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龍顏
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漢王所為!
漢王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這些事情若是太子所為,就是太過愚蠢,但若是漢王所為,可謂是巧妙。
寧王支持漢王,漢王親自趕到為寧王賀壽,同時派人混入太子請來的戲班中行刺寧王,一方面可擒凶,一方面卻可保護寧王不受傷害。
就算沒有秋長風在場,以二十四節的能力,要保護寧王平安無事也是遊刃有餘。
可秋分為何要緝兇、殺人?道理也簡單,做戲要做足,如此一來,誰都不會懷疑此事會和漢王有關。
殺了幾個人,對漢王來說,並非難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漢王要成大事,犧牲幾個刺客算什麼?
漢王置身事外,但將事情引到了太子的身上。刺客逃命,故意把線索落在太子城中的閑宅內,漢王質問太子,很容易就會發現太子書房中的厭勝。
想漢王的天策衛可隨意將太子的書房掀個天翻地覆,在太子書房提早埋下個木偶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木偶對漢王而言,看似討厭不詳,但若能除去太子,這點犧牲實在算不了什麼。
只要朱棣知道這件事,太子仁厚性格自然被削弱。太子無能、肥胖、腿腳還不利索,到如今只剩下個仁厚了,但如果連仁厚的印象都大打折扣,太子的位置,可說岌岌可危。
朱棣因此事廢了太子,另立漢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所有的環節絲絲入扣,借給寧王賀壽之際發動,連環縝密,非大才能不能策劃,沒有非凡算計不能實施。
能實施這計劃,從計劃中得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漢王。
漢王夠狠、夠毒、夠算計,他既然能將大明第一才子解縉都置於死地,這種算計對他來說,雖巧妙,但輕車駕熟。
這些話,雲夢公主沒有說,她只是點出了漢王有可能是幕後推手就夠了,這是關鍵所在。在場的眾人,隨便哪個都比雲夢公主聰明,話已點明,自然都能想到這些,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華蓋殿的肅穆黑暗中,已有圖窮匕見的猙獰。
太子、漢王之爭到如今,就要到陰陽分曉的時候,但究竟如何判斷,還是朱棣的事情。
許久,沉默。
朱棣望著暮色,依舊沒有回身,只是道:「朕沒有問你!」朱棣回雲夢公主是同樣的一句話,但更見深冷。
太子、楊士奇、雲夢的心,都沉了下去。漢王朱高煦立在那裡,亦是神色木然。太子汗還在流,可見到這種情形,終於咬牙道:「父皇,行刺寧王、厭勝兩事,兒臣並不知情。具體如何,兒臣很是困惑。」
太子終於表明態度,他不認罪!可他畢竟寬仁,並沒有隨聲附和雲夢所言,並不認為漢王是幕後主持。
即使是這種時候,他還不想說漢王的一句壞話。
但他說還是不說,已沒什麼兩樣。
又是難言的沉默。
誰是誰非誰能曉?
朱棣終於開口,說道:「煦兒,你說吧。」他說話始終是簡單明了,不費氣力。可要回答他的話兒,不知要用多少心思。
漢王立在那裡,依舊挺胸昂首,方才雲夢的指責,可說是一針見血,但他並沒有反駁回擊,好像真相被揭穿后的默認。這刻聽朱棣詢問,朱高煦立即開口道:「父皇,兒臣沒有做過。」
這就是漢王的答覆,同樣的簡單明了。漢王的確和朱棣很像,父子一脈相承,威嚴、肅穆、簡單、直接,可一顆心,永遠讓人難以捉摸。
他否認,是不必解釋、無法解釋、還是不屑?或者是因為他明了,事情的真相和解釋,本來就是兩回事?
雲夢公主才待爭辯,見楊士奇頻頻使著眼色,臉上汗水流淌,不明所以,終究還是不再開口對漢王質疑。
朱棣再次開口,突然說道:「楊學士,你很聰明。」
天子突然轉了談話的對象,堂堂的左春坊大學士臉色如土,顫聲回道:「聖上,臣駑笨不堪,有負聖上的厚望。」
被人稱作聰明,在常人聽來,自然得意。可楊士奇卻知道,朱棣稱一個人聰明,絕非好事。
解縉就是太聰明了,結果被朱棣授意,讓紀綱活埋在雪中凍死。既然如此,他楊士奇如何擔得起聰明二字?
朱棣淡漠道:「比起你來,雲夢就太天真了……」頓了下又道:「以此事的複雜,雲夢的頭腦,絕想不到此事可能會和高煦有關。她能說出這點,不就是聰明的你教給她的?」
一言落地,雖輕淡,但如雷霆轟在楊士奇的心頭。
楊士奇汗水涔涔,臉現死灰之意。雲夢公主也是目瞪口呆,不想朱棣雖在深宮,很多事情居然如親眼目睹。
太子深陷不白之冤,楊士奇、雲夢公主當然要為太子申冤。事情錯綜複雜,雲夢公主一時間想不明白究竟,可楊士奇很快就想通脈絡、想到疑點,認為這又是漢王對太子的一次攻擊。
楊士奇能想明白這事情,已不簡單,但他更知道,這種事情,他做臣子的不能出口,不然鬧不好就和解縉一樣的下場,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太子出事,因此在入宮時,向雲夢公主挑明此事。他明白,雲夢公主既然知道,肯定要對朱棣說出來。可他還是沒想到,朱棣如斯睿智,輕易地看破此事。
這對楊士奇來說,絕非好事。
雲夢公主見楊士奇臉色灰敗,心中俠氣上升,立即道:「父皇,這些都是女兒自己想出來的,和楊學士無關。」她認為自己必須承擔這責任,她不想楊士奇重蹈解縉的覆轍。
朱棣不語,還是看著殿外。黃昏后,那天色是一點點的暗下來,悄然的讓人無法察覺,不經意間,天色黑得讓人詫異。
殿外早有宮燈點起,襯得華蓋殿更加幽暗。
朱棣開口,說道:「秋長風,你如何來看此事?」
就算是漢王,都忍不住看了秋長風一眼。眾人都沒有想到,事情轉了個環兒,竟然又回到秋長風的身上。
朱棣竟然徵詢秋長風的意見?
難道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竟能左右太子、漢王之間的爭鬥?
秋長風一直沉默的有如黑暗,聽朱棣開口,立即道:「聖上,臣覺得此事,遠沒有看到的那麼簡單。」
眾人都是一怔,不知道秋長風到底是什麼意思?秋長風是要擁護太子、還是要投向漢王?
雲夢公主一顆心怦怦大跳,只盼秋長風能看在往昔的情面上,給太子說幾句好話。可轉念一想,他們之間,往昔的情面比紙還薄,臨時抱佛腳,好像有點晚了。
朱棣動也不動,頭也不點。
秋長風見狀,繼續道:「數月前,普陀發生命案,沿海一帶,竟然連死十七個朝中出仕的官員,這件事驚動朝廷,責令地方官限期查破此案。」
眾人都露出奇怪的表情,顯然搞不清秋長風為何突然說起此事。
聖上讓秋長風分析寧王遇刺、厭勝兩事引發的太子、漢王之爭,秋長風怎麼會離題萬里,扯到普陀命案一事?
普陀命案雖然重要,但聖上最煩廢話,曾因有朝臣上書言事,不切要題而被杖責。可這次聖上聽秋長風廢話,為何沉默不語?
眾人不解,聽秋長風又道:「普陀命案未破,但現《日月歌》之言,很是奇怪。因此臣奉上師之令,前往青田尋找《日月歌》,卻意外的發現,東瀛忍者參與《日月歌》爭奪一事,同時很可能和普陀命案有關。」
頓了片刻,朱棣竟還無語,秋長風不急不緩道:「忍者從普陀到青田,從青田到金陵,事事均有他們的影子。而臣和上師談論《日月歌》、普陀命案時,驚詫的發現,如果《日月歌》所言是真,那這些事情除了忍者參與外,還和一個人有關!」
他說到這裡,沉默半晌。
朱棣淡漠道:「和哪個人有關?」
秋長風謹慎道:「臣不敢說。」
朱棣緩緩道:「你說吧。朕赦你今日所言,無任何過錯!」
眾人又是吃驚,不想朱棣居然對秋長風如此寬宏,而朱棣如此寬宏的對待一人,已許久未曾出現。
秋長風還是遲疑了下,這才緩緩道:「上師推測,所有的事情,本和建文帝朱允炆有關。所有的事情,極可能是朱允炆在暗中操縱!」
雲夢公主駭然而呼道:「怎麼可能?堂兄回來了?」她聲音滿是凄厲震駭,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華蓋殿的空氣都像凍了起來,殿外有樹枝搖曳,被燈影送入,張牙舞爪的晃動,滿是詭異。
朱允炆是朱元璋之孫,朱棣的侄子,當然亦是雲夢公主的堂兄!
可雲夢公主對這個堂兄只有殘存的印象,因為她很小的時候聽說,在父皇兵逼南京城的時候,堂兄從水路遁走,再也沒有下落。
聽秋長風所言,太子詫異,楊士奇垂首,漢王聞言,只是目光一厲、卻少了分震駭的表情。
朱棣一直沉冷地站在窗前,聽到朱允炆這個名字的時候,衣袂似乎也在顫抖,不知是風吹,還是心動。
「說下去!」朱棣再次開口,話語中帶了分凝澀。
秋長風目光中亦帶分凝重之意,這件事實在匪夷所思,但亦事關重大,他不能不每句話都要仔細斟酌。
望著那難測的背影,秋長風說道:「若依《日月歌》和上師猜想,當年朱允炆入海逃命,心懷憤恨,雖沉寂了十數年,如今他很可能是借用東瀛忍者的力量,企圖重整旗鼓。」他用詞謹慎,不敢說朱允炆重奪帝位,但眾人均明白他的意思。
雲夢公主聽聞此事,更是吃驚,從未想到過忍者為亂,竟藏著如此難測詭異、聳人聽聞的陰謀。
朱棣依舊望著窗外,突然笑了。
那笑聲中帶著譏誚、帶著嘲諷、亦帶著難以掩藏的震怒。
「當年朱允炆年少,不知江山艱難,不知太祖的良苦用心,聽信佞臣所言,削藩逼變,骨肉相殘,弄得民不聊生,百姓興怨。朕逼不得已,難以坐以待斃,這才順天『靖難』,清君側,渡江南下。可就算朕兵臨南京城下,亦不過是想清除小人亂臣,還大明個清靜,從未想到要取他的帝位。」
朱棣少有如此侃侃而談的時候,可他一說,就難以遏制。只因為這些話,他埋藏心底多年,一經觸動,再難沉默。
眾人聽了,都是膽戰心驚,不敢多言。
朱棣略頓,又道:「可朱允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朕雖城下多次聲明心意,可他竟不敢開城見朕。想朕那時順應民意,已雄兵百萬,若要攻城,他如何能擋?朕不攻城,只是不想再次生靈塗炭,朕只讓朱允炆交出亂臣,他不聽朕言,居然焚宮水遁,不知所終。太祖多年心血,幾乎被他數年毀於一旦!朱允炆逃走,國不可一日無君,朕不得已叩拜太廟向太祖謝罪,登基稱帝。」
眾人聽及天子重提往事,均是默然,可難免心想,聖上雖是這般說,可設身處地來想,他們若是朱允炆,當時也不敢來見朱棣的。
朱棣續道:「朕雖登帝位十數年,可每念及此事,都是夙夜難眠,自感愧對太祖所託。當年鐵樹開花,太祖仙去時,曾招朕於榻前,命朕竭盡所能輔佐允炆,不得起叛逆一心,朕感太祖養育恩情,不忍太祖臨終有憾,一口應允。可朱允炆如此,不但讓太祖失望,亦讓朕背負惡名,愧對太祖。朱允炆若真的有心,就該來見朕。只要他在朕面前說一句,朕就會將帝位雙手奉上!」
眾人悚然動容,不想朱棣如斯決絕。
太子、漢王都是臉有異樣,自然是想,朱棣一諾千金,能在眾人面前這般說,心意自然不容更改。可朱允炆若是回來,置太子和漢王於何地?
朱棣似要將多年的心思一朝吐露,沉默許久,這才又道:「可朱允炆經過這多年來,看起來還是稚幼如初,他堂堂正正來取朕之帝位,朕拱手相奉,但他若妄想借東瀛之兵,暗中搗鬼,置百姓太平於不顧,塗炭生靈,朕怎能容他?秋長風,你說朕所言,是對是錯?」
眾人瞠目結舌,不想天子有此一問。
朱棣行事,居然問個小小的錦衣衛是對是錯?
秋長風立即道:「聖上所言,用心良苦……」
朱棣終於收斂了感情,平靜道:「看來只有你,才能把所有的原委,說給這幫蠢材聽了。你告訴他們,他們究竟錯在哪裡!」
太子忍不住流汗,漢王臉色更沉,楊士奇臉色灰敗,雲夢公主臉色不滿。
朱棣罵的蠢材,顯然包括他們,但他們根本不敢反駁,也真的不知錯在何處。
秋長風略做沉吟,嘴角有分苦笑,但不能不答道:「據上師和臣推測,朱允炆入海后,不知如何,收買了東瀛忍者的力量,妄想捲土重來,因此先殺以往的臣子立威,這才造成普陀血案。普陀命案的死者不但是大明老臣,而且當初曾效忠朱允炆,他們被殺,只是因為朱允炆認為,那些人……背叛了他。」
眾人均是變了臉色,從未想到過,原來轟動大明的普陀命案,居然是這個緣故。
雲夢公主聽得驚心動魄,頭一次正眼去望那個——她以前一直不屑一顧的人物。方才父親罵她天真,她還不服,可這會兒才意識到,原來她的確很天真。
朱棣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秋長風又道:「可他們為何來搶《日月歌》,挾持公主,倒讓臣有些想不明白。不過很明顯,那幫忍者已開始由暗到明,唯恐大明天下不亂。在普陀命案后,他們甚至想除去上師,因為上師當年曾協助過聖上……」
姚廣孝不是協助朱棣,而是親自謀划,幫朱棣取了大明江山。
朱允炆最恨的,除了朱棣,當然還有姚廣孝。
眾人想到這裡,望著陰暗的華蓋殿中,有殿外的燈影斑駁點點,只感覺到有如幽靈獰笑,忍不住地心驚。
秋長風續道:「天幸上師躲過了那劫難,賊人誤中副車,卻殺了悟心。賊人殺悟心的手法古怪,極似忍者中的冰蠱一術。上師故作無事的樣子,卻顯然從中推出究竟,感覺此事和東瀛忍者有關,因此派臣南下,查探賊人的陰謀。」
楊士奇忍不住恍然,想到當初慶壽寺的情況、姚廣孝古怪的舉止,更是凜然,不禁佩服秋長風的頭腦清醒。
那看似許久前的往事,原來秋長風從未忘記。
往事如煙,被秋長風抽絲剝繭般分析,形成了一張大網——朱允炆復仇的大網!
伊始聽朱允炆迴轉,楊士奇還有分困惑,可到如今,他卻不能不信。
秋長風又道:「朱允炆要害上師之事泄漏,並不收手,目標卻轉到寧王身上。因為朱允炆也恨寧王。」
當年朱棣「靖難」,就是聯手寧王,借了寧王的八萬精兵起事,朱允炆當然恨,恨不得寧王死!
眾人越聽越是心驚,朱棣冷冷道:「他當年就蠢得要死,這些年來,看來更笨,笨得以為這樣,朕就怕了他?」
眾人終於從秋長風的推斷中,得出了線索,臉色均是異樣。
朱允炆回來了?朱允炆真的回來了!
朱允炆當然恨,恨太多他認為該恨的人。
朱棣……姚廣孝……寧王……舊日那些說要效忠他的臣子,可最後背叛他的人。這都是朱允炆憎恨要復仇的目標。
所以他回來了,借用東瀛忍者詭異的力量,先殺舊臣,再殺姚廣孝,然後要刺寧王,最後一個目標,當然就是天子朱棣!
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想法,這簡直是驚駭世人的瘋狂念頭。
朱允炆瘋了!
秋長風眼中似乎也有駭然之意,緩緩道:「聖上怕不怕,並不能阻撓朱允炆報復的念頭。朱允炆顯然明白太子和漢王之間的……隔閡,因此他布下一局,派人在寧王壽宴中喬裝成戲子刺殺寧王,藉以挑撥太子和漢王的關係。」
朱棣突然道:「要行刺寧王的不見得一定是朱允炆,你又如何肯定刺客和朱允炆有關?」
秋長風緩緩道:「那刺客行刺寧王,用的是忍術中的黑光之法,逃命的時候,用的是忍者上忍才用的不傳之秘——偷梁。這種忍術,非東瀛高手不能做到,而最近東瀛忍者行事都應和朱允炆有關,因而臣如此判斷。」
朱棣點點頭,不再言語。
秋長風接著道:「而臣追蹤的時候,就察覺大有問題,刺客布下精密的刺殺計劃,卻大意的把臣引到太子所在的地方,還遺落那麼明顯的戲鞋線索,這顯然不是賊人的疏忽,而是賊人的精心算計!」
說到這裡,秋長風終於舒了口氣,最後做了結論道:「因此在臣看來,這次寧王遇刺和厭勝,不過是朱允炆藉助忍者發動的一石三鳥之計。這一計,不但可殺寧王,還可挑撥太子和漢王的關係,進而打擊聖上。」
眾人聽完,神色各異,卻對秋長風的推斷能力大為驚嘆。這互不相連的案子連在一起,原來竟是朱允炆想要復辟的陰謀。他們雖都是自詡才智的人,可也從未想到過這點。
這個秋長風,真不簡單。上師選了這個人來辦事,果然很有遠見。
太子又羞又愧,望著不遠處的漢王道:「高煦,大哥真的沒有騙你。那膏藥,恐怕是那幫人故意拿走了。他們想讓你誤會。」
漢王只能冷哼一聲,並不作答。
華蓋殿靜寂下來,靜得呼吸都聽得到。
不知許久,朱棣才道:「現在,你們還有什麼可說?」
眾人無話可說,漢王突然上前一步道:「父皇,朱允炆借東瀛忍者之兵作亂,越來越烈,罪不可赦。兒臣請求帶精兵一支,前往沿海,先行剿滅東瀛倭寇,再抓捕朱允炆回來。」
漢王言語鏗鏘,擲地有聲。楊士奇見了,雖是對漢王頗為不滿,也不能不嘆朱高煦做事果敢,頗有朱棣之風,輕易就再次爭取到了主動。
朱棣沉默半晌,突然道:「你可知道自己這次錯在哪裡?」
漢王一怔,身形僵凝,片刻才道:「兒臣……無錯!」
朱棣霍然轉身,怒視漢王道:「你無錯?」他一直背對眾人,威嚴肅穆,這一轉身,才讓眾人看到他眼角、額頭都有了深邃的皺紋。
朱棣老了,歲月不饒人,就算摧毀不了他的大志雄心,但也在他的身軀上留下無情的光陰。
歲月如梭,那曾經揮兵鏖戰的天子,已有了頹意,但他怒火噴薄的時候,仍舊如虎嘯龍吟,睥睨八方,就算漢王見了,亦是心驚膽戰,立即跪倒道:「兒臣不知。請父皇明示。」
朱棣望著兒子,冷冷笑道:「所有的事情,若非參與其中,很難明白所有的一切。但你身為漢王,自詡明斷,怎麼看不出寧王遇刺、厭勝兩事大有問題?你明知你大哥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偏偏故作信以為真,不是心存了要藉此事打擊他的念頭?」
漢王素來沉冷的面容也帶分驚懼,額頭竟現汗水,俯首在地,竟不敢再言。
朱棣雖老,但頭腦更是老辣,輕易看穿這點,讓漢王忍不住心寒。漢王不敢辯駁,因為他知道朱棣的脾氣,他不辨罪少,越辯越錯。
太子見到,忙道:「父皇,二弟他也是緊張皇叔的安危,厭勝一事,攤到誰身上,都難免失去理智。」
「閉嘴!」朱棣喝到,龍顏震怒。
太子身子一顫,立即跪倒在地,近年來朱棣對他益發的冷淡,他漸漸習慣。可朱棣如此盛怒對他,他亦是頭次見到。
朱棣凜然道:「朕命你為南京監國,總領南京一切事物,可你究竟都做了什麼?整日躲在房中避禍,寧王遇刺,你自己書房被人動了手腳都不知。有一天,你被人宰了,是不是也稀里糊塗?」
太子驚悚,顫聲道:「兒臣知錯。請父皇嚴懲。」
朱棣冷笑道:「你玩蟋蟀,朕不管你,但因此誤事,朕就不能不理。應天府發生這大的事情,朕找你詢問,你竟然告訴朕並不知情,很是困惑,你這個監國,當的不錯呀。」
太子聽朱棣反語中滿是怒火,汗如雨下,惶恐不敢多言。
楊士奇硬著頭皮道:「聖上,太子監國之時,兢兢業業,善聽建議,親賢臣,遠小人,只是偶爾玩玩蟋蟀。事發突然……」
朱棣怒道:「住口!」
楊士奇立即收聲,噤若寒蟬。
朱棣冷望楊士奇道:「朕封你左春坊大學士,跟在太子身邊行事,是叫你指導太子言行,引他正途。你倒不錯,一有事端,立即想到漢王,唆使雲夢指責漢王,只怕不引起這兄弟的紛爭,削尖腦袋要入別人的圈套,讓外人看著笑話,你這學士,是什麼狗屁學士?」
楊士奇滿頭大汗,羞愧難言。
雲夢公主見狀,恨不得將腦袋塞到地縫中去,只怕朱棣下一個臭罵的對象就是她。
不想朱棣目光轉到她身上,只是嘆了口氣。再望伏地的太子、漢王時,眼中滿是失望落寞,「你們真讓朕很失望……」
太子、漢王汗如雨下,不敢回答,就聽朱棣失落道:「高熾,你可記得,當年『靖難』前,朕去向寧王借兵,命你看守順天府最後根基之地時,曾說過什麼?」
太子誠惶誠恐道:「父皇說……」絞盡腦汁,終於道:「說順天府乃父皇和子孫的最後根基之地,讓孩兒好好看管,莫要失去,不然我等死無葬身之地。」
朱棣嘆息道:「不錯,你沒有辜負朕的期許,竟帶兵住在城頭,鼓舞士氣,銳身負難,以少抗多,堅守順天府數月之久。你雖等到朕迴轉,但本來體虛,又積了寒氣在腿,竟導致如今行走愈發的艱辛,這些事情,朕永不會忘記。」
太子已眼中含淚,幾欲泣下。他其實也有怨,只以為朱棣放棄了他,可聽父親今日一說,早就熱淚盈眶,不能自己。
漢王臉上卻有些異樣。朱棣轉望漢王道:「高煦,當年浦子口時,為父中盛庸伏兵,本以為無幸,不想你竟帶精兵千餘殺來為朕解圍。你帶兵力抗盛庸數萬精兵,身披九箭,竟還拚死不退,護為父先走,之後奄奄一息,幾乎送命,到如今……你仍舊為舊疾所困,朕其實也記得的。」
漢王垂頭不語,可本是陰沉的臉上,也帶分惘然。
朱棣又轉望雲夢公主道:「當年雲夢還小,可朕徘徊起事、夙夜難寐時,雲夢卻已懂事,雖做不了什麼,但端茶送水的陪伴在朕的身邊。若沒有往昔的那一茶一水,朕如何能度過那些漫漫荒年。」
雲夢公主忍不住淚下,哽咽道:「父皇……」她滿腹心思要說,但這刻卻再不知說什麼才好。
往事如煙,但往事難忘,他們不想這些事情,朱棣竟還記得。
朱棣眼中滿是蹉跎落寞,許久才道:「那時候,我們很苦,但很開心,朕很快樂……朕快樂,因為有你們在身邊。朕起年號為永樂,用意很多,可朕有最簡單的一個心思,卻是希望……曾經陪伴朕渡過最苦難時光的你們……永遠快樂。」
他聲音驀地激蕩,激蕩難言,再非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不過像個遲暮的父親,感慨地望著那些今非昨日的子女。
漢王、太子均是垂首不語,神色惆悵惘然。
現在他們不苦了,可他們不快樂。因為快樂本在心,和苦難財富無關……
你心中若是快樂的,就算是磨難,你也會覺得甘之若飴,能夠微笑面對。可你心中若充滿怨毒,就算鐘鳴鼎食又如何?
這些話,朱棣沒有說,他只是悵然望著跪著的子女,喃喃道:「這世上本無千秋基業,只有千秋的雄心。如今大明雖看似歌舞昇平,但北有韃靼、瓦剌虎視,沿海又起東瀛倭寇野心勃勃,大明江山不過再次平穩十數年,朱允炆又捲土重來,高卧枕側……」口氣突轉憤怒道:「可你們究竟做了什麼?你們怎麼會變成這般模樣!強敵在側,你們非但不能兄弟齊心,反倒兄弟鬩牆,勾心鬥角,互相指責,豈不讓朕失望!」
漢王、太子垂首不語,臉色愧疚。
朱棣憤怒中又有著失望,長嘆一聲道:「既然如此,剿滅沿海賊寇一事,朕如何放心讓你們去做?」突然揚聲道:「傳趙王來見。」
眾人又是一驚,趙王就是朱棣的三兒子,叫做朱高燧。一直以來,都在封地安分的呆著,不想也到了南京。
太子、漢王更想,父皇對我等大肆責罵,難道是已心灰意冷,想要重用趙王?
趙王進來的時候,燈火已燃。
點點宮燈亮了華蓋殿,卻照不亮眾人沮喪的神色。
趙王進來,神色中也帶著分錯愕,顯然不明白為何殿中有這多的人在。可見朱棣在前,立即跪倒叩見。
朱高燧看起來斯斯文文,更像個書生,舉止規矩,見眾人的表情,也有不安之意。
朱棣凝望朱高燧,開口道:「燧兒,朕有一事要你去做。看來,只有你才能完成朕的希望。」
太子、漢王不安,趙王惶惑,可立即道:「父皇有事若需兒臣去做,兒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朱棣臉上終於露出分難得的笑容,他點點頭道:「如今沿海……尤其是普陀附近,有倭寇作亂,日益成為我大明的隱患。朕命你帶精兵前去剿滅,你好好的去做。」
趙王有些不解,偷偷看了眼趙王,低聲道:「可若論領兵,兒臣遠遠不及二哥,若論別的能力,兒臣也不如大哥……」
朱棣冷冷道:「你若不想去,朕不勉強。」
趙王膽怯地看了眼兩位兄長,見兩位兄長都是望著地面,忙道:「兒臣領命。」
朱棣點頭,吩咐道:「既然如此,朕讓紀綱率錦衣衛高手協助你絞殺逆黨。高煦,你將天策衛划給高燧平亂。」
趙王駭了一跳,忙道:「這……這……如何使得?」
眾人亦驚,天策衛是大明七十二衛中最具戰鬥力的一衛,朱棣如此做法,難道是不滿漢王所為,想要削他的兵權?
眾人都在偷看漢王,漢王反倒不動聲色,只是平靜道:「兒臣遵旨。」
朱棣點點頭道:「好的,你們退下吧。秋長風留下。」
眾人皆退,那燦爛輝煌,燈火如星的華蓋殿中,只剩下了朱棣和秋長風。
無論是誰離去的時候,再看秋長風,眼神已大不一樣,就算雲夢公主,都不能不佩服起秋長風來。
這些年來,能和朱棣獨自談話的已經越來越少。秋長風以一個五品的官員,和朱棣初次見面,就能讓朱棣另眼看待,誰能做到?
不解歸不解,詫異歸詫異。眾人散去時,秋長風還是秋長風。
他立在燈火下,並不因華蓋殿的輝煌而高大,同樣,他就算在黑暗中,也不因地位的卑微而渺小。
朱棣終於坐了下來,坐在那龍椅之上。有了龍椅的映襯,他反倒去了幾分威嚴,多了數點落寞。
他不看秋長風,只看著殿中點點燈火。
燈火如星落,落在那君臨天下的老人眼中,如烽火兵戈……
不知許久,朱棣才道:「朕聽說你不錯,你果然不錯。」他沒有說聽誰說的,但能在朱棣面前說話,還讓朱棣肯聽的,實在沒有幾個。
舉薦秋長風的難道是姚廣孝?只見秋長風兩面的姚廣孝?
秋長風憑什麼能得到姚廣孝、甚至朱棣的信任?
秋長風不卑不亢,輕聲道:「臣只望沒有辜負了聖上的心意。」他說的也奇怪,他和朱棣好像也不熟,他只是個尋常的千戶,在錦衣衛中算不上天子的親信,他怎知朱棣的心意?
燈火閃了下,朱棣眼中彷彿有光芒閃了下,他仍舊望著那夢幻、絢麗的燈火,許久才笑笑,「你是個真正的聰明人。故作聰明的人,不會有好下場。真正聰明的人,朕喜歡。到現在為止,你做得很好。接下來,你任務只有更重,去吧。」他擺擺手,多少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
他沒說什麼任務,留秋長風下來,好像只是想閑聊兩句罷了。
秋長風臉色在燈火下,卻有些蒼白。他的眸子中,似乎藏著太多秘密和不解,但他終究什麼都沒有說,他靜靜地退出了華蓋殿。
秋長風離去的時候,忍不住又向華蓋殿看了一眼。
朱棣正坐在龍椅上,還是閉著眼,如夢如幻的燈火下,他高高在上,似近實遠。
這時夜涼如水。
天邊有月,月如彎弓,月邊有星,星光閃爍,如同長矢的寒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