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誰殺了他的妹子?
憤怒的章大寒走入了懷玉山。初春的懷玉山翠郁點綴著深寒,地上鋪著去秋的枯葉,潮濕裡帶有一種微醉的氣息。溪水在崖下急湍。章大寒卻沒有寒意。他只有憤恨。
因為他唯一的妹子,竟然在他出門的時候,被人殺死了。
是誰殺了他的妹子?——納蘭。
他重回家園的時候,舊園多了一座土墳,碑上鐫著「小寒葬此,傷心人納蘭恭殮」。
這使他傷心欲絕。
他最疼惜這個美麗良善而又善解人意的妹妹。
(是誰那麼殘忍,竟去傷害一個連一隻小螞蟻也不忍心掐死的女孩子!?)
——納蘭。
(納蘭是誰?)
——難道就是那個新近崛起的少年遊俠、劍容納蘭!?
他在怒憤中,發現小寒雖然死了,但小貓小狗小雞小鴨仍有人豢養。那是對岸的平嬸。他去追問平嬸,平嬸流著淚說:「是一個腰間佩著劍的年輕人,他告訴我小寒已經死了,給了我三兩銀子,要我照顧園子里的雞鴨狗貓和清理小寒的墳墓。」
這番話令章大寒大肆生疑。
——這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中官校邵雅子派校役洪淮田找上了章大寒,告訴了他-番話:「我們己查明章姑娘是納蘭所殺的。納蘭逼奸不遂,殺以泄忿,官府正在通輯他。」
章大寒問清楚了納蘭的相貌,一言不發的出門去了,臨行前,他向章小寒的墓前立下重誓:「妹子,我一定把納蘭剜心剖肺,在你墳前上祭。」
章大寒踏上了征途。
他不相信官府。
他相信自己。
和他背上的劍。
他是有名的劍手。但他的劍法猶在他名聲之上。他決定要親手殺死納蘭,這種用劍的敗類!
是以他匆匆急急的迅速行在懷玉山上。越過懷玉山,他就可以轉道揚州,趕到老農河畔的白鳥鎮,他已接獲江湖道上好友「一枝花」王千子的傳書,知道納蘭很可能就在那兒。
由於他趕路極急,跨過山隘的時候,幾乎在客道上撞上了人。
那是一對父子吧,老者白髮蒼蒼,神色焦躁但容色萎頓,跨在青年背上,那青年眉粗眼大,黝黑結實,一看就知是務農打獵干粗活的漢子。
章大寒及時一扭身,閃開了,才不致把迎面而來的兩人撞下山澗。這一來,也十分驚險,章大寒自己都捏了一把汗。
那對父子更加忿怒。那老者改口大罵:「下作黃子,走路不帶眼珠下崽,這不把人給撞殺么!」那青年也夾著口開駕。
章大寒已憋了一肚子氣,正待發作,那老頭子騎在青年背上,還用乾枯枝沒頭沒腦地拍打他,章大寒忍無可忍,一伸手,已扣住老頭子的脈門,正待發力,但忽覺不妥,便問:
「敢問老丈,要往哪裡去?」
那青年見章大寒出手如電,怕老爹吃虧,便答:「爹患了火燥病,我急著要背他到鎮里看大夫去,就遇著你這黑熊……」本待說「鬼」字,但怕老父犯沖,便改口不說下去。
章大寒登時住了手。可是那老頭子火氣挺大,還抽了章大寒幾記樹條子,邊罵道:「你年輕力壯,敢情跟那無天良的狗官兵一般,欺負我年老了!」章大寒沒有閃躲,也不回手,那青年見他沒躲開,也沒還手,反有點訕訕然,邊勸解邊背著老頭離去。
章大寒心頭氣極,又發作不得,加以傷痛小寒之死,待父子遠去后,拔出長劍,長嘯揮舞,古道上半里內樹枝梗葉,落如激雨。
章大寒舞了一會,興酣方止,想到溪澗洗去汗漬,忽其下游的澗水,黑了一大片,如同墨染一般。他不由吃了一驚,細看才知道是一個少年人,把手中一樣事物浸到潭裡,潭水黑了一大片。
那少年正仰臉看了他,眼裡都是期待之色,並喚:「壯士。」並走了過來。
這時候,章大寒才看清楚,少年手裡拿著的是一把劍。那把劍才抽離水面,水裡的墨色便沒有了,那少年走得愈近,章大寒便覺得有一般寒意逼人而來。
——好劍!
——像這樣的好劍,大概只有風二先生家傳的「寒食神劍」才能媲美。
那少年行了近來,章大寒才發覺他滿臉淚痕。
章大寒笑問他何以獨泣:手裡拈著這樣一把好劍的人,應是在劍鋒上淌仇人的血,而不該讓淚淌下了臉頰。
少年忽地朝章大寒跪下,說:「好漢,求你相助!」
章大寒細問之下才明白,那少年果是揚州鐫劍名家風二大師的兒子。風二大師本是名門望族,世代鐫劍成名,當時揚州鎮守太監張回慶知悉風二大師有一把「寒食神劍」,便厚顏討索,風二大師深知張回慶是魏忠賢的狗腿子,心術不正,橫徵暴斂,故託詞不與。
其時張回慶要在揚州建魏忠賢祠堂,自稱「孝孫」,勞民傷財,藉以討歡,同時趁機搜刮一筆,風二大師對「沾恩寺」的修建,只意思意思地出了一點錢,而在賑災籌款上,不遺餘力。張回慶早已恨絕風二大師,藉辭向魏黨告了風二大師一狀:說他對魏忠賢心懷不服,暗藏利劍謀刺云云。
當時正值魏忠賢得勢,把忠良之士趕盡殺絕,一聽有這等事,也不細審,立即下令誅殺風二大師全家九族,男子一律處於極刑,有的把他衣服脫光,強按到鐵床上,淋以沸湯,再以鐵刷刷去皮肉,只剩骨筋,是為「洗刷」。又有「梟令」,以鉤穿背,高懸半空,懸者痛苦掙扎,血盡乃死。還有「稱竿」一刑,把人綁在竹竿一端,以懸石稱裂體;另有「抽腸」一刑,人掛架上,以鐵鉤入穀道,將腸子刳出,懸挂示眾,至腸血枯乾才死。至於婦女,不論老幼,全賣作奴婢,將上唇連鼻子割掉,永世不得贖身。
風二大師及其夫人、兒子受酷刑尤慘,先將人手足以木栓釘入架上,再以瀝青澆遍其體,以椎敲之,舉體皆脫,剩下來的皮殼跟活人的樣子一般,但肉體猶在火熱的尖石砂地上慘叫狂號,掙扎至死。
這少年是風二大師的最小兒子,仗著手中寶劍和劍術,僥倖逃脫,避入深山,無時不忘報仇,但自知武功難以手刃仇人:而張回慶惟恐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所以派遣部下,四處追殺他。
少年自知報仇無望,見章大寒武功蓋世、劍法如神,只好求他。
章大寒聽得怒火中燒,說:「殺魏忠賢,我還沒有這個本領,但要殺張回慶這種灰孫子,只要天時、地利、人和,我還是有辦法。只不過,我得先要報了殺我妹子的大仇,才能替你雪恨!」
少年自是感激,問什麼才是「天時」、「地利」、「人和」。
章大寒說:「他要你的劍,你把劍交給我,我便有可能接近他了。」
少年沉思良久,忽然一劍刺入自己的胸膛,章大寒大驚,但阻止己然無及。
「要接近張回慶,單隻一把寶劍是不夠的,還需要我的人頭,我死後,你砍下我的頭,連同寶劍獻給他,說不定,他就會相信你,讓你接近,你就可動手殺他了。」少年已奄奄一息,可是眼裡流露出信任之色:「我全家都死了,甚至只要跟我家裡的人沾上一點關係、說過幾句話的人,也全被誅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要報仇,只有仗賴壯土了。」
章大寒道:「你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怎能如此信任我!?」
「剛才,我親眼看見你身懷絕技,但卻堅不向不諳武功的人動手,我不信壯士,能信得誰?」又說:「如果憑這地利、人和、都殺不了張回慶,那就只有憑天意了。」
說罷,少年就死了,死得很安詳的樣子。
章大寒揮劍斬下他的頭,執著「寒食劍」向少年的首級說:「我本待要報殺妹之仇再替你報仇,但你的仇要比我深得多了,我得殺張回慶再說!」
章大寒到了揚州,到官衙求見鎮守太監,說是風二大師遺孽已給他殺了,並獻上寶劍。官差對照過樣貌,發現果然,給了他一些賞金,打發他走,張回慶一向小心謹慎,並不出見。
章大寒使佯他要求在衙里當個差役,由於他立功而來,張回慶也就著人批了,又叫手下把少年的頭煮熟了丟去喂狗。
不料,人頭煮了三天三夜,煮得爛熟,狗群要噬,那人頭卻忽然暴睜眼睛,嚇得狗只敢遠遠的吠,不敢近前。
校役走報張回慶,張回慶大奇,章大寒便著人進言,說風二大師的遺孤非要張公公的殺氣才能鎮壓,又說只要張回慶親手以「寒食劍」劈其天靈蓋,那顆人頭才永不作怪。
張回慶因是好奇,又自恃武藝過人,要到現場去察看,走近那顆人頭,人頭忽然把眼珠一瞪,張回慶嚇得連連後退,抄來一張弓,要射人頭,章大寒倏然衝上前去,以弓套住張回慶身子,同時拔起張回慶腰間的寒食劍,正面刺入他的咽喉,一劍殺之,然後再力搏數十名高手,連殺十七人後,仍殺出一條血路,殺出重圍。
這一來,章大寒總算是替風二大師報了血海深仇,但他也受了傷,當他抵達白鳥鎮的時候,傷勢還沒有好全。
他就是在這時候逢著納蘭。
納蘭背對驛站的大門而坐,突然間,他就感覺到一股狂颯之氣,來自後頭。
他沒有立即轉身。
因為他從對方進入驛館的氣勢與殺意可以斷定:若他貿然轉身,對方在他回首的一剎那出手,他只有四成活命的勝算。
所以他不動。
不動有時候也是一種動。
以靜制動。
章大寒一進來,就知道誰是納蘭了,雖然他只看到納蘭的背影,但已感覺到,只有這個年輕的背影,才足以與他沛莫能御的殺志匹敵。
他也倏然站住。
沒有動。
納蘭感覺到逐漸侵迫、刺骨的寒意。
章大寒已拔出了劍,喝問:「你是不是納蘭?」
納蘭暗吸一口氣,左手按住了劍柄,道:「是。」
那人並沒有在他背後出手,而是繞過他的背後,走到他的面前,雷鳴也似的說:「你殺死我的妹子,我要殺你!」
然後就要出劍。
納蘭在他凌厲的劍勢下完全沒有辦法反問、解釋、說話,只有拔劍迎敵。
兩人交手二十招,納蘭一招也不曾還手。
可是三十招一過,章大寒的劍法已發揮得淋漓盡致,納蘭若不還手.根本就連招架的能力也都沒有。
以攻代守,有時候還勝固守。
納蘭反擊。
又四十招。
納蘭反攻十三招,在章大寒的「寒食劍」下,被震傷了四處。
——是震傷,而不是刺傷、划傷、割傷,這是因為章大寒揮動「寒食劍」時所帶動的內勁,委實太驚人了,納蘭手中的如果不是有名的「阿難劍」,根本就不可能招架得住斷金切石的「寒食劍」,饒是如此,納蘭也被震傷數處,鼻、嘴均沁出了血絲。
章大寒浮躁起來,陡然收劍,怒道:「我敗了。」
納蘭這才有機會說得出話來:「你沒有敗,我傷了,你沒有……」
章大寒頓足叱道:「但你始終沒有拔劍!」原來納蘭是連著劍鞘力斗章大寒的。
他不欲殺人,所以並沒有拔劍。
納蘭也佩服章大寒的劍法、內功和不佔人便宜的氣派,問:「你說我殺了你的——」
話未說完,章大寒眼圈都紅了,吼道:「好!我的劍還不稱手,讓我回去想想,三天內就可以破你的劍法!」
語隨聲落,章大寒已如一陣烈風般地消失了影蹤。
納蘭始終不明所以,三天後,他正要渡過老農溪的渡筏上,章大寒自山壁上一躍而下,戟指道:「呔,授首吧!」
納蘭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且慢,我們何事要相鬥?」
章大寒忿怒地說道:「你殺了我的妹子!」
納蘭追問:「令妹何人?」
章大寒厲聲道:「十日前,你有沒有到過小隱丘?」
納蘭道:「有。」
章大寒道:「有沒有見過一個養了許多小雞小鴨小狗小貓和種了許多花草、歌唱得很好聽、樣子長得很好看的小姑娘?」
納蘭吃了一驚,失聲道:「原來是小寒姑娘,你……」
章大寒以為納蘭承認了,不由分說,舉劍又攻了過來,這次,他果然研創了一套劍招,足以攻破納蘭的劍法的。
可惜他們交手的地方,是在木筏上。
章大寒力大沉猛,內功渾厚,納蘭卻靈動俐落、輕功高妙,章大寒的內勁耗之不盡,但仍沾不了納蘭的衣袂,而江筏上難以借力,章大寒與納蘭攻守間又過了五十招,納蘭雖然屢遇險著,但依然劍不出鞘。
章大寒懊怒至極,一腳踩沉木筏,振身縱上了岸,揚聲道:「我仍勝不了你。三天後,我換個地方殺你——」
他卻沒料到納蘭這次決心不讓自己溜掉。
納蘭已靜悄悄、遠遠地追蹤著章大寒。
他不敢走近,因怕一現身,章大寒又不由分說,與他拚命。
他跟蹤章大寒好一段路,發現他穿過樹林,折入一處小城鎮,走進了「福元棧」,掌柜一見到他,就招呼說話:「客官,您來了?要不要來三斤高梁?」
章大寒哼道:「三斤?先來十斤再說!」於是一個人坐在那兒喝悶灑。
納蘭背著他坐下,也叫了一些酒菜,佯裝酌食,暗自觀察,這一觀察,卻發現情形不妙:原來在這酒樓客棧里,有很多人客,三五成群,表面上是來吃喝,但莫不是在暗中觀察章大寒,而且都暗藏兵器利刃。
納蘭心知不妙,想出語警告章大寒,忽覺四肢百骸軟綿綿的,渾不著力,知道酒菜里己給人下了手腳,忙用內功護住心臟,並要逼出藥力。
那邊廂章大寒也警覺了,大吼一聲,掀桌而起,吼道:「是哪個兔崽子,用這下三濫來暗算老子!」乍見納蘭也在那兒.睚眥欲裂地:「你——!」
這時候.酒樓的番子、衙役紛紛亮出兵器、鉸鏈和鐵枷,向章大寒叱道:「你殺了鎮守揚州的張公公,快跟我回去受刑!」
章大寒豪笑道:「這等閹徒,人人得而誅之,你們有種就在這兒把老子殺了,老子決不任你們宰割!」
那衙役頭領道:「你已著了迷藥,生死已由不得你!」
說著,三十餘名衙役一齊衝上前去,要捉拿章大寒。
章大寒拔劍奮戰,連傷七八人,可是藥力發作。他自己都搖搖欲墜,心嘆:我命休矣!大丈夫可殺不可辱,正要橫劍自刎,忽見納蘭殺將出來:「我來助你!」
這干番子、衙役沒料半途殺出這樣一名高手來,納蘭雖然中毒,但劍法靈動,加上己爭取時間把部分毒力逼祛,戰鬥力猶勝章大寒,才一下子,又傷了十來名衙差.衙差聲勢大怯,但援兵源源涌至,納蘭和章大寒且戰且逃,兩人並肩合力,終於殺出重圍。
兩人逃到荒野,章大寒始終不發一言,納蘭見背後已沒有追兵,正想解釋章小寒身亡的事情,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原來他的武功劍招雖在章大寒之上,但內功卻還不如之,他顧著作戰,藥力又壓制不住,已今發作了開來,幾近不省人事,至少已無法言語。章大寒卻能在一面作戰,一面以內力把藥力逼出,情況要比納蘭好多了。
只聽章大寒沉聲道:「你救了我,卻殺了我的妹子,我不能不殺你……可是,我殺了你后,也必自刎,你放心好了。」
納蘭神智迷迷糊糊,但仍聽得清楚章大寒這番話,情知是誤會,心裡狂喊:我沒有殺死你的妹妹……心裡一急,真氣逆走,這回倒是真的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納蘭發現自己躺在竹榻上。他沒有死。這屋子裡的一切是那樣的熟悉,窗外藍天如洗,青草黃花水聲孱孱,還有鴨雞和鳴的聲音,在在都是那麼熟悉親切,只欠缺那清甜可人的歌聲……
——這不是小寒姑娘的家嗎!?
納蘭想起那美麗可愛的姑娘,不禁心頭一酸。
——章大寒呢!?
納蘭一震而起。
他才發現背後榻邊,坐著一個人。
一個高大沉鬱的人。
不過,這個人身上已沒有了殺氣,所以納蘭才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他就是章大寒。
納蘭仍覺驚心動魄,不明白章大寒何以沒有殺他,忽覺足踝一陣痒痒,低首一看,原來是那頭小狗八寶,睜著清靈的烏眼珠,側側頭看看他,又用小舌去舐他的腳。
納蘭滿心疼愛,把小狗捧了起來,小狗的尾巴搖得像花棒。
「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殺你嗎?」章大寒沉聲道:「我把你綁了回來,到了小寒墳前,正要動手,八寶就跑了過來,對你又舐又挨,還搖著尾巴,十分親熱。八寶一向是小寒養大的,很有靈性,小寒是死在家裡的,八寶應是親眼看見的,如果你是兇手,八寶決不會這樣待你的……」章大寒沉聲道:「所以,我要你告訴我,到底是不是你殺了小寒!」
納蘭聽出了章大寒的語氣。
那是友善的。
他知道這次自己終於有機會說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