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名家的規矩
高歡抬頭直視著她,冷冷道:「洞主,我們劍師有劍師的規矩,而且是雷打不動的規矩。」
這是他五個月來說的第一句,第一句就很有氣派——
名家的氣派。
他的眼中,已然閃出了凜然的光彩。這是名家的光彩,名家的神韻。
楊雪似乎征了一下,旋又笑道:「哦?有什麼規矩,說來聽聽。」
高歡凜然道:「高家六世鑄劍,高家的規矩千金不易。
洞主,我若說出來,而你又不能遵守,那這項交易就算吹了。」
楊雪笑道:「我知道高家絕藝名滿天下,規矩想必極嚴。你說吧,我組織本洞人手,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高歡淡淡地道:「不是盡量滿足,而是一定要滿足。」
楊雪瞪了他半晌,道:「好!」
高歡微微哼了一聲,冷冷道:「有關劍師本身修養方面,一共有十條。我自信可以做到九條,但其中第二條是心情舒暢,這一條我暫時不能做到。」
楊雪道:「那我可以等你幾天。什麼時候你心情舒暢了!再開爐不遲。」
高歡點點頭道:「這心情舒暢也和以下數條有關,若貴洞不能遵守,我的心情自然不會舒暢。」
楊雪笑道:「你說吧,我聽著呢!」
高歡道:「第十一條,凡冶鍊神兵時,切忌陰人衝撞,陰人即是女人。也就是說,在我鑄劍時,女人不可進入此棚四周二十丈方圓。」
楊雪的目光一下銳利如刀:「為什麼?」
她是女人,這第十一條規矩使她認為自己受到極大的污辱。
高歡淡然道:「既然是規矩,勿須問為什麼,遵守就是。」
楊雪冷冷道:「破舊立新,才能不斷進步。你既為本洞主冶鍊神兵,這規矩很可以改一改。」
高歡道:「既是規矩,怎可擅改?」
楊雪怒道:「不改也得改。」
高歡道:「擅改規矩,必令劍師心氣浮動,難言心情舒暢。就算我不計較這些,但若真有陰人衝撞,出了錯可不能怪我。」
楊雪冷笑道:「出了錯我殺了你。」
高歡道:「並非我願意出錯。這也許是我平生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冶鍊神兵,我自然不希望出錯。」
高歡笑了笑,又道:「但劍會錯,而且有可能錯得厲害。」
楊雪不相信:「你不出錯,劍怎會錯?」
高歡緩緩道:「洞主相信不相信劍神劍靈?」
楊雪道:「不信。」
高歡道:「但我信。每個名劍師都會虔誠地祈求劍神劍靈保佑。」
楊雪征了半晌,突然一跺腳道:「好!你還有什麼具規矩,一起說出來。」
她已不得不答應了第十一條規矩。
高歡笑道:「第十二條,主顧無故不得差遣劍師。」
楊雪怒道:「好!」
高歡道:「第十三條,主顧心須誠心正意,沐浴齋戎,至完工始停。」
楊雪是個離不開享受的人,這條規矩豈非要了她的命?
副洞主原以為楊雪會大發雷霆,沒想到楊雪怔怔地看了高歡半晌,竟輕嘆道:「好。」
高歡道:「第十四條,劍爐四周方圓二十丈無劍師允可,不可擅入。」
楊雪道:「可以。」
高歡道:「第十五條,保持安靜。不許附近有人說話,小聲都不行。」
楊雪笑道:「好辦,我點了他們啞穴。」
高歡道:「第十六條,不許助手抗命怠工。」
楊雪道:「我派無心漢子做你的助手。他內力深湛,用處極大。另一個就讓天風來吧!」
高歡道:「第十七條,選派助手須得合作無間。天風是我大仇,看見他我就生氣,我不能要他。」
楊雪奇道:「無心漢子豈非也是你的仇人?」
高歡道:「他是正人,天風是邪人。」
楊雪失笑道:「還好你沒說天風是『歪人』。行,我另派吧!」
高歡也笑了:「你最好也派個正人來,第十八條,邪人在側,其劍不正。」
楊雪美麗的大眼睛里蘊滿了濃濃的媚意。高歡轉開眼睛。繼續念道:「第十九條,……第十九條……」
他居然念不下去了。
楊雪嬌聲道:「幸好我以前聽人說過高家鑄劍的規矩,雖不大記得了,但第十九還是記得蠻清的。第十九條是『必去怨心』,對不對?」
高歡道:「不錯。」
楊雪道:「這個恐怕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兩怨相抵,也算無怨無悔,行不行?」
高歡點了點頭。
兩怨相抵,真能算無怨?
只有天知道。
高歡道:「規矩念完,下面還有一些鑄劍用的基本材料,希望洞主備齊,精煤五萬斤。」
楊雪道:「容易。」
高歡道:「準備好淬火用的水。」
楊雪怔住了:「天下哪裡沒有水?」
高歡淡然一笑,道:「天下自然到處都有水。但水和水不同,正如人和人不同一樣。比如陽羨茶只能用巫峽中流的水徹才行,就是這個道理。你不懂也很正常,因為你不是吃這碗飯的。」
楊雪嘆道:「我只希望你莫讓我到天上瑤池裡去取水。」
高歡道:「煉製玄鐵,須用天山萬古寒冰融化之水。」
楊雪吃了一驚:「天山?你知不知道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高歡道:「我也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楊雪瞪著他,大聲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江南!」
高歡不出聲。
楊雪道:「一來二去,至少要三個月時光,最快也得兩個月。」
高歡還是不出聲。
楊雪自己反倒泄氣了:「好吧,好吧!我答應你。還有什麼?」
高歡道:「駱駝十匹。」
這回不僅楊雪,連副洞主和無心漢子都吃驚了。
楊雪道:「你再說一遍我聽聽?」
高歡又不出聲的了。
楊雪恨聲道:「好,駱駝十匹!你要是鑄不出神劍,我把你塞進駱駝肚子里烤著吃了!還有什麼?」
高歡道:「我沐浴齋戒九之後,開爐前再去置辦不遲。
那些東西江南都有。」
楊雪鬆了口氣,嘆道:「總算說完了。喂,我勸你還是過幾天再齋戒吧!你身體太虛了,補一補再說。否則我怕你支持不下去。」
副洞主和無心漢子都很奇怪——洞主為什麼對他這麼關心?
但他們臉上什麼也沒顯露出來。
一桌好菜,就是沒有酒。
高歡慢悠悠地吃著,面上帶著木然的神色。
這裡除了他,一個人也沒有,但他眼中還是一點表情也沒露出來。
背後響起一聲幽幽的嘆息:「你為什麼總能讓我吃驚呢?」
楊雪來了。
高歡停著,冷冷道:「我說過,我不希望別人打擾我。」
楊雪走到他背後,停下了,輕嘆道:「好像我不該算是別人,是不是?」
高歡僵硬地坐著,臉上雖戴著面具,但從他眼中露出的神情看,他的臉色應很難看。
楊雪幽幽道:「你並沒有寫休書,我也並沒有改嫁。
所以我現在仍是你名正言順的妻子,對不對?」
高歡忍不住渾身一顫。
楊雪喃喃道:「每次當我對你完全失望的時候,你總想辦法讓我後悔,讓我重新認識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高歡顫抖得更厲害了。他要站起身走出去,但肩上已壓上一雙手。
楊雪的手。
楊雪輕聲道:「你不能總躲著我。我們之間就算已沒有夫妻之實,卻有夫妻之名,而且我們之間確實發生過許多很殘酷的事。我們已經是大人,不再是孩子。我們必須解決好這些事情。」
高歡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他已恢復了平靜:
「不錯。只可惜聽你說話和看你行事的確是兩碼事。」
楊雪苦笑道:「我們不要心存怨氣而互相攻擊。我們彼此已傷害大多,難道還要再多加幾刀?」
高歡冷冷道:「我們之間是我一直在傷害你。後來我悔悟了,於是我走了。你這次來複仇是替天行道,我罪有應得。」
楊雪輕聲道:「我們不要這個樣子說話,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怎麼樣?……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想我們之間究竟是怎麼了。」
高歡道:「我知道是怎麼了。是報應。我以前一直在單戀你,我很自卑,我妒嫉你的男友。然後我強姦了你,逼你嫁給我,但這樣自然也得不到你的心,於是我寄希望於那個孩子身上。結果那天我看見你挺著大肚子和那個人干那件事。我覺得很氣憤,不是為我自己,我對自己已完全絕望。我為我的孩子氣憤,我認為他不該受辱。於是我用藥打下了胎兒,然後我走了。我的確殺了我的孩子,這就是我的罪孽。所以老天讓你來,在我面上刺字,讓我永遠無法見人。……我認了,這是報應。」
楊雪的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腫,抓得他骨頭咯咯直響。她在哆嗦,而且很厲害。
「你以為那只是你一個人的兒子?那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你以為你只是殺死了我一個孩子?你知不知道我……我已不能再當……再當母親了嗎?」
高歡哆嗦起來,半晌才澀聲道:「我的罪孽好像又深了一層。天曉得我還會遭到什麼報應。……但願所有的報應都加到我身上。」
楊雪在哭泣,淚水一滴滴落下,落在他的脖子上,頭髮里:
「你遭了什麼報應?你的報應是最輕的!你不是又勾搭上了一個小賤人嗎?她不是生了你的孩子了嗎?我呢?
我現在有什麼?」
高歡沉聲道:「你有權,有勢。你可以殺了我。不過我想你不會的,你會慢慢折磨我,讓我十年二十年都死不成也活不成。你永遠當不了母親,這是我造成的罪孽,但也是你應得的報應。你記不記得那天在花園小屋裡發生的事情?我想忘記,可忘不了。你若要偷情,為什麼不等孩子出世以後?難道連那麼短短的幾個月時間你都不能等嗎?,……後來我想明白了,我太偏狹,太愛妒嫉,這都是致命的弱點。你是那孩子的母親,你有權決定該不該和那個混……那個男人睡覺。我本只有一半權利,卻一直把全部權利都用了。」
楊雪哆索得更厲害了。
高歡苦笑道:「楊雪,我不是說氣話,我是真誠的,……雖然真誠的話,總是沒用,也總說得太晚了。最後,我正告你,不要誣衊貞貞。她很善良、很溫柔、很純真。
如果你還想要我替你鑄劍,就請不要提起她。」
楊雪尖叫起來:「我就要罵她,就要罵她!小狐狸精!
騷……,,
高歡雙肩一抖震開她雙手,倏地站起身,反手一個耳光重重打了過去。
楊雪捂著臉,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高歡揭下人皮面具扔到地上,冷冷道:「你可以盡你所能折磨我,那是我該得的,但你若污辱貞貞,我就揍你!」
楊雪尖叫道:「騷貨!」
「砰」,又是一記耳光。
高歡憤怒地道:「這些話你最好留著罵你自己!我看你自己最配用這些字眼!」
楊雪一撲而上:「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她的手很快,也很重。但高歡並沒有抵抗,他被打得天暈地眩的,渾身骨頭好像打散了架似的。
打一個不還手人的,最沒意思了。
楊雪停手,厲叫道:「你為什麼不還手?你怎麼不敢打我了?你再打試試看?」
高歡站直身子,艱難地道:「你打我,是我應得的報應。只要你不罵貞貞,我不會打你。」
楊雪叫道:「我不僅現在要罵她,我以後還會叫她跪在我面前罵她!姓柳的保得她一時,保不了她一世!」
高歡森然道:「你不要逼我發火。」
楊雪怪笑道:「哈哈,你還會發火!你還有血性!你看見我跟人家偷情,你怎麼不衝過去?你的血性?你的血性只會拿自己的老婆孩子出氣?這就是你的血性?」
高歡怔了下,苦笑道:「我真不明白,你一方面拚命偷情,一方面希望我去和那個男人算賬。你希望看見我們為了你廝殺流血,你才覺得我有血性?你希望總用這個方法來試驗我的血性還在不在,是不是?試到一百歲了還要試對不對?你怎麼這麼賤?」
楊雪叫道:「你……你說我賤?」
高歡嘆道:「我原以這我已是世上最賤的人了,現在我才發現,你居然比我還賤,連個理由都沒有!」
楊雪氣得渾身亂抖。
高歡苦笑道:「算啦!咱倆之間的事,天王老子也說不清。我雖已後悔,你卻沒後悔。咱們沒必要再吵。一來你打死我沒人給你鑄劍,二來讓你的下屬們聽了也不太好。我反正已無臉見人,你以後還有臉統率他們?」
楊雪一怔,使氣叫道:「副洞主?……杜懷慶?……
天風?……關山?……無心漢子?……?
一連叫了一串名字,卻只進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神情木然,赫然就是無心漢子。
楊雪早已蒙上面,雙目噴火,怒叱道:「無心漢子,我已吩咐過,這附近不許有人打擾,你為什麼不遵號令?」……
無心漢子道:「屬下等因聽見這裡有打鬥聲,怕洞主有閃失,特來聽候差遣。」
楊雪雙目中寒光森然:「除了你,還有誰在外面?」
無心漢子道:「副洞主、杜懷慶、天風、關山他們都在。」
楊雪冷笑道:「他們都在?他們人呢?」
高歡道:「想必怕你怪罪,嚇跑了。」
楊雪盯著無心漢子,森然道:「你怎麼不學他們?」
無心漢子冷冷道:「屬下確實在外面,而且也確實聽見洞主和……高先生的爭吵,無須隱瞞。」
「你聽見了,你聽見了!」楊雪暴叫道:「你聽見了什麼?』」
無心漢子無所畏懼,凜然道:「都聽見了。」
楊雪忽然嘆口氣,道:「好吧,聞兄,你既然聽見了,我也無須隱瞞。你是過來人,你給我們評評理。」
無心漢子姓聞,高歡記住了。他寧願稱他為「聞兄」,而不願叫「無心漢子。」
無心漢子聞言一怔,想了想,才不然遭:「洞主真讓屬下說?」
楊雪道:「說吧!就算說錯了,我也不怪你。」
無心漢子道:「依屬下看,洞主有錯,高先生也有錯。」
楊雪哼了一聲道:「那麼該如何罰呢?」
無心漢子道:「據屬下看,都該砍頭。」
高歡哈哈大笑起來,他發現這無心漢子實在很可愛。
楊雪卻氣得渾身直哆嗦:「你想砍我的頭?」
無心漢子道:「屬下不敢。」
楊雪道:「那麼誰敢?」
無心漢子道:「洞主若砍了高先生的頭,那高先生的兒子二十年後就會砍洞主的頭。」
楊雪一怔,皺皺眉頭道:「那,有沒有和好的可能呢?」
無心漢子道:「除非高先生不要妻兒,洞主不當洞主,再回到少年時。」
楊雪道:「你是說,絕無可能。」
無心漢子道:「是。」
楊雪也笑了:「不錯。但有沒有比砍頭較輕一些的懲罰呢?」
無心漢子道:「洞主現在的選擇已是最明智的,讓高先生鑄好劍,從此互不相擾,和平共處。」
楊雪冷笑道:「可我不甘心。」
無心漢子道:「只怕高先生更不甘心。」
楊雪哼道:「是嗎?」
無心漢子道:「雙頰刺字,高先生必將拋妻別子,隱居深山大澤。高先生豈非更不甘心?」
楊雪默然。高歡笑了笑,不置可否。
楊雪突然恨聲道:「不行,我一定要報復。我不能這麼被人欺負。」
無心漢子道:「人必自辱,外辱方至。屬下告退,謝洞主不罪之恩。」
無心漢子悄然而出。
高歡輕嘆道:「這位聞兄是位幹才,也許你太委屈他了吧?」
楊雪笑道:「你若有心,你來當洞主如何?」
高歡微笑道:「楊雪,你大概忘了,當年在天山道上,我是最懶散、最沒上進心,最沒出息的人。」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明日開始齋戒,九日後開爐。」
楊雪瞟著他,嬌聲道:「那麼,今晚你打算怎麼過?」
高歡道:「睡覺。」
楊雪的聲音更嫵媚了:「如果我真的不當洞主了,我們有沒有和好的可能?」
高歡道:「沒有。」
楊雪道:「既然你承認對不起我,承認有罪,你就應該回到我身邊來。」
高歡冷冷道:「楊雪,你最好馬上走,別惹我心煩。
今晚的粗話說得太多了,我不想再多說什麼,我替你鑄劍,完工之後,要殺要剮,隨你。」
楊雪冷笑道:「你既然知道完工後必死,為什麼還堅持要開爐?難道你不怕死?」
高歡輕輕一嘆,緩緩道:「我從未鑄過玄鐵劍。我是劍師,就算明知必死,我也會全心全意鑄好這柄劍。」
楊雪的眼中閃現出懾人的精光:「如果完工後,我不殺你,也不放你走呢?」
高歡緩緩道:「至少我還可以殺死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