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雪怨

第二部 雪怨

康出漁見一劍暗算蕭秋水不成,早已嚇得心驚膽戰,他與蕭秋水交手數次,蕭秋水初時沒什麼,但武功一次比一次厲害,後來又聽說過蕭秋水殲滅「南宮世家」和「上官家」的威名,還有長坂坡之會的轟動一時,今見蕭秋水出現,心中如十五吊桶,七上八下。

康出漁不敢戀戰,兆秋息也自知武功不如蕭秋水,打下去也討不了好,既然蕭秋水出了面,在幫主那兒也有了交代。當下虛砍幾刀,逼退大肚和尚、邱南顧二人,返身退走。

兆秋息一走,康出漁哪有不跟上之理,鐵星月等待要追去,蕭秋水已呼地躍出,攔住康出漁。

康出漁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又由紅轉黃,只嚇得上下唇打著顫,蕭秋水道:

「當日你率人攻打我家的不可一世,威風去了哪裡?」

康出漁強笑道:「蕭……蕭大俠,你雙親可不是……可不是我殺的。」

蕭秋水道:「可是我的家卻是你毀的。」說到這裡,蕭秋水不覺憶起了蕭家劍廬,本來一片寧靜安詳,卻被這江湖詭譎陰險風波所吞滅,毀於一旦。又想起了雙親的音容,潸然淚下,痴然而立。

康出漁猶自分辯道:「那都是李幫主和五公子要我們乾的呀……」忽瞥見蕭秋水正愣愣發獃,心中便有了計議,又見蕭秋水背負一個雙腿不能走動的老頭,心忖:這人跟蕭秋水關係定必非同泛泛,若一出手傷了老頭,定能分了蕭秋水的心,如此便能逃之夭夭……

他自己心裡還為自己在這危急狀況下,居然想出如此妙計,而喝了一聲彩——

他卻不料自己好象拿著一柄刀,刀尖調錯了頭,正往自己心窩裡刺去——

又象是抓了一把鍬鎬,一鏟一鏟的,卻是替自己掘好了墳墓。

康出漁出手了。

劍如烈日。那「老頭子」也出手了。

「玄天烏金掌」。

這是「觀日神劍」康出漁最後一次出手。

他自己掘的墳墓,他自己跳下去。

他萬未料到自己為了不敢正面碰蕭秋水,結果卻正面惹上了燕狂徒。

燕狂徒生平不暗算人。

他嗜殺、喜斗,但卻堅持要光明正大的打。

他最恨的就是暗算別人的人。

但是康出漁沒有死,他只是被摑暈過去而已,燕狂徒沒有殺他,他私下自有不想殺李沉舟手下的人的理由。

康出漁暈倒,兆秋息率眾離去。「權力幫」的人,本就因利害關係、職分關係而在一起,彼此死活,本就不怎麼關心。如果沒有李沉舟、柳五、趙師容,這些人早就自己打個翻天覆地了。

這時天氣已轉寒,雪愈下愈大,漸漸鐵星月等人,眉、須、發、衣襟上,都沾有白雪,活象小老人一般,他們都以期切的眼神望著蕭秋水。

蕭秋水心裡一直在起伏掙扎著、盤算著,亂鬧鬧的儘是幾個問題:——走,去找唐方……不,先救岳元帥……應該先找李沉舟,要他協助拯岳抗金……然而李幫主的做法,究竟對不對?他,究竟要先去哪一處?

他想著想著,雪愈飄愈密,他自己愈是得不到解決,不禁低聲反覆自語了起來……先找唐方?還是先救岳元帥?先圖說服李幫主?還是……

忽聽一個聲音道:「都錯了。還是先跟我走。」

這聲音來自頭上,蕭秋水這才記得還背負著燕狂徒。這時康出漁已被燕狂徒所制,倒在他腳旁,他這才覺察。只聽燕狂徒笑道:

「看你,想得眉須皆白,象個小老人似的,不如跟我走吧。」

蕭秋水怔了怔,道:「跟你走?」

燕狂徒笑道:「正是。第一,你答應過我要陪我去三個地方,而今只去了兩處;第二,我第三處地方,正是你要去的,我在第三處地方所作的事,也正是你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

蕭秋水動容道:「什麼地方?什麼事?」

「到長江七十二水道、三十六路總瓢把子去,殺朱大天王!」

「想救岳元帥,得先殺朱大天王!」

「想見唐方,至少要待身邊事了,不殺朱順水,禍事層出不窮,何時方了?」

聽了這些話,蕭秋水便毫不猶疑的答應了。

長江有七十二水道,三十六路綠林豪傑,而今全在一人統治之下。

這人便是朱大天王。

燕狂徒和蕭秋水,便要去殺了此人。

待到了瞿塘峽,已經是臘月。

新的一年未到前,雪,總是下得更大的。

長江水道上的雪,封不住滔滔的長江流水。

這一天,一老一少,在船上。

蕭秋水和燕狂徒都知道,既到了這裡,自己的一舉一動,莫不在朱大天王手下黨羽的監視之內。

只是這老少兩人,老的狂傲不羈,小的膽大心細,又豈懼於這些小小陣勢?

蕭秋水想著他跟兄弟們在嵩山腳下分手前,曾再三叮嚀,自己和燕狂徒先去制住朱大天王,兄弟們必須留意岳元帥的安危,但切忌輕舉妄動,以免觸怒秦檜,引起殺心——

不知兄弟們有沒有依計行事呢?

想到一干弟兄們的火爆脾氣,蕭秋水不禁有些擔心起來。

長江三峽位於川楚,瞿塘、巫峽、西陵,合稱三峽。又分上、中、下三峽,上峽即瞿塘、巫山二峽,中峽是巫禽、崆岑二峽,下峽就是燈影、黃貓兩峽,每一峽中又包括了兩小峽。

蕭秋水和燕狂徒在岷江租得了五板船,放棹數日,只見日巡頭午,渺渺愁灧堆前。

這五板船租借時,價錢上未多爭執,舟子兩人,都沒有計較,兩下心裡雪亮:就算不給錢,這舟子也非載不可,這艘船根本就是朱大天王派出來接他們而去的——

你既有備,我們就沖著你來,看你能搗什麼鬼?

這兩人都是絕世武功,膽大包天,燕狂徒笑問蕭秋水道:「你會不會游泳?」

蕭秋水笑道:「我不會。上次差一些兒就淹死在灕江中。你呢?」

燕狂徒道:「我連洗澡也不會。」

兩人大笑,絲毫沒把喬裝棹舟的人放在眼裡。

這時船已到了一地,兩山挾峙,北岸如刀削,南岸如斧劈,望之若門,是為夔門,萬仞摩天,奇險可怖。只聽舟子停下后,兩個蓑衣船夫,遙遙和人喊話的聲音傳來。他們喊的都是當地土話,燕狂徒和蕭秋水都聽不太懂。燕狂徒冷笑道:

「看他們搞什麼鬼。」

只見有五六艘快舟,船身漆黑,靠近這舟,嘰哩咕嚕他說了一陣,又握手道別,似朋友寒喧一般;儘管江流甚急,舟子巔簸,這些人都笑談如故,足可見馬步之穩,燕狂徒低聲道:

「瞧!有個疤臉傢伙正塞了件東西到船夫手裡去,大概這就是朱大天王決定下來『處置』我們的東西吧。」

蕭秋水一笑,燕狂徒也沒去理會,徑自觀察山勢,道:「你可見到那大山?」蕭秋水抬目望去,只見那大山不生草木,土石皆赤,對面的山峰高峻,色如白鹽,兩者比較下,令人怵目心驚,又覺造化之鬼斧神工。

燕狂徒道:「那紅土峭壁,叫做『赤甲山』,對面就是『白鹽崖』,這山上有座白帝城,城內有座白帝廟,氣象肅森,有越公堂,隋時指導曾在此大破陳人海上之師……這是長江一處極為險要之地……」燕狂徒閑話說史,只見江流滔滔,蕭秋水悠悠入神。

這時兩個船家回艙,見燕狂徒與蕭秋水閑情看史,以為計策得逞,這兩個扎手的點子並未發覺,心裡甚為得意。

又遇一段急灘,到了瞿塘峽口,巨石蹲踞,形狀古怪,燕狂徒指著那堆奇形怪狀的險石道:「若據此抗敵,置鎮橫江,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燕狂徒一生在殺伐中渡過,至此所見,不過是一陣感嘆而已,不知蕭秋水聽來,卻有一陣惻然。而百十年後,這兒便是宋大將徐宗武置鐵柱三百七十六丈五尺以抗敵的地方,也是南宋抗元的最後鏖戰之場。

燕狂徒等雖懷昔時,臆度將來,而生興嘆,也是正常不過的事,燕狂徒以前吒叱風雲年輕時,曾來過此地,故指指點點,說與蕭秋水聽。

「……這兒叫做灧澦堆,因石形奇詭,又叫做『燕寓石』,是兵家必爭之地。這兒每年三至十月水深泛漲,水淹大石,沒石之頂,水盛勢猛,縱熟水性的人也深畏懼。有一歌謠是:灧澦大如馬,瞿塘不可下……』」燕狂徒說著說著,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競唱哼了起來,面對大江,意興風發。

有一陣菜香傳來,燕狂徒止住了聲音,鼻子用力一索,笑道:「原來是在飯菜里做古怪。」

蕭秋水一聽,心中好生敬佩,燕狂徒能在鼻子一聞當中,便分辨出菜香有毒,單止這一份江湖經驗,便是自己遠所望塵未及。

燕狂徒一面對著大江急流,張開喉嚨,放聲大唱,一點也沒把危急的情況放在眼裡,這時大浪奔滔,觸石而下,直指灧澦,只見摩崖上盡有三個粉白大字:「對我來!」

蕭秋水脫口贊道:「好氣勢!」

這時大江急湍,蕩蕩滔天,非同小可,燕狂徒解釋道:「這石叫『披鬃』,噴漩洶湧,波浪曲折,船隻絕於行……」說到這裡,忽想起一事,道:

「若賊子在這裡弄翻船隻,我們又不諳水性,豈不糟糕?」但如此說著時,臉上仍毫不在意的樣子,他天性豁達,就算生死攸關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

蕭秋水笑道:「這裡氣象深秀,就算死在此地,卻又何妨?」

燕狂徒翹起指頭,喝了一聲:「好!」

這時那兩個船夫,已將熱騰騰的菜捧上來。蕭秋水側首望去,只見江水上船屋仍緊躡著幾艘小舟,顯然是盯梢的。蕭秋水便向燕狂徒笑了一笑,向船家道:「難為你們在急浪中能弄出這般好飯菜來,真不簡單啊!」

那黑黝船夫笑道:「沒什麼,多年來在船上,也習慣了。」

另一個一口黃牙的船夫笑道:「您倆爺們慢慢用,我們自己掌舵去。」說著便轉身要走。

燕狂徒忽然用一種平和、端然的聲音道:「你們也餓了,何不一齊來吃?」

只見那兩人的背影稍稍猶疑了一下,一人笑道:「大爺客氣了,我兄弟倆還要幹活去呢,否則浪急風大,易翻船哪。」

燕狂徒呷了一口酒,說了一句話:「酒里沒有毒,可以喝。」他是對蕭秋水說的,只見那兩人的背影,同時都震了震。

燕狂徒淡淡地道:「什麼兄弟倆?『海底蛟龍』榮林和『城隍水鬼』靳欽,連上香結義都沒有的事,哪是什麼親兄弟!」

兩人完全怔住。燕狂徒一抬手又道:「來啊,來吃飯菜呀。」

那兩人忽同時唿哨一聲,往船舷奔去,看樣子是想躍入江中去。

燕狂徒道:「要作水中餓鬼么!」一伸手,那兩人奮力前沖。卻反而後退,竟給燕狂徒隔空硬生生吸了回來!

那兩人嚇得魂不附體,兩人拚命擰身,拔出了兵器,就向燕狂徒身上招呼過去。

燕狂徒輕描淡寫般地一伸手,就扣住兩人脈門,兩人登時混身沒了氣力,燕狂徒道:

「你們自己動筷吧!」兩人哪敢吃,還待掙扎,燕狂徒忽然一沉臉色,一時撞在几上,喝道:

「那你們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燕狂徒在几面上這一擊,只激得几上的菜肴,盡向兩人臉上噴去!燕狂徒雙手稍為用力,兩人俱痛得哇呀亂叫,恰好那些菜肴,有不少都濺入兩人口裡去!

兩人嚇得臉無人色,忙不迭拚命想吐出來,燕狂徒冷笑道:「你們平日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么?」雙手透過一般陰寒之氣,兩人頓時為之癱瘓,又放手,閃電般在二人喉頭上一捏,有一些菜肴,便吞入了兩人的胃裡去,再也掏挖不出來。

燕狂徒便笑嘻嘻的放了手,那兩人全身顫抖,蹲下身去,又嘔又吐,但都咯不出來,嘔了一陣,胃水漸漸變成紫色,又轉黑色,兩人手足搐動,口吐白沫,五官溢血,在地上哀呼打滾。

蕭秋水看得怵目驚心,心忖:燕狂徒迫兩人吃下萊餚,雖是以毒攻毒,但仍未免太毒,若換著他,便做不出來。只聽燕狂徒淡淡地道:

「以牙還牙,以血償血,你毒死我,我便毒死你,這便是武林中、江湖上千古不易的道理,你不必對我乾瞪眼。」

這些話象是針對蕭秋水說的,又似是沖著那兩人瞪死魚般的眼睛說的。原來在蕭秋水沉思才一會兒功夫,那兩人便已毒發身亡,死狀極慘。

蕭秋水暗嘆了一聲。這時船身突然一陣急晃。

這時浪水愈來愈大,只見這處石寬一丈,長約四丈,屹立江心,左右漕口二道,波浪滔天,小小舟子怎能經受得住?蕭秋水心裡暗忖:原來朱大天王算好了遣人在這裡出手,是仗著天險,縱不成功,也難逃出滅頂之災!

只聽燕狂徒失聲道:

「糟糕!死了船夫,我倆都不諳水性,由誰來掌舵呢?」

燕狂徒一面說,一面飛身過去,努力把住舵棹,但是江水乃天地自然之力,非燕狂徒的功力所能應付的了,燕狂徒越是想穩住船身,越是難以控制,而且因下盤不能站立,更難發力,眼見小舟便往「對我來」的巨岩上撞去,這一下,想不粉身碎骨幾難矣,饒是藝高膽大的燕狂徒,在這自然威力的滔天江水上,也不禁手忙腳亂起來。

蕭秋水急忙趕上去,見「對我來」三字,忽生一念,他所學的「忘情天書」,便是忘去一切有情物有慾念,達到了天人合一,物我相忘的情境,尤其是「天意」一訣,更得其神。

蕭秋水在這「灧澦大如牛,瞿塘不可留」的天險間,忽然悟出了些什麼。

他立即把舵,隨水傍流,任其往巨岩流去。其實此處江水上游南岸的青龍嘴,自嘴上游北岸臭鹽磺而下,通北岸石樑,獨時中流,東北而下,大浪奔騰,如先避石反而有礙石之虞,乃至粉身碎骨,蕭秋水任流面石而行,只掌穩舵柄,而不強去改變方向,反而輕舟過急浪,竟能安然無事渡過了這險灘。

燕狂徒跳起來叫道:「原來你會這一手,怎麼不先告訴我!」

蕭秋水道:「我不會,系形勢所迫,悟出來的罷了。」

燕狂徒側首想了一下,喃喃道:「怎麼我卻想不出來?」又自我解嘲道:

「我老了,還是你行!」其實燕狂徒天性穎悟,智慧過人,所以才能練就蓋世神功,便逆天行事,不受拘束,比起蕭秋水,卻正好在某些情形下少了一份順天行事、福至心靈的氣質。

這時舟子已過險境,又穩行一段水路,燕狂徒道:「快到朱大天王的老巢了吧。」忽噤聲不語,臉容一整,畢恭畢敬,對外拱了拱手。

蕭秋水鮮少見過這楚人燕狂徒如此莊重,隨而望去,只見平磧上約四百丈地,眾細石各高五丈、寬十圍,歷然遍布,縱橫相當,中間相去九尺余,正中開南北巷,廣約五尺,蕭秋水仔細一數,凡六十四聚,當下不但為這奇陣和天然壯闊沉雄的氣勢所震住,更想起一事,顫聲道:

「是……」

燕狂徒沉重地道:「正是諸葛武侯的『八陣圖』。」蕭秋水聞言后,也端容拜了三拜。

原來這裡便是劉備伐吳,連營八百里,退入三峽,以奉節為庇,吳將全蹤率軍數萬,溯峽躡擊而上,縱投鞭斷流之眾,仍為諸葛武候的「八陣圖」所阻,杜甫有詩云:「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此後每歲入秋,夔府紅男綠女,傾城出遊,去觀賞八陣圖,便叫做「踏跡」。只是當時風雲人物,都只成了悠悠青史上的話題而已。

這時冬水退,石顯水上,蕭秋水和燕狂徒見此巍峨遺迹,心中一股高大仰止的感覺,連大氣磅礴都不能言,只覺人在幽深世界里,只不過是偶有感觸於天地浩瀚而已。

就在這時,石柱旁閃出數十艘快艇,艇上都有一個鮮紅的「朱」字。

燕狂徒最不可忍耐,罵道:「他奶奶個熊,居然敢在諸葛武候陣上布陣,好不自量!」

那些艇上的人正待喊話,只見一頭大鳥般的人影,飛掠了過來,一躍數十丈,已然撲到。

那艇上有三人,一人在船首,一人在船尾,另一人在中央。

燕狂徒撲上當先的一艘舟子,一把揪住那人,那人武功本是不弱,但燕狂徒的出手,他焉封鎖得住!燕狂徒一把執住他,問:

「你想幹什麼?」

那人一見燕狂徒撲來,已嚇飛了三魂七魄,現又被燕狂徒所制,更嚇得上下唇打結,說不出話來,他兩個同伴要來救,燕狂徒一揮手,便將兩人打落水中,又問了一次:

「你想作什麼?」

那人心慌意亂之下,倒也老實:「我……我們鑿船。」燕狂徒一皺火眉,問:「鑿船?」那人不知如何解釋,只得用手指了一指,指的正是蕭秋水的船。

狂徒這才會意,向蕭秋水遙相喊道:「有人鑿船!」一面說著,一面用手指著水面下。

這時他另一手抓住那人肩膀,藉以穩住身子。

原來這數十舟子,早已派人潛下水去鑿穿蕭秋水、燕狂徒所乘的舟子,然後待二人在水裡浮沉時,再發暗器打殺他倆。可惜這些人尚未來得及喊話,燕狂徒居然能一掠數十丈,制住一艘舟子,是這些人始料未及的。

蕭秋水見了燕狂徒的手勢,立時醒悟過來,可是就在此時,舟子猛地一偏,震蕩不已,又聞咯咯之聲,便知有人已潛在水中,正在鑿船底。

這時水流較緩,只是蕭秋水不諳水性,麻煩可大了。百忙中抬目一看,只見燕狂徒也是左搖右擺,船上汩汩淌水,雙足都踏在水中,舟子也漸漸下沉。

原來在燕狂徒掠上那舟子時,早已有人偷偷潛水過去,鑿穿船底。

燕狂徒最怕落水,當下一手捏死了所擒之人,又一連幾掌,打在水上,只見水柱捲起丈來高,船底下四五個人,都被水力震死。

還有兩人,急游水遁走。燕狂徒哪肯放過,連劈兩掌,震死二人,但水柱潑入船內,更加速下沉。

燕狂徒正要設法冒險,躍到二十丈外的舟子上去,但適才他能一掠十餘丈,顯了本領,舟子都拉遠了距離,他正急切間,驟然嘩啦一聲,整隻船都翻了。

原來還有一人,見同伴俱彼掌力震死,自己若冒險出去,難免也同一命運,便藏在船底下,燕狂徒果未注意,只是那人在水裡久了,別不住了,要出來透氣,又怕給燕狂徒發現一掌打死,便索性豁了出去,先掀翻了燕狂徒的船。

燕狂徒「嘩」一聲,落入水中,因不諳水性,便吞了幾口水,在水花中一時睜不開眼,這一代武林宗主,落入水中,可謂狼狽至極。而那人卻趁機潛至,偷偷一刀搠來。

這一刀刺到一半,忽然給人鉗住了手腕,便沒了氣力。這人便是蕭秋水,他當然不諳水技,但在危急中想起「忘情天書」十二法門中有「水逝」一技,當下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並不掙扎、只凝注目標,緩緩順水勢流去。

這一下子,反而能半身浮在水面上,而且能往目標潛游過去,因此能及時解了燕狂徒之危。

只是蕭秋水剛扣拿住那人的脈門,各小舟上,便暗器驟發。燕狂徒這時,除了不諳水性外,雙腿又動彈不得,十分狼狽,這些暗器密如驟雨,確是不好應付。

蕭秋水情急之下,將那人推開,一手扶持燕狂徒,設法讓他口鼻露出水面,另外一手兩足,忽然拍打起來。

他本來可用那被他所制的人來作盾牌,擋去暗器,只是這幾日在江上的深思,使蕭秋水的思想又更進一步,在大江明月間體悟了生命之短暫,因此更加留戀。他此刻擊打水花,發出了「水逝」的力量。

只見在他周圍激起了無數串水柱,那些暗器射在水牆上,都無法透過,紛紛被擊落了下來。

那些舟上的人,多半的暗器,因為距離太遠,腕力不足,無法打到蕭秋水的範圍去,如若駛近,則恐被燕狂徒強行登舟,他們也不敢。所以只有少數暗器能射到蕭秋水處,但又被蕭秋水借「水逝」之力封架。

只見蕭秋水如一尾大魚一般,伏首於水面上,身子成一直線,右手扶著燕狂徒,在波浪中向「八陣圖」潛去。他以前曾對付過「八陣圖」,所以對此陣很是熟悉。

蕭秋水心中想,只要一靠近「八陣圖」的石柱,著陸后就不怕這干宵小之輩了。

但是眼看他已靠近「八陣圖」的石柱時,石柱上都忽然現出人來,這些人手上都扣了一把三丈來長的罕見長槍,只要蕭秋水稍為游近,長槍即行搠去。蕭秋水在水中,身法挪移,極為不便,閃得幾下,燕狂徒又灌了幾口水,這不可一世的英雄,兀自笑道:

「老弟,你別管我,自個兒拼上陣去,殺他個痛快!咕嚕咕嚕。」

那幾聲「咕嚕咕嚕」原來不是說話,而是燕狂徒被水灌進了喉嚨的聲音。蕭秋水一面閃挪,一面以單手奪槍,只要一旦能奪一槍在手,便能隔空反攻,不致盡在下風,一面反問道:「我們是幾人齊來?」

燕狂徒一愣,道:「兩個人啊!」

蕭秋水道:「那麼便兩個人活著上陣去!」眼看可以抓著一把槍——只要槍身被他把著,那些人的內力,又焉是他對手?至少也可以奪下一柄槍來——豈料槍身上鐫有倒刺,而且藍汪汪一片,顯然醮有劇毒,蕭秋水縮手得快,才不致給倒刺鉤破了皮而中毒。

蕭秋水知道不能硬闖,卻苦於無處借力,無法一躍而起,只要教他衝上陣去,便不怕這一干人了。可是他人在水中,全仗「水逝」一訣,僅能保持不致沒頂而已。

他再借水勢流到另一石堆。但又被長槍挑開,如此下去,他只有被攻襲的份兒,完全無還手之力。「八陣圖」的迷離陣勢,加上長槍佔盡先勢,蕭秋水又有燕狂徒的負累,眼看就沒法支持下去了。

燕狂徒當然想力圖掙扎,但他不識水性,縱有蓋世神功,亦無從發揮,偏在此時又內外創複發,加上腿部動彈不得,可謂一世英雄,偏無用武之地。

就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蕭秋水忽想起一事,與這情形有些相似:自己在「四兄弟」的時候,曾在同樣長江之峽的秭歸鎮上,為救那員外一家,曾與朱大天王的手下「三英」交過手。打到後來,船舵被斬斷,船順流撞向「九龍奔江」的大石塊上去,後來自己從側邊力撐,加上「鐵腕神魔」傅天義以鐵竿頂住,那大船才免於船毀人亡。

那時朱大天王的人潛在水中暗算,卻給善使暗器的唐柔一一打殺——

要是唐方在就好了。

在這生死關頭,蕭秋水仍不禁思念起唐方來——

唐方唐方你在哪裡?

他眼前又想起在湘灕水前,自己被打落山崖,唐方雪玉般的眼神,漸去的身影……——

咫尺天涯啊,如何才能縮短這咫尺天涯?

這是「地勢」!蕭秋水忽然心中一動,「忘情天書」的十四法門之中,正有此訣。

他立時覷出了這陣勢中的死角。

「八陣圖」確無暇可襲,蕭秋水無法找到它的破綻,不過「八陣圖」的陣勢,是借天時地利,以寡擊眾,而不是為對付一個人而設的。

所以蕭秋水能覓得虛隙,乘機而入。

在死角上,長槍無法曲折刺到,而且因岩石的布置,反而遮去了視線。

蕭秋水眼看便能衝上其中之一石堆——只要衝得上去,便可以佔領一處,一旦到了岸上,這些人又豈是武林第一奇人燕狂徒之敵?

冬天的江水,原是極冷,但兩人神功斗發,渾然未覺,只想衝上石堆去。

卻就在這時,江水又洶湧了起來,江流至此,本來較灧澦堆時已略緩,但又猝然湍激起來,而且連江水都迅速暖了起來。

只見在岸上一人,不住扔下巨石,巨石中帶有火藥,直炸得碎片激飛,江水波盪,蕭秋水雖用「水逝」之法,勉力把持,但一方面顧慮燕狂徒,一方面自己也不懂泳技,情形甚岌岌可危。

燕狂徒瞧得情形,亟不願拖累蕭秋水,於是也要有所為,這時大石不斷擊落水中,又復炸開,燕狂徒的指功雖未及石堆上的人之距離,但卻每次能命中半空中的墮石,硬生生將墜石迫了開去。

蕭秋水運目瞧去,一眼認出,那岸上的人便是雍希羽。雍希羽外號「柔水神君」,在丹霞山之役,曾在別傳寺與自己等共拒過「權力幫」,於是大聲叫道:

「水上龍王,天上人王!」

雍希羽在岸上,猛聽此語,不禁微微一震,這喊聲原本是在江水洶湧,雜訊卷天之際喊出的,能透過這般遙遠和聒噪,傳入雍希羽的耳中去,單憑這一份內力,已相當的了不起了。

雍希羽正以石沉水,激起浪濤,以破蕭秋水的「水逝」之勢,這時忽聞「水上龍王,天上人王」八字,不禁憶起丹霞山抗敵時,與五劍老叟闖海山門喊話之一幕,這時日頭昏蒙,依然有沁寒之意,只見舉目古戰場與浪淘沙,一失神間,便應道:

「上天入地,唯我是王。」

蕭秋水知機不可失,一回迅速向石堆潛行,一面揚聲叫道:

「大火故人來!」

柔水神君又是一震。這是他在別傳寺抗敵時,在「火王」焦土攻勢時所說的一句豪語,乍聽這詭異的聲調,雍希羽只覺一陣恍惚,一陣眩目,一陣迷糊,類似呻吟地道:

「客敲月下門。」

這句話是緊接著「火王」祖金殿的「焦土攻勢」后,「藥王」莫非冤闖入別傳寺時所說的話。雍希羽已給一種無形的力量,整個人不由自主的掉進往事去了。他忘了指揮手下攻擊,只聽蕭秋水又說話了,聲音愈來愈清晰:「大家早,大家好。」

「大家早,大家好。」是紅衣宋明珠一進來時,所說的第一句話。「紅鳳凰」宋明珠是該役的扭轉乾坤的人物之一,若沒有她對抗邵流淚,「別人流淚他傷心」的邵長老,早就已穩住大局,將「權力幫」的人殺死,自己也不致於上了他的當,導致在峨嵋金頂上,毒死了四大派的掌門和自己的親信鴛鴛劍叟……

如此想來,不禁覺得茫茫江水,遠水接天,煙波浩渺,而人生卻恍如一夢。就在他看破了這些的時候,忽覺一道急飈,又有人喝道:「不可!」但砰地一聲,他背脊中掌,整個人墜下了江心去了。

原來蕭秋水與他對答時,因由思念唐方而生出「忘情天書」的「親恩」之訣,以一些聲音、手勢、音樂、景象吸引住對方,以驚人甚至高於對方數倍的內力,使對方墜入了往事塵煙之中,同時蕭秋水已游至石堆邊,先將燕狂徒託了上去。

燕狂徒一旦抵岸,正如魚得水,一掌拍地,幾個縱落,已到雍希羽背後,蕭秋水雖不知雍希羽正大徹大悟,但畢竟曾與之同御強敵,雍學士還曾想收蕭秋水為徒,可謂情義甚篤,蕭秋水立際便要阻止燕狂徒下殺手。

但燕狂徒已出手。

這一代「柔水神君」便墜下長江浩浩之中。正如「烈火神君」一般,最終玩火自焚,被「火王」引火燒殺於峨邊。

燕狂徒不好意思的搓搓手掌,道:「收手不及,打下去了。」

蕭秋水提氣急縱,上得石堆,只見大浪淘淘,哪有人影?怔了一會兒,只得罷了。

這時那些埋伏在八陣圖上的人,見這兩人已搶登上主灘,知道大勢已去,紛紛遁水道逃走。蕭秋水背負燕狂徒,在山崖間縱高起伏,已上了山崖。

只見崖上有一面閃揚的長旗,旗全黑色,上綉一隻欲飛的金龍,隨風勢飛動,真似飛舞在天空一般。

燕狂徒道:「只怕就在那邊。」

蕭秋水背著燕狂徒,在峻陡險急的山崖間提起飛縱,絲毫不見滯塞,燕狂徒忍不住贊道:

「好!快連我都趕過了!」說完了才想起自己雙腿近乎全廢,單在輕功一技上,已是不及對方了,心中不禁一陣黯然,但他是何許人物,一生直不知「氣餒」為何物,即道:

「待會見朱大天王時,你可要應諾,不得出手。」

蕭秋水應:「是。」這時已上得山頭。這時氣壓甚低,烏雲密涌,坦蕩而壯厲的山頭,就只有一張石桌,三張石凳,兩個人在下棋,一個人在觀棋。

這棋局很奇怪,顯然是殘局,但又不同於一般殘局。

黑子方面,只剩下一隻車,一隻將,其餘三隻子,皆是過河卒子;紅子方面,居然沒有帥,只有一隻車,一隻馬,如此而已。

燕狂徒看了一會兒局勢,偏頭問蕭秋水道:「裡頭有沒有你認識的人?免得我又殺了你的朋友。」

蕭秋水正想搖頭,忽瞥見這三人都有一種特殊的地方。

這特殊的地方就是他們三人都把手搭在石桌沿上,好象小孩子在等吃飯時,把手整齊地搭在餐桌上一樣。

但是他們的手,可一點也不「整齊」。

有一雙手,簡直就似鷹爪一般,結了厚厚的繭子,而且手上膚色,如桐油一般,加上指爪,又利又尖,而這人的臉容,凸鼻三角眼,正恰似一張鷹臉。

另外兩個卻斯文得多了。一人道骨仙風,但一雙手指,骨節凸露,兩顆拳眼,又黑又厚,足有杯口大;另一人溫文儒雅,簡直近乎秀美,但一雙手,微微曲起,手指比人長,也顯得甚為有力,指甲卻修得乾乾淨淨,到指尖的地方,指尖的形狀忽成方形,似給人削平了一般。但他的左手,只有兩隻手指。

這三人瞧年歲皆不小了,而且一看便可以知道,這三人手上功夫,是非同小可的。

江湖上有哪三個手上功夫如此了得的,而又聚在一起的高手呢?——

蕭秋水心裡靈光一閃。

所以他終於沒把頭搖成,反而點了點頭。

燕狂徒只好嘆了一口氣,道:「好,這些我讓給你。」但又接著道:「只是待會兒遇著朱大天王時,那一份是我的,你也不要理。」

這時山間忽然走上九個人來。

燕狂徒淡淡笑道:「若是下毒作第一關,那八陣圖就是第二關,這裡便是第三關了;」

燕狂徒笑笑又道:

「毋論它布下幾道關,待到得了實地上,這些關卡對我們來說,都不管用了。」

那三人徑自坐著,似未聽到一般。

只見那九人走了上來,山風獵獵,已漸飄下幾葉小雪,那些人徑自走來,不慌不忙。

而這九人的手,都特別腫大,象爪瘤一般,簡直不象人的手,有的骨節凸露,有的肉厚指粗,有的指短拳巨,總而言之,就象是野獸的爪。

這九人一直走過來,向著燕狂徒和蕭秋水。

忽然桌上的那三人中的鷹臉人道:「慢。」

那九人一齊停止,幾乎是同時停止,所以他們的身姿,都是一樣:左腳正跨出,右臂擺,象在剎那間,都被人點中了穴道一般停止;然後九人,一齊偏首向鷹臉人望去,臉無一絲表情。

只聽那個道骨仙風的人說:「你們不必多走了,這裡就是你們的終點。」

那看來淳淳儒雅的人,一開口,反而最絕:「你們死吧。」

那九個人頓時變了臉色,他們九個人,一個接一個,就似心意相通一般,把話傳了下去:

「憑你們三人想叛天王?」

這九個字,每人都啟口,只說了一個字,但因為接得極快,又聲調高低一樣,幾乎讓人以為是從一個嘴裡說出來的話。

燕狂徒笑了,亮了眼睛:

「原來是『天下第九流』,怎麼也給朱大天王收服了?」

原來星宿海一帶,有九兄弟,這九兄弟姓鈕,未長大時,就扭死了他們的母親,七歲的時候,五個小娃娃居然合力扭死了一頭牛。

於是當地的人,視這九個兄弟為惡鬼,把他們棄置在原野上。

偏偏這九兄弟不死,而且學得了第一流的擒拿手,以及天竺瑜伽術與自蒙古傳來的相撲技術,待長大后,九兄弟聯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殺光了從前把他們趕出來的那小村落的人。

這九兄弟以後做的惡事更多,所以在江湖上有個極難聽的名號:

「天下第九扭」。

這個「扭」字,便是「流」的諧音。

那九個人開始說話了,一個接一個地說下去。

「憑你們也敢反叛?」

「天王擒下你們,不下殺手,是看得起你們。」

「否則你們連骨頭都讓魚給吃了。」

「你們居然還不知悔改?」

「你們的唯一傳人,還落在天王手中。」

「只要天王下令,他就死無葬身之地!」

「今日天王命你們來擒這兩人,是給你們將功贖罪的機會。」

「你們竟然臨陣作亂!」

「可知道反叛天王的代價!」

這九人你一言,我一語,簡直就似一人說話一般,接得緊湊無誤,那三人也說了:

「超然已經死了。」

「要是他不死,蕭秋水沒有理由認不出我們。」

「因為他若知道蕭秋水要來,一定不惜一切阻止,或者先通知我們,甚至懇求蕭秋水不要殺我們。」

三人的聲音里都溢滿了一種沉寂的悲哀。然後他們三人一起說話,配合之無間絕不在「天下第九流」之下:

「既然我們投鼠忌器的東西已經沒了,也無所顧忌;反叛的結果,大不了一條命。講到送命,你們怎麼說都比我們先走了一步。」

蕭秋水聽到這裡,才能斷定這三老人是誰,便叫了出來:「左丘伯伯!項先生!雷大俠!」

這三人便是蕭秋水從前結拜兄弟左丘超然的父親「插翅難飛」左丘道亭、授業恩師「第一擒拿手」項釋儒,以及義父「鷹爪王」雷鋒三人!

蕭秋水想起往事,不禁慨嘆無窮。「錦江四兄弟」,首次在長江上攻殺「長江三英」,而今鄧玉函、唐柔、左丘超然安在?想左丘超然在嵩山暗算自己,為的便是項釋儒、左丘道亭、雷鋒陷於朱大天王手中,因而被自己內力震傷,死於婁小葉暗器之下。

這時雲飛風起,北風猛烈,吹得人幾乎站立不住。

「天下第九流」這時已經出了手。

「天下第九流」的手裡,彷彿沒有什麼東西能經得起他們一扭。就是刀劍,在他一扭之下,也成了廢鐵;就算鋼鐵,給他們扭了一下,亦要變形。

事實上,他們在九歲的時候,就能空手扭斷一雙野牛的角。

他們長大后,扭的都是人頭和脖子,一扭就斷!

他們現在要扭的是武林中三個以手功最著名的人!

這一戰將是武林中擒拿界著名的一戰。

這一戰很快便有了結果。

石桌非常寬敞。

雷鋒、左丘道亭、項釋儒三個人都沒有站起來。

他們就這樣坐著應戰。

他們的一雙手,各找到了六隻手,以一敵六。

六隻手,攻襲、拿扣、壓殺,但一雙手穩然應付。

他們始終沒站起來過。

但勝負已分。

跟左丘道亭對敵的那三人,三人的手指,一人被捏碎,一人被震碎,一人被夾碎。

沒有了手指,那三人幾乎就等於沒有了手。

跟雷鋒交戰的三隻手,全被震得手脫臼、肘脫節,手指變形。

這三人更慘,連手臂都不復完整。

與項釋儒交手的那三人最幸運,但敗得也最為巧妙。

他們三雙六隻手,都交叉在一起,交纏在一起,交揉在一起,竟被項釋儒以高妙的擒拿手法,將他們的手,互相「綁」在一起,而掙脫不出來。項釋儒曾對「暗殺天魔」一念之仁,而失去三根手指,但他此刻居然以七根手指,制住了三十隻手指的手。

三人勝了。

他們三人坐著勝了這一仗。

甚至連桌面上的棋局都未曾亂。

燕狂徒大笑道:「天下第九流,果然是武功第九流!名不虛傳!名不虛傳!」

說著一掌掃出去,將九人都掃落懸崖去,然後側首向蕭秋水笑道。

「怎麼?這裡面沒你的朋友了吧?」

項釋儒、雷鋒、左丘道亭三人臉上,變了臉色!

因為燕狂徒這毫不在意的一掃,竟一掃掃走了九個人,這九人雖然敗在三人手裡,但畢竟是三人合擊,才能挫之,燕狂徒卻一掃似掃垃圾一般輕而易舉的解決了九個人!

而且掌風只掃走九人,就連左丘道亭、項釋儒、雷鋒的衣袂都未曾催動一下——

這是何等蓋世神功!

雷鋒、項釋儒、左丘道亭心裡同時都有一個想法:

幸好不是與此人為敵!

蕭秋水上前拜揖道:「在下蕭秋水,拜見三位前輩。」

左丘道亭笑道:「足下能從『八陣圖』闖得上來,就已不是什麼後輩,我們因沒能力闖得下去,所以只有替朱大天王做事的份兒。」

雷鋒接道:「現在我們已不想闖出去了,而是要闖進去。」

項釋儒道:「少俠武功已比我們三個老頭子高,不要叫我們做前輩了吧。」

蕭秋水恭聲道:「在下稱三位為前輩,由衷尊仰,三位造福武林,替天行道,在下應當這樣稱呼三位前輩。」

三人還要推辭,燕狂徒在蕭秋水背上叫道:「你們還客套什麼?還不去找朱大天王去!」

蕭秋水省起道:「是了,這兒還要前輩指引。這次來攻,得三位強助,何愁事有不成!」

項釋儒笑道:「少俠客氣了,這兒我們上上下下,已摸得一清二楚,打先鋒沒有本事,但帶路還自信不致有失。」

雷鋒嘀咕道:「就是因為打不過,所以才被人強留下來。」

左丘道亭道:「朱大天王的人,十去其九,而今只剩杭八等幾人,不足以為敵。」

燕狂徒大笑道:「瞧氣象便已覷出,朱順水氣勢弱矣。第一關就用毒,哪是大氣魄的手腕!第二關居然仗了諸葛孔明的聲威,欺我們不懂水性,結果也不是去其首腦而全軍盡沒!

第三關根本就起內鬨,如不是內部極弱,朱順水又何致在這把穩咽喉的一關上用不能完全信任的人?」

這時左丘道亭、項釋儒、雷鋒三人已領先而行,天急雲涌,漸在翻雲覆雨后,雲朵又似凝結了一般,慢慢飄下雪來。

這時朱大天王的大寨已在望了。

一面白色大旗,上書紅色大「朱」字,在殘雲凄風中卷折不已。

大寨全是黃色木柱,結紮營帳,綿延數里,氣派非凡。

但寨里沒有人。

人都撤走了?

項釋儒、雷鋒、左丘道亭三人帶燕狂徒和蕭秋水,往最大的一所白色帳篷掠去。

這白色的帳篷極大,大得就似裡面住著五萬個人。

他們開始看見了人。

兩個人,一左一右,立在帳篷前。

兩個老人。

這兩個人,只要一看他們的樣子,便可以知道,他們把這帳篷當作他們的生命,無論如何,也不會棄它而去的。

蕭秋水認識這兩個人。

斷了一臂的是騰雷劍叟,另一人便是斷門劍叟。

朱大天王麾下「五劍」僅存的兩個老人。

蕭秋水心中,不禁閃過一陣惻然。

燕狂徒俯下臉來望望,道:「唉,又是不忍殺了,是不是?」

「五劍叟」跟蕭秋水在廣東共過患難,蕭秋水是個易念舊之人,又怎捨得痛下殺手?

燕狂徒道:「罷罷,不過遇著朱大天王的時候,可輪不到你阻止。」

蕭秋水本就答應過燕狂徒,何況他對燕狂徒的武功,本就很放心,燕狂徒雖一雙腳不能動彈,但憑一雙手,要制朱順水還是十拿九穩的。

項釋儒道:「這帳便是朱大天王的大本營。」

燕狂徒問:「朱順水在帳中?」

左丘道亭道:「除這大寨外,朱大天王絕少出來。」

燕狂徒道:「那好,我們進去吧。」

想到就要有一場武林中最轟動,而且足以改變江湖命運的決戰,連厲險如常事的蕭秋水,心跳也不禁加快起來。

他們要走進去,但兩老拔出了劍。

在雪花飛飄下,兩人衣上、襟上、唇上、眉上、須上、發上,全皆花白一片。

兩人枯瘦的手指微抖。

蕭秋水不禁道:「兩位,這又何苦……」

斷門劍叟道:「不是何苦,這是我們兩個老頭子活著到現在,一生守著的東西,這次就算是最後一次,我們也要守。」

騰雷劍叟道:「不管這個主子好不好,但終究是我們的主子,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容不了兩個臨陣退縮的老人!蕭少俠,你的大恩大德,就此謝過了,請出手吧!」

左丘道亭忽然上前一步,道:「這兩老不是壞人!若蕭少俠想留二人性命,何不交給我和項兄?」——

左丘道亭和項釋儒都是擒拿手裡的好手,要擒人而不殺,由他們出手:是最容易不過的了——

但不是雷鋒。「鷹爪手」雷鋒,練的是開碑手、碎筋手,連鋼鐵教他拿了,也變麵糰。

燕狂徒怪道:「這小大俠婆婆媽媽的,婦人之仁,你們就瞧著辦吧。」說著催動蕭秋水行向營帳去,蕭秋水稍稍遲疑了一下,雷鋒「霹靂」一叱,大步踏人帳篷里去!

斷門、騰雷兩劍叟也立即出手!

項釋儒、左丘道亭兩人也立時迎了上去。

蕭秋水長嘆一聲,也跟著雷鋒,入了帳幕去。

外面有風雪,裡面也有風雪。

這可容納五萬軍士的大營帳,竟空敞敞的,沒有人,只有一張長桌,從這頭,到那頭,而這營帳,居然是沒有頂的。

人,還是有的。

只有一個。

鐵衣清矍的老叟。

正是擂台戰場下所遇的:

朱順水!

蕭秋水自出江湖第一役起,甚至他武功最微不足道,聲望最藉藉無聞的時候,都想能有一日,親身面對這個人。

這個「水上龍王,天上人王;上天入地,唯我是王」的人。

而今真的面對了。

那桌子那麼長,桌子的一端,是那瘦小的老人;老人的後面,是一扇屏風,屏風黑得發亮,上鏤刻有一隻欲飛的金龍。

當他真正面對到這叱吒風雲、威名赫赫的老人時,卻感到一陣無限的枯寂,象那隱透的冰雪一般,這看起來是能安身立命的營帳其實卻一樣是全沒遮攔的地方。

那黑衣老人,袖口上、衣襟上,都綉著熠熠金線,由於人是坐著,所以看不全他衣上繡的是什麼,但隱約可見繡的是一條龍。

蕭秋水忽然有一股激動,忍不住說了一句:「朱順水,你還是降了吧。」

朱順水搖頭。他貼屏風而坐,似乎只有靠著屏風,他才有信心。

雷鋒大步行了過去,用他如雷般的聲音道:

「朱順水,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朱順水靜靜地道,

「那你去死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猝然出了手!

他的長桌,突然被推了出去,攔腰直撞雷鋒!

這張長桌,竟然就是他的武器!

長桌光滑油亮,是用大理石研磨而成的。

朱順水一動手,長形桌沿,飛切雷鋒!

雷鋒不怕,他的雙手足以開碑碎石,一把按住了石桌!

燕狂徒和蕭秋水,見朱順水出手,本都想出手救助,但見雷鋒按住了桌面,才都放了心。

可是他們錯了。

朱順水既以石桌作為武器,這武器就絕不是「鷹爪王」一把可以按得下的。

桌子是按下去了,但桌沿「崩」地彈出一張利刃出來,刃貼桌沿而出,切入雷鋒腰間。

這時蕭秋水和燕狂徒想要出手,已來不及了。

雷鋒睜大雙眼,露出牙齒,雙手緊抓住桌面,桌面委實太滑,雷鋒的十指便在桌面上劃出令人牙酸的「吱吱」之聲,終於戛然而止——

雷鋒轟然倒下。

蕭秋水垂頭,看著雷鋒跌落的身軀,再抬頭時,盯向朱順水,那兩雙眼神猶如在半空發出了冷電一般的星花。

忽然颼地一聲,蕭秋水的膊頭一輕。

燕狂徒輕輕在蕭秋水膊頭上一按,身子冉冉升起,端然落在石桌上,就似一張紙落下一般輕。

然後燕狂徒道:「現在我就坐在你的桌子上,你有本事,就出盡你的法寶,向我身上使來。」

挑戰。

朱順水曾眼見過燕狂徒在當陽時大展神威,他現在孑身一人,有沒有勇氣接受這樣的挑戰?

就在這時,兩個人扣住了兩個人,闖進帳里來。

當然是左丘道亭和項釋儒扣住斷門劍叟和騰雷劍叟。

項釋儒和左丘道亭一見地上橫死的雷鋒,兩人悲嘶一聲,信手疾點,封了兩劍叟身上的穴道,就奮然撲向朱順水!

長桌很長,地方很大,但是項釋儒和左丘道亭各分左右,閃電一般已到了朱順水身邊,左右出擊,一拿朱順水左臂,一拿朱順水右肩。

燕狂徒知朱順水已蓄勢待發,項釋儒和左丘道亭趕過去,猶如送死,當下大喝道:

「回來!」

左丘道亭、項釋儒眼見摯友雷鋒已死,怎能不悲痛若狂,如何肯聽燕狂徒的!當下二人已出手向朱順水:

朱順水大喝一聲,左右出「爪」。

左手「鷹爪」,右手「虎爪」。

這只是極簡單的招式。

項釋儒和左丘道亭這等第一流的擒拿好手,對這樣的招式,簡直閉著眼都會拆搭,所以兩人一齊出手,已搭住朱順水的左右手。

但是兩人四臂剛扣住朱順水的雙手,就發出一陣「格勒勒」的聲音。

兩人手骨全折。

這時燕狂徒已發動了!——

朱順水這匹夫居然當著他的面傷人!

想燕狂徒是什麼人!他怎能允許朱順水在他面前逞威風,當下平飛直越至桌面的那一端,兩掌一收,正待擊出——未擊出前已引起掌風凌厲猛勁地「砰砰」兩聲!

朱順水重創二人,見燕狂徒雙肘一收,正要出掌,便待以雙手封架!

他反擊已來不及,但封鎖這兩掌,總是可以的。

但是燕狂徒才一縮時,已發出掌風,根本不用擊出,掌勁已及胸!

高手比招,往往一招見勝負!

朱順水大喝一聲,身子向椅靠一壓,向後翻去!

就在他身子往後疾翻的同時,他已中了兩掌在胸前!

但是他這一下後仰,等於把所中的掌力,卸了大半!

他倒翻出去,撞在黑屏風上!

燕狂徒正要追殺,但那翹起的凳底,猝然暴射出一蓬毒針!

燕狂徒怒喝。

他的人,遇強愈強,而且越是憤怒,武功越高,他不要命的打法,曾經將所有的武林高手震呆,而公認為他是天下第一高手!

他憑一口真氣,直掠了過去!

毒針是用機括射出來的,射力之強,已到了每一根細微的針,皆可以穿入體內而過的力道!

燕狂徒用手往石桌一拍,這雷鋒裂不開的石桌立時四分五裂。

他的人撲去,掠起一陣急風,毒針紛紛逼落,根本射不到燕狂徒的胸膛上。

若朱順水以蹺凳發射毒針,以期將燕狂徒阻得一阻,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燕狂徒全不受阻。

他去勢反而更急。

朱順水才剛剛撞在屏風上,血氣翻騰,臉色赤金,燕狂徒就到了。

他剛才的兩掌,這才推了出去!

朱順水目眥欲裂,居然叫了聲:「救……」他未喊下去前,「砰砰」胸前又挨了兩掌。

朱順水的「命」字變成了血水,噴了出來,成為一團血霧!

人皆有求生本能,朱順水尤其強烈。

他雙腳在此時,居然仍能踢出,疾踢向燕狂徒的小腹去!

燕狂徒若有雙腿,自然一出腳就可以封架住,但燕狂徒的腿不靈便。

旁觀的蕭秋水都吃了一大驚,正想要出手相助,但燕狂徒的雙手,說多快便有多快,一連擊中朱順水四掌后,居然仍能閃電股下扣,抓住朱順水一雙腿脛!

這時朱順水可以說已一敗塗地,全無生機了!

就在燕狂徒全力搏殺朱順水,低首擒抓住朱順水一雙飛腿之際,那鏤鐫金龍的黑屏風,驟然碎了!

有兩隻手,裂屏風而出!

手比常人粗大一倍有餘,平凡,無奇的招式,卻似鐵鐫一般的手!

一隻手掌!一隻拳頭!卻不偏不倚地,拳頭打在燕狂徒的臉門上,手掌印在燕狂徒的胸膛上。

屏風後面居然還有人!

這寬敞的營帳里,不止朱順水一人!

這人在出來之前,已一掌一拳,打倒了燕狂徒!

他是誰?

燕狂徒崩潰了。

他所有的內傷外傷,一齊複發。

那一掌一拳,比三十把鐵鎚鐵鑿,還要可怕!

那人的一拳一掌,擊毀了燕狂徒的一生功力!

這麼可怕的一個人,他,究竟是誰?

燕狂徒拼盡全身最後一分力,要將朱順水撕為兩片!

但蕭秋水立時將燕狂徒護走。

這時他已沒辦法再守約,也不能再不出手了。

那人已一步一步,自屏風內行出來,那沉甸甸的腳步聲,猶如一個鐵的人踱出來。

這個人布思如此周密,以三關聲勢之弱來造成這一伏擊之正中無誤,他,究竟是誰人?

任何奧秘,都有謎底;任何問題,都有答案。

幕拉開,上場的人就要現身。

無論多重要的角色,到非現身不可的時候,無論多神秘,還是要現身;否則就不是重要角色了。

一直等到幕落的時候……

屏風旁,出現了半張臉,半張臉就比別人一張臉大。

然後又出現了半邊身子,半邊身子也比別人整個身子壯。

然後是手,然後是腳……

這人終於出現了。

鐵一般的衣服。

鐵鐫一樣的雙手。

鐵鏤一般的臉容,繃緊無一絲笑容。

鐵塔一樣雄壯的人。

蕭秋水幾乎是呻吟般的叫出了一聲:

「朱俠武……」

那人用鐵一般無情的聲音說:「我是朱俠武。朱俠武才是朱大天王。」

一剎那間,蕭秋水完全明白了。明白了為何朱大天王始終能掌握浣花劍廬和權力幫的戰況,為何朱俠武跟左常生之役里假裝拼得個兩敗俱傷,明白了他家人為何能逃過「權力幫」

的圍剿但卻逃不過朱大天王的魔爪……因為朱俠武就是朱大天王!——

而父親居然請朱俠武來助守浣花劍廬!

朱俠武之所以遲遲未發動,為的不過是「天下英雄令」,但父母親一定瞧出了些什麼,才將「天下英雄令」藏在飛檐上,引致朱大天王因得不到而痛下殺手……想到這裡,蕭秋水的胸膛就激烈地起伏起來——

朱俠武既是「朱大天王」,左常生就一定是朱大天王的人,他們倆的一場兩敗俱傷,是早就預謀好了的!——

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居然還與胡十四、諸葛先生,並列「天下三大捕」之一!——

難怪一個擂台,就出動到朱順水;他原來只是朱大天王派去奪「天下英雄令」的幌子而已!

朱,俠,武!

朱俠武向燕狂徒瞅了一跟,冷冷地道,「楚狂人,你已完了。」

燕狂徒喘息,不能作答,朱俠武獰笑道:「燕狂徒,就算你強運功療傷,也沒有用了,我在武夷山之役,便在一旁覷出你破綻之所在,只是那時以我的武功,攻不倒你,這些年來,我就留在這一擊上,你的武功卻退步了……打敗了你,我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燕狂徒道:「你的一拳一掌,確是打在我的罩門上……我是完了,不過你也給我內力反震,一雙手已不能靈活出擊……秋水,還不快去把此惡除了!」

朱俠武道:「多年來,你、我、李沉舟,鼎足三分天下,除了武當、少林等較討厭難纏的門派外,武林中誰與我們爭雄?而今三人之中,武功最高的你又讓我放倒……現在只剩一個李沉舟了……憑這小子,出道還早,哪裡是我的對手,我讓他一雙手卻又何妨!」

蕭秋水上前一步,戟指大聲道:「朱俠武,你專施奸計暗算,卑鄙無恥!」

朱俠武大笑道:「什麼卑鄙?什麼無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要贏,總要動動腦筋,這又有什麼可說的!」

左丘道亭滿手是血,顫指著地上奄奄一息的朱順水,又指著朱俠武,顫聲道:

「你……你才是……朱大天王……那……他……」

朱俠武哈哈笑道:「他只是傀儡,他是人前人後所以為的『朱大天王』:而我就是幕後策動,真正的『朱大天王』!」

項釋儒痛苦地道:「朱俠武,我聽聞你為保護岳太夫人,而在浣花劍廬前為『一洞神魔』所傷,沒料你……竟然就是朱大天王!」

朱俠武大笑三聲,每笑一聲,如雷一震:「我曾立下毒誓,若不能成天下第一人,便不露原來身份!惡名天下播的事,不如在謀得大權后,則天下又有何人敢有微詞!」

燕狂徒強忍痛楚,道:「滿口胡柴!豬狗不如,哪配稱人!」

朱俠武臉色一變,大步行向燕狂徒,冷如硬鐵地道:「燕狂徒,你這是找死……」

忽聽一人大喝道:「站住!」

朱俠武很想繼續向前走,並動手殺了燕狂徒,可是這一下喝聲,卻凜然有威,連朱大天王如此堅強的人,也不得不停下來。

喝吒的人是蕭秋水。

朱俠武高蕭秋水足有一個頭,這個銅澆鐵鑄一般的人,竟為蕭秋水的氣勢而懾住——

彷彿朱俠武是臣,而蕭秋水是王。

蕭秋水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亮出他的古劍「長歌」。

這時朱俠武的心裡亂成一片。這年紀輕輕的人,就象是他是主宰一般,亮劍向他走來,而他自己卻該死……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呢?他因及時省悟了這點而急了起來,可是毋論怎麼急手腳都似有千鈞鉛鐵一般,舉不起來。

朱大天王當然不致於怕了或服了蕭秋水。但不知道這是一種極上乘的武功,便是「忘情天書」中的「君王」一訣。

蕭秋水舉劍齊眉,容庄神凝,劍尖凝在半空,遙指朱俠武——

這是「王者之劍」的劍勢。

朱俠武心中一直告訴自己:動手,動手啊!避開,閃開呀!可是手足偏生不聽話,腦子裡也昏昏沉沉起來。而這時蕭秋水的劍已如箭在弦上。

就在這時,一人闖了進來,叫了一聲:

「義父!」

叫喚的人是「鐵龜」杭八,他恰好在此際闖了進來。他埋伏在山後,準備朱大天王殺退這些人時,再來個前後夾擊,殺個清光,卻見眾人進帳已久,毫無動靜,便進去探頭一看;見蕭秋水劍指朱大天王,朱大天王卻毫無準備的樣子,所以便叫了一聲。

捎謁鷗戰矗羥鎪摹熬酢苯J浦跡純吹劍涔λ淶臀ⅲ捶炊?

有制礙,這一叫,朱大天王立時醒了!

蕭秋水那驚天動地的一劍,也立時加快,疾地刺了出去朱大天王立即撒網。

他的鐵網捲住了長劍。

「君王一劍」雖然大無畏、無可拒,但是鐵網如山,罩住了劍鋒。

朱俠武用力一扯,他自信以他渾厚的內力,不但能把蕭秋水扯過來,而且足可以把蕭秋水裂為兩爿!

但他不知道這年輕人最強的也是內力。

朱大天王奮力一扯,並未能將蕭秋水扯過來。

蕭秋水穩如山嶽。

朱大天王正想再扯,但他的雙手隱隱發痛。

他擊中了燕狂徒一掌,但是燕狂徒佈於臉上、胸膛的內力,也反擊得他雙臂有七條筋絡受傷,兩條筋絡折斷!

所以他一扯未動,再扯力便衰,蕭秋水已抽回寶劍。

高手相搏,又怎容得對方稍有緩遲?

蕭秋水全身化作一片劍光。

只見他越舞越急,舞到最後,漫天風雪,都似一條無形的風線,串連在一起,而蕭秋水成為那旋風的中心,那千百朵雪花飛舞,舒捲住人影——然而那一劍始終未出!

朱俠武只覺有一股強大的壓力,鋪天蓋地的涌壓而來,他額上隱然有汗——他現在才知道,他以為這可輕易解決的青年人,有多大的實力!——

而他雙手仍在麻痹之中!

他絕未料到打倒燕狂徒后,卻還遇上這等強敵!

這一下先聲盡失,氣已餒了。

而且他從來未見過這種武功,竟然把風雪吸舞成了他的劍招。

他當然不知道蕭秋水使的就是「忘情天書」十五決中的「風流」訣。

蕭秋水這一劍就是「風雪之劍」!

「風雪之劍」,終於出手!

就在這時,那偌大的帳篷,似抵受不住狂風怒雪,轟然坍倒。

朱俠武拿著大帳篷就是一卷,罩向「風雪之劍」!

他手中的鐵網,變成了這面宛似能罩天地的大帳,朱大天王的神威,還是難以攫奪的。

朱俠武就象一個天神,舒捲著一張能擁天地的大網,要將蕭秋水包起來扔出去!

但是天地無情,卻遮不住漫天風雪!

眼看蕭秋水不見了,被帳篷裹住了,但又驟然間,天地間發出「絲絲」裂帛之聲,蕭秋水的長劍已劃破布篷而出!

劍光寒。

劍光映雪。

遠處山意朦朧、遠水浩渺,山寨猶被白雪鋪霜,但天地寂寂,朱大天王已不見。

朱俠武已走。

只留下重創的項釋儒,左丘超然和燕狂徒倒在地上,縱連朱順水,也不見了,在蕭秋水力戰朱大天王時,杭八已將朱順水救走。

蕭秋水居然將雄霸武林、威震中原的朱大天王打跑了。

朱大天王決定要走,有三個原因:

一,他一上來就輕敵,所以盡落下風,不走可能自討沒趣。

二,他的雙手受傷在先,若再打下去,武功打了個折扣,不一定是蕭秋水之敵。

三,他完全摸不清蕭秋水的武功。朱俠武要出手時,早已把對方武功家底、招數背景,摸得一清二楚,沒有九分九的把握,是絕不出手的。

就是這對付燕狂徒的一拳一掌,也花了二十餘年的時間研究、觀察、精研,一直到今天,布好了局,設計好圈套,有了八分的把握,才敢出手。

他一直以為蕭秋水只是浣花劍派的一名劍手,沒多大能耐,就算後來蕭秋水名噪一時,連殺他要將多人,他一直也以為是「無極先丹」之助,以及八大高手的傳授。

這些,他自信自己還可以輕易應付得了。

他一直不知道燕秋水的武功,竟是那麼高深莫測。

因為他不知道蕭秋水已學得了「忘情天書」。

朱俠武是穩重的人,反正他可以斷論燕狂徒已死定了,目的已達,縱犧牲一個山寨,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刻撤退——

等摸透了蕭秋水的底子,再來跟他決一死戰!

「別管我們,快追!」

燕狂徒如此喝了兩聲,一口鮮血似箭般吐了出來。

也因為燕狂徒的吐血,使蕭秋水反而決定了折回來。

燕狂徒這時已奄奄一息;他歷盡傷殘,歷遍數次盤腸大故,到了今日,終於日暮崎峨,無法再承受得起朱大天王處心積慮,又沉猛至斯的一擊。

他此刻已骨折肺碎,只憑聽覺辨識,目已不能視物。蕭秋水扶起了他,覺得他不再是那叱吒風雲的大魔頭,反而是一位可憐的老頭兒而已。

他心頭一惻,只覺燕狂徒的身子微微發著抖,他才瞥覺到風雪那麼大,這老人就趴在雪地上,他自己有一身武藝,不覺寒冷,但對於一個功力全被擊散,命在垂危的老人來說,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他掌力一催,將一般暖流,直送到燕狂徒體內。

燕狂徒緊咬的牙關,終於能張開了:

燕狂徒第一句就說:

「你沒想到我不可一世的燕狂徒是這般下場吧?」

蕭秋水無言。他年少的時候,有過各類幻想;燕狂徒已成為神話一般的人物,他萬未想到居然能在這兒為燕狂徒禦敵。

燕狂徒見他沒有作答,徑自道:「其實我早已想過了。無論你多有名,多厲害,到頭來不過是白骨一付、黃土一坯!」

燕狂徒又問:「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這裡,殺朱大天王?又為什麼要先赴臨安,阻止岳飛入京?更為什麼多管閑事,要促使少林、武當交換武功?」

蕭秋水黯然垂淚道:「因前輩關念天下安危……」

燕狂徒打斷道:「你要這樣想,也無不可,只是我的心裡,還有一件秘密,說穿了,就是要了這三件事連在一起的私心。」

蕭秋水這可不明白了。燕狂徒慘笑道:「這一切都是為了李沉舟。」

蕭秋水茫然不解:「為了李沉舟?」

燕狂徒點頭道:「因為李沉舟不姓李!」

蕭秋水更懵然了:「不姓李?」

燕狂徒又慘笑起來,血水自他迸裂的臉容溢出,他說:

「李沉舟不姓李,姓燕,燕狂徒的『燕』!」

「他就是我的兒子,我唯一的兒子!」

在這一剎那間,蕭秋水的表情就似生吞了十粒連殼雞蛋一般不可思議。

燕狂徒道:「你可以驚訝,但你不可以不信,因為這是實情。」

蕭秋水不敢置信地望向燕狂徒。只見燕狂徒艱難地又道:

「不但你不相信,連李沉舟自己也無法置信。」

蕭秋水詫聲問:「連……連李沉舟也不知道?」

燕狂徒道:「要是他知道,又怎會率領他的兄弟,推翻了我,把我趕了下來;若他不是我的兒子,憑他當時的武功,以及我那時的武功,要殺他,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權力幫」原本為燕狂徒所創,蕭秋水早在數年前已聽人說過了,但燕狂徒原來有意讓李沉舟得逞,這事委實太令人難以置信。

燕狂徒道:「我一直要你陪著我來,便是怕萬一有個不測,還有個你,把這些話告訴給李沉舟聽。這是武林中的一個秘密,除我以外,沒人知道。」

蕭秋水暗中運氣一催,就將暖流,源源送入燕狂徒體內,道:「不會的,燕前輩,以您的功力,只要調養,便會好的。」

燕狂徒道:「能不能好,你我心知肚明,我們是男子漢、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懼?你不必瞞我。」

蕭秋水低頭道:「是。」

燕狂徒又說:「我本來帶你來,是希望你作個見證,而不要動手,只要將這件秘密,帶回去告訴沉舟便了……豈知我這般不濟,反而要你相救,逐走了朱大天王,才能保住一口氣,說得這些話……」

燕狂徒苦笑一下,又說:「說也奇怪,我生平天不怕、地不怕,什麼死劫險難,全挺過來了,也不見有什麼能禁忌得了我……只是這次出擊前,總有些陰影,怕這件事從此沒人知道了——我畢竟是他爹,他畢竟是我兒子啊——所以便要帶一個武功不錯,又必須不是朱大天王或沉舟的人,而又不當我是老邪怪的人來作見證,這便選中了你……」

蕭秋水不禁問道:「你……你為何不將真相告訴李……沉舟呢?」

燕狂徒道:「因為我不是一個好父親。我生性狂羈,怎能有家室之累?自從他媽媽死後,我的武功,已修習至巔峰,若有旁騖,很容易走火入魔,便由得他自生自滅,只把一些基本上的武功教予了他,沒料他天悟過人,不但能得我真傳,還能推陳出新,自創一格,更善用人、組織,與其他名派高手,串連來伏殺我……其實這樣也好,他不知道,也就罷了。

『權力幫』在我手上,組織散亂,良莠不齊,都是些游兵散勇,能成得了什麼事……由他接掌,果爾不多久,便成天下第一大幫了……」

蕭秋水猶疑地道,「前輩是……要我通知李……燕沉舟您是他爹爹?」

燕狂徒又咯了一口血,喘息道:「你的話,說一不二,沉舟會相信你的,就算敵人,也信你的話……也為了此點,我才選了要你來。」

蕭秋水狐疑地道:「我這般說,他便會相信么?」

燕狂徒道:「他若不信,告訴他,他右腳足底有紅痣三顆,他自會相信。」燕狂徒說著,長嘆一聲:

「那時他娘還在,他還小,我還有閑心替他洗澡:他的痣若生在左足底,再加四顆,只怕早就當上皇帝了。」說著,內息陡急,一口氣幾乎喘不過來。

蕭秋水忙道:「前輩,您先歇歇再說……」

燕狂徒瞑目嘆道:「歇不了,歇不得,一歇便沒了……你也省省力氣,不必將真氣灌輸給我了。任令多大的英雄,也免不了一死,你又何必斟不破呢。」他稍微頓了一下,積聚精力又道:

「沉舟既是我的兒子,待我重傷復原后,便想到要為他做些事兒,所以才奪『天下英雄令』……他這個人,心高氣傲,而且本領也蠻不錯,若無端為他做事,他反而會不悅,所以我想替他殺了朱大天王。」

燕狂徒稍停一下,接著道:「你一定不明白何以我要殺朱大天王的了?」蕭秋水點頭,但不希望燕狂徒多說,而希望他多休息,燕狂徒卻道:

「其實很簡單,沉舟對朱大天王過於輕敵。他生平自以為從沒藐視過敵手,其實則不然,一個很自負的地方往往其實就是他最大的致命傷。沉舟雖不看低人,但他把朱大天王也看得如一般人的『高估』,但這還是,『低估』了朱大天王的份量。你看朱俠武有名他不要,幾十年來明裡寧願做個小捕頭,暗裡是長江七十二水道三十六分舵的幕後主持人,如此隱忍多年,所謀者大,不可不慎。」

蕭秋水動容道:「那麼朱大天王謀的是什麼?」

燕狂徒又咯出了一口血,喘息道:「小則是領袖武林,大至於君臨天下!」

蕭秋水變色道:「難道他想當個『兒皇帝』!」

燕狂徒道:「這又有何不可?他跟秦檜一朝一野,狼狽為奸,跟金人又有勾結,甚至跟韃子也互通聲息,要當個傀儡皇帝,也沒什麼希奇的。」

蕭秋水有些恍悟了:「那前輩上少林、武當……」

燕狂徒道:「正因發現了朱大天王的陰謀非同小可,而且這人武功也防不勝防——你瞧,連我都著了他的道兒了——便要少林、武當好好維持下去,至少具有抗拒朱大天王的實力,好教沉舟不致於孤掌難鳴。」

蕭秋水嘆道:「前輩真是一番苦心,李幫主他真應該知曉……」

燕狂徒道:「當年是我對不住他,也對不住他娘,我只顧練功,狂熱追求功名,哪曾關照過他母子倆?現在他的拜弟柳五已死,對付朱大天王,可說又少了個得力人手了。」

蕭秋水道:「前輩別擔心,沉舟兄待我也不錯,只要他不將『權力幫』變本加厲,胡作非為,我倒可鼎力相助……」

燕徒狂似有難言之隱:「有你相幫,自然是好,不過……」

蕭秋水鮮少見這武林大豪,有吞吐之言,不禁追問道:「不過什麼?」

燕狂徒道:「沉舟的個性,我是知道的,他為達到目的,不惜不擇手段,我雖狂放不羈,快意恩仇,平生無過無悔,但他比我更狠!你瞧他將我掀下『權力幫』來,便可見他的敢作敢為!但是民族大節,不可敗壞……」

蕭秋水眉心一緊,問:「什麼大節?」

燕狂徒唏噓道:「朱大天王賣國求榮,又害忠良,是為不恥;沉舟當不致如此!但他會認為岳元帥若被捕殺,可以造成他叛軍的勢力,所以一定會阻止武林同道去援岳飛,如此便是失了大節……一方面是為了岳元帥忠義過人,一方面是怕舟兒日後被人誣為殘害忠良之輩,所以我第一件事,便是攔阻岳飛返京,以免岳元帥被害,以免造成沉舟一念之差的局面。可是我在關帝廟,聽了岳元帥的一番活,我自慚小人心胸,勸也無益,只好希望岳元帥的命福兩大,看舟兒一念之間成仁取義的造化還是造孽了。」

蕭秋水呆了半晌,喃喃地重複道:「李沉舟……燕沉舟……燕沉舟……李沉舟……」

燕狂徒艱難地道:「他娘姓李。他以為自己自小沒了父親,所以跟他娘姓李。」忽又一笑道:

「我死後……武林中三大支柱,便是沉舟……朱大天王……和你……」

蕭秋水少時確有想過成為天下第一人,或武林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之夢想,而今一旦聽得這一代宗主說出來的話,卻有一陣莫名的慟哀。

他說:「我看燕……幫主,矢志抗金,不會在大節關頭,變了節操。」

燕狂徒臉上又有一抹苦澀的笑意:「他是不會。但他跟我一樣……對某些東西,還是放不開的。……他知道岳元帥死後,很容易會激發起一股力量,他先用來拖當今天子下朝,再用來抗金的……」

蕭秋水喟道:「這也不能說他是錯的……但是宋室覆亡后,又以何名目抗金?岳元帥死後,天下又有何人義勇抗金?」

燕狂徒慘笑道:「便是如此……我……我所能為他做的事,都已做了……可惜未能真箇將朱大天王殺了……可惜……可惜未能將朱大天王殺了……」

這一代狂豪,就這樣氣絕而逝。他臨死的時候,將一樣事物交給了蕭秋水,那便是「天下英雄令」。天上的雪又飄了進來,一朵一朵罩在他的鬚眉上,宛似一朵是怒,一朵是怨……

臨安府大理獄的牆頭上,忽有一人影一閃而過,幾個戍卒以為眼花,定睛看去時,卻什麼也沒有,好生納悶。

他們卻都一齊看見了,輪廓雖蠻象個人影,但人卻不可能有那麼快的速度,所以議論紛紛起來:

「咦,是什麼東西?」

「敢情是個人……」

「你奶奶的,老夏,別是昨天泡妞泡花了眼你,人可以在咱『大理獄』中來去自如么!」

「不是人,那難道是神仙……」

「不是神仙,是狐仙!」

「狐仙……」

「是晚上你一個人被窩裡涼涼兒時鑽了進來的狐仙兒呀。老莊!哈哈哈……」

「哦……哈哈哈……」那戍卒也恍悟「狐仙」的意思,陰陰地笑作一團。

他們卻不知道在這幾句談笑間,那「狐仙」已連飛越過「大理獄」的十三個關卡,抵達了大理獄的要犯重地,正匿伏在屋頂陰影中,準備全力一搏。

他們當然不知道。

這當然不是狐仙。

這人是蕭秋水。

蕭秋水自瞿塘峽返,將「第一擒拿手」項釋儒與「插翅難飛」左丘道亭救了出來,並助兩人將折斷的手骨駁上,這之後,蕭秋水就決意鬧臨安府大理牢。

牢中有岳飛!

為救將軍,義不容辭!

蕭秋水此刻手心冒汗。

從大理牢入門一直闖到此處,已經歷十三道重關險地,但都不足以攔阻他一分一毫,但是到了這裡……

他猛抬頭,這重牢的聲勢,可畏如山,可怖如魅,聳立在眼前,月光下,有他拖得長長的影子……

他知道,這兒便是近半月來,無數英雄好漢,不惜拋頭顱、灑熱血、闖進去的地方。

然而全皆伏屍在這塊曠地上!

這麼廣闊的五十丈的地方,沒有任一絲遮蔽的地方,這大牢里的前後左右、東南西北,皆是青石板地,無一點掩蓋的事物。

任何人都不能一縱十五丈。

何況那獄牆足有二十來丈高。

連蕭秋水也不能。

所以他只有被人發覺。

他被發覺的同時,身影暴露在月光下。

發現他的是獄牆上的守卒。

他們發現時,只見人影一閃。

這些戍卒都是身經百戰、千中挑一的好手,而且反應絕快、殺人如麻,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否則也不會被遣來這兒把守「大理獄」中的「天字第一牢」了!

可是他們從人影如此迅疾的一閃中,無法斷定是不是來敵。

所以他們更聚精會神地觀察,可是那「人影」,卻在月色寒光中消失了。

他們不知道蕭秋水已施展了「忘情天書」中的「月映」法,已潛至獄牆下。

然而獄牆下也有人把守。

月色照不到此地,被些陰沉的牆影遮斷了,要是牆頭上的守卒能望得到,一定會發現牆下的夥伴都倒地了。

蕭秋水更以「地勢」法潛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擊倒了他們。

然後再「壁虎游牆」,躡上獄牆上來。

他一面潛上牆來,一面暗自盤算著如何一舉擊殺數人。這些人都是高手,若一旦示警,四面八方都有援兵,如此打起來,自己脫身都甚難,何況還會打草驚蛇,以後想救岳元帥就更困難重重了……

這時只聽牆上的守兵,正在對話。

「奇怪,我剛才明明看見有個人影……」

「哪有人影,是月影罷了,這幾日來劫牢的人委實大多,咱們不免疑心生暗鬼。」一人接道。

「人哪有那麼快的輕功!」一人調侃道。

另一人笑接道:「那些來劫牢的人,還不是一一死在我們的暗器下、陷阱中,象前日來的那一伙人,全給我們騙下了刀山,刺得身上噗嗤噗嗤十六八個洞透明,一身是血……昨夜來的三個,混身淋滿了沸油,給火燒死了……前七八天最大幫的一批,整百人,不是一個一個餵了咱們的弓箭,掉進地窖去,屍體都焦爛不堪啦……哈哈哈,他們還敢來!」

「這些人可是吃了熊心豹膽,天天來劫牢,也真有不怕死的人!」另一人納悶地自語道。

蕭秋水心中暗忖,你們這班狗徒,當然不知什麼是「臨義決勇,雖死無懼」,卻使這麼多忠肝義膽的仁人俠士,喪命於此……

蕭秋水幾按捺不住,但他一念及岳飛,就硬生生壓住心頭的怒火——

無論如何,先把將軍救出來再說!

所以他悄悄地潛入。但是這大牢,儘是堅硬不可摧的大理石砌制的,而進出口都只有一道閘口,更可怕的是,這大牢里只有一個監房,座落在大牢中心,每一處都有高手把守,根本就無法混入。

蕭秋水心中猶似有一把火在燃燒著一般:大宋皇帝竟對為他立功勛績的將軍如此輕賤,而這一整座牢的千百名武林好手,為的只是監守一個「岳元帥」,好一個岳飛!

蕭秋水想到這裡,心頭熱血賁騰,心中立下誓願,說什麼也要見岳元帥一面,說什麼也要救他出來。

蕭秋水施「月映」、「地勢」、「風流」等法,借著一事一物,來逃過監守高手的耳目,愈漸進入了大牢。

可知這「天字第一牢」,鎮守的都是第一流好手中的好手,縱是昔年燕狂徒親至,在這唯一通道的嚴密監視下,也一定被發覺,只是蕭秋水所學的是「忘情天書」,他正好將十五法門的與物平齊的優點發揮出來,所以一直進入了牢中的最後三層,仍未被發現。

他有時仗著守卒手中的火把搖晃,以「火延」之勢,掩人眼目,閃入牢中,有時鐵閘不能硬闖,他便以「師教」之勢,竟隨在衛隊之後,進入牢去,儼然禁軍教頭的樣子,竟讓把守的人產生一種錯覺,而沒有喝令盤問。

但到了最後三層閘門時——過了這三層,便是岳元帥囚禁之所——他便知道少不免要硬闖了。

他一看那守閘的人,便知道這些人,都是久經磨練的一流好手,而且到了最後三道閘門,鎮守的人都十分相熟,而且並不移動更替,根本就無暇可裂、無機可趁,稍一動手,足可驚動全牢,成了前後夾攻,瓮中捉鱉——

他自己倒無所謂,怕的是失去了救岳元帥的機會!

在第三重閘口前,把守的是四個玄衣老者。這四個人紋風不動地坐在那裡,事實上,也沒有一絲風能吹得進來。這兒根本沒有人能出去,也沒有人能進來。

這四人把守在這裡,蕭秋水可以看出這四人的武功,足可令一隻蚊子都飛不進來;而這裡又無閑雜人等,連其他衛兵都沒有,根本混不進去——

這四人無疑就是江湖中人為之齒冷的秦檜手下四名近身護衛:「窮凶」、「極惡」、「歹毒」、「絕狠」四大高手。

蕭秋水此刻的武功,雖然高絕,但他自知尚未能在三招兩式內,制住這四人。

只要這四人中任一人及時示警,要救岳元帥,可謂難上加難矣。

秦檜將自己身邊的四大護衛,遣來此處監守岳飛,無疑把岳飛看得如同自己生命一般重要——即是岳飛不死,他自己便難以活命,所以才不惜置重兵於此地。

蕭秋水估量情勢,忽瞥見這石砌的圍牆背上,有一通氣小窗。

這小窗用鐵枝圍著,小得連頭也難以塞進去,更毋庸說身體了。但是蕭秋水卻大喜過望。「忘情天書」中有一十五訣,其中有「土掩」一訣,這牢里大理石堅固,無法利用,但此處因樞守前後之要塞,放開一小孔,蕭秋水就有辦法潛進去。

在這同時,十數重監獄之外,是獄監寓邪之所,屯有重兵。獄中萬一發生什麼風吹草動,便在此直接調兵,在這些官家重地之外,是一片敗垣殘瓦,然後才是民房。在這些民房的其中一間,屋已是子夜時分,但依舊點著一盞明燈。

從窗口望過去,可以看見一群人,正聚精會神的凝視桌上,桌子上有一張手繪地圖,看似圍城一般,十分繁複,其中有不少處已用硃砂紅筆打了記號。

這十幾個人,都是背負長劍,或腰纏軟劍,或手持兵器的武林中人。這些人都神色凝重,聽一個鶉衣百結的人分析地圖形勢。

這鶉衣百結的老乞丐,正是當年在長坂坡擂台下重創后影蹤沓然的丐幫幫主,「神行無影」裘無意!

而在他身旁聚精會神聽說的人,大多數是丐幫七袋、八袋的高手和武林中俠義之士,以及幾個闖蕩江湖數十年然都未知天高地厚,且有情有義的人。

這些人當中,正包括了一面聽一面挖鼻孔的鐵星月、一面聽一面剔牙縫的邱南顧、正在打瞌睡的大肚和尚、兩隻眼睛轉來轉去打量室中人的施月、顯得凶霸霸的陳見鬼,在燈光下更顯黑黃一片的李黑,還有搔著光頭頂的洪華,以及一點也聽不明白的胡福。

就是這一群人:

「金刀」胡福、「鐵頭」洪華、「鐵釘」李黑、「閻王伸手」陳見鬼、「雜鶴」施月、大肚和尚、「鐵口」邱南顧、和「屁王」鐵星月!

這一干人聚在一起,又不知道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蕭秋水躡手躡足的,不發出半聲半息地,將那鐵鑄也似的圍牆,自那一個尚不及人頭大的小孔開始,以「土掩」之法,漸漸已掘出了一個人般大的牆洞。他自己當然不須要那麼大的一個洞,但為方便岳飛的進退,便素性將洞口掘大。

然後他自己閃了進去。

這最後二重的鐵牢,竟然沒有人把守!——

當然沒有人把守了,如果有人鎮守,自己掘洞讓光透了進來,還會不被發覺么!

他所挖的地方在窗口之下,而窗口則在閘門的背面,那四個灰衣人全監守在門口前,他們以為那窗子人根本進不去,所以不必把守了。他們認為再高的武功也不能震破圍牆而不發半點聲響。

但「忘情天書」的十五法門不止是武功,而且是比武藝更精微、更高遠、更活用的東西。

蕭秋水以「土掩」辦到了這點。

他一旦掠了進去,首先發覺裡面沒有人,頗感詫異。

靠近岳飛囚禁處,反而沒有守軍,豈不奇怪?

緊接下來他就感覺到一種從未有的感覺。有一種心情,使他血液奔流加快,心臟跳動遞增……好象要去見一個極偉大的人物,現在他已看到他的倒影。

這重牢里但覺有一種陰森森的氣息,一般異風,撲面吹來,使蕭秋水提高戒備,但又不是掌風。

蕭秋水接下來便有一種感覺——這裡不安全。

蕭秋水的感覺一向正確。

他當年便是憑著這種天賦異於常人的「感覺」,躲過康氏父子在浣花劍廬和萬里橋等的劍擊,此刻他又感到昔日所感受到的殺氣!

他仍為了要見到岳飛,而不惜冒一切奇險,他試著探出步,突然之間,對面牆壁裂了開來,數十支弓弩,一齊射出厲箭來!

這剎那間,數十支箭射向蕭秋水,換著常人,根本就無法躲得開去,但是蕭秋水不但在這剎那躲開了箭矢,而且雙手如密雨一般,將射出來的箭矢都抄在手中。

箭矢是在機簧里射出來的,在如此短距離下,力道極大,蕭秋水在抄住時已泄去力道,這一共四十餘支箭,全給蕭秋水拿在手裡。

蕭秋水要接住箭矢,是因為不能讓這些箭射空而射到了牆上!

牆的另一面就是那四名灰衣高手。

驚動這四名灰衣人倒還不成大礙,而是牢中知有人劫獄,先對岳將軍不利,這是蕭秋水最忌畏的。

蕭秋水接下箭矢,但接不下機括「嗡嗡」的聲音,蕭秋冰拿住了箭,靜下來聆聽一會,那牆外的四人似無動靜,方才又踏前一步,確定安全,又迅速踏前了幾步。

就在這幾步之中,又觸發了機關:只聽「嗤嗤」連響,頂上屋樑有數十道寒星打了下來蕭秋水心念疾忖:好毒!他應變奇速,一見寒星上隱有藍芒,即除去衣衫一摟,將暗器盡皆兜住。

但這時外面的四人,也有所覺了,只聽一人道:「裡面好象……」一人即斷定道:「有人闖進來!」另一人遲疑道:「不會吧,怎闖得進去?」還有一人疾道:「進去瞧瞧再說!」

第一人又補了一句:「小心埋伏,不要自己誤踩陷阱!」第四人漫聲道:「我自會曉得,才不壽星公弔頸嫌命長哩!」

蕭秋水聽到此處,心裡一動,知道如此闖下去,必定觸發很多機關,對自己極為不利,而且萬一讓敵人察覺,有所戒備,則如何救得岳元帥,不如先將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制伏,來逼問如何進入中心牢房去路更好……

當下心意既定,已聽門外鑰匙觸鎖之聲,正要掩至門邊突然腳下轟隆隆連聲,驟然裂開一洞,蕭秋水腳下一空,他應變奇速,世所難匹,即一掌遙拍牆壁,以反挫的掌力,身形輕若薄紙,已越過深坑,如一隻壁虎般,已貼到門后。

只見深坑內是明晃晃的刀山,刀尖上隱有血跡,還有類似人體內肝臟之類的東西,蕭秋水知是一些踔厲敢死的俠士能人,中埋伏被殺的遺迹,心中一陣凄酸,又一團火直燒上心腔來。

說時遲,那時快,那扇鐵門「依呀」一聲,已被啟開,蕭秋水隨著門開而夾伏在壁與門間,四條人影,攔在門口,只聽一人道:

哦,真的有人闖了進來!

「人呢?」另一問。

「怎麼不見人?」又一人問。

「會不會是闖進去了?」最後一人問。

「要不要示警?」第一人問。

他們一邊問,一邊走了進來,他們以為有人闖了進來,但人已中伏或潛入最後一層防線去了,怎料敵人就在他們的背後……

在茅屋中那邊的分派已成定局,裘無意最後長吸了一口氣,就在他長吸一口氣,尚未呼出來之際,他的胸膛驟然龐大起來,使他看來神光熠熠,威風凜凜,不但不象個年老乞丐,反象個馳騁沙場的大將軍!

他說:「我們的計劃就這樣擬定,能闖進去的便闖進去,能混入去的便混入去,其他吸住敵人的人,便要戰到最後一刻,負責救元帥的,使得豁了出去,負責探路的,便一定要活著出去,把所探得的道記下來,方便下一趟的英雄志士,援軍要及時趕到,也要保持實力,都明白了沒有?」

大伙兒都說:「明白了。」有的說:「是。」有的說:「謝謝裘幫主。」只有一個人道:

「明白什麼?」

眾人都靜了下來,往那人望過去,那人本來正全神貫注在挖鼻孔的樂趣中,漫不經心一說,卻見眾人的眼光俱投向他來,他挖鼻孔的動作只好頓住了。這人便是鐵星月。他原本正挖得好樂,忽然叫人瞧著,總不好意思再挖下去,很覺掃興,便道:

「瞧什麼?沒見過挖金沙呀?」

有幾人便有些動怒,胡福、李黑等忙叱罵鐵星月,鐵星月卻依舊笑嘻嘻的不在乎,他除了蕭秋水外加半個梁斗外,什麼都不怕,就算玉皇大帝來,他也照樣弔兒郎當,不管什麼三災六難。幸好裘無意早已熟習這個武林豪傑的稟性,於是問:

「鐵老弟有哪點不懂?」

鐵星月張開大口一笑道:「不是不懂,而是覺得你們在浪費時間說廢話,什麼計劃攻陷,什麼撤退妙計,說什麼左翼右翼,談什麼前方後方,咱們一個月來攻了又攻,救了又救,還不是攻不進大理獄,救不出岳將軍,卻在死了這好多人!還議論個什麼勁兒!」

此言一出,眾皆大怒,七口八舌都罵起來了:「你是怕死不敢去了是吧!」「他奶奶的,怕死的就不要在這兒跟我們平起平坐!」「真沒想到潮州屁俠膽小如鼠!」「王八羔子……」等等罵個此起彼落。

卻不料越罵得凶,鐵星月越是高興,他已經好久未被人如此罵過了,聽來真是高興,眯著小眼要物色一兩個比較會罵的,日後要跟他比過誰罵得凶。

鐵星月如此說,連他的老搭擋邱南顧都覺有氣,一把揪住他道:

「如此說,你,不要跟我們去救岳元帥了?」

眾人都靜了下來,等著鐵星月的答覆。誰知鐵星月呼地跳下凳來,一手揪向邱南顧的衣領,罵道:

「你長著一張嘴,凈不說人話!我老鐵不去?那除非是改姓邱!我是不喜歡這麼一大堆計劃啦、撤退啦、後援啦、保持精力啦……要拼就去拼。」他說著反手「叭」地撕開了衣襟,敞露出毛茸茸胸膛,聲音猶似金鐵相擊,大聲道:

「只能進,不準退!我們救的是岳元帥,岳爺爺他任大守重、事上忠謹、侍親至孝、臨下明察、這樣子天大的好人,都要下地牢里,受煎熬苦楚,昏庸至斯,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既不生眼,咱們就捨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有進無退,拼了算了!」

他平時說話,總是強詞奪理,但這一番說來,凜凜大義,令人神為之奮,不敢相駁。眾人靜了一會,裘無意道:

「鐵兄弟說的是,老乞丐我指東划西,反而使大家胼手胝足,不易發揮;」他苦笑了一下又道:

「不過,鐵兄弟既知岳元帥恩深義重,這事使得慎重而行。若今日不是為岳元帥安危,不是要求照顧到眾家的犧牲是否值得,你鐵兄弟敢拚命的地方,我老乞丐絕不退後一步!」

邱南顧聽了,熱血賁騰,比鐵星還先說了:「裘幫主,你不退後,我邱鐵口也不退後!

你若戰死,我也不苟活!」

裘無意撫髯哈哈大笑,眾見這老少等慨慷激烈,都為之動容,靜默不作聲,但心底里都燃起了俠烈的火焰!只聽李黑那低沉的聲音道:

「裘老,您老人家調配有度,這是整體作戰,決不可因個人魯莽行動,而誤大事,老鐵小邱不懂事,您老別見怪,但萬萬不可亂了陣腳,否則救不到元帥,反而害了大家,萬一搞個不好,秦孽橫起心來加害岳元帥,那就糟了。」

眾人聽了,心下自是一寒,都覺有理,不禁凝肅起來,裘無意也正色道:

「我可曾生氣了?不過李兄的話,也有道理,決不可魯莽從事,害了元帥。」

胡福點點頭道:「我們大家還是遵照裘幫主的指示行事。」

眾人都說好。忽聽一人粗聲粗氣地問道:「你對裘幫主的分配都瞭然了?」

只見說話的人高大碩壯,眉須皆白,原來是「千手劍猿」藺俊龍。只聽胡福囁嚅答道:

「我……聽不懂。」

眾人都嘩然。原來胡福功夫扎得穩,全靠此人勤練,他是本著「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天」的蠻幹,而終於練得一身好本領的,但腦袋素來都比人遲鈍,藺俊龍與之相交未深,但也了解他這點,故作此問。

胡福這一答,很多人都忍俊不禁。藺俊龍又問:「不懂你又跟?」

胡福訥訥地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跟裘老幫主去救岳將軍,這件事准沒錯兒……我就跟定了。」

眾人聽他解釋,俱為這正直的人所感動。裘無意嘆道:「其實我們冒死救將軍,將軍肯不肯出來,還是殊為難料的事哩……」

此語一出,眾人又為之詫異不已。其中一人乃是湘北大豪,因慕岳飛,不情棄家來救,這人姓柴名華路,外號「急驚風」,便忍不住大聲說:

「我們不借死,毀家相救,萬一岳將軍真的不願出來,我們則如何是好?」

各人俱議論紛紛,大肚和尚道:「我看岳元帥不致於不出來吧?裡面又冷又濕又沒好東西吃,有什麼好留戀的!」

陳見鬼也不服氣地問道:「你說岳將軍可能不肯出來,那我們不是白花心機?你說這話,可有證據?」

裘無意嘆道:「以前將軍常跟我說:一日為君,終身所尊,若皇上要他死,他便不願偷生流落於江湖……」

「雜鶴」施月奇道:「你見過岳將軍……」

裘無意身旁的一位八袋弟子挺身道:「裘幫主是當年宗澤將軍的部將,當然見過岳將軍!」這說話的人雖年紀不大,但他素來說一無二,在武林中甚有地位,他就叫做「話不二說、招不過三」,姓萬,叫加之,「話不二說」是指他言而有信,「招不過三」系指他的武功厲害,在他的手下,很少人能走得過三招的,所以名為「招不過三」,若不是因他年紀太輕,早就升為丐幫十袋的長老了。

萬加之這麼一說,很多人都為之動容,失聲道:「那裘幫主是……」

「千手劍猿」藺俊龍年紀較長,猛想起當年奮勇沙場,馳騁殺敵的一人,失聲道:

「裘西門裘九將軍?」

裘無意發出一聲浩嘆,捻髯道:「正是老夫。」

這下子才明白,何以一干來救岳元帥的武林好漢,這些人各有一身絕藝,互不服人,卻都聽命於裘無意,而且也了解了裘無意何以一介布衣,而對布陣行軍之法,如此熟習;更且明白裘無意的身世,原來裘無意便是昔年宗澤手下勇將,其實傳言的所謂「怒動天顏」,不過是皇帝對忠臣排擠的遁詞而已。

裘無意道:「我在長坂坡,本就該死了,後來為一女子所救,她給了我一顆武林中人所夢寐以求的『無極先丹』,說能醫好我的傷勢,不過要我答允一個條件,就是要我加入『權力幫』,她說李沉舟很欣賞我,勸我何必固執,同樣是抗金,引丐幫加入『權力幫』也沒什麼不好,而且李沉舟日後圖謀大舉、領兵作戰時,少不了借重經驗豐富的老將軍……」

大多數的人都不知有過這一段經歷,但知「權力幫」已日漸式微,勸誘裘無意入幫,無疑如虎添翼,理所當然。裘無意繼續說了下去:

「我一聽後面的話,知李沉舟狼子野心,便表示寧死不允,後來李沉舟也來了,他很年輕,看了看我,就說:『是硬骨頭,不要難為他』便囑那紅衣姑娘喂吃了葯……」眾人聽那蓋世魔王「權力幫」的幫主竟是一個如此好商量的人,都覺奇詫;裘無意有些不好意思,自嘲一笑又說了下去:

「……那是一顆『陽極先丹』,所以吃下去,還有後果,那紅衣姑娘又指示我到丹霞山去吃『草蟲』……這條老命才算保住了。」

裘無意所說的「紅衣姑娘」,自然便是「紅鳳凰」宋明珠,她因與蕭秋水丹霞山的夙緣,而發現谷中有解丹藥之毒的「草蟲」,這些因果關係,自是裘無意所不知的了。

眾人聽得他如此說,一方面暗佩裘無意光明磊落,這般狼狽的事,他也坦然相告,一方面更欽服他豪強不屈之風骨。

「不過諸位也不用太擔心,到時候岳將軍如不肯出來,我們一齊跪地相求,誓死不走,將軍最體恤部下,生怕我們被奸賊折磨凌辱,說不定看在這份兒上,跟我們一起出大理獄來。」裘無意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道:「現在已近二更,咱們該出發了!」

裘無意的輕功高,加上李黑、胡福這一干武功較好的人,先去打前鋒,眾人都稱是。大肚和尚居然念起佛來:「阿彌陀佛,他媽的,這次不要再又徒勞無功,退了出來,那我就天天上香拜神,決不食言。」

卻聽一個聲音道:「加我一個,會不會太多?」

眾人忙抄兵器在手,紛紛準備,正要吹熄蠟燭,卻見一人,冉冉自窗前升起,雪一樣白的寬袍,卻不是東海林公子是誰?

在出征前有此強援,眾皆大喜,愉悅不已。

這時外面的雪勢,已越下越大了,四周白茫茫一片,林公子飄進來時,帶著濃濃的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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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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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雪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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