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名匠的下場

第三十九章 名匠的下場

高歡受的外傷其實很輕很輕,很快就好了。他被關進了一間很奇怪的屋裡。

屋裡到處都是鏡子。高歡無論轉向何處,都能看見自己的臉和楊雪刻在他頰上的劍痕。

他是楊雪親自送進來的。每天給他送飯的,是個又聾又啞的老人。這樣,楊雪可以保證不讓別人看見高歡的臉。

她不想讓紫陽洞的人知道她曾經是高歡的妻子。她只不過想利用這些劍痕讓高歡無法逃出去。

還能有什麼比時時看見自己臉上被人刻下的傷疤更讓人發瘋的呢?

即使自認罪惡不大的人,也很難經受得了這種折磨。

那怕就是一個自認無愧,而且很自信的人,在這間屋裡也呆不了半天時間。

這就像常人照鏡子一樣,無論你平時自認為長得如何漂亮,風度如何好,站在鏡子前面看長了,也會對自己很失望,不是覺得頭太大了,就是腿太短了。

人在正視自己、哪怕是鏡子里的自己時,總是很不自在的。

自在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從不照鏡子的人,一種則是自戀狂。

高歡也有辦法,即使他不睡覺,他也盡量閉著眼睛。

實在閉不住眼睛了,他就伏在地上。

幸好,地面不是鏡子。

他在這滿是鏡子的地方,又重新開始他中斷了一年多的苦修。

他反省自己的過失,但並不像以前那樣拚命自責。

他閉著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他以前讀過的佛經和詩文,他的心情居然已越來越平靜。

平靜如無波古井。

他不去想楊雪和玄鐵,也不去想貞貞和他那必已出世的孩子。他什麼都不想,只想著他讀過的書。

他發現他對讀過的書又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以前有疑問的地方,也都—一被他想通了。

他甚至還能默記古人棋局。他發現下盲棋其實也不是件很難的事。

他的內心世界是寧靜而且豐富的,但在外人看來,高歡已瘦得不成人樣兒了。

他的臉蒼白泛育,更襯著黑黑的歪歪斜斜的傷疤,使他看起來就像戲文里的魔鬼。

他的衣衫又臟又爛,頭髮亂成一團,鬍鬚也已有三寸長,他的眼睛已經變得死魚眼睛一般獃滯黯淡。

他就像是一個待決的死囚。

如果你能洗掉他頭上的泥土,你就會發現,他的頭髮已有許多都白了。他臉上的皺紋也已很深。

他根本就沒注意已過去了多少日子。他已不在乎。他好像不準備再走出這間滿是鏡子的屋子。

「吱啞」一聲,門開了。高歡宛如一尊石像,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來人走到他身邊,停住了腳步,似乎是在等他回頭說話。

可惜高歡似乎根本就沒聽到門響,也沒聽到那人故意發出來的沉悶的腳步聲。

很久很久,來人都沒有說話,高歡自然更不會說。

死一般寂靜。

來人終於輕輕咳嗽了一聲,高歡仍然沒有一點反應,彷彿已圓寂的高僧n

來人終於開口了:「高歡。」

是無心漢子。

無心漢子的聲音並不是特別沉穩。

高歡還是一動不動。

無心漢子道:「你可以出去了。」

沉默。

無心漢子輕輕嘆了口氣,悄聲道:「高夫人母子平安。

現已平安抵達了萬柳山莊,你可以放心了。」

高歡渾身輕輕顫了一下,但很輕微。

無心漢子大聲道:「洞主已經得到玄鐵,請你……命你去鑄劍。」

高歡又輕輕顫了一下。

那個又聾又啞的老人慢吞吞地端著一隻大木盆走進來,盆里盛滿了熱水。

無心漢子道:「請你洗個澡,梳梳頭,刮刮鬍子,換身於凈衣裳,去見洞主。」

當然還包括戴上人皮面具。

高歡什麼也沒說,緩緩站了起來,走向盛滿熱水的木盆。

無心漢子眼中,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但他馬上又恢復了冷漠。

他之所以喜悅,是因為他發現,高歡已不想死了。

他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喜悅。

高歡洗沐完畢,聾啞老人又抽出把剃刀為他修臉剃鬚,不多時,高歡已被修整得很像個人樣了。

他雖然穿的是下人的衣裳,但畢竟很乾凈。無心漢子細心地為他戴好人皮面具,輕輕吁了口氣。

無心漢子向來是個無心肝的人,他今天卻一再表現出他並非「無心」。

為什麼?

高歡木然看了無心漢子一眼,又轉頭去看門外。

門外是滿天滿地的陽光,又明亮,又溫暖,又可愛。

無心漢子發現,高歡的眼中,開始有了一絲活氣。

雖然不多,但有。

他們走出門,走進了陽光里。

無心漢子在前面帶路,他走得很慢,因為他知道高歡不會走得很快。

走到一處很大的柴棚前,無心漢子停住,高歡也就停住,彷彿他已只是個按主人眼色行事的奴隸。

而實際上他現在的處境又何異於奴隸?

只不過他的主人,原來曾經是他的妻子,如是而已。

高歡抬眼,漠然打量著柴棚。

實在沒有什麼比這個柴棚看起來更刺眼了。

憑良心說,這是間很精緻的柴棚。若是它建築在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你肯定會以為這間柴棚的主人是位隱土高人。

但在這裡,四周偏偏都是富麗堂皇的飛樓畫棟,曲欄迴廊。這間柴棚置身其間,猶如寒鴉側身於鳳凰群中一樣。

不過,高歡這副形象立於這裡,也和柴棚看起來同樣不協調。

所以高歡已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

無心漢子木然道:「請進。」

他自己先拉開柴門,緩緩步入。

高歡走進棚內,看見棚里的東西,獃滯的目光中立時便有了些驚訝、震動、恐懼,也許還喜悅,還有渴望。

因為棚里的所有鑄劍用的工具,都是他高家祖上用過的東西。高歡從小就熟悉它們,對它們了如指掌。

自己家的東西竟然會全部運到了這裡,高歡自然吃驚。而在此時此地看見這些久違的老朋友,高歡又怎會不喜悅呢?

這些工具之於他,曾經是一個古老而又親切的故事。

他後來曾以為自己已忘記了這個故事。他現在才明白,他不可能忘記。

即使他想忘記,別人也不會忘記,而且也會不讓他忘記。

如果要一個習武的人選擇兵器的的話,他一定會選擇名師冶鍊的。

高歡是名師,而且該是當今最有名的名師。只要他還搶得動鎚子,就絕對不會被人忘記。

所以李殿軍沒忘記,楊雪沒忘記。

無心漢子道:「再過片刻,玄鐵即可送到。你願意的話,馬上開始。」

高歡木然點了點頭,走到鐵砧邊,伸出手,輕輕撫著那冰涼的鐵面。

他的動作十分輕柔,十分歡悅,猶如浪子在撫摸美人的肌膚。

無心漢子如果正對著他,一定可以看到,高歡眼中泛起了一種奇異的神情。

無心漢子道:「這些工具,都是洞主從你家祖居搬來的,用起來想必會很稱手。」

這還用說么?高歡對它們的每一條摺痕都很清楚。

名匠只用自己的舊家什,一如名劍客只願用自己用熟的劍一樣。

熟能生巧,這是萬古不易之理。

紫陽洞的人,時間觀念很強。

楊雪依然蒙面,領著副洞主老道姑走了進來。副洞主的手中,捧著一個藍布包袱,包袱皮上血跡斑斑。

那都是誰的血?

是李殿軍的嗎?

高歡從來沒見過玄鐵這種武林人夢寐以求的至寶,但父親告訴過他玄鐵的特點。他知道玄鐵很重,泛著沉沉的紅光。

抑不知那紅光是不是血光。

楊雪的聲音居然很溫柔:「高歡,你的氣色好像不太好。」

高歡看都沒看她,自然也沒答腔。

副洞主叱道:「既見洞主,還不跪下?」

楊雪冷冷道:「副洞主,我希望你記住,高歡先生在這裡是貴客,是別人請都請不到的名師巨匠。我希望你記住這一點,也希望你告訴別人記住這一點。」

副洞主惶聲道:「是。屬下知錯。」

楊雪道:「還不快給高先生賠禮?」

副洞主忙向高歡打了個稽首:「高先生,請怨老身無禮。」

高歡木然,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楊雪柔聲笑道:「高歡,我希望你這位名師能鑄出一柄流芳百世的名劍。劍歸我,名歸你。」

高歡點了一下頭。他知道只有冶鍊完這柄玄鐵劍,他才有一線希望走出去,離開這裡。

但高歡也同樣清楚,他鑄完玄鐵劍后,活的希望並不大,甚至可以說更小了。一代名匠的下場,大都如此悲慘。

幹將鑄劍,三年而成,楚王殺之,這是見諸典籍的故事。雖說屬野史傳言,但中國的歷史,真實的東西往往只在野史中出現。

楚王殺幹將,還有其說得過去的理由,因為幹將只獻出了雌雄取到中的雌劍,預留下雄劍給兒子赤比為其報仇。

其實幹將若將雌雄雙劍一併獻出,楚王照樣會殺他。

原因很簡單,幹將既已為楚王鑄神劍,當然以後也可能為秦王、齊王、趙王等等鑄神劍,若不殺之,何顯楚王神劍之神?

同樣,高歡既已為楊雪鑄玄鐵劍,當然以後也可能替其他門派鑄神兵利劍,假如鑄出了足可與玄鐵劍相抗衡的名劍,何顯玄鐵劍之神威?

楊雪忽然生氣了,怒道:「是誰給高先生弄了這種衣裳?」

無心漢子道:「是我。」

楊雪厲聲道:「你一向做事很明白,今兒怎麼這麼糊塗?」

無心漢子道:「請洞主明示。」

楊雪怒道:「還要我『明示』?這是下人們穿的衣裳,怎麼能讓高先生穿?你怎麼連這點禮數都不懂?」

無心漢子道:「屬下這就去拿另一套來。」

楊雪擺手道:「那倒不急,我現在還有事和高先生商量,過後再請高先生換衣裳吧!」

無心漢子不作聲了。

楊雪道:「我告訴你們這些,無非是想讓你們懂得尊敬貴客,休要失了我紫陽洞的體面。」

這話好像不是對著無心漢子說的,而是沖著副洞主去的。

副洞主的臉色很難看。

楊雪轉向高歡,笑道:「高先生,我手下兄弟有照顧不周。禮數不全的地方,請千萬多包涵點。你大人有大量,自然也不會和他們一般見識,是不是?」

高歡不理她,連看都不看她。

楊雪居然不惱,還是那麼溫柔可親:「高先生想必已發現,這些都是貴府上鑄煉神兵的家什?」

高歡還是懶得理她。

楊雪嘆道:「要找到貴府舊址可真不易,幸好我們還打聽到一點消息,知道高先生曾是天山大豪楊濟仁的乘龍快婿,因而就去拜望了你的老泰山和尊夫人楊雪,承他們的情,指點迷津,否則的話,單憑本洞的兄弟瞎撞,只怕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找到。」

高歡木然。

楊雪笑道:「舊家什用起來當然就趁手得多,所以我就派了十幾名兄弟護送這些東西,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們運到江南來。一路上他們可沒少吃苦。」

高歡仍然不朝她看。

楊雪嘆口氣,喃喃道:「我也知道,為了請高先生光臨,我們不得不用了些過分的手段,這無論如何要請高先生原諒。」

高歡還是沒反應。

楊雪道:「好在我們的手段雖過份了一些,用心卻絕對是好的。我們對高先生本人絕無惡意。而且,我們也將高夫人和令郎沿途護送進了萬柳山莊。她們在那裡絕對是安全的,這一點請高先生務必放寬心。」

高歡微微點了一下頭。

他知道她是在說謊,他已明白她的所謂「沿途護送」

是什麼意思。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世上大概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之所以點頭,只不過是表示聽見了,而且表示他很欣慰貞貞母子平安。

楊雪道:「高先生是當今惟—一位可以用玄鐵鑄劍的名劍師,我想,高先生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

就算他想「錯過」,也早已不可能了。

更何況在他內心深處,又何嘗不想真的鑄出一柄足以流芳百世的神劍?

千古留名的事,誰要不想做,那才是真正的白痴呢!

高歡再一次點點頭。

這次頭一點,他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他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他這一次的點頭點得十分十分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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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情玄鐵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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