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疑心生暗鬼
「你沒說錯,能說出這樣的話,才是博雅。正因為博雅是喜愛春天的人,才不忍心看著生命消失,即使是那生命中帶著邪惡的部分。所以,博雅真是一個溫柔的好人啊。」
……
「可是,不是聽說紀兵衛臨死的時候嚷嚷著有女鬼嗎?」
「真正的厲鬼來自人心,來自紀兵衛那顆因為作了惡而時刻恐懼著的心。」晴明揭開了最後的謎底。「正是這樣的心把他自己帶進了地獄。」
這裡,是夜色籠罩下的平安京。
黑雲遮住了月亮,連星星也看不見。遠處的宮殿依然閃著徹夜的篝火,將庭院照耀得如同白晝,看得見影影幢幢的人們來往,隱隱有笙歌笑語傳來。然而除卻這一處,其他地方都籠罩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鑽入耳中的也只剩下病患痛苦的呻吟,小兒驚恐的夜啼,以及一兩聲低啞的犬吠。
平成太在城牆邊漆黑的街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一邊打著酒嗝。對於一個落魄的武士來說,沒有比酒更好的朋友了,儘管最近一段時間他已經很少能得到足夠買得一醉的金錢。
突然之間他站住了腳。在他的身後傳來一絲細碎的聲響,聽上去有一點詭異。
「什麼人?!」他拔出了刀。
要說平成太,可是出了名的大膽。少年時他曾和一幫朋友賭賽,獨自一個人在墳崗上待了一夜,第二天大家去找他的時候,他的呼嚕打得正起勁呢,所以他有這樣的舉動也不足為奇。
聲音停住了。
「喂!」他又叫了一聲,這一次能夠聽出帶著酒意的怒火。
「敢在平家老爺的面前裝神弄鬼么?快給我滾出來!本人可是數一數二的武士!」
「撲通」一聲,一個黑影跪在他的面前,「饒……饒命……」
平成太定睛看去,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被灰塵塗抹得看不出年齡,看樣子有點像乞丐。
「啊哈,果然有作姦犯科的鼠輩!快說,你這樣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到底想幹什麼?」武士舉起了手中的刀晃了晃,威脅道。
「並沒有跟著大人,」那人磕頭如搗蒜。「不過……不過剛剛在那邊發現了一個女人……正好大人經過,心裡一慌,所以……」
「女人?」平成太眯縫起眼睛。
「是……是死了的。好像是個有身份的女人……」
「在哪裡?」平成太喝道。
那人戰戰兢兢地伸出手來,向東邊一指。平成太走了過去,說實話,即使是素來膽大的平成太,此時此刻心裡也有點發毛。
地上有一個黑影,果然是一個女人。此刻天上的雲已經散開,露出一絲彎月的微光,正照在她慘白的面孔上。她竟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無神的眼睛直瞪著天空,身上穿著華麗雅緻的淡紫色綢衫,不過此時此刻綢衫已經褪去了大半,腰部以上的胸膛和乳房全都暴露在外。漆黑的長發披散著,映襯著白色的肉體,看上去分外觸目。
平成太轉過頭,一把揪住了想要逃跑的乞丐,凶神惡煞地吼道:「你這無賴!你是想剝掉她的衣裳換錢,對不對?說不定就是你殺了她!」
「不……不不……」乞丐的嘴唇已經在哆嗦,「我沒……」
「還敢狡辯!」平成太站起身來,從刀鞘中抽出長刀,運足力氣劈了下去。乞丐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刀鋒從肩頭起劈成了兩半,屍體倒了下去。
「嘿嘿。」平成太冷笑了一下,「對報信的人做這樣的處置,有點於心不安哪。不過,送上門來的財路,回絕了是會得罪神靈的。」
他蹲下身來,開始毫不客氣地翻檢女屍,隨後便看見女人的右手緊握著——掰開那隻手,有微光閃耀,那是一塊勾玉,通體透明,白色中隱隱泛著碧色的光,看得出是用上好的材質製成的。
平成太眼睛亮了一下,沒有絲毫猶豫地,他將勾玉一把奪過。
「用這個,至少可以換取三頓酒錢了吧?」他放肆地大笑起來。月光下他的臉孔看上去有幾分猙獰,好像鬼怪的模樣。隨即,他將勾玉揣入自己的懷中,揚長而去。
在他身後,女屍仍然大睜著雙眼。烏雲聚攏來,連最後一絲月色都看不見了。千年之前的平安京重又陷入地獄一般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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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清晨,源博雅像往常一樣,提著一串香魚,走進了位於一條戾橋邊的晴明宅邸。
倘若看過《今昔物語》,對這個人物應當並不陌生。他是醍醐天皇之孫,日本古代最負盛名的音樂家,號稱「雅樂之祖」。相傳他的音樂可以與天地契合,聹聽時便能感受到自然之心。在這個故事裡,他的形象是一位誠樸到有些木訥的青年武士,也是唯一可以不拘行跡走進晴明宅邸的人。
「喂,晴明!」看得出,博雅今天的心情非常好,連叫聲都比往常大。
循聲而出的並不是他那個被人稱為京城第一陰陽師的好友,而是一個穿著棣棠色汗袗,頭髮結成總角的女童。
「晴明大人出門去了,臨走之前要我轉告,請您稍候片刻。」
博雅愣了一下:「不是說今天回來嗎?特意等他回來喝酒的呢。」他的表情顯得很失望。
七日之前,晴明對他說,要到山中拜訪某個高僧,並且說好了回來的日期。晴明一向是個守約的人,所以博雅就興沖沖地準時前來探問了。
女童微笑著,乖巧地接過博雅手中的香魚,引博雅來到廊下坐著,擺上了酒菜,隨後便消失不見了。這本來應當是一件怪事,但在晴明這裡,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博雅端起酒杯,望著庭院中略有些凋敝的秋草,心中除了失望之外,還有點焦躁。他本來以為立刻就可以看見那張總是帶著漫不經心的促狹笑意的臉呢。
「這傢伙……」他心裡想著,嘴上也忍不住說了出來,「該不是被山中的美景迷住了,忘了歸期吧?」
正在此刻,砰的一聲大響傳來。正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博雅慌忙跳起,向著聲音來處看去:只見一個人慌慌張張地闖入了府門,不分青紅皂白一下子撲倒在博雅的腳下,帶著哭泣的聲音叫道:「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求你救救我!」
博雅張口結舌:「我……」他剛想說自己不是晴明,那個人卻自管自地說了起來。
「本來也知道這樣的事情不該來麻煩您……您是天皇陛下看重的人,像我們這樣下賤的人是不配得到您的照顧的……可是……可是,如果您不肯幫忙的話,我們全家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啊?」博雅頓感問題嚴重,「到底有什麼事?你慢慢說。」
那個人抬起頭來,這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年齡看上去在四十左右。五官還算端正,看得出是個忠厚老實的人。身上穿著平民的衣服,雖然沒有什麼補丁,卻也很是陳舊了。
「事情是這樣的……」也許是博雅關心的態度安撫了那個人,他略微平靜下來,開始了他的敘述。
此人名喚岩作,因為在城邊開著一個小小的雜貨鋪,偶爾也被前來賒賬的人尊稱為老闆。不過鋪子的生意實在不景氣,所賺的錢也就只夠讓一家人不至於餓死。日子雖然清苦,岩作自己倒是老實勤快的人,每天天不亮就開鋪子,一直開到月亮上來。
事情發生在某一天的午夜。那時岩作一家人已經關了店門睡下了。
「嗒,嗒。」傳來輕柔的敲門聲。
「誰呀?」岩作翻身坐起。
一個文雅的女人聲音響起:「打擾了。請問府上有我想要的東西嗎?」
這麼晚了還有女人過來買東西,送上門來的生意怎能不做?於是岩作披了衣服去開門。
光線太暗看不清楚,似乎是一個身穿紫色綢衫的女人,長發低垂,遮住了整個臉面。
「您好,請問您要什麼?」
女人的聲音纖細溫柔:「是啊,那東西在府上嗎?」
岩作愣了一下:「什麼東西?」
女人向他伸出一隻手,做出索求的姿勢,同時用嘆息似的聲音念道:「常恐秋風寒沁骨,君心原不似儂心。」
那隻手的顏色在月光下是異乎尋常的死白色,彷彿只用沒有生命的石頭雕刻出來的。岩作突然覺得背脊一陣發涼,就在那一刻他注意到,那女人……
那女人在月亮下看不見影子!
「嘭!」
他用盡全身力氣地關上了房門,然後鑽進床底瑟瑟發抖,直到天明。
「哦?」博雅聽到這裡皺起了眉毛,「沒有影子……難道是鬼魂?」
「是……」岩作戰戰兢兢道答。
當夜那女人沒有再來。岩作鬆了一口氣,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做了噩夢或者看花了眼。可是第二天午夜,敲門聲再度響起,還是上次那個女人,說的還是同樣的話,[奇*書*網-整*理*提*供]這一次岩作沒有開門也沒再答話。一連五天,女人的敲門聲總是在午夜響起,一直到黎明才肯離去,弄得岩作一到夜晚就驚恐萬狀,不能合眼。萬般無奈之下,他想起曾經聽見京中人傳頌土御門的安倍晴明大人神通廣大,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問題,於是慌慌張張地前來求助。
「原來是這樣……」博雅心裡有點惱火:晴明這傢伙為什麼還不回來?可是既然有事發生,坐視不理就不是武士的性格了。作為晴明的朋友,幫助他分擔一點事情也是義不容辭的吧?想到這裡,他伸手握住了腰間的刀:「好,今天晚上,我就到你的鋪子里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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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博雅依約來到了岩作的家中,全副戎裝,自然也帶上了從不離身的葉二——他的笛子。儘管答應下來的時候沒有猶豫,此時此刻,當他盤膝坐在岩作家裡,靜候那個女人到來的當口,心中也感覺到了一陣懼怕。畢竟對方的身份很可能是鬼怪一類,如果那樣的話,自己的行為會不會太過輕率而不自量力?不過,能有個機會代替晴明的工作,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吧。
正在博雅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房中沒有點燈,因此反而比外面更加黑暗。秋風一陣陣地從板垣縫隙中透了進來,帶著令人瑟縮的寒意,偶爾也夾帶著樹葉枯枝,敲打著門扉。而除了風的呼嘯,再也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這沉默反而令人更加不安,在沒有邊際的黑暗中,似乎有無數雙不知從哪裡來的窺視的眼睛。
突然,門上傳來嗒的一聲輕響,好像是有人在敲門,在這死一般的沉寂中顯得分外刺耳。
「誰?」博雅幾乎是本能地,鏘地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
門外一陣靜默。過了片刻,又是「嗒,嗒」兩聲,這回聽清楚了,的確有人在敲門。
真的……來了?博雅的腦袋「嗡」地一聲,冷汗從背上滾了下來,雙腿似乎也不自覺地開始顫抖了。突然聽到旁邊傳來「格格格」的怪聲,仔細一看,卻是縮在屋角的岩作,已經不由自主地抖作了一團,方才那怪聲想必就是他牙齒打戰的聲音吧。
這景象反倒給了博雅一個提醒:怎能這樣!他在心裡為自己鼓著勁兒:如果源博雅也像一個手無寸鐵的雜貨鋪商人一樣只知道發抖的話,又怎麼配做一個武士?無論是否鬼怪,一定要和他正面交手,決不能讓人看著自己笑話,何況自己此次是代替晴明前來!想到此處,博雅突然非常渴望晴明就在身邊。這傢伙……有他在的時候,好像連與鬼物會面都變得輕鬆多了。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有晴明在,也可以笑著面對吧?
博雅咬了咬牙,將手中的長刀攥得更緊,然後深吸一口氣,用最大的努力剋制住自己的顫抖,緩緩地走到門邊,從門縫中看出去——果然有一個頎長的影子站在門口,夜色中看不清輪廓,但確鑿無疑地,那是一個人。
好吧。
來吧!
他左手猛地拉開了門,隨後身體就像裝了彈簧一般的撲了出去,右手長刀揚起,向那個人影斬去。
「喂,博雅。」千鈞一髮之際,那人揚起臉,叫了一聲。
噹啷一聲大響,武士刀落在了地上,博雅保持了那個撲出去的姿勢足足半刻鐘,然後聽見自己乾澀的喉嚨發出不像自己的聲音:「晴……晴明??」
「是啊。是我。」無法忍住笑意的聲音回答道。這熟悉的聲音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聽錯。
「你……你!」博雅在怪叫了這麼一句之後突然覺得雙腿開始酸軟,「撲通」一聲坐倒在地上。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額頭、脊背早已全是汗水,剛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這時候就像日光下的初雪一般,融成了一攤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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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漸漸露出了曙色,地面上,屋瓦上,都結著淡淡的白霜。晨風吹來帶著寒意,讓人不由自主地裹緊了衣裳。兩個人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一個是武士打扮的源博雅,另一個穿著白色的狩衣,白皙的皮膚,雙唇紅潤而滿含笑意,態度閑適安然,看上去比前者還要年輕,正是平安朝大名鼎鼎的陰陽師安倍晴明。
此刻,後者正瞅著前者,臉上始終帶著微笑,而前者相反,拉長著臉,一語不發,彷彿在賭氣,故意不去望自己的朋友。
「吶……博雅,」晴明開了口,「聽見秋蟲的聲音了嗎?」
果然,草叢中隱隱約約傳來金鈴子一類昆蟲的鳴叫,聲音脆亮婉轉,彷彿帶著特殊的旋律,令這秋天的早晨顯出與眾不同的韻致,讓人眷戀,也讓人覺得有一些凄涼。
博雅的臉上露出了注意聹聽的陶醉神色。這是一個專註於音樂的人對聲音所特有的敏感。晴明瞥了他一眼,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接著道:「大約是知道過了這個季節便要死去,所以才這麼盡情地鳴叫吧。秋蟲的生命,也很短暫啊。」
「是啊……」博雅不知不覺便深有同感地應了一句,突然驚覺,懊惱之下便住了口。而晴明此刻,已經以扇掩面,無聲地笑了起來。
「喂!我就那麼可笑嗎?」博雅索性不走了,氣呼呼地一屁股坐在身邊的一塊大石上。
「對不起。」晴明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不過,這麼長的路,如果什麼話都不說,也會覺得無聊吧。」
博雅張了張嘴,卻想不出應答的話來。儘管剛剛的確暗地裡立下了「不和晴明說話」的賭咒,可對方對自己的了解實在太深了,看來以自己簡單的個性,即使想要鬧點小彆扭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此刻晴明也在他的對面坐下,眺望著東方天邊那一抹彤紅的朝霞。白色的衣襟與面頰也染上了一層鮮艷的色彩。想是一夜奔波的緣故,他的神色有一點疲倦,表情卻還是相當愉快的。
「也就是說,早上我去你那裡的時候,你已經到家啰?」
「嗯。」
「那麼岩作向我求助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
「嗯。」
「我答應他處理這事的時候,你就聽到了?」
「嗯,的確,都聽到了。」
「那……那你為什麼……」
「啊,這個么,」晴明略微挑起眉毛,這讓那張臉看上去更有了一種促狹的意味。「因為知道博雅是個好人,一定不會讓岩作失望,所以就放心地由你來應對了。」
「可是……」博雅再次張口結舌。
「好吧,我道歉。」晴明一本正經地說道,「讓博雅受了驚嚇,我很抱歉。作為補償,請隨我回到舍下,一起喝一杯吧。」
「可是,那個敲門的女人的事情……」
「哦,那個啊,不用擔心,很快就會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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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秋景正濃,數枝野菊隨意散亂地開著,發出淡淡的清香。經霜后的樹葉從碧綠到淺黃到深紅,映著蔚藍如洗的晴空,色彩富麗而清朗。兩人就這樣在廊下坐著,一邊喝酒,一邊抬眼看著天空,彷彿這樣的日子永遠沒有盡頭。
「晴明……」
「嗯?」
「喜歡秋天嗎?」
「還不錯吧……」
「我也是,喜歡秋天的景色。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要變成冬天,那些美麗的花都要死去,又會覺得非常捨不得。這樣看來,還是春天好啊。」
「呵呵,博雅,你真是個好人啊。」
「嗯?」博雅從酒杯的上方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晴明。
「為那些花擔憂,不是嗎?」
「啊,因為親眼看到了它們的美麗,所以心裡總希望它們能長久地存在下去。毀滅這樣的美麗難道不是殘忍的事情嗎?」
「明白。」晴明啜了一口杯中酒,微微眯起了細長的眼,「不過,有的時候殘忍和仁慈意義是相同的。」
博雅的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在說我不懂的話。」他嘀咕了一句。
「其實很簡單,如果永遠都是氣候宜人的春天,任由花草生長,那麼過不了多久,這世上就會長滿了植物,連陽光和雨水都會被搶光的吧。那樣對花草而言,反而是痛苦。所以必須要有秋天,消除過多的生機。」
「唔……有點明白了……」
「假如把春天看做是上天的咒語,那麼秋天就是解咒的方法,這樣才符合自然的平衡。因此無所謂什麼是好,什麼是壞,看起來是在制止與消滅,實際上卻是在執行溫柔與仁慈的法則。真正的咒術便是如此。」
「唔……好像又不明白了……奇怪,為什麼你一說到咒的問題,我就會覺得如此複雜?」
晴明笑了笑,對於秋天來說略嫌明朗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寬大的白色狩衣也變成了淡淡的金色。這時候,岩作已經來到了廊下。
「晴明大人……」可憐的雜貨店老闆看了看博雅,又看了看晴明,已經完全被弄糊塗,不知道誰是真正的陰陽師了。
「帶來了嗎?」晴明直截了當地說。
「是,小人已經把它帶來了。」岩作如釋重負般地把一個布包交給了晴明。晴明打開布包,裡面是一塊質地上好,微微發著綠色光芒的勾玉。
「七天以前,有個落魄的武士來到我的店裡,要用這塊玉換酒。小人本不敢收來歷不明的東西,況且這一類的東西到底值不值錢小人也不清楚。不過那武士的態度十分蠻橫,說什麼信不過他是侮辱他的尊嚴之類的話,小人只好同他交換了。」
「那麼,女鬼也是從那天之後開始出現的?」
「正是。小人本來沒有想到這件事,直到您問起最近有沒有收到什麼特別的東西的時候,才……」
「唔。」晴明凝視著手中的勾玉,「請回吧,這件事已經與你無關了。」
「那麼,那女鬼……」岩作忐忑不安地問道。
「不會再來了。」晴明十分明確地說。岩作如釋重負,行禮之後退出了門。
「這是怎麼回事?」博雅困惑地問道,「那女鬼是為了這塊玉而來的嗎?」
「可能是。」
「你也沒有確切的答案?那為什麼給了岩作這樣肯定的回答?」
「呵呵,我只是猜測。不過,無論猜測是否正確,只要岩作自己能夠確信鬼魂不再出現,那麼它就真的不會再出現了。」
「這也是咒?」
「可以說是。實際上岩作在收到這塊勾玉的時候,心中已經有了『那是來歷不明的東西』這樣的念頭,這念頭就是咒。所以鬼魂才會借著咒現形。如今他已經確信自己擺脫了,這個咒就可以化解了。」
「你是說疑心生暗鬼?」
「嗯……大致如此。」晴明站起身來,走到院中,秋風吹得他的衣服微微搖擺。
「你要去哪裡?」博雅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揚聲問道。
「找到這塊勾玉的真正主人。」
「那麼,一起去吧?」
「唔。」
「走。」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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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緩緩地在路上行走,最終停在了一座豪華的府第之前,正是當今最有勢力的大臣藤原兼家的住所。不理會博雅那驚異的眼神,晴明走了過去,向閽者提出了晉見大人的請求。
藤原大人今天的心情似乎相當好,手上搖晃著一柄摺扇,一張看上去有點蒼老的扁圓臉按照當時上層貴族的習氣塗著厚厚的白粉,滿面春風地招呼著兩人。
「哈哈,來得真是湊巧啊,晴明。我剛想讓人去請你來,幫忙推算一下去賀茂川祈福的儀式何時舉行為佳呢。」
「噢,那件事倒不忙著安排。」晴明不動聲色地說道,「我今天來,卻有一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藤原兼家頗感興趣地向著來客的方向伸長了脖頸。
「對。請問,大人手上的扇子從何而來?」
「這個?」藤原兼家看了看自己手中,「是紀兵衛贈送的禮物。」
「冒昧地說,能讓我仔細看一看嗎?」
「當然可以。」
扇子被交到了晴明的手中。這是一把質地相當優良的紙扇,被染成了上深下淺的綠色,用濃淡相間的墨色畫著幾枝疏竹,看上去錯落有致。另一邊則題著兩句漢詩:寒夜孤舟聽細雨,斷腸聲里過瀟湘。此扇並非紙屋紙或者高麗紙所造,一看就是唐國舶來的物品,並且已經有了不少年代。
「是一件很稀有的古董呢。」晴明輕聲地說道。
「是啊是啊,」看見有人賞識自己的收藏,藤原兼家臉上顯出非常愉快的神色,「唐國的東西,曾經是已故桐壺院上皇賜給某親王的賽詩利物,後來就不知去向了。紀兵衛知道我有鑒賞古扇的愛好,就把它贈送給了我。不過,說來也是個沒福氣的人啊,剛向天皇陛下請准,把國守的空缺交給他,他卻病倒了,據說已經藥石無效了。」
「哦……」晴明漫不經心地聽著。「大概就是因為這把扇子的緣故吧。這扇子上有不幹凈的東西呢。」
「啊?」藤原兼家倏地睜大了一雙小眼睛,身體也向後仰去,盡量離那扇子遠遠的。
「你……你是說……」他用手指著那扇子,臉上帶著恐懼的表情。
「沒錯。」晴明說道。隨後伸出白皙瘦長的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念著咒語。博雅忐忑不安地看著他,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刀柄上,而藤原兼家此刻已經縮到了屋子一角。
晴明的手指移到了扇子上,低喝一聲:「現形!」剎那間,扇面上隱隱顯出一縷血光,血光慢慢擴大,洇滿了整把紙扇,同時還傳出似有似無的女人的嘆息。
「啊!」藤原兼家再也不能強作鎮定,大叫了起來,身體簌簌發抖。博雅也覺得頭皮發麻,不過大概是因為晴明在的緣故,並不覺得異乎尋常地恐懼。
啪的一聲,晴明快速地合上了扇子,從懷中取出一張畫有五芒星的桔梗印,貼在扇骨之上,然後從容地向藤原兼家俯首,道:「您可曾看見了?」
「看見了,看見了!」藤原兼家不由自主地點頭,聲音還在發抖。
「唔,這把扇子里有一個相當執著的鬼魂,我必須帶回去,用法力為它作凈化。不過,在凈化沒有完成之前,您帶著它可是很危險的。」
「啊……不不不,隨你如何處置好了,請一定把它帶走,我可不要冤魂纏上我。該死的紀兵衛,竟然拿一把附有怨靈的扇子來害我!我一定要……」藤原兼家餘悸未消,咬牙切齒地發著狠,塗著白粉的臉孔看上去讓人不寒而慄。
「好吧,請放心,有我在,絕不會讓冤魂再來打擾閣下。」晴明向博雅使了個眼色,兩人取了那把扇子,告辭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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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兩人又回到了晴明家的小庭院中。
「唔……」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下來。「真傷腦筋啊,一回來就是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本來想好好休息幾天的。」他似笑非笑的眼光轉向博雅,「這回,可是你給我招惹來的啊。」
「什麼?」博雅不服氣地道,「岩作本來就是來找你的。」
「可是接下事情的是你啊。」晴明微笑著,看上去心情倒不壞。
「呃……可如果晴明在,也不會不理吧?」
「那可難說。」晴明半閉著眼睛,一副悠閑的神態,「那些事情和我無關,不是嗎?」
「好像是這樣……」博雅認真地想了想,老實地承認。「不過我知道,無論你怎麼說,這樣的事情你還是會幫忙的。」
「為什麼?」晴明睜開了眼。
「因為……」博雅一時語塞,「因為你是晴明啊。」
「哈哈。」
晴明大笑起來,隨手將扇子遞給博雅:「吶,這個就送給你,作為你幫了這次忙的禮物吧。」
「啊?」博雅忙不迭地縮手,「你,你不是說這扇子上有不幹凈的東西嗎?」
「那個啊,」晴明細長的雙眼閃過一絲狡獪的光,嘴角的笑容令那張臉看上去有點像狐狸,「那個是障眼法。這把扇子上,原本什麼也沒有啊。」
「什麼?!」博雅呼的一下坐直了身體,「可我明明看到……」
「嗯。只是一個小小的法術,就好比對在場的人施了咒,你們所看見的就成了那個樣子。」
「可是,為什麼要那樣做?看起來好像是在誆騙藤原大人的寶物……」
晴明嘴角上挑,不懷好意地低低笑了起來:「也可以那樣說吧。」
「晴明!」
不理會武士的抗議,晴明悠然地道:「你現在仔細地看看這把扇子,有沒有缺了什麼東西?」
博雅小心翼翼地拿起扇子,放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看,又把它打開,認真地讀著上頭的詩句。
「不是說那個。」晴明示意他把扇子交到自己手中,然後從懷中摸出那塊從岩作手中拿到的勾玉。這下博雅看清了,扇子的底部有一個小小的環,用綠色絲線纏繞著,那絲線的質地與勾玉上的絲線一模一樣——勾玉正是這扇子的扇墜。
「看見了嗎?」晴明把勾玉掛在扇子上,讓它們合二為一。
「啊!原來如此!」博雅大為驚異。「可是你是如何知道它原來是扇墜呢?」
「記得岩作說過那女子在他的門口吟詩的事情嗎?『常恐秋風寒沁骨,君心原不似儂心。』有什麼東西是秋風一來就不再受到寵愛的呢?夏天裡時刻不離手的東西到了天冷的時候就會常常被忘卻,不是嗎?」
「是這樣啊……」博雅思索著,「可是,那女子究竟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做?」
晴明笑了笑,合上了扇子,站起身來說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讓她自己來告訴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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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晴明將手指按在唇上,輕輕地念動咒語,四周的一切在這似有似無的聲音中變得縹緲起來。源博雅坐在一邊,按照晴明事先的吩咐閉上了嘴,牢牢記著不發出一點聲音,手中的武士刀照例是緊緊攥著的。
就在此時,院中的月桂樹下升起了一縷薄霧,薄霧不斷上升,逐漸凝聚成有實質的東西,借著晦暗的月色可以看見,那正是一個女人,穿著紫色綢衫的女人。博雅屏住了呼吸,而晴明,在此刻開了口。
「您好。」晴明的聲音溫柔和悅,有一種令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那紫裳女子遲疑著,儘管看不清她的面貌,卻依然給人一種慘淡羞澀的感覺。
「請問,府上有我想要的東西嗎?」與岩作家中一模一樣的問話。
「是這個?」晴明拿起了那把扇子,扇墜上的勾玉在月光下發出淡淡的碧光。
「啊,真的在您這裡,太好了。」紫裳女子接過扇子,突然開始掩面抽泣起來。
晴明不說話,靜靜地等候她平靜下來。抽泣聲終於停止了,女子悲切的聲音再度響起:「該怎樣謝謝您呢?長久以來,因為這把扇子的執念一直飄蕩著,沒有辦法離開這陰暗的冥府。」
「不必客氣,還是請您告訴我這把扇子的來歷吧。」晴明的語氣一如既往,低沉溫雅。博雅不得不承認,儘管沒有聽說過晴明有什麼秘密的情人,或者主動追求過哪位小姐,但晴明對付女人的辦法確實比自己多。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只要他願意,總可以讓女人覺得安心。相反,自己則是那種只要一看見女人的眼淚就會手足無措的人。
「這把扇子是死去的母親大人留給我的,」女子緩緩地說道,「她曾是親王府上的侍女,因為被親王寵愛著,所以得到了那把扇子作為戀情的信物。後來親王去世,母親被遣回家中的時候已經懷有身孕,生下我之後不久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了這柄扇子當做她的遺念。
「我獨自一人住在姨母家中,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直到十五歲那年,紀兵衛向我求愛並得到了我的心。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兩年時間,儘管其間也有他在別處逢場作戲的傳聞,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他對我的愛,因為我是那樣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給了這個男人。」月光下,女子的聲音聽起來分外凄切。晴明側耳聆聽,不發一語。
「後來,他要到京城謀取前途,向我辭行,臨走時立下了永不分離的誓言。他走後我度日如年,但有他的誓言陪伴,仍然堅信著總有一天他會回到我身邊。
「果然在一年之後,他來找我了,說是要接我去我們自己的家,我當時高興極了。他叮囑我,帶好隨身的東西,特別是那把扇子。我從來沒有違拗過他的話,他說什麼,我全都照做。
「當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一路上我問他在京城裡的情況,他不是支支吾吾就是避而不談,可是那時的我正滿心歡喜,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什麼不妥。
「後來他跟我要扇子,我打開隨身的行囊,取了出來。我說,什麼都可以給他,連我這個人都是他的;只是這把扇子我必須留著,因為是父母的遺念,母親臨終前吩咐,要我永遠保留它。
「他聽完之後默不作聲,突然拔出刀來,刺向我的胸前。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瞬間他的臉色,在月亮下青白得像鬼怪一樣。
「我倒了下去,他卻也流出了眼淚,對我說對不起。他要向藤原兼家大人求取國守的職位,而這把扇子正是藤原大人在某次朝會上無意中提起的欲得之物。除此之外,他已向左大臣家的三女公子求親,對方也屬意於他,所以不能留著我這個累贅。儘管我是親王的血統,不過親王早已故世,而我只是不被承認身份的卑賤侍女所生,絕不可能給他的仕途帶來任何幫助。
「他從垂死的我的手上奪走了扇子,由於我的掙扎,扇墜被我拉了下來。隨後,他慌慌張張地逃走,任由我在地上痛苦地死去。後來,扇墜又被某個過路的武士搶走,靈魂在空中飄蕩著的我因為心中不能放棄的執念到處追尋扇子的下落,直到今日在這裡與它重逢。」女子終於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跪在地上,嗚咽出聲,一頭秀髮披散開來,遮住了全身。
從廊下傳來啪的一聲脆響,隨即驚慌地唔了一聲。晴明露出一絲微笑,出聲招呼道:「博雅,出來吧。」隨後就看見武士的身形從廊下的暗影里狼狽地顯現了出來。
「對不起……」博雅訥訥地道,「因為心裡覺得很氣憤,所以不小心捏破了酒杯,發出聲音了……」
「沒關係。」熟知這武士的秉性,儘管實在不是一個驅魔的好助手,常常干出破壞結界的事情,但這樣的憨直畢竟是甚為可愛的吧。
紫裳女子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兩人。
「這位博雅大人,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好人。」晴明彬彬有禮地作著介紹,好像對方是一位活著的千金小姐,而不是死去的冤魂。
「是嗎……」女子低聲說道。
「在下源博雅,」博雅向前跨了一步,微褐的臉上滿是認真的神色,說道:「如果小姐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儘管說出來,在下一定竭盡所能。」
「那麼,就請您幫我保存這柄扇子吧,答應我,永遠不要拋棄它。」女子說著,將扇子交給博雅,「這是母親最愛的東西,不能讓它落到那些齷齪之人的手中。只要它有了一個可靠的去處,我也就可以安心地離開了。」
紫色的身影漸漸化成薄霧,冉冉而沒。恢復了寂靜的庭院里只留下月桂的一縷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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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怔怔地看著廊外灰色的天空。風吹在人身上,已經有了讓人禁不住要瑟縮的寒意。院中的花草大部分也枯死了。
「聽說了嗎?」
「嗯?」
晴明將身體靠在廊柱上,半閉著眼,隨意地應著。
「紀兵衛……那個人死去了。」
「哦。」
「本來就已經病入膏肓,突然接到了藤原大人撤銷國守任命的消息,於是一病不起了。據說死前神志已經不清,一直在喊著女鬼女鬼什麼的,還連連說著饒恕自己這一類的話,死狀相當凄慘。」
「唔。」
「晴明……」武士欲言又止。
「什麼?」
「儘管那人很可惡,不過,見死不救的事情,想想還是覺得不應該啊。」
「哈哈。」晴明坐直身體,微笑的眼睛注視著眼前搔著頭,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想法的武士。
「呃……是這樣,」博雅不知所措地說,「一開始聽到這消息的時候,心裡覺得非常痛快,這是他應得的懲罰;不過,後來越想越不安,無論如何,要是當初我們能多多勸導她,也許她會放棄復仇的念頭。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呢。」
「呵呵,博雅,你真是……」
「一個好人,對吧?」博雅介面替晴明說出了下半句話,一臉懊惱的神色,「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你這麼說,我就覺得我好像說錯了什麼話似的。」
晴明以扇掩口,哈哈大笑起來。
「你沒說錯,能說出這樣的話,才是博雅。正因為博雅是喜愛春天的人,才不忍心看著生命消失,即使是那生命中帶著邪惡的部分。所以,博雅真是一個溫柔的好人啊。」
聽到朋友這麼直接的稱讚,博雅褐色的臉膛紅了起來,「那麼,晴明是怎樣想的?」
「唔……你真以為紀兵衛是死於鬼魂索命?」
「難道不是?」博雅吃驚地瞪大了眼。
「不是。」晴明明確地說道,將身體重新靠在廊柱上,眼睛轉向廊外的天空,「那姑娘並不是會索命的厲鬼。和博雅一樣,她也是個溫柔的好人。即使自己死在昔日傾心愛慕的人手上,也仍然記得對方殺死自己之後流下的眼淚。」
「可是,不是聽說紀兵衛臨死的時候嚷嚷著有女鬼嗎?」
「真正的厲鬼來自人心,來自紀兵衛那顆因為作了惡而時刻恐懼著的心。」晴明揭開了最後的謎底,「正是這樣的心把他自己帶進了地獄。」
「哦……」
「那把扇子……還帶著嗎?」
「嗯。」博雅從懷中取出了扇子,「答應了她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的。」
「呵呵。那麼,吹奏一曲吧,也許她能聽得到。」
葉二的聲音在空中迴響著,有點悲傷,更多的卻是溫暖的撫慰。有什麼東西撲入了迴廊之中,冰冷地灑落在兩人的臉上。
「下雪了。」晴明低聲道。
果然,無數晶瑩剔透的碎片如同飛絮一般,自空中冉冉飄落。這是那年的第一場雪,從此刻起,這個秋天已經結束了。
(完結)
(註:關於源博雅的身份,應是殿上人,而非武士。此處仍按照習慣的翻譯稱其為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