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夕照

第十九章 夕照

星隱日升,大江如帶。

江心一葉扁舟順茫茫江水而下,滿是孤落。那日光投在翻騰的江水上,泛著點點金光,給這蕭瑟的秋意中,帶來分絢爛的色彩。

那舟頭有個紅泥火爐,放著個銅壺,看樣要煮水,但爐中半點火星都無。

船頭盤膝坐著一個和尚,身著黑色的道袍。他就那麼坐著,如木雕石刻,若非那人衣袂隨風飄拂,胸膛還是略微起伏,旁人見了,只怕以為那不是個活人。

姚三思站在船尾,悄悄地望著船頭的那人,低聲道:「千戶大人,上師沒事吧?」

船頭坐著的赫然就是大明的黑衣宰相——姚廣孝。

大明自朱元璋以來,就取消宰相一位,徑管六部。朱棣沿襲此例,組建內閣代替宰相權能,但在朝野臣子百姓的眼中,姚廣孝就是宰相——甚至比宰相的權利都要大。

姚廣孝不但是宰相,而且很黑,因為姚廣孝一輩子,好像只喜歡穿黑色的道服——就算朝拜天子都是如此。

姚三思身側站著的就是秋長風,江風獵獵,秋長風髮絲飛揚,手中又在編織著馬藺葉子。他無事的時候,總習慣用馬藺葉編著什麼。聽姚三思發問,反問道:「你希望上師有事?」

姚三思漲紅了臉,忙道:「當然不是。可是上師坐在船頭那麼久,動也不動,會不會餓呢?」

說到吃飯,姚三思肚子先叫了起來。

原來素來喜歡冒險、卻又總沒有機會冒險的姚三思,這次又撿了個他看來根本沒有任何挑戰性的任務。

任務就是——和秋長風一起,陪上師前往金山。

姚三思其實很不情願,他知道南京出大事了,聽說趙王竟領了漢王的天策衛出了南京,去向成謎。

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挑選錦衣衛高手跟隨趙王,肯定是要執行個大任務。姚三思扯長了脖子,也沒有等到紀綱點名,反倒是孟賢跟隨紀綱離去,姚三思心中難免失落。

女怕嫁錯郎,男怕站錯行,姚三思感覺自己好像站錯了隊列。秋長風因為青田、金陵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但在姚三思眼中,紀綱反倒有點開始冷落了秋長風,順便也冷落了跟隨秋長風的姚三思。

秋長風手指不停,那編織的物體已現輪廓,和他平日編的蚱蜢不同。好像看出了姚三思的心思,秋長風道:「你一定覺得,聖上讓趙王和紀指揮使聯手,肯定要破個驚天大案,而且其中兇險極大?」

姚三思立即點頭道:「那是當然。」

秋長風搖頭道:「其實不然。在我看來,你如果跟隨他們一起,兇險肯定比跟我要小。」

姚三思沒有畏懼,反倒振奮了起來,忙問,「千戶大人此言怎講?」

秋長風淡淡道:「天策衛萬人,這次錦衣衛也派出了數百高手,有什麼能擋住他們的聯手一擊?你在其中,不過是個百戶,若是遇敵,說不定連對手什麼樣子都看不到就回來了。可只有我們兩人的話,遇到對手,你肯定要分擔一部分,你說是不是?」

姚三思摩拳擦掌,興奮道:「千戶大人說得不錯。那我們這次……會遇到什麼風險呢?」

秋長風望著江心,悠然道:「風險隨處都有,你眼下在船上,說不準這船突然就翻了,就這麼死在了江中……人生無常,誰知道下一步會怎樣?」

姚三思並沒有聽出秋長風的擔憂之意,泄氣道:「這也算風險嗎?死的一點都不刺激。」他一直嚮往著冒險,認為就算死,也要轟轟烈烈,只感覺在江中被淹死,實在是無趣之極。

姚廣孝坐在船頭,突然道:「你若想找死,為何不找我?」他在船頭突然說了這麼一句,顯然將秋長風二人的談話聽在耳中。

姚三思微怔,呆立片刻,終於過船艙到了船頭,賠笑道:「上師,小人就是扯淡,若有什麼得罪冒犯之處,你老別見怪。」

姚廣孝望著茫茫大江,臉上突然露出了極為詭異的笑,「我不會見怪。反正命是你的,你死了,關我何事?」

江風吹來,姚三思看著姚廣孝詭秘的笑,不知為何,只感覺渾身都起了涼意。

姚廣孝目光中卻帶了分茫然之意,緩緩道:「你可知我為何要去金山?」

姚三思搔頭道:「我……不知道。」

身後有人道:「上師要去金山,想必還是因為《日月歌》!」

姚三思這才發現,秋長風也到了船頭,也終於明白過來,上師問的不是他。但聽到《日月歌》三字的時候,姚三思還是興奮的發抖,因為現在金陵早就秘密流傳《日月歌》的神秘,說誠意伯寫的《日月歌》,竟能預言大明江山的走向。

雖說大多數人對《日月歌》有什麼內容,完全不曉,但對這個傳說看起來早就深信不疑。

人總是喜歡信些神秘的事物,姚三思當然也不例外。

姚三思豎著耳朵,聽姚廣孝桀桀一笑,如同夜梟般說道:「不錯,我這次就是要去看看金山的留偈。」

秋長風不知金山有什麼留偈,試探問道:「上師,《日月歌》一書雖然匪夷所思,但事實證明,這《日月歌》所寫,竟真能預言大明發生的事情。如今龍歸大海、十萬魔軍的預言都已實現,而『金山留偈再現時,黑道離魂海紛爭』兩句,卻讓人十分費解……」

姚廣孝截斷道:「你錯了。」

秋長風虛心問道:「卑職錯在哪裡?」

姚廣孝緩緩道:「據我推測,龍歸大海終有回雖然實現了,但十萬魔軍的預言,還未實現!」

秋長風困惑不解,半晌才道:「十萬魔軍究竟是指什麼呢?」

姚廣孝的臉上,突然閃過分驚悚畏懼的神色,他只是說了兩個字,「天意!」他吐出這兩個字,閉上了眼睛,牙關緊咬,可臉頰的肌肉還是忍不住地跳動。

他本是容色枯槁,這樣看來,更有著說不出的陰森恐怖之意。

天意?

為什麼說天意?天意和十萬魔軍又有什麼關係?

秋長風心思飛轉,並沒有問下去。他知道上師若說,沒有人能阻止,可上師若不想說,也沒有人能勉強。

正以為今日交談就此結束時,姚廣孝突然喃喃道:「其實東瀛倭寇雖有隱憂,但對我大明來說,不過是螳臂擋車。聖上最擔心的還是……十萬魔軍。我們此行,就要想辦法消滅這股力量!」

姚三思興奮的幾乎全身都要發抖,漢王率領天策衛、紀綱統領錦衣衛去消滅沿海的倭寇一事,竟然也不如上師要去做的重要,其中的兇險性,自然不言而喻。

秋長風緩緩道:「十萬魔軍,難道說是一股神秘的力量?」他其實就是順著姚廣孝的話茬,只盼姚廣孝說下去。

姚廣孝霍然睜眼,眼中帶著說不出的驚怖之意,可卻放聲狂笑起來,「不錯,那是一股極為神秘的力量,聽說擁有那股力量,不亞於百萬雄兵,不但可驅之幫助朱允炆一統天下,甚至可通天地玄奧,蒼生之道。我想……眼下朱允炆雖能指揮東瀛倭寇,但力量對我大明而言,實在不足一哂,他肯定還想得到十萬魔軍的力量,推倒天子的江山。」

十萬魔軍、天下、百萬雄兵、天地玄奧……

姚三思早聽得入迷,如同聽著神話般,顧不得身份懸殊,忍不住問道:「可怎麼擁有那股力量?」他竟信了,信天地間真有這種力量,實在是因為從姚廣孝的眼中,他看出事情雖玄秘,但極為的真實。

姚廣孝眼神突變空洞,又吐出幾個字,「金龍訣……夕照……離火……艮石。六十年又要到了,終於要出現了。」

他說得斷斷續續,完全沒有邏輯,神思似乎早飄到天涯。

姚三思不明所以,秋長風蒼白的臉上突然現出分驚詫,「夕照?」他沉吟不語,似乎想到了極為關鍵的所在,一時間又不敢肯定。

就在這時,姚廣孝向左望去,目光突然一凝,詫異道:「咦……」

能讓姚廣孝感到驚奇,當然絕非等閑的事情。

秋長風顧不得多想,扭頭向江左望去,也是皺了下眉頭。

江面上突然現出個木排。平常的木排,都是用輕巧的毛竹捆綁而成,行水便利,但那木排卻是用環抱的圓木捆成,江上浮沉,看樣竟有三層圓木之多。

尋常竹排不過丈許,但那木排卻是用十來個丈許的木排連成一串,竟有十數丈之長。

那大排行在江上,竟有如巨艦般。

大排上,卻只有一人,站在排頭,身著尋常走船人的灰色麻衣,江上望去,看不清面容。這等大排一出,尋常的小船紛紛避讓,如見鬼魅。就算有運材的大船見了,竟也紛紛避開退讓,不敢和那大排同爭水路。

姚三思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木排,心中好奇,忍不住問道:「千戶大人,這是什麼?」

秋長風本是蒼白的臉上帶了分凜然,簡短答道:「是排教。」

排教?

姚三思一時間不明所以,秋長風卻是清清楚楚。大明目前的水路除官方掌控外,尚有三大勢力活躍。分別是馳騁黃河的青幫,佔據海域的捧火會和縱橫長江的排教。

這三大勢力貫穿了大明的水路,幫中能人無數,但均是規規矩矩,約束幫眾,少亂大明法度。

朱棣也要利用這些幫會來維持天下和平、興旺水路,因此對這些幫會素來都是睜一眼,閉一眼。

姚廣孝要去金山,不騎馬坐轎,選擇出南京后,由長江水路順流而下悄然前往金山,這段水路,有排教人出沒倒算正常。

但竟有人在這段水路,如此放排,就很不正常。

放排本是排教的一種營生,主要是通過水路,將長江上游林場的圓木向下游輸運販賣,謀求利益。排教之名,也是因此而得。

不過排教如果放排,通常是在四川、湖廣、江西一帶水流湍急之地進行,放排一事看似簡單,但極為兇險。大排不比舟船,不易控制,長江上中游很多地方水道內更是水流湍急,礁石密布,一不小心撞過去,就要排毀人亡。

放排如此險惡的生活,自然造就排教中人好勇鬥狠的性格,排教中人又信水信法術,其中龍蛇混雜,可說是聚集了中原無數法師道派。

因放排兇險,排教每次放排,除了要排頭驅排,還要有法師坐鎮,進行祭神驅鬼,保大排平安航行,這也讓排教本身蒙了極為神秘的色彩。

就因為如此,江上船隻,無論是富貴貧賤,見到排教放排,都要避而遠之,只怕惹了排教,招惹神靈。

可如今這段水路近金山,已算長江下游,商船來往,川流不息。朝廷有明令禁止排教在這裡的水路放排,打擾行商,這時還有排教之人行放排一事,著實讓人驚詫。

而那大巨排上面只有一人行排,身兼排頭、法師兩職,顯然是排教中極有分量之人。

這種人不拘常規,行排在長江下游,難道說排教有非常的事故發生?

秋長風想到這裡時,見那大排后發先至,不但追上了他們的小舟,而且就要超越過去……

大排上那人眼中好像泛著死灰之意,不經意的向這個方向望了一眼,肅殺滿懷。

姚廣孝突然道:「原來是喬三清。」

秋長風心頭微震,既驚詫姚廣孝認識那人,又驚凜喬三清之名。

排教雖有掌教,但一直都是神秘的存在,真正處理排教事務的卻是教中遍布長江水道的二十八星宿。

二十八星宿是指二十八個武功高強的人,分別用二十八星宿命名。

二十八星宿之上,還有四大排法掌控。秋長風雖未見過這些排法,但知道那四排法的姓名。

喬三清、莫四方、簡五斗、牧六御!

這四人在排教中,是僅次排教掌教的人物,均有一身詭異莫測的神通,常人不要說見,就算是聽都沒有聽過這名字。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茫茫大江之上,放排而下?

秋長風琢磨間,聽姚廣孝又道:「叫他過來。」

秋長風一怔,心中略帶為難之意。他知道喬三清如此不尋常的舉動,顯然是要做緊要的事情,怎會輕易前來?但上師有令,他就要去做,無論使用何種方法。

姚三思早看得目瞪口呆,亦是感覺大排上那人鬼氣森森,只怕不好相與。

眼珠微轉,秋長風揚聲道:「天靈神尊三清境,江天一氣我獨行。排上道友請留步。」

他看似隨意一句,那本是隨流急下的木排,突然緩了下來。

那實在是種極為古怪的感覺。

大排上無槳無帆,無櫓無蒿,看起來只是孤零零捆在一起的木頭順水漂流,誰又能想到那人在排上動也不動,江水滔滔中,大排竟慢了下來。

姚三思見此情形,如見鬼魅行法,幾乎被駭得合不攏嘴。

這時大排和小舟已漸漸靠近,並排行駛,大排上那人向秋長風望過來,陰森笑道:「你是誰?」他雖像是笑,可面容呆板,茫茫大江上有著說不出的詭異之意。他見到秋長風的時候,眼中也不由露出分詫異,似乎想不到對方如此年輕。

原來「天靈神尊三清境,江天一氣我獨行」這兩句話本是喬三清三十年前稱雄長江時,被人所贈的兩句話,喬三清原名喬立本,後來入排教的時候才改成三清之名。

《列仙傳》有雲,元始天王在天地未分時為一元精氣,在大羅天上化身為三清,一化無形天尊——天寶君,二化元始天尊——靈寶君,三化梵行天尊——神寶君。

喬三清自名三清,顯然是極為自負之意。可他亦是沒有想到,秋長風竟一口道出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而看秋長風的年紀,是無論如何都到不了三十的。

秋長風不待回答,那人眼珠一輪,突然見到姚廣孝,本是沉冷的眼中突然現出一分詫異,「你是……」他才待詢問,突然目光中光芒一閃,訝然道:「是你!」

姚三思見到那人腮邊無肉,雙眸下陷,臉上白一塊、黃一塊,好像皮癬般。

秋長風見多識廣,知道那人臉上,這非皮癬,而是水銹,常在江水泡著的漢子,多有這種痕迹,而這喬三清顯然痕迹更多更重一些。他聽喬三清的口氣,感覺這喬三清竟認識上師。這好像也不奇怪,畢竟姚廣孝助朱棣起事前,亦僧亦道,流浪天涯,認識排教中人並不稀奇。

姚廣孝目光中突然光芒一閃,開口道:「夕照呢?」

夕照?

什麼是夕照?

姚廣孝這是第二次提及夕照,秋長風臉色又變了下,腦海中突然想到了一個極為古老的傳說。那傳說古老的連他的那兩千零二十四句口訣中都沒有記載。

他是一次不經意間,聽到一人對他提起此事。那人好像是隨口一說,但秋長風卻記了下來。

因此那件事中提及了北宋天龍大將軍狄青,對於狄青的慷慨激昂、壯懷激烈,秋長風也是一直神往的。

夕照——難道是……秋長風想到了當年那人所言舊事,臉色突然變得很是難看,甚至還有些驚駭的意味。

喬三清聽到姚廣孝提及夕照,臉色遽然就變了,變得比秋長風還慘烈,其中還帶著幾分憤怒,他厲聲喝道:「原來是你們!」

這句話,就算是秋長風,一時間都猜不到用意。

你是?是你?原來是你們?

這簡單的三句話中,卻包含著絕不簡單的含義。

秋長風出手,立即出手,在喬三清背脊一聳的時候就出手。

他很多時候,能立於不敗之地,不在於武功絕高,而在於能料敵先機。

乾坤索兩千多句話中共有一百三十五條法則,有十三法則都是在講如何觀人,而那十三法則中,最常用的兩條法則一叫察言,一叫觀色。

察言觀色兩法則中,共用了一百五十六句話來讓秋長風如何判斷一個人的舉止。

喬三清嘴抿如扣碗、眉皺似山川、手緊像握刃、腿綳比弓弦,氣息倏急,這些特徵讓秋長風一眼望見,就知道是極具敵意的表現。

喬三清為何會對上師提及夕照有敵意,這些事情秋長風無暇去想,但他既然跟隨上師,就有負責保護上師的職責。他必須保上師周全。

秋長風腳尖一挑,身側的魚簍突然騰空而起。

與此同時,江上陡然間有一道水珠竄起,直奔姚廣孝射來。喬三清聳的是背,卻有水注從江上射出,難道他真的道行高深,可行法控制江水?

那水柱去勢極快,竟如利箭,陽光照耀下,隱泛青芒。

秋長風一掌拍在魚簍上,魚簍倏然平飛,迎住了水箭。

「波」的一聲響,水箭擊在魚簍上,倏然化作數股水注,反衝喬三清。

喬三清衣袖一拂,那水注倏然變霧,籠罩在喬三清周身各處,更顯其的朦朧神秘。喬三清白一塊、黃一塊的臉上雖仍舊木然,可心中震驚非常。

他從未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舉手投足間,就破了他的盤水之術。

喬三清不待再動,就聽秋長風冷冷道:「聽聞喬道友的三清之術中,以盤水、行雲、布雨之法最為著稱……」

喬三清心中又凜,不解秋長風年紀輕輕,如何懂得這多,竟連他三清絕技都了如指掌?

秋長風又道:「可你的九天巨排來之不易,我們又沒有敵意,若是喬道友不惜用行雲布雨之術和我們動手,豈不壞了你的要事?」

喬三清臉色終於變了,如見鬼魅般,嗄聲道:「你如何知道我……」

他話音未落,就聽到有鼓響。

咚!

咚……咚咚……咚咚咚!

那鼓響初起沉悶,但轉瞬之間就激昂的如雷公做法、行雲布雨前的霹靂,響徹雲霄,充斥大江。

姚三思被那鼓聲敲得心頭狂跳,幾乎都要吐血,他從未想到過,世間竟有皮鼓能發出如此巨大的聲響。

秋長風霍然抬頭望去,臉色也變。他目光離開了喬三清,留了空門出來,正是喬三清出手的最好機會,可喬三清居然沒有出手,竟也是望著前方,眼中露出凄厲的神色。

大江下游,行來一艘大船。

在江上諸船都在躲避著排教法師大排的時候,只有那條船迎鋒而上,看起來沒有絲毫避讓的念頭。

那大船表面看起來和別的船沒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是,船頭甲板兩側上燃著兩堆火。

那火光竟是綠色的——碧綠的火。

船頭甲板正中,架著一具大鼓,那鼓極巨、極為突兀,鼓旁站著一力士,赤裸著胸膛,雙臂竟有姚三思大腿粗細,手持兩個如同鐵鎚般的鼓槌。

力士擊鼓。

鼓如雷動,驚天動地。

那力士赤裸的胸膛被陽光一耀,竟泛著金光。

碧火、巨鼓、如天神般的力士……

有了這三樣,那尋常的大船驀地變得不尋常起來。

姚三思這輩子,都沒有見過如此怪異的火、如此詭異的事情,雖然被鼓聲激得心跳加速,幾乎要吐血,還忍不住向秋長風問了一句,「那是什麼?」他驀地發現,此行看起來絕不會枯燥,兇險刺激超過了想象。

秋長風臉色蒼白,低聲道:「金甲神,朝天鼓,是捧火會。他們怎麼會來此?」

如此巨鼓、怪火,以秋長風所知,天底下只有一家獨有,那就是捧火會。

可捧火會一直縱橫海域,和控制長江的排教井水不犯河水,這次突然從海域入了長江口,大張旗鼓地近了排教的心腹要地,這無疑是犯了排教大忌。

捧火會如此,簡直就是向排教宣戰,難道說大明這最大的會、教之間,竟然有了驚天的變故?

倏然警覺什麼,秋長風扭頭,就見到喬三清的大排突然竄了出去。

大排上的喬三清,望著下游的大船,眼中突然露出殘忍之意。

那大排本是緩慢的和小舟并行,這一急行,如激流勇進,勢不可擋。

大排竟像弩箭般,向下游的大船衝去。

秋長風心驚,知道喬三清這般做,無疑是要和捧火會的高手一戰。這排教、捧火會嘯傲長江,縱橫海域,若真的激戰起來,只怕大江都要翻騰,他們捲入其中,兇險不言而喻。

看了眼姚廣孝,見到他望著排、船接近,神色木然,好像根本不知道險惡一樣,這事兒本來是姚廣孝挑起來的,可如今姚廣孝竟如局外人一樣的漠然。

秋長風喊道:「悟性,靠岸。」

這小舟上除了秋長風、姚廣孝、姚三思三人外,還有個擺渡的人叫做悟性——姚廣孝身邊的那個小和尚。

姚廣孝前往金山,要了一艘小船,並不要船家,卻讓悟性擺渡。姚廣孝行事怪異,秋長風早就見怪不怪。

怪的是這個北方的小和尚,居然很是精通操槳運舟一事。

這刻突出變異,秋長風對自身從不擔憂,憂慮的是姚廣孝的安危,只想悟性及時划船靠岸,脫離險境。

悟性見狀,慌忙擺槳。不想那大排遽去,江水上陡然出現個漩渦,那漩渦旋力頗強,悟性雖懂得行舟,卻抗不過那股巨力,小船入了漩渦,竟然在江面上急旋起來。

長風破浪之際,茫茫大江之上,一道灰線順江而走,如巨鯨露著背脊,貼著水面騰游。

灰線起伏,喬三清的大排,已近了捧火會的大船。

那大排長達十數丈,幾排圓木前後由大鐵釘相連,上下更是由三層圓木捆成,這刻水上奔騰撞出,威勢簡直如千軍萬馬咆哮怒吼。

鼓聲通天中,水排急弦,那下游捧火會的大船此刻就算想躲,都是來不及轉向。

只聽到「轟」的一聲驚天巨響,震耳欲聾,大排撞在了大船上!

驚濤倏起,如千層堆雪。

江水如畫,不知湮滅了多少英雄豪傑。

雪中有火,火中有水,水卷木飛,如此撞擊之力,大船就算是鐵鑄的,只怕都承受不住,更何況那大船不過是普通木製。

大船倏然就破了開來。

大排分為幾排,最前排的圓木也被一撞之力擊起,整排飛天,狂濤怒浪般的再次拍到大船上。

如此壯闊的景象,姚三思實在難得一見,可他沒工夫去看,小舟急旋,他在小舟上,早轉得頭暈目眩,幾欲把隔夜飯都吐出來,同時慶幸自己今天還沒有吃飯。

悟性無法控制住船勢,急得滿頭是汗。

秋長風人在船上,只是望著水面,突然身形縱起,已到了船尾,伸手操舵,斷喝聲中,用力一擺。

「喀嚓」聲響,堅硬如鐵的硬木船舵斷裂成兩截,小舟的急旋之勢陡然頓住,悟性急划,小舟脫離了漩渦中心,就要出了險境。

姚三思站立不穩,一頭撞在船板上。

悟性喜道:「好了。」他見秋長風水性精熟,力道用的恰到好處,忍不住地佩服。可他笑容才出,就見到秋長風臉上的驚駭欲絕。

就算面對神秘莫測的東瀛忍者,秋長風也一直智珠在握,從未有這麼失色的時候。他究竟看到了什麼,竟如此驚恐?

秋長風才出了漩渦,就抬頭望向上游,他發現自己一直被鼓聲吸引,竟沒有留意上游有隻大船無聲無息地靠近。

就算下游的木排和大船驚濤駭浪的撞擊,也擋不住上游那隻大船前進的速度。

而先大船來到之前,有黑色的油光順流而下,轉瞬包圍了小舟,然後漫過小舟向下游流淌而去。

秋長風望見那黑色的油光鋪滿了江面,臉上變色,竟等不及悟性划船,人就竄到悟性的身前,搶過雙槳,用力劃去。

這時下游那金甲神、朝天鼓都已不見。

大船破裂,一團混亂,那金色的力士沒入混亂中,可那兩團還在燃燒的碧火飛到了江面上,竟「轟」的燒了起來。

喬三清瞳孔收縮,眼中也現出凜然之意。漫天凌亂中,有黑色油光從被他撞碎的大船下流出,鋪滿了前路。

那兩團碧火落在黑油中,火光一起,居然火蛇一樣的遊動,逆江而上,和上游流下的黑油接在一起,轉瞬間,大江一片火海——碧綠的火海。

那碧綠的大火,不但將喬三清的大排燒在其中,而且將秋長風等人的小舟亦是圍住。

剎那間,烈火撲面,濃煙滾滾。

姚三思火燒眉毛,也終於駭然失色。他好冒險,曾經設想過自己千萬種的死法,但從來沒有想到過,他會在大江中被燒死!

悟性急叫:「上師,跳水。」

姚廣孝竟然還未動,只是望著那碧綠的大火,喃喃道:「金甲神、朝天鼓、藏地火……」

就算姚廣孝說下天來,姚三思也無心思去聽。生死關頭,他低頭一望,只覺得一陣眩暈,碧綠大火燃在江上,只是一低頭,就有股熱浪沖面而來,讓人窒息。

跳水?哪裡有水?

姚三思急得額頭冒汗,喊道:「不能跳,這怎麼能跳?」

悟性叫道:「一定要跳,火下是水。我們若等在舟上,只有被燒死,跳過火層,才有生機!」

他不由分說,一把拉住了姚廣孝,就要跳下去……

秋長風出手,拉住悟性,嗄聲道:「不能跳!」

悟性著急,就要掙脫秋長風的手。秋長風手如鐵鑄,「火是藏地火,捧火會放的火,這火中有毒,皮膚沾上一分火毒,毒性就會侵膚入骨。你雖能下水,但毒性發作,你還是要死在水下。」

悟性一呆,急道:「那怎麼辦?」跳亦死,不跳也死,他們還有第三個選擇?

秋長風也不言語,用力一板雙槳,小舟又回到方才的渦流中。

姚三思忍不住喊道:「秋大人,你瘋了?」

他們才辛苦地擺脫渦流,不想秋長風卻又迴轉。油江、火海,秋長風又自絕生路,進入水渦中,怎麼不會被姚三思看作是瘋子?

不想秋長風喝道:「都抓住了。」他陡然運槳,做出更瘋狂的舉動。他只運單槳,讓小舟轉得更急,水渦中,如同陀螺一般。

姚三思緊抓船板,大叫道:「鞦韆戶,你住手。」他實在想不到,平日鎮靜自若的秋長風,在這生死關頭,反倒最先瘋狂起來。

小舟旋急中,秋長風突然一把抓住姚廣孝,大喝一聲,一腳踹了下去,喊道:「進水。」

只聽到「喀嚓」一聲大響,那小舟攔腰而斷,盪飛出去。江面上那黑色的油光早被盪開,下方露出江水的本色。

悟性、姚三思喜形於色,這才明白秋長風的用意。他做此瘋狂的舉動,不過是想讓眾人避開藏地火的波及再行入水。

秋長風幾人,倏然而墜,沒入大江之中。

等了片刻,那渦流之勢稍緩,碧綠的大火這才吞了過來,將整個江面燃成了碧綠。

已黃昏。

夕陽晚照,落在碧綠的大江上。那巨大的木排也融入了碧火之中,隨同那將沉入大江的夕陽,燃著夕照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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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宴1·步步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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