的封閉和抵觸情緒,甚至都不願意聽完,或者去求證一下我們所稱述給大家的事實,或者說能夠稱之為事實的東西呢。」
雷恩教授又舉起了手。
「海珊教授,我還是堅持要你們給我們出示實物證據。請不要對我們評頭論足,通過這種方式來達到引人注目的目的。我們都是成年人,我們在這裡是都是為了討論考古學,不是為了討論政治。不要說得自己像是個受害者一樣,請拿出證據來說明你所說的一切。」
克拉拉立刻站起來,沒等艾哈邁德反應,也沒等那個女教授再作斥責就繼續發言起來。
「那些泥板不在這裡。諸位應該知道,鑒於伊拉克現在的形勢,我們也無法把它們帶到這裡。我們準備好了一些照片,雖然效果不是很好,但是至少能夠證明它們確實存在。我們只是希望得到大家的幫助,一起進行考古發掘,因為我們自己無法籌措足夠的資金來完成這個龐大的項目。特別是在今天的伊拉克,考古學是大家能夠關心的唯一問題,而這也理所應當是我們最該關注的問題。」
大家聽了這番話后一陣沉默,隨後紛紛起立,離開了會場。
拉爾夫?巴利走到艾哈邁德和克拉拉身邊,一副內疚的樣子。
「真抱歉,我已經儘力了,但是我跟你們說過,這個時候不合適,你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在大會上發言的。」
「您的確已經出人意料的儘力了,但是是儘力不讓我們成功!」
「坦內博格女士,國際形勢時刻影響著我們每一個人。您知道的,考古學界一直試圖跟政治劃清界限。否則,真要派個考古小組去那樣的國家簡直難以想象。艾哈邁德,你也知道在這個時候想找到支持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鑒於現在的政治局勢,基金會對於在伊拉克搞這樣一個挖掘項目也是很難予以考慮的。要想贊助這個項目,基金會主席肯定會受人非難,不說這個,董事會上肯定也是通不過的。我跟你們解釋的很清楚了,考慮到現在的形勢,你們在大會上的言行最好謹慎一些。但是你們卻不聽我的話。總之,我們希望今天下午所發生的一切不會再有機會重演了,千萬不要弄成一場無法收拾的鬧劇……」
「我們在策略上或許不是完全正確,但是您的意思好像是我們傷害了大家。」克拉拉怒不可遏的諷刺道。
「拜託!我已經跟您坦誠的交待了所有的情況吧!你們跟我一樣非常清楚現在的狀況。不過就算這樣,你們也不用完全絕望。我注意觀察到伊維斯?皮科特教授聽的非常專註,他是個特別的人,不過在業界也算是很有權威性的。」
拉爾夫?巴利突然很後悔向他們舉薦了皮科特,儘管他說的倒不失為事實。這個所謂的權威人士的確是非常有興趣的、認真的聽完了克拉拉的演說。儘管根據皮科特的背景來看,他的興趣應該決不僅僅局限在學術上面。
夫妻兩人回到酒店都筋疲力盡了。他們兩人不論是對自己,或者對對方都覺很不自在。克拉拉覺得有種風雨欲來的感覺:艾哈邁德的確是為她做了辯護,這是沒錯,但是她也很清楚,他對自己陳述事情的方式毫不讚賞。他曾經一再勸告她,不要在發言中提到她的祖父和父親,只需要圍繞現實的這個考古發掘來講演。鑒於現在伊拉克的局勢,誰也沒辦法去證明他們所說的到底是不是事實。但是她卻堅持要通過這種方式紀念祖父和父親,緬懷這些她深愛的,並讓她獲得了這麼多考古知識的親人們。要是不向大家說明祖父就是那幾塊泥板的發掘人,那無異於偷走了他最寶貴的東西。
走進房間的時候,他們發現服務生剛剛在裡面打掃完房間,於是他們什麼話都沒說,等著服務生離開房間。
艾哈邁德從冰箱里拿出個杯子,自己倒了杯加冰的威士忌。他沒有給克拉拉拿什麼,所以她只好自己斟了一杯金巴利酒,然後默默地坐在一邊,等待著暴風雨的降臨。
「你可太出洋相了!」艾哈邁德嚴厲的說道:「瞧你說起祖父、父親和我的時候的神態!我的上帝啊,克拉拉!我們可是考古學家啊,我們來這裡可不是要跟這些權威們鬧著玩的,這裡更不是什麼大學生的畢業晚會,需要在上面潸情地感謝自己有個多麼好的父親!我跟你說過了,叫你不要提祖父,跟你說了那麼多遍,你怎麼就是聽不進去呢,只顧自己想到哪說到哪,毫不顧及後果!而且,你絲毫沒有覺察到當時觀眾的反應,也不管後面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拉爾夫?巴利警告過我們,要我們謹慎一點,而且還清楚地告訴我們他的老闆羅伯特?布朗會支持我們發掘的,但是他不能直接地幫助我們,那會影響他的名譽。他總不能告訴那些顯赫的朋友說,僅僅是因為這個人是他他老朋友的孫女,所以他才會對這個不知名的女考古學家的項目很感興趣吧!而且這個女人嫁給了一個和伊拉克當局有相當密切關係的伊拉克人,鬧成這樣,他就更沒法讓他們幫助到我們了。拉爾夫?巴利清楚明確的說過這些吧:要這麼做的話,羅伯特?布朗不等於自己抽自己耳光嗎?克拉拉,你想幹什麼啊你?」
「我就是不想奪走祖父的東西!為什麼不能提祖父、父親還有你?提這些又什麼見不得人的嗎?他們都是古董商人,收藏家,他們拿出了大筆財產資助在伊拉克、敘利亞、埃及還有諸多地方的發掘工作……」
「醒醒吧,克拉拉,麻煩你搞清楚狀況好不好!你的祖父和父親只不過是商人而已。他們可不是什麼文學藝術的保護人!你已經長大了,是個成熟的女人了,你不再是那個爬到祖父膝蓋上撒嬌的女孩了!」
艾哈邁德突然停住了,他覺得很累。
「《泥板聖經》,人家都這麼稱呼我的祖父。亞伯拉罕所說的《創世紀》……」克拉拉低聲說道。
「是啊,《泥板聖經》,在出現草紙一千多年以前寫在泥板上的聖經。」
「那是一個對於人類而言具有深遠意義的發現,是亞伯拉罕存在的又一個證據。你不認為我們可以找到它嗎?」
「我也很想找到泥板聖經,但是現在,克拉拉,你已經搞砸了我們可能達到這個目的的最好機會。這群人都是世界考古學界的精英,為了我們的身份,我們必須要得到他們的諒解和幫助。」
「我們的什麼身份,艾哈邁德?」
「一個毫不知名的女考古學家嫁給了一個考古挖掘部門的負責人,但這個負責人所在的國家是獨裁專制的,而且該國的領導人由於不屈從最強大國家的利益而受到了制裁。若干年前,當我在美國生活的時候,伊拉克人的身份也許並不是個什麼特別不利的條件,而且情況恰好相反,因為那個時候薩達姆為華盛頓服務。他用美國人賣給他的武器殺戮庫爾德人,而這些武器都是日內瓦條約中嚴令禁止的化學武器,人們現在還在尋找這些武器。說什麼民族內部爭端自己解決,這都是謊話,克拉拉,不論如何所有的事情都應該遵守國際規則來辦的。對你而言,身邊所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可以不在乎,薩達姆、布希和那些由於他們的過錯將會喪命的人對你來說,都一樣,沒有任何分別。你的世界里只是你的祖父,僅此而已。」
「那你站在哪一邊呢?」
「什麼意思?」
「你指責薩達姆,看起來又好像很理解美國人,可有時候你似乎又表現出對美國人的憎恨……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呢?」
「哪一邊都不是,我有自己的立場。」
他的回答讓克拉拉大吃一驚。艾哈邁德的直言不諱讓克拉拉大為震驚,她覺得丈夫這種不疼不癢的態度讓她心痛。
艾哈邁德是個太過西化了的伊拉克人。他遠離自己的故土實在太久了。他的父親曾經是個外交官,對薩達姆的政權還有著相當的感情,他被派駐到若干個使館:巴黎、布魯塞爾、倫敦、墨西哥還有華盛頓領館……海珊家族一直都生活的非常好,所以大使的子女們都變得非常的國際化:他們在最好的歐洲學校里接受教育,學習很多種語言,進入到最好的美國大學學習。他的三個姐姐都跟西方人結了婚,她們都無法忍受回到伊拉克的生活。他們都是在民主國度中自由成長起來的孩子。而艾哈邁德,同樣也是在父親派他去的每一個目的國都深受民主的熏陶。所以儘管每次回國的時候,他都可以享有作為政治親信子女的特權,伊拉克對他而言依然是個令人窒息,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牢籠。
本來他打算美國定居下來的,但是他卻結識了克拉拉。她的祖父和父親都要她跟他們一起去伊拉克,所以他也就只好他們一起回國了。
「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呢?」克拉拉問道。
「什麼都別做。我們現在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明天我給拉爾夫打電話,看看你所闖的禍到底有多大。」
「我們要回巴格達嗎?」
「你難道就不能有點別的創意嗎?」
「你別這樣挖苦我!我認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必要的,是我欠我祖父的。我承認,他是個商人,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熱愛美索不達米亞,他將這種熱情遺傳給了我父親,還有我。他只不過是沒有那麼幸運可以從事自己熱愛的職業,要不他早就是一個偉大的考古學家了。但是就是他發現了那兩塊泥板,並且將它們保管了半個多世紀,並且還花自己的錢讓別人去開掘,找尋夏馬斯的足跡……我要提醒你,伊拉克的那些博物館里所珍藏的古泥板,古木片可都是我祖父資助他們發掘出來的。」
艾哈邁德的臉上露出了一幅不屑的表情。她又吃了一驚,突然覺得自己的丈夫變得是那麼陌生。
「你的祖父從來都是個謹慎的人,你的父親也一樣。他們從來都沒有辦過免費的展覽。你今天的所作所為也一定會讓他們倆感到失望的,他們該不是要教你也這樣做吧。」
「他們教導我的,就是對考古學的熱愛。」
「他們曾讓你對泥板聖經著迷,但這一切已經都過去了。」
又是一陣沉默,艾哈邁德一口飲幹了手中那杯威士忌,然後閉上了眼睛。兩個人誰都不願開口繼續說話。
克拉拉躺在床上,滿腦子都在想著夏馬斯,想象著他是怎麼樣拿著一根蘆葦棒在泥板上一筆一劃的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