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夢魘
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這句中國老話不是沒有道理。害人者必將受到良心譴責,半夜無眠,唯恐猛鬼上身;即便入眠,也有惡鬼無端闖入夢中……白天黑夜都不得安生。
傍晚的時候,12歲的白娃聽說爺爺回來了,便特意一個人從富春堂趕到石佛二中來。白軍儒心情不好,胡亂應付幾句孫女關於省城的問話便回書房去了。這讓白娃感到非常失望,一往那個和善而富有耐心的爺爺咋就突然變了樣呢?
因為老伴回家,又加上孫女白娃過來,紀桂香當然非常高興,特意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白娃一邊吃一邊讚不絕口:"奶奶做的飯真好吃。"得到小孫女的誇獎,紀桂香樂得嘴都合不上,連連說:"我這小孫女就是比別的孩子聰明懂事兒,小嘴跟蜜罐似的,把我都甜醉了"。
回來路上,看到葉蓮的一幕一直在白軍儒的腦海里轉悠。到學校后又沒有找到侯丙魁,種種不如意的事集聚在一起,因此白軍儒的胃口並沒有被這香噴噴的飯菜吊起來,他扒拉著勉強吃了小半碗飯,便推說身體不舒服去書房床上躺下。紀桂香以為他坐長途車的緣故,也沒有多想,只悄悄倒了一杯白開水放在白軍儒床頭的桌上。
紀桂香和白娃看了一會兒電視,全是一些無聊的歷史鬧劇,一個皇帝看兩個大臣狗咬狗你來我往地耍貧嘴,自己在一邊傻樂。白娃更是一點也提不起興趣,伏在奶奶的腿上兩眼開始打架,昏昏欲睡。紀桂香便關了電視,連拉帶抱著白娃一起回到卧房去。
很快,她們房間的燈全熄掉了。石佛二中在寧靜中被黑暗一點點吞噬。
校長白軍儒睡至半夜被渴醒了,只感到嗓子眼裡如燃火一般。他迷迷糊糊伸手端起書桌上的茶杯就喝,驀然感到嘴唇碰到一個圓潤油膩的東西,莫非老伴在裡面加了冰糖?他張開嘴試著咬了一口,但那軟、咸、澀的口感竟讓他有些噁心欲吐,急忙吐在杯中擰開床頭檯燈細看。
白軍儒看到了什麼?
一聲驚懼的叫喊從校長家的書房竄出來,回蕩在學校黑暗的上空。小鎮上有幾隻狗在遠遠地汪汪,不知是否在積極地給予回應。
那隻玻璃茶杯中,竟然漂浮著一隻大眼珠子,白邊黑色瞳仁正死死地盯著白軍儒。白校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伏下身再看了看,忍不住又一次撕破喉嚨般大叫。
紀桂香被從睡夢中驚醒,慌得鞋也顧不得穿好就急匆匆穿過堂屋來到書房,看到老伴穿著睡衣手足無措地站在床前,痛苦的身體極度變形扭曲著。她疑惑地問:"老白,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死人,眼珠,茶杯——"白校長渾身如篩糠似的抖動,結結巴巴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紀桂香一愣,鼓足勇氣側身走過去,端起茶杯往裡看,杯中有茶水,杯底沉澱著綠色的信陽毛尖茶,這還是春天時候白軍儒的一個學生從河南信陽郵寄過來的。
"真是老眼暈花,哪來的眼珠子?!"紀桂香嗔怪著一把遞了過去,意思是要白軍儒好好看一看,別自己嚇唬自己,弄得家人都睡不好一個安穩覺。
"不,不。"嚇得白軍儒邊退邊往床里躲。
"你怕什麼?杯里除了茶葉什麼也沒有!"紀桂香為老頭子的舉動感到越來越奇怪。白軍儒哆哆嗦嗦坐回床上,忽然感到屁股下一涼,睡褲濕濕的,用手摸了一把湊到鼻尖聞一聞,一股刺鼻的尿臊味。他脫去睡褲扔在盆中,換上一個軍綠色大褲頭。紀桂香充滿憂慮地看著自己的老伴。大約十多年前,白軍儒曾有過這樣恐怖的經歷,但很快就過去了,中間再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半夜驚夢。如今,他又是怎麼了?!難道那個糾纏他的女鬼又回來了?紀桂香給老伴重新倒了一杯水,看著他仰脖子一口氣喝完。然後重新又給白軍儒鋪好床鋪,扶著他慢慢地躺下。
看著白軍儒安靜地閉上眼睛,紀桂香又長長嘆一口氣,為安慰老伴她沒有回卧室,而是與老伴一起躺下,順手摁滅了床頭燈。
黑暗再次充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靜寂!死一樣的寂靜。
十分鐘,二十分鐘,也許已經過了一個小時。白軍儒並沒有睡著,他能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動聲,如遠古年代的戰鼓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分分秒秒,他都度時如年。
白軍儒瞪大眼睛,呼吸越來越急促,漸漸地他感到恐懼如一條原始草原上賓士的蛇,箭一般從天的盡頭再次向他襲來,呼嘯著張開了令人驚悚的小嘴,吐著長長的紅信子,噗,那兩棵毒牙咬住了他的心尖兒。白軍儒猛然揮動胳膊,叭地擊在自己心口,他想拍死那條無形的蛇!但無濟於事,他感到自己心尖兒如錐扎一般發出陣陣的疼痛!
無眠的白軍儒在心的疼痛中再也無法入睡。十幾年前的往事噩夢般重又閃回……
白軍儒身旁的紀桂香早已沉入深深的夢中。人在熟悉的時候,看他(她)的臉,是最讓人感到恐怖的。一個生命,在這個時候只有呼吸,沒有思考,沒有防範,沒有交流。他(她)就在你的身邊,卻對你毫無知覺。那沉睡的臉,那沉睡的皮膚,那些寒毛孔和滲出來的人體的細微的油污……你會忍不住想:這個人是誰?他(她)為什麼會睡在你的身邊?假如有一天你也像他(她)一樣睡去,而醒著的他(她)會不會在你的腦袋或脖頸上,高高舉起一把利刃?或者,他(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捆綁了你的四肢,而後輕輕地喊醒你,露出你從沒有見過的猙獰的一面,用(他)她的雙手,慢慢地但卻是決絕地圍向你的咽喉,令你窒息……
你信任身邊的那個他(她)嗎?你真的了解他(她)的全部嗎?
不曉得過了多久,有人輕輕地敲窗戶。
白軍儒忽地坐起來,看了一眼紀桂香,她睡得像一個死人。為什麼老太太到這般年紀瞌睡反而多起來呢?
"白校長!"白軍儒聽到一個暗啞的聲音。他聽出來這個聲音是他的護校員侯丙魁。這傢伙跑到哪裡去了?半夜三更來找我幹什麼?他摁亮桌燈,借著微光看到牆上掛鐘時針指向12。
"白——校——長——"聲音由遠而近,拖著長長的鼻音,沙啞而乾澀。
白軍儒身不由己慢慢地離開床,拖著一雙涼拖鞋走到窗前,透過窗戶,他看到侯丙魁站在院里,月光照在院里他那並不高大的身體上。侯丙魁下身只穿著一個大褲頭,上身一件已經發黃的大汗衫幾乎要蓋住膝蓋,上面反而露著排骨胸。他的皮膚在月光下散發出青銅色的光輝,是那種僵硬而且冰冷的反光。
"白——校——長——我——是老侯啊,我能進去坐一會兒嗎?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侯丙魁面無表情。
"老侯,你先歇著吧,又喝多了是不是?"白軍儒自心底里討厭這個無賴,但表面上卻不敢對他表現出太不客氣。這個看似粗俗市儈的傢伙,其實頗有心計,不然他怎麼會抓住自己把柄這麼多年都不肯放?
紀桂香從夢中醒來問:"老白,和誰說話呢?"
白軍儒說:"沒有誰,護校的老侯。"
"這深更半夜的說什麼事呀?明天再說不行嗎?"紀桂香有些不高興,她同樣不喜歡那個醜陋的男人。
"沒什麼事,可能又喝多了,我出去看一看。"紀桂香看著白軍儒披了件外衣,拉開門出去,月光把他纖瘦的身影投到屋裡,瘦長瘦長的像莊稼地里用來嚇麻雀的麻桿做成的假人。
"老侯,有什麼事說吧。"白軍儒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看著侯丙魁。
"能不能邀請我進去,你只要說一句-進——來——吧-,我就能進你——的屋——了!"老侯表情怪異而神秘。
白軍儒心裡很不高興,這個時間能邀請他進來嗎,他沒好氣地說:"有屁快放,有事快說,我還要睡覺呢!"
侯丙魁嘿嘿一笑說:"白校長,我來想和你說一說葉——蓮的事。"
"什麼葉蓮,你胡說什麼?"白軍儒嚴厲地呵斥。
"你——做下的事,難道你不——想承——認了嗎?"侯丙魁說。
"老侯,我白軍儒這麼多年沒有虧待過你,為什麼你現在想起跟我說這些事?難道你不想在石佛二中這所學校里幹了?"白軍儒變顏變色,脫掉了校長的儒雅外衣,變成一副窮凶極惡的模樣。
"嘿嘿,戳到丫——的痛處了。好——吧,你不願和我說,讓她——和你說!"侯丙魁突然一閃身,從他的背後突然顯出一個穿著一身素白衣服的女子,她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白軍儒,眼睛里滿是深仇大恨。
"你,葉蓮,你,媽呀……"白軍儒嚇得像一隻沒頭蒼蠅那樣抱頭亂竄,然而身體一直原地在跳,彷彿四周是無形的高牆,他無處可逃了。
紀桂香迷糊中聽到白軍儒的尖聲大叫,嚇得睡意全無,立即從床上坐起來,拉開大燈,屋裡如同白晝,刺目的光透過窗戶和門縫射出去,在屋外面劃出幾道清晰的白光,可以看到門外柳樹下小板凳兒上的裂口。
HA——YA——KU——
HA——YA——KU——
聲音由近而遠,清晰入耳。紀桂香感到莫名其妙,急急地拉開裡屋門,看到老伴白軍儒倒在地上,雙手在心口上不停地抓撓。"老伴,你怎麼了?老侯在哪裡呢?"
紀桂香茫然四顧,卻沒有發現侯丙魁的人影兒。
"魔鬼,魔鬼!侯丙魁,葉蓮,你們這些魔鬼!"白軍儒臉色灰青,嘴唇直哆嗦。他抬眼看到面前的紀桂香,愣了又愣,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往屋裡跑,一隻拖鞋掉在身後也渾然不覺。
紀桂香上去伏身挽住白軍儒連聲說:"鬼?什麼鬼呀,是我!是你的老伴。"
曹玉娟的女兒白娃不知何時已經從床上跳下來,這時候正赤著腳丫站在窗前,獃獃地望著窗外發生的一切。她看到了守校人侯丙魁以及侯丙魁後面的素衣女子。那個素衣女子看上去比自己的媽媽還要美麗,她相信傳說中的天仙姐姐也就這樣了。
爺爺與侯丙魁說了什麼,白娃並沒有聽明白。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個素衣女子身上。從她所在的窗戶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站在侯丙魁身後的素衣女子,她什麼也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站著,端莊大方,美得驚心動魄。
突然,爺爺失態地大叫、倒地。白娃只是感到很奇怪,為什麼爺爺一見到那個漂亮的女子就大驚失色呢?難道天下的天仙美女在爺爺眼裡都很可怕嗎?白娃覺得很好笑,她的嘴角就掛上一絲恬靜的微笑。
雖然白娃想走出去,拉一拉那個天仙姐姐的手,然而就在奶奶匆匆推門而出時,一眨眼,侯丙魁與天仙姐姐全都不見了。白娃皺了皺眉,對剛剛所見的一切顯出一臉的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