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稱心兒
「柘柘在哪兒?」李淺墨喃喃地問。
——夜散了,終南山的一角山麓間,朝霞的紅彩披上了翠綠的林梢;在樹梢邊際的天空,魚肚白的色澤里摻雜著深淺不定的玫紅;青青的山嵐間,飄浮著薄白的霧……所有的顏色都不孤獨,在一整個孤獨的長夜后,它們找到了各自的對偶。
這一切都是美的,美得令人發顫,彷彿讓人感覺到了冷……可也許哪個密林深處,一頭青色的狼正捕捉到了它生命里的頭一隻兔子,正把它的肚腹撕開,雪白的皮毛間濺出了猩紅的血……那是同樣的色澤反差。在黎明前最後一刻的黑暗中,它們一個在追,一個在逃,最後,速度碰撞著速度,敏捷衝撞著敏捷……到最後砰地一響,這闊大的自然中某個果實就突然破裂了:蒼青的狼與雪白的兔子,參差的草與噴涌而出的污血……李淺墨靜靜地站在那裡,只覺得渾身發顫。也許,那也是美的,只是那美麗中,裹挾的不只是殘忍,更可驚可怖的,還有那撞擊之後的蒼涼。
這就是這個世界……這是他周遭的世界……他好像頭一次認真地看到了身邊的這個世界。那又美麗又荒涼的一切震顫了他的身子,讓他悲哀而絕麗地發現了這場真實的人生。
他側過臉,望見了小王子那張臉。那張臉,如同雕塑般映襯著四周所有的光線,那雕刻般的五官間,顯現的正是這樣一種,既瑰麗又荒涼的色澤。
李淺墨只覺得一時間若悲若喜,欲哭欲笑。可他問出的只有一句話:
「柘柘在哪兒?」
小王子側過臉來,盯著李淺墨的眼,沒有回答。
他比了一個手勢。那手勢像是在說:我不知道。
可他的手指忽然指向了李淺墨的胸口,像是在說:她、就在你心裡。
李淺墨的心裡一時雜糅起一種又輝煌又荒涼的情感。他微笑地看著小王子,喉頭哽咽,卻說不出話來……她可是在做著與我同樣的事?在那荒涼的大漠間,在黃沙、孤煙、落日之間,獨自面對著大食人那瘋狂的鐵騎追逐?
良久他才能發出聲音:「你是王子?」
那小王子點點頭。
望著李淺墨疑問的目光,他微笑著解釋道:
「我來自昭武九姓,地屬東栗特。我是昭武九姓畢族王室里最不成材的幼子,所以從小就被派到長安城裡做人質。我從九歲起就在這城裡做人質了。長安城王子數百,我怕是那最不成材的一個了。」
李淺墨忽地忍不住笑了。
「那好,這麼說,你和我就是長安城中最倒霉的兩個王子?我從小就被放逐,而你,卻要為遠在萬里的家鄉在這裡受到大食人的追殺?」
然後他脫口問道:「你相信宿命嗎?」
小王子搖搖頭:「不。」
可他的唇角忽掛上一個笑:「但我擁抱它。」
說著,他的神色變得深切起來:
「也一直試著去,愛它。」
兩個人一時都沒再說話。畢國、昭武九性、東西栗特、被大食人馬蹄踐踏的家園故國……建成遺腹子,隱太子隱去后留下來的王子,息王息命后的息王子……不需要再說什麼了,「帝高明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們都是宿命的簸箕里篩出來的兩顆秕子。
兩人相視一笑,那一笑間,如相攬,如執手,如縱歌,如自笑、自失、自慚……也如自傲,如同孤翔於自己命運的海上的孤鴻,一覽間驚見到自己倒映在波光中的影子……其間之默然心許,暗成莫逆,只此一瞬,卻也讓兩人覺得,彼此不再那麼孤獨。
「他們為什麼要殺你?」
平靜下來后,李淺墨含笑問向那個小王子。
小王子笑答道:「為了柘柘。」
「要怪她帶回去一大筆財寶,那財寶招攬來了好多人馬。那些人馬讓大食人吃了不小的虧,他們很是憤怒。然後,他們探知了財寶的來路,所以當然也想斷掉這些財寶的來路。所以……」
他笑笑地看著李淺墨:「他們當然要殺我。」
然後,他笑看著李淺墨:「別說我了,畢竟我清楚地知道,誰要殺我。只是,到了最後,卻是誰想要殺你呢?」
他似乎對李淺墨很是了解,扳著指頭數道:「東宮太子?魏王?大野龍蛇會?天下五姓?丑怪盟?大唐皇帝?抑或……最後可能還有那個虯髯客,以及你根本還沒見過的傲來峰上洗心盟中的那些人物?」
「你知道我是個巫,我喜歡算命。自從我知道了你,就開始喜歡推算你的命運,卻一直猜不準,最後會是誰想要殺你呢?」
「只要不是你。」
李淺墨笑笑地說。
那小王子也笑了:「可惜不是我——我一直被人追殺慣了,哪一天,才能輪到我有追殺人的福氣呢?」
相交不深,可李淺墨已經知道,這個畢國的王子,為了他那遠在萬里的家國,如同大虎倀、柘柘,如同他手下的木姊、魍兒、魎魎一樣,依舊在全力操持著。
這麼想著,他忽然很認真地道:「我佩服你。」頓了頓,「也很羨慕你。」
「因為,你有那麼多事情可做。宿命留給你的東西何其重,可留給我的,卻何其輕,我甚至找不到可以依傍著活下去的理由。」
卻聽那小王子笑笑地道:
「可理由太多,人也會累的。」
他的目光望向遠處,臉色不只是累,疲累中,還顯出極度的寂寞。
「五月二十五。」
城陽府中,杜荷笑吟吟地道。
「五月二十五什麼?」
李淺墨不由一臉疑惑。今日,他可以說是被杜荷硬生生架到城陽府來的。這時他已見過了城陽公主,此時正與杜荷在他家的后花廳小坐。
論起來,他與城陽公主原是嫡親堂姐弟,只是兩人的父輩間,卻曾拼得你死我活。如今,李建成早已殞命於玄武門下,而城陽公主的父親李世民高居九五之位。這樣的堂姐弟相見,註定彼此也談不了什麼。
何況城陽公主是個富貴淡漠的脾氣,話語極少,難得開口時說的也不過是兩句淡而無味的話。李淺墨於親情什麼的原已看淡了,所以從頭至尾,都是杜荷一個人在說話,難得他還敷衍得八面玲瓏。
這時小宴已撤,城陽公主也告退了,單留下了果酒與兩人小酌。只聽杜荷笑道:「原來硯兄弟還不知道——五月二十五,就是聖上重返長安的日子了。這幾月聖上一直巡幸東都。說起來還是聖上最體恤下情,每到春荒時候,因為長安城人口眾多,糧食轉運不便,聖上常帶著眾大臣轉幸東都,以減輕天下諸州往長安城的輸運之苦。眼看近日漕運無礙了,前日得到東都那邊傳來旨意,說是聖上已經預備起駕回宮。」
他隨口說來,語氣閑淡,李淺墨卻聽得心中一動。
——李淺墨這次重返長安,已好久沒聽說他那個位尊九五的叔叔的消息了。這時聽杜荷一說,心裡猜知,杜荷說起這個,只怕必含深意。
杜荷見李淺墨聲色不動,便斟了一杯酒,遞與李淺墨,笑道:「說起來,這次聖駕回京,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固然歡喜,不過,小兄卻不免要為兩個人擔心了。」
李淺墨含笑沒有接話。
卻聽杜荷道:「我擔心的頭一個人,自然是東宮太子。」
他搖頭一嘆:「硯兄弟想來也知道,太子一向年輕氣盛,脾氣又是那樣爽直,不小心冒犯禮法處自然極多。這本來都是小節,也沒什麼的,但架不住旁邊總有人故意挑撥。所以當今聖上對太子屢生不滿,那俱都是小人挑撥之禍。為此,小兄不免擔心,聖駕回宮后正有人攢了不知多少狀要來告呢。太子是受不得激的脾氣,萬一受激,說不好就要闖出什麼禍來。」
李淺墨情知他所謂的「有人」自是指魏王,只是笑了笑,也不便接話。
可杜荷話鋒一轉,沉吟道:「至於第二個讓為兄擔心的……」他抬眼望向李淺墨,「就是小兄弟你了。」
李淺墨舉酒就唇,不由怔了下,不自禁拿眼看向杜荷。
卻聽杜荷笑道:「小兄弟你年紀正輕,可為兄知道你的脾氣,那最是淡泊不過的。可朝中人多嘴雜,又兼之硯兄弟你的出身尷尬,聖上雖然心胸寬大,若遇有人挑撥,一時心情不好的話,卻也不知會鬧出什麼禍事。當年隱太子與聖上相爭之事,至今,還是個結,朝廷里無人敢輕易談論的。偏小兄弟你又如此年少英發,正不知要遭多少人的忌。如果有人去進讒言的話,那時,這個長安城真不知還容不容得下小兄弟你了。」
說著,他搓搓手,嘆了口氣:「其實,何止是小兄弟你!就是太子貴居東宮之位,可有哪一日安穩過了?說來好笑,前幾日,不知怎麼就傳出個流言,說當今聖上在東都讚許過『魏王似我』后,一句話惹得太子怨尤,私下裡感嘆:『說什麼魏王似聖上?只怕除了一心要殺兄長這點相似,其餘,又如何相似了?』這話也不知是哪個人造的謠,卻也著實歹毒。若是傳到聖上耳朵里,只怕一時又會大大不妥。」
李淺墨一時不由向北望去。城陽府的深宅大院的北面,就是那更加宮深九重的皇宮。那皇宮裡的權位之爭,他還從沒感覺到離自己如此近過。
只不過,自己不過一個遺腹子,魏王與太子都如此看重自己,卻是為了什麼?想了想,他的思緒不由集中在自己袖中的吟者劍上。難道,只為此一劍?
卻聽杜荷聲音壓低下來,顯得極為親密:「不瞞你說,太子生性直率,最見不得有些人的陰謀詭計。那一日見到小兄弟后,忽忽自失,常念叨著,盼可以如你一般自由。近日來還常笑說:『大肚子若待我好,倒也罷了,但他如此待我,使我有天下后,寧分一半與我那硯兄弟,也再不要他輕染一指。』」
他呵呵笑著:「這自是因為太子對硯兄弟一見如故,還有,只怕就是兔死狐悲之感了。當年硯兄弟的令尊……哎,不提也罷,可不就是慘死在這儲嗣之爭中?太子常恐他也如當年的隱太子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在玄武門裡。所以近來常說,硯兄弟的令尊,於李唐原有大功,如今身死名裂,只得封了個『息王』,著實不公。若他繼位,定要讓這位伯父重新配享於太廟列祖列宗之側。」
李淺墨一時不由默然。
杜荷這一番話,用意至為明顯,他還有什麼聽不懂?
他年少之心忽起,一剔眉,笑道:「怎麼,要我幫你殺了魏王嗎?」
他一語既出,唇角帶笑,只管笑吟吟地看著杜荷。
杜荷心裡一驚,面上卻更加不帶任何錶情。看著李淺墨笑吟吟的臉,一時也測不准他這是真話還是玩笑。李淺墨就是要看到他這個表情——這樣的話,換在幾日前,他斷說不出口。可昨日,他剛經歷了一場與大食人的絕殺,那一戰後,那些屍首,那些生命,那些鮮血,卻一下讓他覺得自己長大了。
他是有意撩撥撩撥杜荷,可好玩之餘,卻也有一個少年感覺自己長大后,想測算一下自己力量的好奇心。他甚至在想,王子宴上,見到魏王,自己如也同樣問他這樣一句:「怎麼,要我替你殺了太子嗎?」看他會是如何反應。
這還是李淺墨頭一次感到這樣自信。劍,原來非只可以用來自肆、自保、自守,劍鋒一轉,未嘗不可拼求天下權柄。他看了一眼杜荷,心中不由一笑:那話,那藏於他們心底的話,無論是杜荷,還是魏王,終究都不敢明說。
卻見杜荷一時想不出怎麼答好,卻一伸手,拍在李淺墨大腿上,口裡哈哈大笑道:「硯兄弟啊硯兄弟……」除此一句感慨,竟什麼落實的話也不說。
李淺墨心裡一笑,暗道自己還是太過天真了。跟這些整日在權勢利益中間打轉的人鬥心眼,一時只怕還斗他們不過。
可杜荷的神情卻似更親密了些,哈哈一笑:「今日你我兄弟相聚,先不說這些擾興的了。硯兄弟,咱們清飲無趣,怕不悶著你。要不,咱們還是去找太子耍耍?」
說著,他一夾眼:「有公主在此,小兄我一向也不敢多蓄聲伎的。倒是太子那兒熱鬧。如今聖上又不在,要什麼耍的都有。走走走!硯兄弟,且隨我同去一樂。」
東宮之地,杜荷想來走慣了的,也不用通報,帶著李淺墨徑直就往裡面走。
他們穿宅過院,一路上迴廊麗舍,卻也跟連雲第差不多。李淺墨一路匆匆而過,也無暇細看。
杜荷邀他時,他本不想來,可一轉念之下,猛然想及:這裡,不正是自己生父住過的地方?他與生父李建成雖談不上什麼感情,但自幼孤獨的他,自從知道自己並非談容娘與張五郎所生后,對於那個遙遠的僅只在傳說中的生父不由就充滿了好奇與想象,心裡一直揣摩著,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身為東宮太子,那種並世只有一個的人物,又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他這麼想著,眼看著東宮內種種建構,忽然念頭一忿,竟然想及:如果當日玄武門外,死的不是父親,而是李世民呢?那自己現在會不會就住在這裡?然後,每日里都要操心自己的權位……又或者,自己是住在魏王府那樣的府第,也有一個瞿長史一般的人物就在自己身邊,於是,整日里算計著那個住在東宮的哥哥……
這麼想他忽有一種荒誕的感覺,卻也覺得有趣。可接著,他忽想起了生母雲韶。
據說,她當年就是在這裡受辱,而後才有了自己。
他心中的感受一時又是蒼涼又是荒唐。自己真的也算是一個王子?「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他的心裡突然不好受起來。然後,他在心裡默念起了肩胛。自從跟從了肩胛,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王子。不是為了息王,不是為隱太子,也不為自己的祖父,只是因為肩胛。
所以每當他為自己的出身感到難過時,不由就會去默然想起肩胛,想起他當時的那句話:
「……好,我就是那個王,你是王子,咱們統轄自己,在兩個人的國度,一把劍就是我們的軍隊,樹木為籬,草地是茵褥,天為穹,地為輿,再說下去,就要說到『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倚天外』了,聊遨遊兮宇宙,偶息駕乎滄海……」
這麼一想,總會讓他感到平靜快樂起來。
一時到了後院,這後院卻讓李淺墨小吃了一驚——李承乾的喜好果然與眾不同,這裡竟然如此混亂!
只見這院子分明是東宮裡專辟出來的一方小沙場,院內滿滿鋪了一地的黃沙,而沙子上,隨處可見馬糞,想來是李承乾平日里盤馬的地方。
此時院子中,正汗水涔涔地立了幾匹馬,地上的馬糞有的還騰騰地冒著熱氣。就在這臭烘烘的味道中,黃沙之間,卻鋪了幾席華貴已極的坐毯。那坐毯上的花紋連綿厚密。坐毯中間圍著一方舞茵,那舞茵鮮鮮地紅,紅得好像萬千錦繡花朵濃聚一處,濃得連上面的花紋都看不出了。
那方舞茵上,一個舞兒正在那裡跳著柘枝,旁邊一個西胡坐在那裡敲著手鼓。院內聲音雜亂,有馬打噴鼻的聲音、獵犬的亂吠聲、鼓聲、說話聲、犬師吆喝聲。
舞茵邊上還豎著一頂突厥人的小帳,帳內坐著兩個絕色胡姬,她們一個抱琵琶一個抱著把中阮。而李承乾正自赤著上身,暴晒在陽光底下,他梳了突厥人的椎髻,僅用一枚金環束髮,下穿一條撒花散腳褲,赤著足,一臂支地,坐在一方錦茵之上,涔涔的汗水沁著他被晒成褐色的肌膚。他的左臂上架著一隻鷹。那隻鷹看起來又疲憊又憤怒,說不出的古怪樣子,一雙眼中滿是絕望的兇猛。
卻聽杜荷喚道:「太子……」
他聲音不大,分明是看到了李承乾的臉色。
李淺墨一眼望去,也看出李承乾正自心情不好,滿臉不耐煩的樣子,似是有什麼事正不順心。
沒想李承乾一扭頭之下,看到李淺墨,竟自一躍而起。他有足疾,走路的樣子頗為顛簸。這時一撲過來,一把就將李淺墨抱住。
李淺墨一時不由又是尷尬又是感動。卻聽李承乾道:「兄弟,你可來了!可是為了我是什麼太子,就有意跟我疏遠?快坐下,我就在等著你來,好聽到些不一樣的。你在宮外究竟是怎麼長大的,可也有一大堆麻煩的規矩?可是也如我在宮中這等寂寞無聊?」
李淺墨不由四顧一望,只見這小沙場中,胡兒仆佣,鼓師舞女,連上駿馬蒼鷹,獵狗健鷂……
而他說……寂寞?
杜荷在旁邊笑道:「太子,看把你高興的!今日,硯兄弟頭次來,咱們是不是該好好款待一下子?」
說著,他口裡一聲輕「咦」。
「太子,你的眼睛怎麼都凹下去了。」
李承乾似乎一瞬間心情已經轉好,應聲笑道:「還不是為了熬這隻鷹!它可真夠狠的,也著實野性,我跟著不眠不休整整熬了三天,它還挺得住,我實在撐不住了,只有叫胡兒們跟著它繼續熬,自己先歇著。聽說,後來它把小廝們累得都昏倒了一個。」
他一邊說,一邊賣弄著臂上的鷹——凡弄鷹之人得了好鷹,一開始為了馴服其野性,有個極其麻煩的法子,就是架在臂上,終日不許那鷹入睡。這活兒一干就要數日,一個人頂不住,常常要三五個人輪流來。那鷹如一想睡覺,就要抖動胳膊,擾醒它。
因為李淺墨不知,杜荷與李承乾就解釋與他聽。說起馴鷹的這些技法,李承乾一時興緻大起,還專門給李淺墨看了樣東西,卻是幾塊用油炸熟了的牛筋。原來馴鷹時,一開始要餓它,也不是全不給它東西吃,而是將一塊牛筋炸了后,用麻線系著,投給鷹吃。那牛筋本難消化,炸了后,更是又韌又干。鷹一吞,入了肚裡,人又扯著麻線,再把它抽出來。如此反覆幾次,連同鷹肚裡的黃油一齊帶出,鷹就會陷入一種極度飢餓的狀態。
等它習慣了這些后,待到放鷹日,也是這麼做,還要給它戴上眼罩,連餓它幾日,再架在臂上驅馬去郊外。及至放時,摘下它的眼罩,胳膊猛地一抖,它就飛了出去。那鷹一連困頓幾日,又餓又怒,猛地摘了眼罩,視野忽寬,當然一振高飛。它的眼本尖,這時又餓著,凡是兔子狸子,秋後草枯,再藏不住身形,它於高空俯見后,自然疾沖而下。
李淺墨還是頭一次長了這些見識。一時拿眼去看承乾臂上的鷹,想來是還沒馴熟的,鷹爪上猶自系了一根皮繩,那皮繩另一端卻縛在李承乾腕上。李承乾剛向自己撲來時,帶動了那鷹,就見那鷹兇惡已極地亂撲,一身毛羽刮在自己臉上,硬生生地疼。
卻聽杜荷笑道:「不知這鷹可勝得過漢王那隻?」
——想來李承乾曾與漢王元昌比鷹,卻是輸了的,他故有此問。
李承乾愛惜已極地伸手去撫那鷹羽,笑道:「就算勝不過,我也捨不得殺它了。熬了好幾天,我都疲了,它居然還不馴服。光為這犟性子,我也快愛死它了。隨它吧,比時只要儘力,誰確得定輸贏?」
說著,他一拉李淺墨的手,牽他到錦茵上同坐,口裡笑問道:「兄弟,你終日流連大野,可也曾弄過鷹?唉,我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錯生為東宮太子,一天到晚,有無數規矩逼著。就是弄個鷹,也要遭人說教。張玄素那老頭兒前幾日還跟我嘮叨個不行。這也罷了,那老頭兒嘮叨是嘮叨,人還不壞。可卻有人不停地告狀。我管他呢!他告他的,我玩我的。等到幾時,我可以如你一般恣意就好了。」
李淺墨知道張玄素是李世民專門為承乾(此處原文為建成,恐有誤)配置的太子少師,其人道德文章,足為朝中表率,沒想李承乾會這麼提起他。
卻聽李承乾笑向杜荷道:「這隻鷹,再熬它小半個月,只怕也就成了。到時,咱們喊上硯兄弟,一起試鷹,去新豐打兔子如何?」
杜荷笑道:「這麼大夏天的,只怕倒不是打兔子的時候。再說,旨意已下,聖上不日就要回都,太子最近還是謹慎些為好。」
李承乾聽了,不由就臉色一黯,明顯地不開心起來。
杜荷不想惹這位太子不開心,當即岔過話,玩笑道:「太子剛還問硯兄弟弄不弄鷹,卻沒細想:以硯兄弟那一身好身手,羽門弟子,自己飛騰起來,怕不跟個大鵬似的,怎麼還會去玩鷹?」
他說著哈哈大笑。承乾也羨慕已極地望著李淺墨,怒拍向自己的腿道:「我要不是為了這個,真要拜你為師,跟了你去才好。」
李淺墨方自坐下,李承乾一拍手,就叫人整治筵席。他似對李淺墨頗和脾氣,一迭聲地吩咐把府里最好的都端上來,一邊笑看向李淺墨道:「你趕得巧,正是時候。前幾日有人送來一頭母豹,正懷著崽,我叫人把它殺了,咱們今晚吃豹胎如何?」
李淺墨也知所謂「豹胎」號稱海內八珍,卻沒想到這些王孫公子當真有人會去吃它。他默然了下,忍不住道:「何苦來吃它?豹子懷胎也不容易,且等它生下來,你把小豹子送給我豈不更好?」
李承乾卻一拍手,叫道:「有理!人人都馴鷹馴狗,卻沒見人馴過豹子的。兄弟,我知道你一身能為,料來也不怕那豹子。我這就叫人好好養著,等小豹子一出生,就給你送去。他日你若馴好,一定要告訴我方法,我好依樣學學的。」
說起這些來,他興緻最高,哈哈笑道:「可笑那大肚子,生平膽小,最不愛畋獵,豈不知,我李唐天下,可不正是由馬上得來的。待兄弟你馴好了豹子,過兩年我們再出去畋獵,我馬後跟著一頭豹子,再找個豹頭環眼的小廝來做豹奴,想想也威風。讓那大肚子看到,怕不要嚇得從馬背上跌了下去?我就得讓他知道知道,他雖有著一雙好腿,卻也是個不中用的。」
他所謂大肚子,自是指魏王。
李淺墨眼看他們嫡親手足之間,交情之惡,竟至如此,不由也覺心寒。可憶及當日魏王送承乾烈馬的一幕,不由也覺得,李承乾這麼罵那個弟弟,卻也非全然無因。
就在這時,卻聽右首後方忽傳來一聲慘叫。
那慘叫聲像是狗的哀嚎。
李淺墨一驚,回頭望去,卻見好機靈的一隻純黑獵犬,正被李承乾的手下按在地上。另有一人按著那狗的尾巴,好讓狗尾平鋪於地。卻有一人拿了一隻擀麵杖,用盡全力,在那狗尾上就是一擀。
李淺墨只覺得一激靈,忍不住都代那畜牲覺得疼,耳中彷彿聽到了狗尾巴上一節節骨頭的碎裂之聲。
那狗一時慘叫不已。李淺墨平生最恨這等虐殺,不由怒道:「這是做什麼?」
卻聽李承乾笑道:「那是他們前幾日才弄來的一條獵狗,長得卻好,皮滑腿短的,著實可喜。不過,要當獵狗,它那條尾巴卻是礙事,追蹤時,只怕它搖來搖去,驚動草木,讓獵物驚覺,它再機敏也都沒用了。所以這麼用杖一擀,它就再不會了。」
他說的原來依舊是獵經。
李淺墨一時不由愕然地坐在那裡,熬鷹馴狗,原本是王孫事業,他事先也該想到的。心中不由暗道,長安城中的王孫,可是人人如此?他暗暗搖了搖頭,起碼有一人不,那個畢國的小王子、幻少師,想來斷沒空弄這些個的。至於魏王,只怕也再沒閑情去弄這些。果真如鄧遠公所說:那可供剝奪的時世,已經就在眼前了。只是他再沒想到,這剝奪,竟連鷹、狗都避它不過。師父一生自肆於草野,想來也是因為有見於此。
卻見那狗痛極之後,蹣跚地站了起來。一條尾巴本該昂然上卷,這時卻軟耷耷地垂向地面。而那尾巴,原也大半是為了討人歡喜而搖的。
李淺墨只覺心頭慘然,他畢竟年少,忍不住心酸。心中卻暗道:如何與大食人搏殺之際,手下奪了如此多性命,自己也未曾覺得不忍。反是看到了一條狗兒卻會如此,可是自己已越來越學會虛偽?
李承乾見他不忍,不由哈哈一笑,笑底下,卻似帶著愴然。
他隨口玩笑道:「兄弟可是可惜它?要知,它除卻此尾,卻更加好用,從此美廄佳食,供它享用,卻也不虧待它的。而他日我若不能為天子,只怕求做一獵犬也不可得。張玄素老頭兒講的古書中那句話怎麼說的?『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兄弟,我倒想問問你,你為頭小豹子都能一動仁心,他日,我若果不得為天子,那時,你會像收養一頭小豹子似的收養惶惶汲汲、如喪家之犬的我嗎?」
短短一句,卻似說盡他今日所面臨之處境。
李淺墨不由低下頭來。
承乾所為,往往為他所不喜,但其耿直坦蕩處,卻讓他覺得可交。就在李承乾與杜荷以為他不會作答時,他忽一抬頭,將雙眼望著李承乾,簡短地道:
「會!」
李承乾也不是什麼有機心的人,剛才不過是有感而發,偶然冒出來的一句。可這時望著李淺墨的眼,卻怔怔地發覺,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君子一諾,也是他從未見過的誠摯。
——他為保太子之位,近兩年來,身邊聚集了草莽之徒與牢盆狎客無數。酒酣耳熱之際,對他表忠心的人不在少數,可那些加起來,彷彿都抵不上眼前這一字。
李承乾心中一時熱血激蕩,想說什麼也不知該怎麼說好,忽啞了嗓子,怒沖手下道:「還不拿酒來!」
他手下就整瓮地端上了酒來。李承乾喝酒確是海飲,這時斟了一大海碗,自己仰頭灌下,餘瀝順著嘴角流了下來,流到他赤著的胸口,他也不顧,竟自又一連喝了兩大海碗,忽然地,就縱聲放哭。
他這猛然一哭,卻也把李淺墨嚇了一跳。
長安城中人多傳說這個太子腦袋有些毛病,平時最是喜怒不定。有時,分明大喜之中,會突然大怒;有時,大怒之下,卻又忽轉為喜。更兼歌哭不一,言語錯亂,著實令人恐懼。
這時,只見李承乾哭得卻是痛快,哭到後來,竟砸了那碗,伏在桌上,以首撞桌,口裡喃喃著什麼,也聽不清。
李淺墨一時也覺心下不忍,伸手去扶住了他,含笑勸道:「太子又何至於此?」
卻聽李承乾哭道:「自從母後去世,再沒有人曾對我如此說話……人以欺詐對我,我自當暴虐以還之;人以威權壓我,我自當詭譎以避之;而人若說教以待我,我自會大笑以嘲之……兄弟,你果是個好兄弟。」
不知怎麼,李淺墨這還是頭一次與李承乾說話,可短短几句,卻似已讓李淺墨看到了他心頭的傷。
李淺墨心頭默念:承乾是自幼即繼太子之位。最開始,還是在武德九年,號為皇太孫,年紀不過八歲。而那時,他以聰慧知禮著稱;後來方不過十一二歲,皇上命他應答群臣,謙恭有禮,裁決細務,也無不合體。那時,他卻還是個標準的好太子,也極得皇上歡心。
可及至長大,脾氣就忽地變壞,莫名的古怪,也耽於遊樂。外人不知,只會責怪他,可只怕這一切的變化卻是自他那個慈母長孫皇後去世后才開始的。做一個太子,想來也壓力極大吧?朝中文武俱是名臣宿將,你不能駕馭他們,他們怕就會駕馭你。再加上他那威嚴已極的父親,李淺墨將心比心,不由暗道:給李世民做兒子,面對著父輩那樣開國的事業,彪炳的功名,只怕也很難尋到自己的做人之道。
他是無法苛責一個心頭有傷的人的,心下感慨,沉吟了有一刻,終於勸道:「其實儲嗣之位,國之大事,無論誰也不敢輕易動搖的。目前境況,並不算太壞,只要、你改了吧。」
勸過李承乾的人可謂無數。李世民為教導這個孩子,可謂動用了滿朝力量,把德望素著的如張玄素、李靖、魏徵、虞世南等,無不盡都派到他身邊任東宮之職,以為匡助。可這些名臣宿將,無一人的話,叫李承乾聽得進去。
可今日,這不過第二次謀面的小兄弟的話卻讓他覺得誠摯。
只聽他仰天一嘆:「我不是那個性子,改不了的,且讓我做那頭明知要被殺也不改其倔的驢好了。」
他嘆罷,望著李淺墨還一派單純的眼,搖頭道:「你叫我學著勵精圖治,以求垂拱而天下治?可這天下,卻有幾人能做得到?當個皇帝,卻也實在煩難的。父皇即位之初,無論日夜,都命群臣輪班省內值宿,以便想起什麼,就好日夜召對,這一點勤勉,就算我學得來,可那一份克制,卻是我學不來的。就是父皇,為了朝中群臣的觀感,不得不剋制己欲,可他背地裡鬱悶得發怒大叫,卻是有誰曾看得到?何況我也無那等才能,去對付李靖、長孫無忌這等老狐狸;更無那份耐心,去聽張玄素、蕭瑀這等老古董的諫勸;還無那份謀勇,以駕馭李世績、契必何力這等一代名將……最要命的是,我還不會作偽,不能就是不能,斷學不會魏王那等裝人的樣子。我是一個人——如聖上那等,想努力把自己印在史冊上,以明睿英武之名彪炳千古的事我干不來。我活著,就不想委屈自己。」
他指了指身邊的人:「何況他們這些人能跟著我,大半不就是為了我好玩兒?哪怕暴虐,喜怒不定,只管自己的性子,他們也能忍?就是為這旁人看來奇怪的性子,我手下這些人才會跟著我的。換了個脾氣的,如魏王那等,他們還跟不來。我也只能召來紇干承基、張師政、封師進、趙節這等人。改了脾氣,豈不是更加孤獨,連他們都要散了的?那時,我真連一拼之力都沒有了。你真的以為,朝中大臣者,如我那舅舅長孫無忌,是我改了脾氣就會扶持我的?他生性怕不比我更加擅權專制!也只有父皇壓製得住這些人罷了。」
他哈哈一笑:「說起我那舅舅,長孫無忌,我當真一想起他來就忍不住頭疼。大肚子與我相爭,他倒還好,兩不相幫。可我心知,就算我做個好太子,明睿英武,他也不肯幫我的,就如同他不肯幫魏王一樣。他最中意的,怕還是李治。因為他小,仁懦,好控制。就算父王百年後,他依舊可以保持對朝政的影響力。」
他忽現出一抹苦笑:「所以,你叫我怎麼改自己?去當個好太子?當個好太子,未必就不受人算計,就會真的有人幫自己。他們都說我奸小在側,可那些名臣,有謀略的,儲君之事,就只求對己有利;而所謂道德長者,如張玄素老兒與死了的魏徵,他們何嘗在乎我?他們只在乎一個明君。就如同魏徵在你父死了後跟從了我父一樣。何況這些道德長者,真正朝中角力之時,他們是用不上的。所以我才一聽他們嘮叨就煩得要命!」
他說話也真直率,竟全不管身邊杜荷在座,毫不顧及杜荷的面子。
只聽他微微笑道:「所以,朝廷之上,哪怕親如父子兄弟,倫如君臣僚屬,其實彼此之間,何嘗有情的?人只是對自己能力控制不住的事和人才試圖施以感情影響罷了。或者如我父皇那樣,天縱之姿,再不擔心人背叛,才有與那些名臣融洽相處、寒溫相慰的餘地。至於我等,想得那皇位,不啻火中取栗。可是……」
他忽仰面大笑:「……若真叫我放手,那我也是萬萬不甘心的。」
說到此,承乾眼中現出一股桀驁不馴的神氣。李淺墨一見之下,只覺得朝局紛繁,人心難定,很多事,終究是解決不了的。
而這時,他腦海中卻想起了一個人的眼,那是他殺父虐母的仇人,可那人端的是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只有如他者,面對這樣紛繁的天下棋局,才會安之若素吧?可哪怕是他,可以開創出一個盛世的格局,要想把它傳承下去,卻終究是陷入兩難,甚或千難萬難的。
——怪不得虯髯客會重入京師!
一念及此,李淺墨只覺得心中一驚。卻見李承乾已撇開這個話題,笑道:「小硯兒,你實是好人。我不該拿這些事來煩你。且等我讓你看個開心的。」
說著,他扯著嗓子,沖宅後面叫道:「稱心,快出來與我跳舞!」
只聽后宅里響起一聲「來了!」
那聲音清脆利落,李淺墨一聞即知,這說話之人年紀不大,分明還是一小僮兒,可這口聲必然出自俳優子弟之口。如此聲口,聽來悅耳,卻是苦經訓練才能得來的。
一聽那聲音響起,就見適才那茵上舞者當即退下,臉上若有慚色,似是情知再出場的人物要跳得遠勝過自己。
李淺墨先開始還不解——承乾分明也不看,為什麼還非要一個舞兒、一個鼓手在那兒操弄著。這時聽過李承乾的話后,卻終於明白,他是如此地害怕寂寞。這太子之位,想來也與坐在刀叢劍林里相似,承乾分明怕稍一撒手,就什麼都沒了。所以哪怕不看不聽,身邊也要犬馬、舞兒、歌姬、侍臣,隨列左右,一遞一遞分別地鬧哄著,才可以略略排解開他的不安與寂寞。
這世上,原是有最怕一個人吃飯的人,其實他們別有不安,所以才會如此害怕寂寞。
可李承乾待那稱心分明不同。
眼見人還沒出來,李承乾就已滿臉期待之色。那神色中,似還帶著炫耀,彷彿就等著與李淺墨獻寶一般。
四周先開始本還吵鬧著,李承乾也不惱,這時卻忽然鴉雀無聲,管馬的勒住了馬,與它罩住了口,不許它再出聲胡鬧。其餘待鷹弄犬的鷹奴犬奴,也各自管束好了自己的畜牲。
卻見那打手鼓的西胡神色一振,輕輕摩挲著那鼓,從懷裡掏出一塊細布來輕輕擦拭著。連杜荷這樣的人,臉上分明都帶上了點期待的神情。李淺墨一時不由大是好奇:這稱心是誰?值得眾人如此相待?
可等了有一時,那預料中的小僮沒出來,卻走出了一個老婆婆。
奇的是那老婆婆身著舞裙,腰雖佝僂著,裙卻是跳柘枝的裙,著實華麗。她本一頭花白頭髮,頭髮上卻插了花,白色的發上插著藍色的小花兒,一頭一腦的,就同那舞裙套在她粗腫的腰上一樣不般配。
她徑直走到舞茵之上,嘴都是癟的,只見她癟著嘴沖著鼓師一笑,本來也就是那麼普通一笑,不知怎麼,卻顯得相當滑稽,讓李淺墨都忍不住一樂。
卻見杜荷一愣,問道:「這是誰?稱心呢?」
旁邊的李承乾忍不住哈哈一笑,似知道是誰,卻忍住不說。
卻聽那老婆婆道:「稱心?他還在廚子里等他那盤醬炒鸚鵡舌頭呢,沒吃完斷不肯出來,叫我給他先頂一頂場。」
杜荷詫異道:「那你又是誰?」
那老太婆癟嘴一笑:「我?我是他姥姥,他的舞,可還都是我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