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見鬼
紀綱一直覺得自己很囂張,可聽到秋長風竟敢如此點評漢王行事,不由得有些感慨長江後浪推前浪。
這個秋長風,看起來比紀綱還要囂張。
但紀綱也知道,太過囂張、脾氣大的人,通常都活不長。可他並沒有阻攔秋長風說話,因為秋長風的死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漢王居然沒有喝令手下將秋長風推出去砍了,他凝望秋長風良久,竟然平靜道:「究竟哪裡不妥?你不妨說來聽聽。」
秋長風似乎早料到漢王會問,沉聲道:「來信想必是說,朱允炆向殿下宣戰,決定明晨在羊山一戰?不知漢王可否將信給卑職一觀?」他根本沒有看到那封信,但只憑漢王、趙王間的隻言片語,漢王的命令,就將信中內容推測得清楚。
漢王聞言,眼中閃過奇異之意,點頭示意霜降將信交給秋長風。
秋長風接過書信,看了許久。那封信不過數十字,可說一覽無遺,眾人實在不解秋長風為何會看那麼長的時間,多少有些不耐。
秋長風終於放下了書信,說道:「信紙是南京形意齋產的宣紙,紙上用的墨是徽州產的臨池墨,均是富貴人家所用。信上的字體是飛白體。」
眾人才知道秋長風方才看的不是字,而是信的來歷。
漢王略帶訝然,劍眉揚了下,問道:「然後呢……」
秋長風道:「卑職知道,朱允炆當年用的就是飛白體……」
漢王眼中露出憎惡之意,對於那個所謂的堂兄,他顯然也沒什麼好感。但他只是平淡道:「看來他日子過得還不錯。」能用得起形意齋的宣紙、徽州的臨池墨,這當然說明朱允炆如今不再是顛沛流離,這點漢王也懂。
秋長風目光中有分異樣,沉默片刻道:「這封信內容簡單,但可說一腔戰意。」
漢王冷冷笑笑,卻不言語,可含義別人都明白,漢王無懼。孟賢暗罵秋長風又在故弄玄虛,但無論如何,偏偏猜不出秋長風究竟要說什麼。
秋長風目光閃動道:「但我看這封信上的字卻是筆法工緻,一筆一畫可說是極為沉穩,顯然是寫信之人在寫這封挑戰書時,極為冷靜。他的冷靜,甚至掩蓋了他的戰意。」
漢王沉默許久,問道:「你究竟要說什麼?」
秋長風道:「寫信的人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寫的這封信……」頓了片刻才道:「如此深思熟慮之人,有什麼理由約漢王進行一場沒有把握的戰役?」不等漢王插嘴,秋長風接下去道:「朱允炆雖流亡十數年,可顯然不會忘記大明水軍的強悍。他就算藉助捧火會、東瀛的力量,但自珍羽翼,所出計謀均是深謀遠慮,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又如何會貿然和漢王硬拼,折損實力?」
說了這麼多,秋長風停頓片刻,終於下了結論道:「因此卑職覺得,此戰有詐。」
漢王長嘆一口氣道:「你只憑一封書信,算出這麼多,本王也有些佩服你了。」
秋長風突然一笑:「可卑職其實還是佩服殿下的。」
漢王皺了下眉頭,似不解道:「本王一時衝動,若非你提醒,幾乎中了他們的圈套。這樣你還佩服本王?」
秋長風凝望漢王,緩緩道:「其實漢王早知道這些的……」見漢王目光一閃,秋長風道:「漢王身經百戰,如何看不出此信大有問題?漢王故作中計,想必不過是要麻痹敵人,另施妙手,卑職說出此事,倒是多此一舉了。」
漢王目光一凝,定在秋長風身上良久,陡然大笑道:「好,很好。」他長笑不絕,有如雷霆般驚心動魄。等笑聲止歇,他卻又嘆口氣道:「你真的不錯。」
他忽笑忽嘆,倒是喜怒無常。他笑的是,秋長風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可他嘆的卻是,這種人才始終不為他所用。
秋長風淡淡一笑道:「既然殿下不會中計,卑職職責已到,先請告退。」他轉身要走,漢王突然道:「且住。」
漢王凝望秋長風背影,表情複雜,半晌后才道:「毀去夕照、擊敗捧火會,其實本是合二為一的事情。本王有意藉助鞦韆戶之力,在完成上師遺願的同時,保天下百姓安寧。不知鞦韆戶可肯幫助本王?」
孟賢一聽,眼中透出嫉恨的神色,就算紀綱臉上也有些異樣。
秋長風沉默片刻,緩緩轉身道:「殿下但請吩咐。」
漢王道:「鞦韆戶,你既然看出來信有詐,可知道朱允炆用意究竟何在?」
秋長風沉吟道:「軍情之事,卑職不敢擅斷。不過他們既然想調虎離山,難免會有所圖謀……只要漢王安之如山,他們絕不會有機可乘。」
漢王一拍桌案,讚許道:「不錯,他們多半是想借羊山決戰之名,行偷襲之事。如果我傾兵而出,東霍空虛,很可能被他們偷襲得手。」
紀綱立即道:「所以漢王假意出兵,卻準備在東霍安排重兵,守株待兔?果然好計。」他早就猜出漢王的用意,但這刻才說出,一方面不想搶了漢王的風頭,一方面也不想讓漢王小窺。
漢王目光閃爍道:「不錯,守株待兔的確好計,可他們若是不來呢?」紀綱怔住,倒沒想到此事。漢王雖問紀綱,可眼眸只望秋長風,顯然有考究之意。
秋長風反問道:「殿下這般問,難道是早有張良之計?」
漢王心中一嘆,暗想這個秋長風倒真是深藏不露。他能猜出本王用詐,多半也早就想到本王的計策。但秋長風素來只說該說的話,做事可謂滴水不漏。不想再浪費光陰,漢王哈哈大笑道:「朱允炆自以為深謀遠慮,卻不知道本王亦作戰多年,如何看不穿他的把戲?海戰、陸戰的確很是不同,但也有相通之處,那就是運兵作戰,必須要有一個根。大明實力雄厚,本王移兵東霍,但後有觀海、定海兩衛支撐,根基牢固,不怕久戰。他們漂泊海上,若無補給,如何能長期和本王對戰?」
秋長風動容道:「殿下莫非已找到了他們的根基所在?」
漢王搖頭道:「未曾。」見秋長風失望,漢王又笑道:「但本王已有八成的把握。他們多半是在岱山東北幾百裡外無名荒島之中……」
秋長風喃喃道:「八成的把握?」
漢王見秋長風困惑,解釋道:「其實本王這些日子以來,明裡讓紀指揮使巡視,控制海域船隻出沒,暗中卻派了不少人手,徵用漁船出海,找尋朱允炆海上根基所在。前往別處的船隻,盡數迴轉,可前往那荒島的船隻,卻一隻也沒有回來。」
秋長風暗自心驚道:「因此,殿下認為那裡必定是朱允炆巢穴所在?」
漢王沉聲道:「不錯。朱允炆要和本王堂堂正正一戰也好,偷襲也罷,他巢穴必定空虛。本王準備兵分三路,一路如約去羊山迎敵,一路守株待兔,另外一路卻準備輕舟快進,趁他們出兵之際,襲擊他們的老巢,爭取將其黨羽一網打盡。」
秋長風遲疑道:「先後有漁船在那兒失事,固可證明那裡很有問題。但無論朱允炆還是捧火會宗主或葉歡,都非等閑之輩,此事說不定已引起他們的警覺!」
漢王目光森冷道:「你認為本王的手下,會泄漏本王的目的?」
秋長風沉默起來,似乎在想著什麼。紀綱一旁問道:「那漢王準備派誰帶人前去剿滅敵手的巢穴呢?」
漢王目光一轉道:「紀指揮使,不知道你可有人選?」
孟賢一顆心顫了起來,他當然知道這是個機會。若能帶兵剿滅朱允炆的老巢,當是大功一件,他若能領軍,以後可能就會高秋長風一籌。但轉念一想,茫茫海上,吉凶未卜,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朱允炆一腔怨恨,再加上神秘捧火會、詭異的忍者,若去荒島,只怕功勞沒有,命反倒丟在那裡。
他既然這麼想,當然不想紀綱選上他,可他更不想讓秋長風領軍。那一刻,心中可說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見紀綱沉吟不語,孟賢轉念一想,又差點笑出聲來。他知道紀綱絕不會讓秋長風領軍,只因為最近秋長風實在鋒芒太盛,紀綱也對秋長風有了忌憚之心。
孟賢才想到這裡,就聽紀綱道:「漢王,我倒覺得……鞦韆戶智勇雙全,是領軍的最佳人選。」
孟賢大驚,想不明白紀綱為何如此。
紀綱當然知道自己為何這麼選。他本來的確對秋長風很有戒備之心,但聽到上師身死,暗想秋長風如何做都無法彌補這過錯。既然如此,他就不怕秋長風搶了他的指揮使之位。又想此行險惡,秋長風若是死在那裡,自然無話可說。可秋長風就算立了功勞,也不能彌補過錯,反倒是他這個指揮使坐領功勞,何樂而不為?
漢王目光閃動,微笑道:「指揮使果然知人善任,倒和本王所想不謀而合。」轉望秋長風道:「就是不知道,鞦韆戶可有這膽量嗎?」
秋長風環望眾人,又看了眼左手,終於點頭道:「既然殿下、指揮使器重,卑職當竭盡心力,怎會推辭?」
漢王一拍桌案,喝道:「好,是條漢子。本王就派鞦韆戶為正,霜降為副手。你們帶兩百天策衛高手即刻出發,輕舟前往那叛逆島嶼,務必要將逆黨一網打盡!」
秋長風才出船艙,葉雨荷就迎了上來,略帶焦急道:「現在怎麼辦?」她立在船艙之外看似冷漠,心中卻早就焦灼不已。
日頭一分分地上升,她卻在想著秋長風生死之限一日日地臨近。她實在搞不懂,秋長風這種關頭,為何還來見漢王,為何好像對生死一事漠不關心。
聽秋長風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葉雨荷不由得焦急,嘶聲道:「你可知你剩下不到九十日的性命?」
秋長風遠望大船盡頭處,霜降正在點兵,苦澀道:「我當然知道。」他望了眼左手,好像一夜的工夫,中指那道青線逼近掌心幾分。
葉雨荷見狀,霍然抓住了秋長風的手,激動道:「那你怎麼還要管這些無用的閑事?」捧火會笑傲海上,行蹤不定。葉雨荷知道憑藉自己的能力,絕不能找到捧火會,更無法見到捧火會宗主。她關心則亂,只想秋長風能再施才智去救自身,眼見秋長風又要剿滅亂黨,浪費光陰,忍不住地心焦。
秋長風遠望的臉色突然冷了下來,他的手,似乎也有些僵硬。
葉雨荷從未見秋長風如斯表情,期期艾艾道:「長風,我說錯了什麼?」
秋長風轉頭看著葉雨荷,眼眸中有著說不出的堅定:「我管的不是閑事。」見葉雨荷不解,秋長風輕嘆口氣,緩緩道:「雨荷,我是個錦衣衛,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做。」
葉雨荷聽秋長風突然換了稱呼,嬌軀微顫,可驀地明白了秋長風用意,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朱允炆復辟,勾結前朝叛逆捧火會、東瀛忍者為亂海域,甚至天下可能因此陷入大亂。這件事極為緊迫,耽擱不得。秋長風是錦衣衛,錦衣衛雖在很多人眼中看似不堪,但關鍵之時,還要肩負維護大明安危的重任。
因此,秋長風雖不聽命漢王,但遇大明危機關頭,還是要和漢王攜手剷除叛逆。
葉雨荷明白了秋長風的用意,也知道秋長風為何對她換了稱呼。秋長風已把她當作最親近的人,因此希望她能夠理解。
秋波盈盈,淚眼矇矓,葉雨荷哽咽道:「我明白……我理解,可你終究時日無多。」
秋長風望著那梨花帶雨的臉龐,心中絞痛。終於伸手,輕輕地擦去那傷情的淚水,微笑道:「人怎能不死呢?我們這些人本來走的就是不歸路,早死晚死有什麼兩樣。更何況……」頓了下才低聲道:「我的直覺告訴我,那裡說不定就是捧火會的巢穴所在。」
葉雨荷一震,喜極而泣,才待追問,就見到霜降大踏步走過來,立即收聲。霜降冷漠道:「鞦韆戶,人手準備齊全了,不知你是否可以出發了?」
秋長風看了葉雨荷一眼,道:「現在即可。但我準備帶葉捕頭前往,不知霜降兄是否反對?若是不妥的話……」
霜降冷冷截斷道:「漢王已吩咐,一切聽鞦韆戶的吩咐。」
秋長風點頭,當下和葉雨荷、霜降等人上船出港。這次海上奇襲,亦求兵貴神速,所用行舟均是船身狹窄,比起秋長風來時所用大船都小了很多,天策衛兩百人,分十艘船隻裝載,首尾相銜。
船一出港,秋長風立即吩咐:「船向南行駛二十里。」
霜降和秋長風同船,聞言一怔,冰冷道:「鞦韆戶,我們要去的島嶼是東北。」他雖聽漢王的命令,但對秋長風一直沒什麼好感。這次身為副手,見秋長風大戰之際,還帶個女人婆婆媽媽,心中難免輕視,見秋長風一說就錯,更是不滿。
秋長風神色不動,反問道:「不知道漢王讓霜降兄指揮呢,還是讓霜降兄聽我的吩咐?」
霜降臉色冷然,凝望秋長風半晌,這才傳令道:「轉舵南行!」
群船轉向張帆,立即向南駛去,等日到正午時,秋長風下令,讓船隻東行。霜降這次居然沒有反對,只聽秋長風命令行事。
天高海闊,陽光灑在碧海上,泛著天藍光芒。
葉雨荷見船東行,心中微動,突然對秋長風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見秋長風凝望著天際不語,葉雨荷略帶振奮道:「那無名荒島既然是叛逆的巢穴所在,想來必定有戒備。尤其是面對東霍的方向,更會在叛逆的留意範圍中。我們若從這徑直前往東北,不等近島,說不定就會被他們發現行蹤。你準備兜個圈子反繞到那島的西北。那些叛逆對那個方向自然不甚留意,我們成功的希望也就大了許多。」
她說到最後,聲調提高,卻是要說給霜降去聽,因為她不想別人誤會秋長風。霜降聞言,眼中果然有分異樣,斜睨了秋長風一眼,臉色雖還陰冷,但多少和緩了些。
秋長風還是望著遠方,喃喃道:「此行生死攸關,我們必須謹慎行事。茫茫海上,若錯一分,只怕都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葉雨荷目光清澈,如同那海面的清波:「你既然知道此行生死攸關,為何還要帶上我呢?我一直以為,你會借故不讓我上船的。」
秋長風緩緩轉頭,直視葉雨荷如夢的眼眸,突然笑道:「我眼看要死的人,拖一個墊背也是好的。」
葉雨荷微微一顫,卻不像往昔般惱怒,只是輕聲道:「你不用再這樣了,因為我早就明白了你這個人。你看似刻薄,可從來只會為他人著想。你知道就算不帶上我,我也會拚命跟你出海。既然如此,你和我一起,還能照顧我幾分。」
秋長風眨眨眼睛,望向海面,故作哂笑道:「你總是把我看得太好了,你怎知我不是要你幫我拚命……」不待說完,身軀微震。
只因葉雨荷伸出柔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掌道:「你為何到了如今,還不想讓人看穿心思?其實相守百年也罷,只活百天也好,對我來說,都不重要……」
秋長風手微微顫抖,反問道:「那什麼才算重要?」
葉雨荷溫柔地望著秋長風,緩緩道:「重要的是,我明白你的心。我希望你也能明白!」她不想說什麼同生共死。她知道,秋長風若死了,她肯定也活不下去。她只希望秋長風明白,在她的心中,只要愛……哪怕一天也好。
可秋長風究竟明不明白?
有海鷗劃過蔚藍的天空,帶出一道亮白的銀線。
秋長風眼中好像也有閃亮,好像不懂,又好像早已明白。他不再說什麼,他也知道,此刻再說什麼也是多餘。
他只是握住了葉雨荷的柔荑——緊緊地,如同此生的守候,溫柔,可寂寞如夜。
入夜時分,快船折而北行。霜降對航海一事頗有經驗,明白秋長風的用意后,甚至不等秋長風吩咐,就開始掉頭轉舵。
子夜,繁星漫天時,就算葉雨荷都知道,那無名的荒島已經不遠,他們兜了個圈子,終於近了叛逆的巢穴所在。
不多時,前方暗夜中已現黑影一點。
隨著船隻前行,那黑影漸漸變大,如同一個怪獸盤在海面。葉雨荷已看清,那是個蜿蜒數里長的海島。島上怪石嶙峋,樹木低矮,很多地方,看起來竟寸草不生。
那荒島上半點光亮都沒有。葉雨荷見了,心中錯愕,暗想這裡若真是叛逆巢穴所在,為何無半點人跡,難道說消息有誤?
霜降低聲道:「鞦韆戶,那裡就是漢王說的無名荒島,我們接下來如何去做?」
秋長風凝眉道:「你我前頭探路,其餘船隻列成三排,間隔二十丈登岸。弩手準備,應付突發事變。若無事變,登岸者留守,等所有人上岸后,再進一步行動。」他並沒有和葉雨荷一般的想法。漢王雖是孤傲,但絕不會拿軍機開玩笑。漢王既然如此慎重,這島上肯定會有問題。
一路行來,雖然天公作美,無風無浪,可秋長風心中卻總有擔憂。
他經過多年冷酷又神秘的訓練,這半年來,又遇到常人一生都難遇到的險惡危機,早養成野獸一般的警覺。
他很多時候可料敵先機,一方面是憑藉乾坤索的經驗,另外一方面卻靠本身的敏銳。
他初看到這荒島時,內心就狂跳不已,總感覺會有極為驚怖的事情發生。但最讓他驚凜的卻是,他看不出危機究竟何在。
看不出的危機,才是最大的危機!
但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無論如何,他們總要去島上看看。秋長風立即下了決定,讓眾人分批登島,所列陣仗,卻是為了應對突變。
霜降雖冷,聽秋長風下令,也有些佩服。因為他一時之間,也絕對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他立在船頭,身形微伏,一顆心也是忍不住地狂跳。
船上的天策衛,亦是知道危險已至,奮力划船。
快艇飛快地接近了岸邊。
驚濤拍岸,捲起浪花如雪。他們登岸處,怪石嶙峋陡峭,寸草不生,地勢頗為險要。
陡然間船身一震,快艇終於靠岸。霜降不等船穩,早飛身上了一塊大石。眾天策衛紛紛下船,手持硬弩,如狩獵的獵人般,搶先扼住地勢要害。
石影憧憧,人影卻一個不見。這個島嶼,竟像是荒蕪的。
眾人錯愕間,可還是全神貫注,守護其餘的人手上岸。
葉雨荷手按劍柄,沿亂石向北行去幾步,陡然間感覺腳下一軟,駭然縱起。不等下落時,秋長風已到了她的身邊,低喝道:「怎麼了?」
他喝聲未畢,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霜降也趕了過來,眼中厲芒閃動。原來亂石的夾縫中,竟有具屍體被夾著。方才葉雨荷一腳踩在屍體上,感覺有異這才縱起。
那屍體是漁夫的打扮,看似在水中浸泡了多日,都脹了起來,容顏有著說不出的恐怖猙獰。
葉雨荷雖也見過不少死人,可見到這屍體的獰惡,她還是不由得向秋長風靠近幾許。
秋長風看了屍體幾眼,向霜降望去。霜降明白秋長風的意思,低聲道:「是漢王派來的人。他……難道是因為船隻失事,被淹死的?」
霜降見荒島沒有半分生息,又見先前的同伴這般,亦是心中困惑。
秋長風搖頭道:「絕非淹死的。淹死之人會手緊腹脹。這人雖浸泡多日,看似溺斃,但手散小腹不脹,顯然是被人殺死丟在這裡的。」
霜降心中凜然,握緊了雙拳。
葉雨荷也看出這點,低聲道:「天策衛被人殺死拋屍,說明這島上真有問題。我們該怎麼辦?」
這時天策衛高手盡數上岸。秋長風望著那蜿蜒詭異的荒島,心道這荒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真的要搜尋,眼下這些人一晚也不見得搜完。更何況,眾人對這裡地勢並不熟,敵人若有埋伏的話,這兩百天策衛會不會也像金山那樣?
正沉吟間,霜降沉聲道:「有人也好,無人也罷。趁這月色,我們總要搜搜!」
秋長風緩緩點頭,說道:「霜降兄,煩你點出三十硬弩手守住船隻……」
霜降愕然:「島嶼不小,我們人手本缺,為何還要派人守船?依我之計,不如集中所有的人力,趁夜搜尋就好。」
秋長風皺了下眉頭,緩緩道:「可敵人若趁我們入島之際,毀去船隻,那我等如何迴轉?」
霜降臉色微變,望著秋長風,半晌才道:「還是鞦韆戶想得周到。好,我立即分配人手。」
秋長風心中卻感覺有些奇怪,因為霜降久在漢王身邊,絕非魯莽蠢笨之輩。按常理來講,秋長風提出建議開始,霜降若是謹慎,就早該明白秋長風的意思,可霜降好像根本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
秋長風屢次能死中做活,就是因為想得更多。不過他雖想到這點奇怪的地方,卻不說出。等霜降分配完守船人手后,秋長風又讓霜降將其餘一百多人分成四組,有三組分別從西方向東、北、南三方向搜進,若遇異常,馬上迴轉稟告,若真遇敵交手,立即放煙火為訊。
秋長風吩咐完畢,和葉雨荷、霜降卻帶最後一組人手,直奔近海岸島嶼最高處,以策周全。霜降除初時有些異樣外,對秋長風的吩咐均是照做。秋長風看不出任何問題,可不知為何,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這荒島上樹木稀少,眾人上了島嶼最高處。舉目望去,幾乎能一覽島上半數地勢,亦能看到三組天策衛緩慢向三個方向搜索。
不到半個時辰,三組天策衛相繼有消息傳來,已搜尋島嶼小半數的地域,天策衛尚未發現一人!
秋長風心中不安,可還能沉住氣。葉雨荷卻已按捺不住,向霜降喝問道:「漢王不是說……這裡會是叛逆的巢穴,怎麼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
霜降臉色真的比霜都要冷,他身為漢王手下,見葉雨荷竟敢質疑漢王所為,才待呵斥,陡然間神色一變。
一道煙火竟從島嶼東處的荒山射出。夜幕中,耀目中帶分驚心動魄。
霜降一見,立即喝道:「去支援。」他話音才落,人已到了數丈之外。天策衛諸人一見,立即舉步跟隨而去。
秋長風見狀,心中苦笑,暗想漢王雖說讓我主事,但這些人當然不會聽我號令。事到如今,他當然也顧不得這些小節,見敵蹤已現,才待追去,突然止步,扭頭望過去。
葉雨荷竟還站在原處,可卻望向北方。
秋長風略有奇怪,他當然明白葉雨荷執意來此,就是為了尋找捧火會餘孽,為他解毒。有敵蹤現出,按理說葉雨荷應該是第一個衝過去才對,為何她竟動也不動?突然瞥見葉雨荷的臉色,秋長風心中一寒,因為他從未見過葉雨荷有如此難看的臉色。
葉雨荷不是個膽小的人,可她眼下卻是臉色蒼白,眼中帶分驚怖,一隻手握住了劍柄,卻沒有拔出劍來。
秋長風立即問道:「你難道看到了什麼?」他見到葉雨荷一副見鬼的表情,盯著北方一處嶙峋岩石,感覺葉雨荷必定見到了什麼。
不想葉雨荷身軀一震,只是緩步向北行了數丈,突然解下劍鞘,擊在了岩石上。
那些岩石看起來質地都極為堅硬,劍鞘擊在上面,紋絲不動。這本是極為正常的事情,但葉雨荷臉上又露出了極為古怪的神色。
秋長風忍不住皺眉道:「雨荷,你做什麼?」
葉雨荷霍然抬頭,看了秋長風一眼,神色迷茫道:「沒……沒什麼?」突然看到那煙火的餘燼在空中散落,「啊」了一聲道:「那裡有事,我們快去看看。」她舉步就走,轉瞬奔出數丈。
秋長風總感覺一來到這荒島,不但霜降有了問題,就連葉雨荷都變得古怪起來。他想到這裡,忍不住的心驚,但還是跟了上去。
這時明月西沉,荒島之中更顯朦朧。有海濤擊岸,如吼如怒,海風吹拂,如哭如泣。此情此景,秋長風饒是膽壯,也不由得興起股無力之感,只覺得亂石樹影都動了起來。
葉雨荷突然止步。
秋長風沒有料到,差點撞在了葉雨荷的身上。見葉雨荷臉色發白,秋長風一陣心痛,還能輕聲道:「又怎麼了?」
葉雨荷緊咬貝齒,只是痴痴地望著秋長風,良久后才道:「長風……我現在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就算和你一起死在這裡,今生也無怨了。」她素來冷漠,但經秋長風幾次生死相救,又知秋長風是數年前的那個人,早對秋長風傾心。但若不是這荒島氣氛迷離壓抑,她怎麼也不會說出這些話來。
秋長風有些錯愕,但眼中更多的卻是感動:「我……」他本想說,我就算性命不顧,也要保你的周全。你難道不知道,在我心中,你遠比什麼都要重要?
可不等他開口,就被葉雨荷伸手掩住了嘴唇。
天地似乎靜了片刻,抑或是許久,葉雨荷才道:「你也信我的,是不是?」
秋長風嘴唇感覺著那手指的暗香和冰冷,沒有開口,只是點點頭。
葉雨荷目光迷離,低聲道:「那我若說,我剛才見到那岩石竟活了起來,甚至有鬼冒了出來,你會不會信我呢?」
她聲音中帶著說不出的驚悚之意,她眼中也帶分急於求證的神色。
原來她方才竟然見到了鬼!
煙花炸放的那一刻,葉雨荷卻突然見到北方不遠處的岩石動了起來,然後就有個鬼臉露了出來!
那實在是十分怪異的感覺。她感覺那個鬼猙獰醜惡,虛無縹緲,好像就像是徑直從岩石中走了出來。
而那岩石,在月影海風下,好像也幻化成精,居然活動起來。
她幾乎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眨眼的工夫,鬼怪就已不見。她方才敲擊岩石,不過是想看看那岩石是否真的變成了石精。可讓她失望的是,岩石還是岩石,鬼也再沒有出現。
她覺得見到的是幻覺,因此不能對秋長風說出見到的一切。可她又感覺到不踏實,終於還是忍不住向秋長風說了出來。
秋長風靜靜聽完,臉上居然沒有半分不安的表情。他只是立在那裡望著葉雨荷,臉色卻開始變得蒼白了起來。
葉雨荷見到秋長風表情,反倒有些不安道:「長風……你……不信我?」
秋長風緩緩轉身,目視十數丈外黝黑的岩石,緩緩道:「我信你說的。」葉雨荷只感覺心情一松,聽秋長風又道:「可我不信你看到的是鬼!」
葉雨荷一怔,心道若不是鬼,怎麼會如此縹緲地從堅硬的岩石中走出來。她心中困惑,才待發問,就聽有個聲音淡淡道:「兩位如今才來嗎?」
葉雨荷遽然變色,望向前方的岩石,嗄聲道:「就是這個鬼。我方才見到的就是它!」
怒濤卷岸,明月驚風中,霍然有個縹緲的身形從堅硬的岩石中走出來,五彩的鬼面,神色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