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說謊者的撲克牌

卷二 說謊者的撲克牌

「晴……」博雅聽見一個完全不像自己的乾澀的聲音呼喚著。原來那些傳言當真不是空穴來風。這個自己一向信賴、尊重並喜愛的兄弟,這個始終微笑著,常常會捉弄自己而自己又總是不由自主地上當的朋友,竟真的不是人類!

「我在這裡。」聲音從身後傳來。博雅大驚回頭,於是看見了另一張面孔,屬於人類的、晴明的面孔,臉上帶著自己熟悉的微笑。

雪一連下了三天。

土御門外的宅邸靜悄悄的,門前堆滿了白雪,沒有人跡。院中錯雜橫斜的樹木全都換上了潔白的裝裹,姿態各異,組成饒有風趣的圖案。宅院的主人,陰陽師安倍晴明一手支頭,側身躺在廊檐下,身上蓋著柔軟的白色衣物,閉著眼睛,呼吸均勻,微曲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濃密的陰影。他身後的銅爐里燃燒著木炭,發出輕微的畢剝聲,給人帶來一絲暖意。

當博雅氣喘吁吁地闖入這座安靜的宅院時,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這般情景。他怔了一怔,放輕腳步,似乎是生怕打擾好友的熟睡,躡手躡腳地來到廊下。[奇書網—wWw.QiSuu.cOm]

「博雅。」眼睛仍然沒有睜開,紅潤的嘴唇卻露出了一絲微笑。

「啊,你醒了?」武士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吵醒了你?」

「沒。」晴明懶洋洋地坐起身,斜靠在廊柱之上,順手將蓋著的衣裳披在身上,姿態看上去隨意而瀟洒。

「呃,儘管隨意好了,不用特意招呼我。」

晴明愣了一下,唇邊的笑意更加濃厚:「去上朝了?」

「嗯,見你不在,問了陰陽寮的人,才知道你病了。」博雅擔憂地仔細打量著好友,試圖從他的神情面色中發現不妥之處,「沒什麼大礙吧?」

「唔。」晴明含糊地應了一聲。

「這麼突然變冷的天,確實很讓人難受啊。不過,生了病還躺在這裡是不合適的,」武士懇切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沒有注意到朋友略顯窘迫的臉色,「需要我為你請大夫嗎?」

「不用……」

「嗯?」

「其實並沒有事……」晴明轉過頭,「不過,不想去上朝,所以就這麼說了。」

博雅瞪大了眼。「因為不想上朝,所以裝病?」

「唔。」晴明老老實實地說道。

「晴明!」

「呵呵……」

望著眉毛逐漸豎起來的好友,晴明終於忍俊不禁了。

******************

銅爐中的火苗跳動著,比起剛才若有若無的火光,顯得更加活躍而富有生氣。兩人像往常一樣,坐在廊下,手中執著酒杯,望著庭院中的雪景。

「吶,」晴明含笑開口,「讓你為我擔心了,十分抱歉。這是從高麗帶來的參酒,很適合這個季節,多喝點吧,就當做是我向你賠罪。」

博雅顯然還為剛剛的事情耿耿於懷:「不是為這個,你這樣向天皇陛下撒謊,萬一被別人知道了,對你可是很不利的!」

「那男人嘛……無非是修造宮殿占卜方位選定吉時,本來也不會有什麼大事。」晴明懶洋洋地道,語氣中增加了惡意戲謔的成分,「要我像你一樣坐在那裡,聽著大臣們無聊的議論打瞌睡,還不如待在這兒,看看雪景。畢竟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啊!」

「喂!」

「好吧,好吧。」晴明十分了解好友的抗議源自何處,「我可沒在別人面前這麼說。」

博雅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某些時候最偉大的陰陽師任性起來就像個孩子。當然,這一面其他人是看不到的。

「不過,今天的朝堂上倒真有些事情發生了呢。」

「哦?」

於是源博雅放下了酒盞,將手放在膝上,興緻勃勃地講述著當天發生的事。

話說當時有某親王,論輩分應當是天皇的叔父,生性愛好狩獵,箭法十分高明。親王的膝下只有一位女公子,是個風韻嫻雅的美人,已經做好了一切進宮的準備,一個月後就將正式成為天皇的妃子。總之,這位親王的生涯,在外人看來足可以稱心滿意了。

親王在嵯峨山野有一座莊園,專供狩獵使用,是個十分清靜的地方。為了方便打獵,親王在整個秋天索性就攜帶家眷住在那裡,每日騎馬射箭,倒也自在逍遙。這一天,他像往常一樣帶著幾個家臣來到獵場,先由僕人薰煙驅趕,備好網羅,自己則張弓搭箭,尋找獵物。突然,他看見眼前晃過一條白影,速度極快,幾乎出於本能,他一箭射出。

白色的身影停頓了一下,親王看見一雙綠幽幽的眼睛正盯著自己,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那白影竟是一隻全身雪白的狐狸,看上去極為珍稀罕有。不等親王反應過來,那白狐便倏地飛奔而去,從親王視線中消失了的。地上只留下幾點鮮紅的血跡。

歸家之後,親王一直心神不寧。當時人相信,狐狸是有靈性的仙物,因此,親王自己射了白狐,總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何況,那狐狸幽深的眼光一直浮現在他的眼前,甚至偶爾做夢也會夢見。

果然,從此之後,宅院中便發生了奇怪的事。就在初雪那日夜晚,有一個年老的侍女因為睡不著,推開了隔扇起身看雪,突然聽到廊下傳來奇怪的聲音。

「誰?」侍女咳嗽了一聲,壯起膽子說道。

沒有聽到答話。侍女從窗中探出頭來,向四處張望。突然之間,侍女看見一雙綠幽幽的眼睛盯著自己,那眼神搖蕩不定,森冷詭異之極。

侍女大驚,失聲叫了出來,把身體躲在隔扇后。就在此刻,只見一道白影迅速地從小姐房中竄了出來,飛上了牆頭,又消失在茫茫雪地里。

喊叫聲驚動了其他人,大家拿著燈籠四處尋找,果然,在雪地里發現了一串印跡。

令人恐懼的是,那印跡並不屬於人類,卻是動物足跡——看上去與狐狸爪印非常相似,只是要大上許多。侍女連忙去察看小姐的安全。小姐依然沉睡未醒,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細心的侍女卻發現,在小姐所穿的寢衣上,有一撮白色的狐毛。

「是白狐?」晴明聽了博雅的敘述,眉頭微微皺起。

「是啊,從那以後,那位小姐就病倒了。都說是被白狐迷惑住了,真可憐啊。親王現在一籌莫展,正四處找人施行驅趕狐妖的法術呢。不過,這個人的確很讓人惱火……」話說到這裡,博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咽了後面的話。

「嗯?」

「沒……沒什麼。」

「呵呵,喝酒吧。」

博雅忐忑不安地舉起了酒杯,想起了在殿堂上和親王的對話。當時自己很熱心地建議親王來找晴明,對於自己這個好友非同尋常的能力,博雅是十分推崇的。不過親王卻面有難色地回絕了。

「晴明么……當然,說到法力不做第二人選。不過,這是有關白狐的事情。晴明的話,會不會有什麼不妥之處?」

博雅尚在懵懂中,問道:「有什麼不妥?」

旁邊的近衛中將已經曖昧地笑了起來:「呃……是啊,對於白狐,安倍大人也許不一定能下得了手吧。無論如何,那是母親的同族呢。」

博雅這才想起長期以來朝中關於晴明的種種謠傳。晴明的來歷,一直諱莫如深,只知道他是賀茂忠行的得意弟子,術法高深莫測,可是他的家族卻無人知曉。於是就有種種傳言,說他乃是白狐之子。這樣的說法在結識晴明之前,自己也曾相信過;自從和晴明成了好友,自己對這類話一向嗤之以鼻,甚至忘了這種傳言的存在。

「不要胡說!」博雅漲紅了臉,因為有人誹謗好友而憤怒異常,「晴明是非常好的人,絕不是狐狸的孩子,說這樣的話要有根據!」此刻的他雙目圓睜,公認的老實人生起氣來竟然也有幾分可怕。

近衛中將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親王於是打圓場道:「嗯,如果晴明肯出手,當然最好。那麼,就請博雅代為相求吧。」

「喂。」晴明安靜地呼喚了一聲,把博雅的思緒拉回了當下。

「啊?」

「即使不喝酒,也別灑在衣服上,這種天氣清理起來可不是那麼容易。」晴明含笑提醒道。

「唔……啊!」原來博雅剛剛想得出神,手中的酒不知不覺地灑了出來。

博雅慌忙放下酒盞,整理了一下衣襟,抬眼向晴明望去。晴明嘴角噙著一縷微笑,面色白皙如玉。雙眉細長而彎曲,形成悅目的弧度,眼睛也是細而長的鳳眼,微微眯起的時候卻有異乎尋常銳利的眼光。那模樣……和狐狸的確有幾分相似。

「我看上去像狐狸嗎?」晴明冷不防地說道。

「像……」武士不由自主地點頭,突然發覺自己的無禮,驚得跳起身來,語無倫次地說道,「啊,我是說……不是,不是這個意思……」

晴明縱聲大笑,不理會博雅的窘迫,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走吧,上嵯峨山野去看看雪景,也不錯。」

「你是說……」

「嗯。既然你答應了親王,我也只好去走一趟了。一起去嗎?」

「唔。」

「走。」

「走。」

一黑一白兩個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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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對不起,兩位大人。」接待他們的是一個相貌英挺的年輕武士,禮數周到,態度恭敬,「殿下被天皇陛下召進宮中,至今尚未回來。在下豫之介,是親王殿下的侍從,如有差遣,請儘管吩咐。」

「沒關係。」晴明態度泰然自若,「那麼,狩獵的時候你也在場嗎?」

「是說射中白狐的那一次?」

「對。」

可以看到豫之介明顯地遲疑了一下——看來安倍大人白狐血統的傳言並非只流傳在宮中啊。

「呃……是的。」豫之介答道,「那還真是……非常可怕……我是說非常奇怪的綠色眼睛,不過那麼美麗的白狐,我可是頭一次見到。射殺這樣稀罕的生靈,真可惜呢。」豫之介字斟句酌地說著,一邊還偷眼看了看那個看上去確實有幾分狐狸臉孔的美貌陰陽師的反應。

晴明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雙目望向窗外,陷入沉思之中,彷彿沒有聽到侍從的話。

「那個……小姐現在如何了?」擔憂著好友的失態,博雅連忙轉移了話題。

「小姐尚在病中,偶爾神志不清。原先準備下個月進宮的,這樣一來只怕要延後了。」

「能帶我們到小姐的住處——也就是最先發現那隻狐妖的地方去看看嗎?」晴明溫和地說。

「好的,兩位請跟我來。」

小姐所住的地方位於整個屋舍的南面,因為是狩獵時所住的別墅,所以並不像正屋那樣富麗堂皇,不過仍然十分雅緻舒適。屋前堆迭著假山流泉,泉水已經結了薄冰,常青的松柏從皚皚白雪裡露出蒼綠的顏色,為這冬景增添了幾分生氣。

「就是這裡。」

「嗯。」

晴明站在院中,環抱著手臂,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緩緩地睜開。

「那足跡還在嗎?」

「這個……因為一直在下雪,所以被掩埋了,不過我親眼看過,以我打獵多年的經驗來看,那確實是狐狸的爪印啊!」

「借劍一用。」晴明含笑對豫之介說道。

「哦,好的。」不知晴明要做什麼的侍從連忙取下了腰間的佩劍,連鞘一起恭恭敬敬地遞給了陰陽師。

晴明右手抽出佩劍,左手兩指放在唇邊,低聲不知道念動著什麼咒文,然後將手指按在劍柄上,剎那間劍身隱隱泛起一道碧色的光。

「這裡有妖氣。」晴明十分肯定地說。

「啊?」豫之介睜大了眼。

「不用擔心。」晴明笑了起來,「不過,小姐繼續住在這裡是不合適的。博雅,麻煩你進宮一趟,告訴親王,讓他儘快把小姐遷移到別處。」

「好!」博雅連連點頭。

「那麼,先告辭了。」晴明向豫之介微一頷首,和博雅一起走出了親王的府邸。

******************

牛車之中,博雅不停地伸頭張望,樣子甚是焦急。這牛車是晴明的,拉車的是兩頭看上去極為健壯的黑牛,奇怪的是並沒有御手。當然,對於陰陽師來說,役使紙牛來做這項工作比起真牛來要省事多了。

「博雅。」一直悠閑地閉目假寐的晴明睜開了眼,「你在看什麼?」

「我們好像走錯路了……」

「沒錯。」

「我記得你說要進宮通知親王的,可是這條路越走越荒僻了。」

「唔……」晴明掀開車簾,向外張望了一下,「看來是到了。」

「噯?」

車停了下來,竟然是一片荒涼的山野。遠處近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曠無人。地平線的盡頭是密密叢叢的森林,給看不清邊界的天與地做了一個分隔。

「在這裡等著我。」扔下了這句話,晴明便獨自向山頂走去,白色的身影漸漸沒入了暮色蒼蒼的山巒。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不知什麼時候,雪已經停了,風捲起地上的雪粒,從牛車的簾縫中吹了進來,博雅不禁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儘管覺得寒冷,他的心中卻燥熱不安。晴明在幹什麼?居然一個人毫不解釋地就走了。這樣荒涼的地方,也許還有狐妖出沒,萬一……想到這裡,博雅突然打了個冷戰,豫之介說到白狐的時候,晴明那種意味深長的表情又清楚地浮現了出來。難道……難道晴明當真是……

「混賬!」罵了自己一句,博雅握緊拳頭,拚命地搖晃著腦袋,想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拋開。怎麼能夠這樣去懷疑自己的好友?

「博雅。」正當他忐忑不安地左思右想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簾幕一掀,出現了晴明那張帶著微笑的臉。

「晴明!」武士叫了起來,「你在搞什麼鬼?去了這麼久!」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晴明毫不在意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臉上卻絲毫沒有對不起的樣子。

「至少也該告訴我原因,這樣子莫名其妙地把我一個人丟下……」博雅理直氣壯的牢騷突然停頓了,「你受傷了?」

晴明愣了一下,順著博雅的目光抬起衣袖。果然,在白色的狩衣上有一塊觸目的血跡。

「別緊張,不是我的血。」晴明毫不在意地說。

「不是?」

「唔,是那隻狐狸的。」

「什麼?你是說,你收伏了那隻狐妖?」

「沒有。」

「那麼……」博雅如墮雲霧之中。

「博雅,過一會兒我們要回到親王府中。到那個時候,我再跟你解釋這一切吧。」

牛車悄無聲息地掉了一個頭,向親王府駛去,車上坐著的,(好書多haoshuduo.com)是滿腹疑竇的博雅和始終微笑著的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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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已不再下雪,天色仍然呈現出暗紅色。博雅站在假山石后,看著自己的好友悠然地坐在水池邊,一點也沒有作法前的準備。

「晴明……」

晴明皺起了眉頭:「跟你說過,施了隱形咒之後不能隨意出聲的。」

「啊,對不起。」意識到不小心又說了一句話,博雅連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哈哈。」晴明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輕鬆地說道,「它來了。」

「呃?」沒等博雅反應過來,耳邊已經傳來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隨即,廊下閃現出一個白色的影子。藉助著積雪的反光,博雅驚異地發現,那東西有一人多高,身體與四肢都披著厚厚的白色長毛。好像是聽到了博雅的那一聲驚叫,那東西警覺地轉過了頭,立刻,一張有著綠瑩瑩閃光眼睛的狐狸面孔呈現在兩人面前。

「現形。」晴明低喝了一聲。隱形咒的力量在這一刻取消了,陰陽師的身形暴露在那隻狐妖的眼前。

狐妖怔了一怔,彷彿受了某種驚嚇,但它隨即便舉起手中一柄長長的武器,撲向了晴明。奇怪的是,它並非如狐狸一般四肢著地,而是像人那樣,用兩隻後腿站立著。

「住手!」博雅大叫了一聲,剛準備衝上前幫助自己的朋友,突然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剛剛晴明站立的地方升起了一陣煙霧,籠罩在晴明的身體四周。煙霧緩緩散去,博雅定睛一看,不由得毛骨悚然——晴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隻白狐,一隻有著優雅體態和綠色眸子的雪白狐狸!

這一剎那博雅的呼吸彷彿停止了。眼前的兩隻狐狸對視著,一般雪白的皮毛,在暗夜裡顯得分外刺眼。就在此刻,先前出現的那隻狐狸突然發出了一聲哀叫,隨後倒在了地上。

博雅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兩步,晴明所變成的狐狸用綠色的眼睛看著他,眼神並不邪惡,卻很柔和。

「晴……」博雅聽見一個完全不像自己的乾澀的聲音呼喚著。原來那些傳言當真不是空穴來風,這個自己一向信賴、尊重並喜愛的兄弟,這個始終微笑著,常常會捉弄自己而自己又總是不由自主地上當的朋友,竟真的不是人類!

「我在這裡。」聲音從身後傳來。博雅大驚回頭,於是看見了另一張面孔,屬於人類的、晴明的面孔,臉上帶著自己熟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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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蹲下身,察看地上那隻一動不動的白狐。儘管眼睛仍然閃著綠光,可是顯而易見,它已經昏死過去了,毛茸茸的手掌中赫然握著一柄佩劍。地上的另一邊飄落一張紙片,剪成狐狸的樣子,正是晴明剛剛用來代替自己的式神。博雅似乎還沒有從剛才那強烈的刺激中緩過神來,直到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哭叫:「請……請別傷害他……」

兩人都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房門打開了,一個只穿著一件單衫的女子沖了出來,撲在白狐的身上,長發遮住了臉面,低聲啜泣。

「請您放心。」晴明溫和地說,「他並沒有死,只是嚇暈過去罷了。」

晴明伸出手去,摘下了那狐狸的頭套。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張英俊蒼白的臉——正是白天接待他們的侍從豫之介。此刻他正無意識地眨動雙眼,看樣子很快就要醒過來了。

「這……這……」博雅瞠目結舌,看看晴明,又轉過頭看看那個女子。

「外面很冷。」晴明依舊溫和地說道,「想必您就是親王殿下的女公子了,能否有幸讓我和博雅進屋一敘?」

長發女子也意識到了自己衣衫單薄不整,連忙起身,向屋中奔去。晴明泰然自若地跟著她,身後的博雅扶著剛剛清醒后還沒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地的豫之介。

「真是很抱歉。」女子回到了帷屏之後,「晴明先生說得不錯,我正是親王的女兒雪姬。而豫之介大人……他是我的丈夫。」

「阿雪……」突然之間聽到心愛的女人這樣稱呼自己,豫之介眼眶紅了。

女子的聲音輕柔卻堅決:「父親大人對我一直有很高的期望,從小就教養我,務求良好無缺,將來入宮爭得女御之位。可是,我心裡早已有了豫之介。儘管他只是一個地位不高的侍從,但在我眼裡,只要能當一天他的妻子,也勝過當天皇陛下最寵愛的女御。」

「明白了。」晴明靜靜地道,「所以,你們就利用白狐的傳言,來掩蓋你們幽會的事實?」

「是的,」豫之介局促地說,「因為獵場這裡的護衛工作,一向是我負責的,這樣我就能想方設法和阿雪見面了。我想,扮成白狐的樣子,即使被發現了,也不會走漏風聲。因此,就偷偷地做了那個面具和狐皮衣,又用熒粉和琉璃做成眼睛。」

博雅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原來,兩隻狐狸都是假的?」

「……你以為呢?」晴明嘴角浮起了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

不理會博雅的囁嚅,晴明向豫之介轉過了頭:「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請接著說下去吧。」

「啊,主要是已經走投無路了……今天您和博雅大人來追查這件事,您說要讓親王殿下把阿雪帶離這裡,這就意味著我們將不能夠再見面。因此,今晚我決定不顧一切,帶阿雪逃走。現在想來,那應該是您的計策,您早就猜到了我是為了阿雪,所以才用這個方法逼我出現吧?」

晴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豫之介繼續道:「當我看見您出現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完了,就動了向您拔劍的念頭。不過那把劍怎麼也拔不出來,我只好舉著劍衝過去,正在那時,突然看見您變成了白狐……因為過於吃驚害怕的緣故,就暈倒了。實在是很丟臉啊!」

聽到豫之介的話,博雅這才想起,白天的時候晴明對佩劍下咒的事情。原來那個時候晴明已經知道了一切,只是把自己蒙在鼓裡。突然之間,他的心裡湧起了一陣很不舒服的感覺。

此刻雪姬正用顫抖的聲音道:「請您放過豫之介!這件事完全是我的意思,因為如果離開他,我也會活不下去的。我早就已經打定了主意,進宮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

「阿雪!」豫之介叫了一聲,將臉頰埋在了手中。

「傷腦筋啊……」晴明優雅地舉起了手上的扇子,用扇骨支著下巴,「死期之類的話,可不是隨便說的。這世上除了泰山府君,還沒有誰能夠決定一個人的死期吧。」

豫之介驚愕地抬起了頭。「您是說……」

「呵呵。」晴明站起身來。「明天親王回來,我會來找他,在這之前,請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也不要提起我來到這裡的事情。」

帷屏后的雪姬也啊了一聲,聲音中充滿驚喜。

「如此說來,您不會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大人?」

「這個么,」晴明臉上帶著異乎尋常的輕鬆微笑,「我是陰陽師,只負責降服妖鬼。至於這件事,既然與妖鬼無關,自然也不在我的職責範圍之內。」他順手拍了拍還在發愣的博雅,信步走出了房門。

牛車輕快地在雪地上奔跑著。

「唔,真累啊,為這事忙了整整一夜。」嘴裡這樣說著,晴明的表情卻是相當愉快的樣子,絲毫看不出疲勞的痕迹。

「不過,總算可以解決了。」晴明含笑的眼睛注視著博雅,自從出了親王府邸,後者的那張臉就拉得很長了。

「博雅?」

「……」

「喂。」

「你並沒有把我當做你的朋友,對嗎?」一直沒有說話的武士,突然蹦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嗯?」

「……算了。」博雅欲言又止。最令他苦惱的是,明明心中有很多念頭,卻沒有辦法用合適的語言來表達。要是說話也像吹笛子那樣容易就好了。

「生氣了?」

「嗯。」武士老老實實地說。事實上如果要用一個更合適的詞來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也許應該是委屈。「如果是我的話,什麼也不會瞞著晴明,但你對我並非如此。[奇*書*網-整*理*提*供]是不是你覺得捉弄我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哦,是因為我用式神變做狐狸?式神你可不是第一次見到啊。」

所謂式神,是陰陽術的一種,可以將類似於紙片、花朵、昆蟲這樣的東西幻化成人形,用以驅策或役使。

「那是不同的!」博雅漲紅了臉,「你知道嗎,在看見你變成了狐狸的時候我……」突然之間不知如何介面,他頓住了。

「嗯。」晴明收起了慣常的戲謔微笑,安安靜靜地應了一聲。

牛車繼續向前行走,車廂里一片沉默,只聽見車輪轔轔作響。

「晴明……」

「什麼?」

「那個……對不起。其實,是我心裡先有了對你的懷疑,所以,那時候心裡才會那麼不自在。」

「呵呵,我明白。」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還是不明白我……」博雅苦惱地撓頭,總是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

「不是我想的那樣?」晴明挑起了眉毛,「那麼,在你看到我變成狐狸的時候,你心裡的感覺是什麼呢?覺得可怕,還是憎惡?」

「……有一點害怕。」博雅老實地說道,「不過,只是最初的時候。」

「後來呢?不怕了嗎?」

「後來……更加害怕了,但是跟起初的怕不一樣。起初時只是很單純地恐懼著『晴明不是人類』這件事,後來就想到我會不會失去你,失去你這個朋友。」

「哦。」

「晴明……」博雅努力地尋找著合適的詞,「我的意思是……相比起你的身份,我更加在意的是你對我的態度。即使你真的是狐狸……如果沒有晴明這個朋友,我會覺得很難過的。」

「……」晴明轉過了頭,沒有說話。牛車在晴明家門口停住了。

「噯。」

「嗯?」惴惴不安的博雅有點發獃地看著眼前的朋友。

「一起喝一杯吧,博雅。」晴明微笑著,笑容像雪后初霽的天空,明凈而開朗。

******************

翌日一早,親王就派人來請晴明,也帶上了博雅。

「抱歉了,晴明,」親王一見面就說道,「這麼一大早請你過府。其實是因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得到你的幫助。」

「博雅大人已經告訴我了。」晴明態度彬彬有禮,「得到殿下的請託,不勝榮幸,自當竭盡綿力。」

幾個人來到庭院之中,豫之介在一旁相隨,臉上的神色有點緊張。

「能否請出小姐?」晴明說道,「這樣我才好作法。」

「不會有什麼危險吧?」親王忐忑不安地說。對於自己唯一的女兒,他還是十分珍愛的。

「有我在,不會有事的。」晴明臉上露出了令人安心的微笑。

陰陽師坐在小姐的房中,雙目微闔,開始念咒。隨著他若有若無的聲音,房中一角開始發出異聲,一道白影顯現出來,看上去極其模糊。白影不停地漲大,從白影里透出兩點綠幽幽的螢火來。

「啊?!」親王乍見這番景象,瞪大了眼睛,面色發白,嘴唇哆嗦著叫道,「出……出來了!」

晴明將手放在唇上,表情看上去十分凝重,示意親王不要作聲。

「妖鬼速離!」晴明左手捏訣,戟指過去,指尖閃過一道金光,隨即彷彿金鐵交擊的聲音響起,「何方妖邪,速速顯現!」

白影變得清晰起來,看上去正是那日親王射中的白狐。

「啊啊!」親王已經說不出話來,連滾帶爬地躲到了晴明身後。

「我乃白狐之魂,」白影說道,聲音嗚咽詭異,「無辜被射殺,是以前來報冤。此女今已為我所有,他人不得染指!」

「妖狐無禮!」晴明煞有介事地皺起了眉頭。摺扇一合,口中咒語更加綿密。只見方才那道金光上下飛旋環繞,將白影重重裹起。

「破!」金芒大盛,白影突然穿窗而出,帶著呼嘯之聲。過得半晌,室內眾人方才魂靈附體。沒有人發覺陰陽師此際唇角流露出的一絲微笑。

**

還是在牛車之內,不過這一次是博雅的牛車。因為不知好友事情解決得如何,博雅得知消息便趕往親王府,正碰上晴明好整以暇地出門。

「那個……」

「嗯?」

「解決了嗎?」

「啊。」晴明看上去心情很好,「用式神變了妖狐,裝作是來報冤的樣子。親王這一次,可受了不小的驚嚇啊。」想起適才的情景,晴明忍不住以扇掩口,大笑起來。

「可是,豫之介的事情……」

「也解決了。因為我和親王說,雪姬小姐已經中了妖狐的咒術,解決的辦法只有讓她與另一男子成婚,但這個男子必然會折去自己的壽命。這樣一來,親王無論如何也不敢把女兒送進宮中的吧。」

「啊……」

「結果豫之介就挺身而出,說自己願意為小姐折壽。親王此刻可是對他感激不盡呢。」

「唔。」不知為什麼,武士的樣子還是有點悶悶不樂。

「……」晴明從扇子後面微笑著注視著他。

「博雅。」晴明安靜地呼喚了一聲,「說吧。」

「說?」

「對,說你想說的話。你的表情明明就是『我有話想告訴你』的樣子嘛。」

「好像我心裡有事的時候總是瞞不過你……」博雅的語氣聽起來有幾分苦惱。

「呃……晴明,你總是那麼喜歡說謊話嗎?」

「嗯?」

「比如這件事,你就對親王撒了謊。」

「這個么,」晴明臉上帶著異乎尋常的輕鬆微笑,「我是陰陽師,只負責降服妖鬼。至於這件事,既然與妖鬼無關,自然也不在我的職責之內。不過結局是好的,不是嗎?豫之介和雪姬終於可以在一起了,而親王也答應了以後不再打獵殺生。如果謊言可以有好的結果,那麼應該無傷大雅吧。」

「看起來是的。」博雅支著頭,樣子不勝苦惱。

「那麼,還有什麼問題?」

「唔……也許你是對的。可是,我不喜歡你對於謊言的態度。在你看來,好像說謊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那麼這是不是表明,在晴明的心裡,即使世界是由謊言構成的也無所謂呢?」

晴明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驚異的神色。

「博雅,你的話有時候,真的很接近事情的本質。」

「呃?」博雅的臉上充滿了疑惑。

「呵呵。沒什麼。」扇子遮住了大半臉部,晴明微微眯起了眼睛,在光線黯淡的車廂里看來,這樣的一張臉顯得極為不真實。

「晴明……我有的時候覺得,對你無能為力。我的意思是,我似乎在不停地了解你,可是每當我了解你越多,就會發現更多我不了解的東西。就如同此刻,儘管和你坐在同一輛車裡,你在想些什麼我完全不知道。」博雅停頓了一下,用一種很不確定的語氣說道,「晴明,我覺得惶恐。」

「那麼,」晴明一反常態地安靜,「就不要多想了。吹一支曲子來聽聽吧。」

葉二的聲音響起了。這聲音縹緲空靈,帶著一種奇特的默契。晴明閉上了眼,一聲不吭地聽著,彷彿完全沉醉在這曲調里。一曲終了,博雅突然非常莽撞地開了口。

「吶,晴明。」

「嗯?」

「我只想讓你記住: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無論我是不是了解你,我博雅,永遠是你的朋友。」

笑意從晴明的臉上蕩漾開來。他突然掀開了車簾,說道:「看。」

簾外是白雪皚皚的瓊瑤世界,空氣中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就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動不動地站立著一隻白狐,雪白的皮毛,碧綠的瞳孔,正向著他們注目,隨後便消逝在地平線的終點。

「那是——」博雅叫了起來。

「就是親王殿下射傷的白狐。你還記得那天我去尋找它為它治傷的事嗎?它是來道謝的吧。」

「哦,原來如此!」博雅恍然大悟,「可是,你是怎麼找到它的?」

「呵呵,我當然有我的方法。」陰陽師微笑著,就在這一瞬間,細長高挑的眼睛里閃出一抹綠色的光芒。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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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聽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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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說謊者的撲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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