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春雨綿綿,對於踏青郊遊的人,可能是一種情調,所謂「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是春遊的好季節。

春雨綿綿,對於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來說,那就不見得是一件舒服的事了。

龍步雲離開了夏家圩子,雖然不是兼程攢路,卻也從不休息。

他的心裡一直在記掛著兩件事:母親的枉死,是他永遠放不下心。但是,這樣大海撈針,實在是要靠幾分運氣,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了卻心頭大願!

正因為如此,連帶地他不能不想到夏家圩子的兩個人,豪情萬丈的夏超峰,和柔情似水的夏芸姑。

只是如此一諾,夏老爺子把自己獨生女兒的終身許配給了龍步雲。而夏芸姑最後以自己的鮮血代表決心,要堅貞不移地等他,一直要等到他回來。

何年何月?等他?他要芸姑等他到多久?心結!一個解不開的心結,讓龍步雲在麥紅騾子背上,愁眉深鎖。

偏偏又遇上了一連多少天的春雨,雨下得不大不小,足夠讓龍步雲渾身濕透。胯下的大麥紅騾子經過雨淋,越發地顯得油光水亮。

在一整天的旅途中,龍步雲只吃了兩個冷硬的鍋魁,喝了一壺冷水。但是他對麥紅騾子卻是照顧得一點也不馬虎,照樣地一天兩頓燒酒拌黃豆,外加一頓麥趙皮。

冒著雨,麥紅騾子踏著輕快的步子,走得很有精神。可是騾背上的人卻不是這樣。

暮至夜暗,又是一陣急雨,龍步雲在騾背上打了個噴嚏,渾身起了一陣冷顫,打從心裡有了一陣寒意。

龍步雲倏地一驚,非同小可。

他暗自忖道:「隨著恩師在深山苦練十年,承受著風霜雨雪的磨練,雖然不敢說是銅筋鐵骨,但是從來沒有生過病,即使是在寒冬三九,也只是披一件夾襖而不覺寒冷,為什麼今天只不過是淋點雨罷了,竟然有了寒意,難道要生病了?老天!旅途中可生病不得啊!」

他站在踏鐙上,向前眺望,但見遠處有縷縷炊煙,想必是一處村落人家。

他一拌韁繩,麥紅騾子彷彿早已了解主人的心意,立即撒開四蹄,向前疾奔。

不到一盞茶的光景,眼前是一處好幾百戶人家的市鎮。

此刻燈火通明,正是夜市熱鬧的時刻。

龍步雲讓麥紅騾子緩緩走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高大雄壯的騾子,渾身水濕卻又掩不住一股逼人的英氣,在這個靠近青河的市鎮上,倒是挺惹人注意的。

龍步雲沒有理會四周的眼光,在到處都是雨傘與釘鞋的人潮中,停在一家客店門前。

這家客店,樓下賣飯賣酒,樓上是住宿客商,只聽得裡面鍋勺響得震天價響,菜香飄在大街頭。

龍步雲的騾子剛一停在門口,裡面就走出一位店夥計,滿臉帶笑上前攏住嚼頭問道:「客官是飲酒用飯還是住店?」

龍步雲躍下騾背,順手將韁繩甩給店夥計,再從鞍后解下包袱,他吩咐店夥計:「牲口淋了雨,要用力將全身擦乾擦熱,不能馬虎,再用上等燒酒拌黃豆,喂上一升,好好伺候,這個給你!」

他從腰板帶上取出一錠銀子,丟給店夥計。

店夥計先是一怔:這個人自己一身狼狽不堪,對這隻牲口倒是如此優厚。

但是,店夥計不敢怠慢,立即說道:「客官的賞賜,小的不敢收,小店有規矩,再說照顧牲口,是我們該做的……」

龍步雲沒有停留腳步,大步走進店內,口中說道:「我賞的,你不收下,我會不高興,我的騾子要比別的牲口更多的照顧,該給的,我不白花銀子。」

店夥計只好在門口高聲叫道:「招呼住店的客官一位,上房!」

店裡立即從櫃檯旁走過一位穿著短裝,系著腰帶,乾乾淨淨的年輕小夥子,上前一哈腰,伸手就要接龍步雲手裡的包袱。

龍步雲一擺手,乾淨俐落兩個字「不必!」

那年輕的店夥計哈著腰一伸手,說道:「客官請這邊上樓。」

看樣子這家店是老字號,樓板原是紅漆漆過的,如今已經是相當的斑剝。但是,處處都還保持著非常乾淨。

店夥計一直引到後面,推開房門,是一間很寬的客房。

房裡陳設很簡單,但是陳設有致。

門前走廊,下面是一處四方天井院落,此刻正是春天,種的樹,還在細雨中綻放著幾朵花兒。

房的另一邊,是一排格子窗,推開窗牖,下面便是青河,水流無聲,時有船隻款乃而過,也時或傳來幾聲漁唱。

裡面一間才是卧室,更裡面居然還有一單獨的浴室,洗漱設備,一應俱全。

這是令人一看就喜歡的上房。

龍步雲很少住店,習慣性的餐風露宿,一方面是習慣如此,一方面也是省一些費用,儘管他攜帶的金銀珠寶不少,足夠三年五載的花費。但是,省著用,以備不時之需。

今天他本來不打算住店的,由於他有寒冷的感覺,他告訴自己,好好地休息一下,千萬不能生病。

於是他住進了這間上房。

不等他吩咐,店夥計先說道:「小的先去為客官準備熱水,客官可以先洗一個熱水澡,客官今天冒雨趕路,熱水洗澡,驅除風寒。回頭為客官準備幾樣下酒小菜,小店自釀的白乾,酒醇又夠力氣,小酌幾杯,回頭睡覺休息,明天起來。精神煥發。」

聽他那種機靈說話,安排得妥妥貼貼,你不想接受都難以推辭。

龍步雲點點頭說道:「那就一切聽你的了!」

店夥計垂著手,打個揖,恭敬地說道:「謝謝客官賞臉!」

接著就是一大桶熱水洗澡。

幾碟精緻可口的小菜,配上一壺白乾。

龍步雲在洗完全澡以後,出了一身汗,人是感覺到舒坦多了。

再嘗嘗菜、品品酒,雖不是上等,卻也是十分爽口,興緻一發,很快喝完一壺,又再添了一壺。一斤白乾下肚,帶著幾分酒意,果然酣然入睡。

難得有如此舒服的睡眠,睡得十分甜熟。

不知何時,房裡有一種聲音,讓龍步雲悠悠醒來。

夜半無雲,月色從後面窗子隔著窗紙映進房來。

房裡似乎有一種喃喃自語的聲音。

龍步雲心裡一動,人立即清醒了,但是仍躺著不動。眯著眼睛看去,只見一個人坐在外面桌前,彷彿是在檢驗什麼東西。

只聽他喃喃說道:「這顆祖母綠的價錢,少說也得值上千兩銀子。這一枚黃鋼玉的斑指,只能值百來兩,這支鐲子是件古物,大概要值不少……」

龍步雲一聽,原來是在數著他包袱里的珠寶,也正是他日後途中的盤纏。

他再一看,原先放在床旁的包袱,已經不知何時解開,連寶劍也不見了。

龍步雲心裡一震,心裡說道:「好哇!偷到我頭上來了!」

他第一個反應,便是躍身而起,穿越外間,伸手抓住來人。

但是他隨又按捺住躍起的身形,靜靜地躺在床上,暗自忖道:「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居然趁著我醉后熟睡的辰光,偷我的行囊,而且偷了以後還不走,還在那裡挑東揀西的。」

他隔著房門掛的珠簾,看到坐在外間正在聚精會神檢查珠寶的,竟是一個瘦小的老頭,隔窗的月色,映在他頭上,光禿禿的,只剩下薄薄的一點點銀髮,在腦後扎了一根小辮子。側臉看上去,一個尖尖的鼻子,一雙雞爪似的手,正在挑著揀著。

龍步雲是沒有豐富閱歷的人。但是,他跟隨恩師十年,耳濡目染,對於江湖上的種種,也心領神會不少。

這樣的一個瘦小的糟老頭子,如果沒有幾分過人的功夫,絕不會在毫無警覺的情況下,拿走龍步雲的包袱,而且還不走,這說明什麼?說明這個小老頭如果不是瘋子,就是根本有所恃。

「有所恃?」龍步雲心裡一轉。「你再有所恃,我也要領教領教!總不能把偷人家認為是應該的吧?」

他估量,從房裡躍身掠出,堵住外面的房門,只是一瞬間的事,諒對方也逃跑不掉。

他正要起身,就在這時候,聽到小老頭翹著下巴,嘿嘿地乾笑了一陣,說道:「醒了半天了,盡在那裡打什麼主意?是跳起來堵門?還是直接奔過來搶東西?」

龍步雲一聽,敢情這個老傢伙早已經知道我醒了!而且還知道要堵住外面的房門。

想到這裡,既不好意思再裝睡,又不能掠身過去堵門,只好從容起來。

剛一起床,覺得自己的頭一陣裂痛,頭暈目眩,不禁大吃一驚。心忖道:「糟了!難道這酒里下了葯?要不然我怎麼會頭痛如裂?」

小老頭又說話了。

他在說話的時候,連頭也沒有轉動,可是他偏偏像是看到了一切。不輕不重地說道:「怎麼樣?頭痛難過了吧?窮人發財,如同受罪。窮燒包,又住上房又吃好的、喝好的,連那匹臭騾子都要喝燒刀子,真是燒包哇!」

龍步雲一聽不禁脫口問道:「你對我的騾子怎麼樣了?」

小老頭嘿嘿笑道:「放心啦!我老人家從來不跟畜牲計較,所以你也放心!」

龍步雲一聽,敢情連我也被當作畜牲?剛要生氣,又忍了下來,走到房門口站住和緩著語氣問道:「老丈!半夜三更來到我的房裡,是你要計較?還是我要計較?」

小老頭「喝」了一聲,一揚頭,那根小辮子一甩,兩個小綠豆眼睛翻了又翻,翹著一個酒糟鼻子,沖著龍步雲有好氣沒有氣地說道:「好小子!你倒是反咬了我老人家一口哇!」

龍步雲笑笑靠著門框,雙手環抱說道:「老丈,人總得說個道理吧!半夜三更跑到我住店的地方來,拿走我的包袱和裡面的盤纏,道理何在?」

龍步雲持著這位長相滑稽的小老頭,倒是把剛開始那一股子怒氣,消掉了一大半,緩緩地接著說了一段很客氣,但是很認真的話。

「我說老人家,其實方才我說的話都不重要,你已經進來了,而且包袱也已經拿了,包袱里的盤纏你也在估了價,反正你也沒拿走,對不對?只要將東西還給我,保證一切沒事,說不定我們還可以成為忘年之交!如果……」

小老頭嘿了一聲,翹著鼻子說道:「小子!你說了半天,我老人家只聽進去兩句話。」

龍步雲一聽,好呀!說了半天,原來你都當作耳邊風,問道:「你聽到的是哪兩句話呢?」

小老頭臉上可沒有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道:「第一句話兩個字:盤纏。」

龍步雲說道:「不錯,這些都是我離家的時候準備的盤纏,怎麼樣?有問題嗎?」

小老頭哼了一下說道:「當然有問題。小子!你要到那裡去?是到十萬八千里以外的西天極樂世界嗎?你是唐三藏,要經過十三年才能取到經?」

龍步雲不知道小老頭在說些什麼,皺著眉有些不悅的說道:「老丈!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小老頭冷冷地說道:「小子!你不要裝蒜,你說盤纏,我老人家算了算,連你的零碎銀子,少說也得值個萬把兩以上!你到什麼地方去?要帶這麼多盤纏?這些錢,夠你花上十年八年的。」

龍步雲一怔說道:「盤纏帶多了也算錯嗎?」

小老頭說道:「這些珠寶銀兩,根本就不是你的……」

龍步雲愕然說道:「你說什麼?」

小老頭說道:「我老人家說你是個賊!這些東西根本不是你的!是你偷來的!」

龍步雲勃然大怒說道:「你我萍水相逢,而且又是在這種場合,我沒有拿你當賊辦,已經是跟你客氣,看你年老,才放你一馬,沒想到你竟然胡言亂語。」

他大步走到房的中間,沉聲說道:「把東西還給我,看在你一把年紀,我不為難你!」

小老頭哈了一聲,將桌上的銀兩珠寶包起來,向脅下一夾,連寶劍也夾在一起,沖著龍步雲一齜牙,說道:「你想要東西?虧你說得出口!」

龍步雲大怒叱道:「你真是不知死活的老傢伙!」

說著話,一箭步上前,右手閃電抓向衣領,左手探脅,摘取包裹。

小老頭咦了一聲,貼著桌子一閃,轉到另一邊,一雙小綠豆眼睛,沖著龍步雲滴滴溜溜地亂轉。

龍步雲原本以為手到擒來,所以只用了三成功夫,誰知道突然出手落空。

這一下真的讓他怔住了!

龍步雲瞬間調整了心情,知道對手不是等閑之輩。

他不能怠慢,左手仍然攫向對方包裹,右掌一揚,腳下盤步上前,身形整個罩住了去路,手掌拍向小老頭的左肩。

小老頭方才的訝異還沒有消失,此刻臉上更增添了不解的神情,左肩一塌,右掌出招「力托華山」,腳下及時拿樁。

就聽得「卟」的一聲,房裡頓時激起一陣勁風,小老頭啊呀出聲,人向地下一蹲,想必是這一招承受不了,吃了虧。

龍步雲疾橫一步,伸手提他的衣領,準備夾領提起。

突然,只見小老頭就地一滾,滾得極快,轉瞬間滾到了房外。

龍步雲瞬間一怔,跨步追出來時,小老頭已經從欄杆上借力一彈,飛身上了房頂。身形極其特別,快得有如一溜輕煙。

龍步雲這時候那裡還敢怠慢,長身一掠,穿越過欄杆,隨手一帶,人彷彿是盪起一個大鞦韆,飛了出去,極輕極快地落上房頂。

可是,小老頭已經走得不見蹤影!以龍步雲的眼力,在這月色的夜晚,登高臨下,少說五十步以內,落葉飛花,難逃他的視線。

此刻,他就是追丟了小老頭。

向左邊看去,是滾滾的青河,河水泛著月光,粼粼發閃,只有一隻烏篷船,在河邊緩緩的搖著櫓。

從房頂向下,十丈以上,跳下去沒有攀附,是一種危險,再說就是跳下去,濺出的水聲,不會聽不到。

右邊是一個庭院,雖然花木扶疏,卻也沒有濃密的樹蔭可以掩蔽。

人不見了!龍步雲站在屋頂上怔住了!方才那一掌硬接,小老頭分明是吃了虧,但是他還是跑掉了,說明他受的傷並不是很重,這也說明小老頭的功力,不是等閑之輩。

最使龍步雲不解的,這個小老頭若是存心盜取他包裹里的珠寶,當他取得之後,就應該遠走高飛,為何還要留在房間里挑三揀四?分明是要向龍步雲挑釁!如果小老頭是沖著龍步雲而來,當他得手之餘,隨便一掌一劍,都可以讓龍步雲在睡夢中送命,可是他放棄了機會。

最不能讓龍步雲心情平下來的,小老頭一口咬定龍步雲是賊,包裹里的金銀珠寶,都是偷的,真是氣人!這一連串的疑問,讓龍步雲清理不出一點頭緒來。

他愕然半晌,不得要領。

正要飄身下房,忽然下面有人叱喝:「房上的朋友,你好大膽子,居然敢在清河鎮做案,你乖乖的慢慢下來,要不然,我這三眼火槍可是轟你個千瘡百孔馬蜂窩。」

一聽聲音,龍步雲知道是白天見到那年輕小店夥計。

他飄身下房,站在院子里,面對著十幾個拿刀持槍的人,其中果然有三個人手裡端的是三眼火槍。那玩意兒一經點火,轟出去數百粒鐵彈子,三五十步以內,真能把人轟成馬蜂窩一般。

龍步雲一現身,年輕的店夥計倒是楞住了,有些張口結舌的問道:「客官!怎麼……怎麼會是你吶?你怎麼會在房上?」

人叢中走出一位青袍小帽的中年人,對龍步雲拱拱手說道:「客官尊姓?」

龍步雲說道:「我姓龍!」

中年人說道:「龍爺!看來這是一場誤會,我是這裡的賬房。龍爺!我們回房裡再談,這裡容易驚動別人!」

他揮揮手,讓大家散去。

他和龍步雲再上樓,進到房裡。

賬房讓龍步雲坐下,還沒有開口,龍步雲先開口說道:「掌柜的!我遭了竊!」

他指著桌上還剩下來的衣物,零散在那裡:「我的盤纏,還有我的劍,都被人偷走了!」

賬房先生一愕,慢慢地說道:「如此說來龍爺是上房追賊去了?」

龍步雲點點頭,但是想到把人追丟了,又覺得難為情,但是他還是說道:「我追到房上頭,他就跑不見了。」

賬房先生又問道:「龍爺!你可曾見到賊人的模樣?」

龍步雲說道:「一個六七十歲而且身材矮小的老人。」

賬房先生啊了一聲,點點頭說道:「龍爺!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會起來捉賊嗎?你看這個。」

他遞給龍步雲一張紙,紙上寫幾行酒盅大小的字,力透紙背,蒼勁不凡。

「你們店裡住了賊。他的臟物我拿走,他的房錢、酒錢,拿那匹騾子折價吧!」

下面畫了一個酒罈子,另外簽名兩個字醉叟,龍飛鳳舞。

龍步雲連忙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看到的?」

賬房先生說道:「就在不久以前,有人敲門叫醒了我,開門以後,不見人影,就只看到這張字條。」

龍步雲咬牙說道:「這個老傢伙不但功力了得,而且還有心計,算計得好好的。」

賬房先生剛一叫:「龍爺!」

龍步雲立即說道:「不行!不能就讓他這麼得手,我要去找他。不過……」

他對賬房先生說道:「現在我的盤纏,連同我的寶劍,都被他偷走了,關於我的房錢酒錢……」

賬房趕緊退後一步,哈著腰說道:「龍爺!你儘管放心!我們做客棧生意買賣,也不能不識人,龍爺!你是何等人物,我們不敢對你說無禮的話。」

龍步雲說道:「做生意將本求利,天經地義的事,我也不能白吃你們的。方才他在字條上不是已經說過嗎?我那匹麥紅騾子大概還能值幾兩銀子,就留下來作抵押吧!」

賬房先生一臉誠惶誠恐,一再哈著腰說道:「龍爺!你儘管自便,小店不敢!」

龍步雲擺手說道:「就算我將騾子寄養在你們這裡,待我追回我的寶劍和盤纏,再來貴寶號結賬。」

賬房先生拱著手說道:「龍爺!你老實在太過言重了。」

他頓了一下,然後說道:「這樣吧!龍爺!你這一路之上也許用不著尊騎,就暫時寄放在小店,我們一定按照龍爺你的吩咐,燒酒拌黃豆,不敢稍有怠慢。龍爺任何時間回來,尊騎一定毫髮無傷地奉還。」

龍步雲拱拱手說道:「既然如此,隆情日後再謝。」

說罷話,便重新包紮起零散的包袱,提在手中,邁步就走。

賬房先生拱手叫道:「龍爺這就要走!在下不敢阻攔,但不知可否請龍爺暫停腳步,在下有兩句話要面告龍爺。」

龍步雲果然停下腳步。

賬房先生對身後店夥計低低地說了幾句話,店夥計匆匆跑出去,又匆匆回來,手裡拿了一個搭褳,看樣子很沉重。

賬房先生拿過搭褳,雙手遞給龍步雲說道:「龍爺!這個請你收下。」

龍步雲接過來,解開搭褳一看,裡面是白花花的大小銀錠。

龍步雲一愕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賬房先生不慌不忙地說道:「龍爺此去尋找盜竊兵刃和盤纏的賊人,三五日、或者十天半月不定,不能沒有使用的錢,這一百兩銀子是小店借與龍爺,待龍爺追尋到了賊人,一併還給小店也就是了。」

龍步雲正要說話。賬房先生很誠懇地說道:「龍爺!你就別再說什麼了。錢財是身外之物。但是,到了急需用的時候,一文錢能逼死英雄漢!龍爺是位人物,不要為這種小事而有爭議了!」

龍步雲想想,賬房先生說的倒是句句真話。此刻身上分文俱無,果真的寸步難行。

他想了想點點頭說道:「既然這麼說,我也就不必言謝,就此告辭。青河鎮的人情溫暖,令我終生難忘。」

賬房先生微笑說道:「只盼龍爺早日追尋到賊人,再回小店時,不敢言賀,小店自釀上等佳酒,可以供龍爺盡情一醉!」

龍步雲拱拱手,滿懷溫暖,乘著夜色未明,走出了悅來客棧。

此刻浮雲已散,星斗滿天,春夜依然寒意甚濃。

龍步雲走出了悅來客棧,走出了青河鎮,站在靜靜河水之旁,一時還真不知道何去何從,這樣一個沒頭沒腦的小老頭,半夜偷走了他的全部盤纏,就這樣半天霧水,叫他到何處去尋找?如果說線索,只有賬房先生最後拿出來那張字條,署名醉叟。

醉叟是何許人?天地之大,江湖之廣,何處找尋?龍步雲離開客棧的時候,走得很急,可是此刻,他的腳步沉滯,一時拿不定主意。

夜涼如水,冷露襲人。

龍步雲原本淋了雨、受了風寒,在客棧泡了熱水,出了一身汗,又飲了幾杯醇酒,如果好好地休息一晚,到了第二天應該可以恢復健康。

偏偏正是他出汗熟睡的時候,被小老頭如此一攪和,熱汗收回,又在房上吹了一陣冷風,再加上盤纏全部被竊,心情是低落到了極點,而且鬱悶不已,如此內外交迫,龍步雲已經是有病在身。

如果他自己知道的話,他應該感覺得出來,鼻孔噴出來的熱氣,有如火炙。但是,他自己毫無警覺,仍然漏夜離開客棧。

如今人在河邊,冷風如此一激,龍步雲一陣頭暈,步下一個蹌踉,幾乎栽倒在河裡。

這時候龍步雲才大吃一驚。

抬起手來摸摸額角,熱燙如火。

龍步雲大驚,暗自忖道:「糟了!真的病了!」

有道是:鐵漢也怕病來磨!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一經有了病,也是不堪的。

這時候如果龍步雲立即返回客棧。客棧里的人有經驗,立即請醫治療,穩住病情,就無大礙。

但是,龍步雲卻沒有返回客棧的念頭。

他的心裡只是想到趕緊找一處人家,先休息一陣,咬牙撐過去也就算了!於是趁著夜色,咬緊牙關,拚命向前跑。

跑了一陣,步履愈來愈沉重,呼吸愈來愈急促。

龍步雲仍然不敢停下來。

他在心裡暗暗地叫著自己的名字:「龍步雲!龍步雲!你不能停下來,這一帶沒有人家,一旦倒下來,恐怕就要成為孤魂野鬼了!」

他幾乎是一腳高、一腳低。繼續向前跑去。此刻天色已經透出晨曦,遠遠是看到一排房屋,有了人家。龍步雲心想:「可好了!現在看到人家了!」

他又緊跑了幾十步,一處圍牆,一扇緊閉的柴扉。

龍步雲好不容易來到門前,已經耗盡了所有的精力,心神也為之渙散。

他舉手敲了兩下門,剛開口要叫人,他這裡一張口,頓時哇地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人向前一栽,倒在門前石階之上。

這扇門是一道圍牆的一道側門。矮小而陳舊。龍步雲這兩下敲得不輕,砰、砰兩響,門扉都為之震動,再加上他這一栽倒,正好摔在門前石階上,連門也為之震動了。

這正是微曦凌晨,而這一帶又是一處荒僻地段,根本沒有人蹤。

可是這時候圍牆裡面傳出了人聲,是一位年輕姑娘的聲音:「書琴!書琴!」

另一個聽來也是年輕的姑娘,從遠處跑來,一面跑、一面說道:「小姐!你沒有事吧?」

這位被稱為「小姐」的,帶著一些著急說道:「我沒事,我很好!可是,方才我聽到有人敲門,而且敲得很重!」

那個叫書琴的,想必是個丫環侍婢之類的,聽了聽說道:「沒有啊!小姐!我們這裡又不是通街要道,再說又是這樣的凌晨,那裡會有人來敲門?」

小姐很肯定地說道:「不!我聽得很清楚,書琴!你懂我的意思嗎?我聽得很清楚,最後好像是有人重重的摔在門前。書琴!你去看看,要是有人不小心摔倒了,我們應該伸出援手!」

書琴果然來開門,她一拉開門扉,就嚇得尖叫起來。

小姐一聽連忙問道:「書琴!你怎麼啦!」

書琴嚇壞了,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姐!一個人……一個……滿身……是血……」

小姐一聽也有些緊張,連忙說道:「書琴!不要怕!看清楚!你說他滿身是血是怎麼回事?是受了傷?還是……」

書琴幾乎要哭出來,叫道:「小姐!我怕!我……不敢!」

小姐很快變得很沉著,她安慰著書琴,很鎮靜地說道:「書琴!不要害怕。這人一定是跑過來咱們這裡求救的,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是不是?書琴,看看他還有沒有氣?」

書琴怯意地叫道:「小姐!」

小姐鼓勵著說道:「好書琴,有我在這裡不用怕!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積陰德的事。書琴……」

書琴無奈地說道:「小姐,我這就去看!小姐,你不要過來,你要小心!」

書琴真的走近龍步雲身旁,仔細地看了看,便說道:「小姐,是個年輕的男人,看上去他不是受了傷,而是……啊!是從口中吐了一身的血。」

小姐一聽便問道:「啊!那應該還有氣才對!」

書琴事到如今,也只好大著膽,走到龍步雲面前,用手試一試他的鼻息,說道:「小姐!這個人還有氣,只是氣如遊絲。」

小姐沉吟了一下,立即斷然說道:「書琴!你去叫柴嬤嬤,把這個人抬進來,抬到園子里房裡!」

書琴叫道:「小姐!我們又不知道這個人是誰,萬一……」

小姐沉聲說道:「不管他是什麼人,倒在我們家園子門口,咱們不能不管,無論女口何我們不能見死不救。那是有悖天道的。去!快去叫柴嬤嬤!要不然我就自己過來動手。」

書琴連忙叫道:「小姐!你千萬不要過來,我這就去叫柴嬤嬤。」

書琴很快請來了柴嬤嬤。

柴嬤嬤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奶奶,是專替這家人煮飯洗衫的老傭人。

書琴和柴嬤嬤合力將龍步雲抬進園裡,緊靠著幾株高大的桂樹之旁,一間不小的屋子。四壁都是書架,上面放置了許多書。但是,看樣子這些書很久沒有人翻動了,儘管是有人清掃,沒有人翻閱的手跡,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的,換言之,這間位置於這園子當間的房子原是一間久置不用的書房。

書琴和柴嬤嬤將龍步雲平放在一張青凳上,小姐過來,用手試過鼻息,再按過脈搏,沉重的說道:「這人外受風寒、心存鬱悶,又是一陣急烈的賓士,一時血不歸經,命在垂危!」

書琴嚇得叫道:「小姐!那可怎麼好?」

小姐站起來,說道:「書琴!你不要慌!正因為是這樣,如果我們不救他,他必死無疑。現在你們聽我的。柴嬤嬤!你去燒一口熱湯,要快!」

她對書琴說道:「書琴!你到我房裡,找出我以前用過的葯囊來,要快!」

很快的書琴提來一個形式非常古雅的皮囊,小姐接到手以後,撫摩再三,感慨萬千。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她的一雙手在打開皮囊的時候,在微微地顫抖。

她從皮囊里取出一個銀色的扁盒子,掀開盒子,取出裡面的黃色絹綢縫製的平平整整包裹。再解開包裹,裡面插在包裹上一排二十幾根大小不一的銀針。

小姐坐在青凳之旁的一張椅子上,將針包子放在自己的膝蓋,坐直了身體,調整呼吸。她雙手互捏,那是一雙細白柔潤、纖纖如春筍般的玉手,看了令人心動。可以看得出,她互搓互捏著雙手,正是緩和內心緊張而又激動的情緒。她喃喃地自語:「三年多了,三年的歲月,我從沒有碰過這些針,可是……」

書琴在一旁不忍說道:「小姐!如果你不想動手,就再等一會兒吧!或者就這樣算了……」

小姐微微笑道:「我只是一時有所感觸罷了,怎麼能見死不救?書琴!你把我的椅子移得靠近一些。」

當她靠近龍步雲的身體,伸手摸到龍步雲的臉,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龍步雲的人中,右手很快從針包里,取出一根較短的銀針,起手一針,又准又快,扎在龍步雲的人中上,然後用拇指和食指,輕輕轉動了幾下。

這第一針紮下去以後,小姐似乎心情鎮靜了許多,隨即分別在印堂、下唇、耳朵后根,一根一根紮下去,龍步雲似乎沒有絲毫反應。

小姐扎完第五針,也就是左耳根后,紮下去深達兩寸,她的額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書琴輕輕地叫道:「小姐!你累了!」

小姐緩緩站起來,緩緩地說道:「書琴!你留在此地。」

書琴脫口叫了一聲:「我?留在這裡?」

小姐已經慢慢朝著屋外走去,一面說道:「大約過了一盞熱茶的光景,書琴!照我以前教過你的方法,將那五根針取出來,到時候他會醒過來。這時候你叫柴嬤嬤喂上一碗熱湯,並且告訴他經過,要他在這裡靜靜地養上兩天,就會漸漸復元。」

書琴忍不住問道:「小姐!如果他醒不過來呢?」

小姐已經走遠了,是沒有聽到?還是根本沒有回答。

柴嬤嬤果然端來一碗濃濃的米湯。

在鄉間,煮飯逼出來的米湯,是米汁精華,比人蔘還要養人。

柴嬤嬤輕輕地問道:「小姐呢?回房去了嗎?」

書琴也輕輕地說道:「小姐把剩下來的事,全都交給我了。不過……柴嬤嬤!如果銀針拔了以後,這人不醒過來,那可怎麼辦?」

柴嬤嬤說道:「小書琴哪!你不要亂扯,應該對小姐的針炙信得過。再說……」

這位老嬤嬤走到青凳邊,對龍步雲仔細端詳一陣,認真地說道:「這年輕人雖然面有病容。但是,絕沒有夭壽的相,而且長得一表人才……」

書琴說道:「柴嬤嬤!你還懂得看相啊?」

柴嬤嬤笑道:「什麼看相?年紀大的人,看的人多了,多少分得出貴賤壽夭。」

書琴問道:「你看看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柴嬤嬤倒是認真地又看了看,說道:「長長的濃眉,挺直的鼻子,厚實的嘴,壞人長不出這副相。」

書琴脫口吟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要是救了個壞人,那就糟了!」

她算算時辰,一盞熱茶的光景應該到了。她按照原先的順序,依次拔下五根針。

說也奇怪,當左耳根後面第五根針輕輕轉動拔出來以後,龍步雲輕輕地哼了一聲。

書琴不覺大喜說道:「果然醒了!」

龍步雲悠悠醒來,睜開眼睛,看了半晌,看到自己是睡在一間書房裡,就在跟前不遠,站著一老一少兩位婦道人家。

龍步雲掙扎著要起來,卻被老婦伸手按住說道:「你不要亂動,小姐吩咐的,先把這碗湯喝下去。」

龍步雲問道:「請問,這是那裡?我怎麼會在這裡?你們二位又是誰?」

書琴說道:「我叫書琴,是伺候小姐的,她是柴嬤嬤,你呢,昨天夜裡摔倒在我們後院側門口,人事不知……」

龍步雲抱著頭說道:「昨天晚上我從青河鎮出來,因為人不舒適,生了病,我怕找不到地方歇腳。一路狂奔,我記得看到一道圍牆,一扇門,我……吐了血,以後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書琴說道:「你啊!多虧了我家小姐。」

龍步雲茫然地說道:「小姐?」

書琴說道:「是啊!我家小姐凌晨照例起床到園子里作早課,聽到你摔倒在門前的聲音,才命我開門察看,發現了你,渾身是血,不醒人事,躺在門口。」

龍步雲點點頭,只說了一句:「我記起來了,我拍了兩下門。」

書琴說道:「當時那樣子可把我嚇壞了,可是我家小姐卻是很鎮靜地命我和柴嬤嬤……」

她指著六十多歲花白頭髮的柴嬤嬤。

這時候柴嬤嬤才插嘴說道:「我家小姐自幼從老爺習得岐黃,是位女大夫,更重要的她有一顆仁慈的心,看到你那樣,小姐決定要救你性命。」

書琴接著說道:「小姐為你扎了五針……」

龍步雲驚道:「你家小姐會針炙之術?」

書琴搶著說道:「這五針可把你的命救回來了!」

龍步雲掙扎著要起來,說道:「待我起來向你家小姐叩謝救命之恩。」

他這一掙扎,剛一坐起來,立即感到頭暈目眩,一陣噁心,幾乎從青凳上栽下來。柴嬤嬤順手一把攔住。

書琴說道:「小姐吩咐的,你這次病來得不輕,外受風寒,內存鬱悶,血不歸經,現在你剛剛醒過來,好好地歇著。」書琴將臨近的窗子撐開一點,「這間房子是我家小姐從前的書房,現在已經不用了,你住在這裡,好好地休息幾天,茶飯我替你送來。」

龍步雲急道:「那怎成啊!平白無故地這樣打擾……」

書琴說道:「沒有辦法,你已經打擾了!就是你現在走,也已經打擾我們很多了!」

柴嬤嬤在一旁說道:「別聽她的,書琴是跟你說著玩的,我說這位大爺你尊姓是……」

龍步雲連忙說道:「柴嬤嬤,不敢當,你可不能這麼稱呼,我姓龍,名叫龍步雲,我是北邊龍家寨的人氏,因為要查明一件事……」

柴嬤嬤攔住他說道:「龍爺!我們做下人的,不敢知道那麼多。方才書琴姑娘說得對,你現在還是大病在身,不能移動,在這裡養病,養好了才能離開,據我所知道的,周圍幾十里,包括青河鎮在內,沒有一個好大夫,你的病可不輕吶!你要是離開了這裡,可是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啊!」

龍步雲呻吟了一聲說道:「無端如此相擾,真正是叫人難安。」

書琴說道:「你現在靜靜地在這裡休養,就算是報答了我們了,你先歇著,回頭我們再來。」

龍步雲此刻也確是渾身不舒服,尤其是腸胃翻攪,頭感到十分重。

他點點頭,輕輕地說道:「謝謝!謝謝!」

他沉重地合上眼睛,昏沉沉地睡過去。

不知道這一覺睡了多久,待他睜開眼睛,但見透過窗牖,滿室金黃,已經是黃昏夕陽絢爛、晚霞滿天的時候。

他剛要起身,就聽到書琴說道:「你可醒來了!」

龍步雲立即爬起身來,只是覺得頭很沉重,身子輕飄飄的。

他說道:「書琴姑娘,對不起,我……」

書琴手裡捧了一隻碗,碗里飄著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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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底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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