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虎鵬吟
說到跳舞,李淺墨最有興趣。他幼時身在教坊,可真還沒看過這麼老的舞婆出來跳舞的,一時不由動了好奇之心。
不知怎麼,這時他突然想起畸笏叟來,心裡暗道:「若是把畸笏叟拉來,與這老婆子對舞,卻是一對絕配。」
只聽得一串兒密集的鼓點兒響起,那老婆子正在與杜荷說話,一聽到那鼓聲,人就似慌了,急慌慌地拍了拍袖子,緊跟著就跳起「柘枝」來。可她身段兒本就荒唐,著急之下,也沒趕著那鼓的點子,一時跳得個笑話百出。只見得她頭頂上的小藍花兒一朵朵落下,她著急去撿那些花兒,又急著要去追那鼓點兒,弓著駝背,搖著丑臀,忙亂得那叫個張皇滑稽。
不只是李淺墨,還有李承乾與杜荷,連同旁邊侍奉的仆佣們,都忍不住在笑,一時只聽得院里院外,直響起一片呵呵的笑聲。
李淺墨先還當真,以為她真不會跳。接著才發覺,那麼又急又密的鼓點兒,那老太婆居然有本事一步也沒踩在該踩的點兒上來,只有這樣,才能更顯出她那笨拙惶急之態。
在四周哄然大笑聲中,只見那老太太因為裙太長,彎腰揀花兒又疾起身踩點兒時被那裙子絆倒,接下來的,就是一跤接一跤地摔。她這一開始摔跤,卻貼合上了那西胡鼓師碎亂的鼓點兒。只聽那鼓師這一陣鼓點兒敲的,凌凌亂亂,像黑咕隆咚的夜,人什麼也看不著,卻有什麼急事兒、鬼追著似的急惶惶地跑,而地上一坑接一個坑——鼓聲止斷處就是那想象中的坑,就是那坑把老太婆跌得爬起來就是一跤,再爬起來又是一跤。她這跤可跌得個花樣百出,一條長裙兜頭罩臉的,可並不妨礙她跌出「小坑殺」「大坑殺」「燕子小翻」……這般花樣百出的跌法來。
李淺墨看至此處已不由大是佩服。眼見得四周為這滑稽舞蹈撩出了一迭聲的喝彩,那鼓點卻猛地停住了。那老太婆這下好像黑夜裡趕路,一程又一程,一跤又一跤,好容易看到了天光,卻跌坐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怔了怔,才摟起裙子蓋住臉,滿臉羞慚的,一連串兒的碎步疾走,口裡自顧怒道:「那倒霉孩子這時還要吃什麼鸚鵡舌頭,偏要我替他頂場,看我去廚房不揭了他的皮下來?」
李淺墨情知,這等滑稽舞蹈若沒有堅實功底,一般舞者,那是斷跳不出來的。
他心頭一時又驚又佩,四座之中,要數李承乾笑得最是大聲,都快笑出眼淚來了,邊笑還邊沖杜荷問道:「稱心這姥姥跳得好是不好?」
杜荷也已看得個瞠目結舌,不由連聲道:「好,好!」
就在這時,卻見院後門里急匆匆衝出一個人影,卻是個車把式的模樣。他一衝進來,只看得出他頗為年老,一身破衣爛裳,襟前滿是油垢,連臉上也是。只見他指著鼓師就罵道:「你敲的個什麼喪家鼓?欺負我家小嬌年老,踩不住點是不是?這下好了,我那小嬌在後面哭得稀里嘩啦,說是這輩子再見不得人了,一輩子的聲名就毀在了你手裡面,她正要去廚房找塊豆腐撞死呢,說我要不替她出頭,就枉稱男人。來來來,你有種,就沖我來比劃!」
他一遞說,一遞怒目向那鼓師直鼓眼睛。
鼓師卻不答話,只敲出了一串滑稽的鼓點來嘲笑他。
連杜荷聽到這車把式喚那老太婆作「小嬌」時,都再忍不住了,一口酒差點沒噴出來。卻見那車把式還在與那鼓師大聲搦戰,那鼓師看來也生氣了,一怒之下,身子忽然站起——這舞茵之畔,本來只有一面手鼓,旁邊還立著或大或小的幾面鼙鼓。只見那鼓師發起興來,揮動雙槌,大鼓小鼓,管它是什麼鼓,只管疾如爆豆似的擂了起來。
卻見那車把式一撩衣襟,怒笑道:「想欺我年老?」
人人先只見他矮小猥瑣,可這時他一撩衣襟后,竟隨著那鼓點跳了起來。他這跳可大非一般,竟直是「胡旋」。眼見得他越轉越快,那鼓師的鼓點也越敲越快,這疾速旋騰的胡旋之舞竟跳得人心都緊張起來,只覺得生命中有一種什麼東西,如郁懣,如憤怒,如委屈,如瑣瑣碎碎堵塞心間的不快,都隨著那一舞旋騰,似可隨之發泄出來。
跳到後來,只見得那鼓師繞著舞茵,滿場疾起,他手裡的竟不似只有兩根鼓槌,而是化作了十支百支鼓槌,敲得鼓點聲后聲追前聲,如暴雨打江,鐵鍋迸豆,上下左右,密連成一片。
那老車把式竟也不甘示弱,隨他敲得多快,他也跟得上,舞得搶了鼓點的節奏,竟逼著那鼓點兒跟著自己走。旋至後來,只覺得這個小沙場,混亂的後院兒,馬兒犬兒鷂兒,都已不見,人人眼中只見得他此時這疾旋之舞,只在意他那酣暢已極的旋轉。人人都覺得心裡激昂了,卻也都放鬆了,似把平日里累積的不快,都被他這一旋旋開了。
一聲接一聲,只聽得旁觀者,無論是李承乾、杜荷,還是李淺墨,連同那些身在下位的仆佣們也顧不得規矩,高聲地叫起好來。一時喝彩聲,鼓點聲與那疾旋之舞爭發,直至最後,那鼓聲在一面最大的鼙鼓上砰地一響,至此而止,那舞者卻收不住勢,連旋了好幾圈才停下身來,注目望向那鼓師道:「你可服了?小嬌要你知道,她其實跳得比我還好,你如何敢欺負她?」
那鼓師已經儘力,這時額頭上汗如雨下,兩隻胳膊累得都一陣止不住地顫,口裡說不出話來,只連連點頭。
卻見那老車把式大笑幾聲后,就又掩入後門裡面去,扔下一地被他舞藝驚呆了的人。
有好一晌,眾人才喘過氣來,李淺墨忍不住拍起巴掌。
他這一帶頭,只見好多人,上上下下,連同仆佣都忘了規矩,跟著拍起巴掌來,催請那個稱心。人人都好奇,前兩個已跳成這般了,稱心還能跳得怎麼樣才好?
可好一刻,左等那稱心不出來,右等那稱心也不出來,只聽杜荷急切道:「稱心呢?他怎麼還不出來?」
旁邊下人還未及回答,卻聽後院門裡一聲應聲:「別催別催,這不來了?」
李淺墨抬頭一看,卻見那月亮門裡,映著門外面的滿架薔薇,一個肢體舒展、腰身利落,眉目清楚的十五六歲的孩子走了出來,也不知他的眉眼怎麼可以長得這麼清清楚楚,當真亭亭如春日之樹,濯濯如晨時之草。那男孩兒也沒穿上衣,赤著上身,露出勻稱的舞者的腰身,他小腹上肚臍微微一凹,臍內彷彿貼了米粒大小的翠鈿,那翠鈿點襯得他光滑的小腹更加勻白細緻。下面如李承乾一樣穿了條撒花散腳褲,寬寬的褲腳下露出了伶俐的腳腕,腕上的青筋如屏上之畫,石上之脈。
他赤著足,頭上束了一枚金環,走到舞茵上來,露齒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白石子般的襯著他那兩片紅唇。目熠熠如星,眉青青如畫。
李淺墨忍不住一呆,再沒想到這個舞兒他姥姥、姥爺長得那樣,他卻生得如此齊楚。
原來,他只道形容女兒,可以用得上「絕色」二字,可面對面前這個俳兒舞童,他腦子裡最先想出來的兩個字竟是「絕色」。
他一向只道唯有珀奴美得只可以用「絕色」兩字來形容,沒想到這孩子,若與珀奴立在一起,怕不正是明珠美玉,芳蘭芝樹,正好一對?
一個俳優子弟,生成這樣,若是放在外面,怕不要名滿長安?
卻見那稱心笑嘻嘻地道:「駙馬爺急著叫我,卻是有何吩咐?」
只聽杜荷笑道:「我如何敢吩咐你?是你家太子今日見著了兄弟,急著獻寶,喊你出來跳舞,好讓人艷羨的。你可千萬別賴到我身上。」
想來這稱心是太子面前第一等的紅人,杜荷跟他說話,也顯得親狎異常。
然後,只見杜荷一皺眉,擔憂道:「我只好奇,你偏要到最後才出來。剛才你那古怪的姥姥、姥爺一人一舞,真跳得都絕了。這樣的好舞之後,你如何還能壓得住場來?」
卻見那稱心大大地沖杜荷施了一禮,笑道:「多謝駙馬爺誇獎。」
謝完了卻立著身不動,彷彿就等著討賞一般。
杜荷愣道:「怎麼還不跳?難道,今日你心虛了嗎?」
那稱心笑嘻嘻地看著他,好半晌,不說話。
杜荷詫異道:「難道說,你真的心虛不敢跳了?」
那孩子才回道:「我已經跳過了啊。」
見杜荷還在那裡愣著,他又笑道:「駙馬爺難道真沒認出來,方才跳舞的那兩個人都是我扮的嗎?」
一言既出,杜荷忍不住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一回想,果不其然!先開始他為舞所迷,竟真的沒認出他本十分熟悉的稱心。只見他一拍大腿,興奮道:「我說小稱心,你個鬼精靈,今日這一手,可真玩得高啊、實在是高!」
倒是那稱心一臉平靜,笑道:「駙馬爺,人家跳得一跤接一跤,一旋接一旋的,累了個夠嗆,您一句誇獎就把人打發了?是不是也該賞點什麼?」
杜荷大笑道:「當然!你就說要什麼吧。不過你是太子跟前的人,怕只怕我沒什麼東西入得了你的眼。」
只聽稱心笑道:「我倒不敢求什麼太好的,只聽說交趾人帶來的明珠七寶九華帳落在駙馬爺手裡,普天之下,僅此一頂……」
他不說完,只笑嘻嘻地看著杜荷。
杜荷確是有他所謂的那個寶貝,只是那是他專花了重金,加上用強,連哄帶騙,好容易弄來的,要送給城陽公主做禮物,好請她原諒自己要收兩個教坊美娘入府。這時一聽,不由尷尬笑道:「你個小東西,簡直比我家司庫還清楚我的家底兒,這不是討賞,簡直是在我心窩子里捅刀。」
說著嘆了口氣:「但有什麼辦法,哪怕你不是太子身邊的人,跳了這一舞后,跟我開口,我怕也萬難拒絕的。」
說著一揮手,叫過跟班的人來,命他回家去取。
唯有李承乾早知道這把戲,一直忍著,這時不由縱聲大笑。
李淺墨仔細打量那稱心,只覺得這俳兒舞藝至此,可謂並世難求了,難怪承乾會將他如此寶貝。
卻見李承乾拍了拍身邊坐毯,命稱心坐到自己身邊來。
稱心極為乖覺,一坐下來,就與承乾與李淺墨斟酒。他竟不管杜荷,由著他自斟自飲,彷彿看他不上眼一般。
卻聽李承乾笑道:「兄弟,我這稱心,比起你那珀奴如何?」
李淺墨微微一笑:「珀奴雖名珀奴,卻並非我之奴僕,也不是別的什麼人的奴僕,我只當她是我妹妹罷了。」
承乾聽了不由一愣。
稱心聽得這話,不由拿眼打量了下李淺墨,不過他為人謹慎,目光一閃即收,目光底下,卻似隱含著一點哀涼。
卻見承乾一愣之後,不由略有些尷尬,回頭沖稱心笑道:「難道平時,我都把你如奴才般看待了?唉……可惜當時你沒跟著我去,要不你也可以見到我兄弟的那個小珀奴。我當時一見之下,真是驚為絕色,只覺若帶回來與你配成一對,哪怕什麼都不做,整日看著,也覺得歡喜了。如今我兄弟就在這兒,你可得討他的好,好得他同意,讓你回頭親眼見見那珀奴。」
說著他拍了拍稱心的背,笑道:「不過,也虧得沒帶了你去,否則,見到我兄弟待那小美人兒的樣子,你更要覺得我待你為奴了。其實,在心底里,我何嘗不視你為兄弟,只是,我沒他那麼好性子罷了。」
卻聽稱心笑道:「太子又喝多了,將天比地,不好胡說的。」
李承乾是什麼性子,說話一向略無避忌,不由大笑道:「你又怕傳出去與我惹禍是吧?其實我就算不言不動,他們也能在沒縫的蛋上下蛆的,與其讓他們傳別的事,我情願讓他們傳我和你的事兒。」
說著,他沖杜荷笑道:「老杜,你且不知,稱心前幾日幫我做了件什麼事!讓我大大地出了口惡氣。」
杜荷忙問道:「卻是什麼?」
承乾大笑道:「你只見到他今天扮人的本事,卻不知那天,他原扮得比今日還像。就在半個多月前……你知道御史台的蘇遇合吧?」
杜荷點了點頭。
——所謂蘇遇合,卻是御史台中御史,曾背地裡參過承乾無數本,專找他的茬子,只為魏王李泰與他私下結交,他也是李泰一黨中最得力的人物。
只聽承乾笑道:「那一日,剛好我不在家。我也不是去別處了,卻是聖上私下裡派了內官回來,估計又是聽了那大肚子私底下使人告的什麼密,專門要訓戒我。我又不敢不去,只好悄悄地去了。若是不去,聖上發了怒,專門下詔申飭,豈不更如了那大肚子的意?」
「那天,我可謂悶了一肚子的氣,從早到晚,聽那於內官申斥個沒完,又不敢回嘴的。這事兒沒人知道,除了稱心。偏偏那天,蘇遇合的一個好友,也是在御史台混的,老裝作跟咱們走得近的胡老天兒跑過來了。那日我偏巧不在家,他是以朝官身份來見的,總不外是要來刺探什麼。」
他撫了下稱心的腦袋,笑道:「這小鬼頭,那日正在前面裝門房玩兒,估計是頭一晚就知道我今日出去必不開心,所以專在門房候著我,擔心我氣壞了回來。見那姓胡的來了,他並不回說我不在,只說請他先等一等,待他去通報。姓胡的等了一時,才見一個小廝來引他去西花廳。那西花廳最熱,一路上又沒什麼遮蔽,想來把姓胡的那胖子熱得夠嗆。他專囑了那小廝繞著道走,直把那姓胡的溜了夠,才轉去西花廳。將近西花廳時,那小廝指著一件什麼事去了。姓胡的只有自己悄悄上來。」
說到這兒,他已止不住笑:「他才進西花廳,就聽到屏風後面隱隱有我的聲音。然後,就聽見我在屏風后正與幾個使女,連同寵月庵的尼姑們瘋笑。想來透過那紗屏,他還能隱隱約約地看到我……他可不是得了大秘密?當下,也顧不得什麼了,正好避了出去。回去后,想來就與那蘇遇合講了,蘇遇合馬上奏了一本,叫快馬進奔東都,參出去了,說我白日宣淫,禍亂佛門,全失太子之范。可這回他不巧,哪想得到那不是我,卻是這個最會扮我模樣的稱心在弄鬼?他一本參回去后,卻說得有年有月有日的,不由得聖上不信,專等派來訓我的內官回去回話后再一併發落。受命訓斥我的內官緊跟著那參我的本子,第二天也回了東都。聖上見了那密本后當然大怒,可那內官原是侍奉聖上的,聽聖上說了,只稟了一句:本上所說那日,我原正與他在一起,恭恭謹謹地在聽聖訓。聖上便只道那蘇遇合誣告,一怒之下,擼了他的官,聽說,那小子現正要去大理寺受苦。」
說到這兒,他不由擊案大笑:「那大肚子哪想到這一回出了事?蘇遇合想來正要向他請功呢,哪成想卻自己把自己裝了進去。大肚子那麼奸滑的人,這一次,一時也回護不來,生怕聖上疑他結黨營私,誣告王兄,一連幾日,窩著都不敢出門,只怕已氣得幾成內傷。」
他忽然回身就在席上抱拳沖稱心就是一禮,笑道:「這一回,算是真真代我出了口惡氣。平日里養這麼多人,面對著大肚子的緊逼,再沒人給我出過一個像樣的主意,倒是你幫我殺了他們的威風。」說著,他笑看向杜荷:「小傢伙兒這一手,玩得可算漂亮?」
杜荷不由得也哈哈大笑,說道:「怪得前日朝報,只說蘇遇合進去了,胡老天兒也託病在家,我只道什麼事,原來機巧卻在這兒。稱心兒一人,這一次足抵得上千軍萬馬。」
李淺墨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再沒想到,那看似端正威嚴的朝廷里,私底下,竟這麼多稀奇古怪、烏七八糟的事。心裡不由暗暗嘆了一口氣,卻也不便再說什麼。卻不由暗暗打量了稱心一眼,只見他面上雖也笑著,可笑下面,卻像全不是出於真心,分明滿心在擔心著什麼。
李承乾興頭已起,整整一下午,獻寶似的,鬥雞走狗、舞鷹弄鷂的,找出了無數花樣來與李淺墨遊戲。
——今日,原是難得的讓他開心的日子。杜荷在他身邊狎客中,可謂謀略第一,兩人之間,本為郎舅,原無私隱。又兼之稱心是他第一個當意的人,加上李淺墨,也是難得的一個不圖他什麼的客,所以,這一下午,他竟開心得像個正常的年輕人。
李淺墨畢竟也年輕,看到別人開心,自己多少也受影響,何況這一次他真是大開眼界,再想不出這些王孫們怎麼竟有這麼多取樂的法子。一下午間,小沙場內,竟是換遍了天下美酒,奉盡了美味羔羊,兼之走繩頂碗,唱耍雜戲,舞馬鬥雞,逗狗賞鷹,竟一樣樣玩了個遍。至此方才領略了些承平太子之樂。可心中不由暗道:若只做個普通王孫,尋些快活,原也無妨。可承乾身為太子,如此這般,卻不免令人擔憂了。他日他若真繼位為帝,那麼高的權勢,足可把他每樣小小的快樂需求都極度放大,到時爭相依附之人,阿諛枉法之徒,怕不一一滋生。到時窮天下物力以奉己欲,只恐怕真要民不聊生。
使他為天子,恐足為天下害。
但,若使魏王為天子呢?
他們一直耍鬧到華燈初上。
將近五月十五了,月已近圓。李淺墨雖一直克制,還是喝下了不少的酒,只覺得自己多少有那麼點兒醉眼惺松。
他掃眼看了下李承乾,卻見他正鼓起餘興,似生怕要遇到酒闌笙歌散的場面,這時正命人點起爝火,只盼長駐永夜。杜荷算是心機深沉的,可酒意也有了,一雙眼望著筵席邊的待女,眼中滿是色慾之態。其餘仆傭人等,已有人在偷偷地打起哈欠——這是他們的生活,那些王孫們的生活。他們一意快樂,快樂到疲憊了還是不想止住快樂,不快樂時,生命便是不安的。
——他們快樂得如此強迫。
李淺墨忽然隱隱有些明白,如李承乾者,生此時世,當此地位,為什麼會如此焦躁。背倚著隋末年間的滿天烽火,面對著爭殺利誘無指望的未來,可能也只能縱容著自己去試圖快樂。
一時李淺墨只覺得自己的心思從這酒筵的無邊花巧中抽出身來,冷冷地望著身邊這一切,滿地繁花縟綿中,一眼去來,卻猛地讓他看出了荒涼;就如同當年那四野荒涼,但他與肩胛二人一劍,畸零江湖,卻從未曾那樣地感受到過生命的豐庶富麗。
人生於世,似枯實綺,似癯實腴,一曝十寒,冰火交煎,其中滋味,實不足為外人道吧?
卻見筵前的舞娘正自在那兒跳著一曲什麼,四周人幾乎都不在看。李淺墨的眼角忽飄過了一襲白苧衫子的影子,原來場間已換了舞者。
李淺墨側目看去,只覺心中一動——那舞娘,卻似自己小時見過的宗令白的弟子,而她,如今也年紀漸大,韶華已過,正自在那裡舞著一曲殘破的《雲韶》。
或者,那才是她生命中當年曾一見傾心,從此許身於舞的原因。可今日,整整一下午,歌僮舞戲,輪翻上場,那時,她斷不敢跳一曲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直到這酒將殘,笙歌將散,明知人人將醉,無人再看時,她才敢一抒己郁,跳起了這樣的一曲《雲韶》。
李淺墨只覺得自己一時怔在那裡,往事如雲煙般的在那方舞茵上升起來……「雲韶」、「雲韶」……他還記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是如何見到那場舞……那是自己與肩胛初見時的一舞啊!記憶中,那一舞如雲,從畫棟朝飛,至夕簾暮卷;本無心以出岫,終倦飛而知還;方景曦曦以將入,復門寂寂而常關……
那時,肩胛一雙著軟靴的腳在那雲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點來,那鼓點聲彷彿天神的車輪經過,雷滾滾的急迫,雷之下是那雲母石的窗;窗下是廳內子弟,是這浮世中的眾生;而那雷之上,卻是雲捲雲舒,不急不迫……然後,只見他舞出來的境界至此始大!只見他於那數片雲母透窗間或隱或現、或明或滅,一時出現在這裡,一時又出現在那裡……大廳頂上的九塊丈許長、數尺闊的雲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現身有如雲開,一隱身又如暮合,可連接他或明或滅的身影間的,自有那連綿不斷的意韻……
……那是雲韶,既是舞,也是自己的娘。那一日,雲母石鋪地的雲韶宮中,娘是對自己怎麼說的?當日,她就是在東宮中一舞,方生下了自己。那一舞是緣,也是孽……
李淺墨一時怔怔地望著那舞娘,奇怪一開始怎麼沒把她認出來。漸漸,他只覺眼前跳著的卻是當日的雲韶……他心中一痛,卻猛地想起了異色門主,那日,突然一見,她在自己的懷裡,猛地露出了顏面。讓自己由此不敢回想的,卻是:她的臉,怎麼像極了自己的娘,像極了雲韶?
滿座之中,倒只有稱心最是冷靜。
這時他悄悄地站起,奇怪的是,他沖著跟隨舞茵上雲韶舞者來的老嫗使了個眼色,悄悄地起身退走。
李淺墨忍不住好奇,託故起身,悄悄地跟了去。
那老嫗早悄悄地隨著稱心,跟他一直走到了院外。
卻見他們走出了院門後面。李淺墨耳目極靈,跟隨到院牆邊上,隔著牆,也聽得到稱心與那老嫗的對話。
只聽稱心嘆了口氣:「……他,宗師可是病得更加厲害了?」
李淺墨愣了愣,想了下才明白過來——稱心所謂的「宗師」,不知指的可是那舞者的師父宗令白?難道他曾從宗令白學過藝?
那老嫗嘆道:「可不是,他現在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在床上,精神越發不濟,沒日沒夜地像都在噩夢裡,有時還聽得到他叫喊。」
「喊什麼?」
「喊的好像是……雲韶、雲韶……」
那老嫗又嘆了口氣,說道:「真沒想到,他到今天,還沒忘了他那個小師妹。我有年紀了,所以什麼都知道。他這輩子,什麼都不得意,還好還剩下幾個貼心的弟子。如不是她們看顧,他都拖不到這個時候,早就完了。可他那幾個弟子如何解得了他的心意?只道他喊的是他一輩子也沒能還原的那曲舞的名字,又有人說,他是在喊當日雲母廳上,曾見過的那個神仙樣的影子。弟子們年紀小,哪解得他的心事啊。」
李淺墨聽得怔在那裡,他斷想不到,今日,在東宮,多年之後,他會重新遭逢到他生命中的那些過去。
那些故人……肩胛長逝,雲韶久寂,連宗令白,這個傳說的守護者,看來也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卻聽得一個人的腳步聲正靠近前來。院牆那端的兩個人收住話,稱心似從來人手裡接過了什麼東西,吩咐他退下后,又把手裡拿過來的東西遞向那老嫗,低聲道:「這個,就是交趾所產的明珠七寶九華帳。也不知管不管用,傳說中,它最是安神宜夢的。你拿回去,叫那些姐姐們與他掛在床上吧。他想來時日也不多了,我只望他,最後能平平安安地走好。」
——怪不得他剛才指名要這頂「明珠七寶九華帳」,原來竟不是為自己要的。
頓了頓,才聽他道:「只是,別跟他提我。若提起我,他怕是在墳地里也要探出個身子來罵我的,我知道他瞧不起我。」
那老嫗似覺十分傷心,只聽她道:「稱哥兒,你別那麼說。」
稱心似舉袖在眼邊拭了下淚,低聲道:「我不怪他。當年他授我舞時,再沒想到我會如今日這般跳,也沒料到我會背叛他,進了他最厭惡的東宮。他只當我是他生平最得意的關門弟子。何況,我聽你說起過他與師妹雲韶間的往事。他一生最在意的兩個人,沒想最後都折在東宮裡,也難怪那天他行過東宮,會突然墜馬倒地,從此發病。」
嘆了口氣:「是我對不住他……」
他似還想說什麼,一時卻說不下去了。
那老嫗似跟他關係很深,是當年服侍過他的人。只聽那老嫗道:「稱哥兒,我不知道什麼對不對。但你出身如此,身在俳優之列,也說不得了。我只是恍惚惚地聽說,東宮如今也不穩。所以,這裡、只怕也不是你可以久居之地……」
席間已有聲音在催,稱心勉強壓抑住哽咽,叫了聲「來了」。
那老嫗也來不及再說下去,一臉擔心地先挾著個包袱走了出去。
為免人疑心,稱心一時沒有出來,立在牆那邊,立了好久,一個人在那裡嘆了口氣,低聲自語道:「連邵嬤嬤也這麼說,看來人人都道我是貪圖權勢……」
然後他又是一嘆,似是望月抒懷,對著月亮道:「月兒啊月兒……只不知你知不知道,不管別人怎麼說,不管我一開始怎麼想,起碼現在,我是真心的。」
李淺墨立在那院牆底下,一時遠愁近慮,無可訴說。
這一筵後來,直拖到午夜。將近午夜時,本來不怎麼飲酒的稱心後來都喝開了,直到快要醉了。李淺墨看到他一個人溜出院子,在牆角邊上嘔吐。又溜回席上,依舊陪著李承乾喝酒。
李承乾只要有他在身邊,就似開心已級,越發不管不顧。
照理,李淺墨本不該流連如此之久,可今夜,不知為什麼,可能為了這東宮之地關連了他的太多往事,所以他一時竟不想走,加上杜荷又一直拖著他,也就一直陪著李承乾歡飲下去。
這一個夏夜很長,酒飲到後來,其實彼此都沒什麼話了。李承乾忽叫人來要點爆竹醒酒。不年不節的,如此深夜行樂,傳到皇帝面前已經不妥,何況還要點爆竹。
但他的手下不敢阻攔他,一時便去準備。稱心卻有些急了,連忙勸道:「又放什麼爆竹!圈在宮裡宴樂也就罷了,反正沒人知道。又點爆竹,是不是生怕外人不知曉?你的名聲本來已經不好,這下傳出去卻又如何?」
可爆竹聲已響,李承乾自顧自在那裡拍手大樂,稱心卻承受不住爆竹的味道,一俯身,捂著嘴,卻再不及從筵席上閃開,當場就吐了。
眼看他吐了,李承乾似才醒過神來,竟親手與他捶背。
有一刻止了吐,只聽稱心道:「如此行樂,恐難長久……」
李承乾卻道:「共此一夕,何須長久?」
稱心張了張口,話猶未說,就在這時,李淺墨卻從酒筵中猛然驚醒。
只見他一挺身,全然恢復了他一個羽門弟子應有的警覺之態。他雖未說話,旁邊人卻只覺得他的背脊如劍一般的豎了起來,那種酒意酣然中猛然拔起的鋒利,卻也讓人大吃一驚。
杜荷不由一驚,連忙去扯李承乾的袖子。
李承乾全部心思本正放在稱心身上,不意有人打擾,正要惱怒,一回頭,卻看見是杜荷。
他知杜荷如此,必有緣故,便望向杜荷的眼。
卻見杜荷眼中似只有一句:「來了。」
李承乾中酒之後,一時不解,直到杜荷一再與他眨眼,他似才終於明白過來,不由在口裡喃喃了一句:「終於來了。」
然後,眾人耳里才隱約約聽到了一陣低沉的鳴響。
那聲音似有若無,如虎沉吟,如豹低嘶,可院中的那些畜口,無論是馬、狗、鷹、鷂,一時都受驚而起,可轉瞬間,只見得它們瑟瑟發抖。有的犬馬,竟至嚇得渾身篩糠,屎尿遺滿一地。
——這卻是什麼?竟有人夜闖東宮?
李淺墨心中一驚,太子與杜荷,一意邀他今夜歡飲,原來並非無由,想來就是為了這個!
那獅鳴虎嘯之聲雖若有若無,尋常仆佣疲憊之下,簡直感覺不到,只覺得像在悶熱的天正面臨著突來的暴雨前的沉悶,李淺墨卻已分明斷定:有人來襲。
——來者不是常人,必屬絕世高手!
他一手入袖,按住了吟者劍,眼角餘光卻瞟向了杜荷,目光中若有憤怒,也若有疑問。
杜荷已不敢輕易去接他的目光。
李淺墨心中惱怒:李承乾今夜有敵,邀他來助他不惱,惱的是這般被人欺騙。
可這時,卻見稱心病酒之後,卻把一雙眼睛巴巴地望著自己,眼神中全是哀求之意。他似不是在替自己,而是在替他的太子哀求。
李淺墨只覺得:今晚入筵以來,這稱哥兒一直就對自己格外小心,雖不敢親狎,可小心中那種樸實之味,卻已令他心領。——原來所有謀划他都知道,才會如此哀求自己,現在想來,都不過是為了這個。
他最開始本極厭煩這個稱心,可不知為了什麼,也許是為了他方才送與宗令白的那一床「明珠七寶九華帳」,李淺墨不由對他多了幾分好感。他本不是慣於刁難作色的人,在稱哥兒那哀求的目光下,心氣不由慢慢平和,終於忍不住點了點頭。
——無論李承乾日後如何,那畢竟還是日後。今日,只要他還無大惡,有敵來犯,可能還是魏王派來的,他就不能任他在自己面前枉死。
見他終於點頭,那稱心才算舒了口氣。只見他目光怔怔地望著院牆外面,好似,那來人,就是他約來的一般。他的目光中有期待,有厭倦,有喜也有憂,讓李淺墨都猜不到今晚之局,究竟是為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