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悟魅青霜
許驚弦本以為兩人又要鬥嘴,樂得觀戰,但聽香公子出口不善,遠非平日據理力辯之態,心知不妙,看他神色陰沉,滿臉焦躁,發掌力道十足,知道這蟄居不出的生活已令他的忍耐力達到極限,即將爆發。
斗千金亦不動氣,斜睨香公子一眼:「老夫知道你呆得氣悶,莫非打一架才可消火。」
這一句猶如火上澆油,香公子暴跳而起,手按腰側刀柄:「本公子就等你這句話,有種便來吧。」他的飛鉈已毀,那間陳放兵器的石室里雖然應有盡有,卻無飛鉈,只好挑了一把厚沉的長刀防身。
斗千金卻擺手搖頭:「老夫一大把年紀,才不與你賭這口氣。何況刀劍無情,萬一老夫有個三長兩短,誰來替你打造飛鉈?」
香公子恨得牙癢:「既然惜命,就不要口放厥詞。」
斗千金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想打架容易,就與老夫的師侄切磋幾招吧。」
香公子不屑道:「他完全不是本公子的對手,不過是送死,何言切磋?」
許驚弦心頭不服,欲要開口,卻見斗千金對自己暗暗打個眼色,猜不透老人到底有何用意,強忍不語。
斗千金悠然道:「有道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習武之人一旦懈怠,武功不進則退。嘿嘿,看來香公子認定自己是無法重回江湖了,不練也罷。」
「放屁。若是本公子三招兩式要了這小子的命,老人家可莫要心疼。」
「那就算了,老夫好不容易有個師侄,可不想他壞在你手裡。」
香公子目光閃動:「也罷,反正左右無事,便讓這小子陪本公子練練。放心,本公子自會手下容情,不會害他性命。」
斗千金瞧破香公子心裡所想:「香公子是否打算假意收手不及,廢他一條胳膊,或是斷他經脈,暗地出一口惡氣?」
香公子也不否認:「那就看這小子的造化了。」
「老夫倒是相信他足有能力自保。」斗千金回頭對許驚弦吩咐道,「顯鋒劍可不能交給你,去那間石室找個趁手的兵刃吧。可要記住,萬一有何損傷,那也是技不如人,只能怪自己命苦,不可埋怨香公子。」許驚弦不知斗千金為何任香公子暗下毒手,但他心高氣傲,當然不會求敵人容情,徑去石室。
香公子反覺不解,低聲問斗千金:「你真不怕本公子對他施辣手么?」
斗千金哈哈一笑,故作神秘在香公子耳邊低聲道:「你若廢了他,下次再想發泄便去找南宮靜扉試招吧。」
香公子一怔,這才明白斗千金的用意,他在洞中這幾日憋得難受至極,比武切磋的提議正中下懷,確是不願一場拚鬥下來就失去了對手。暗忖許驚弦逃不出自己手心,不如假意放他一馬,慢慢消除其戒心,待春暖雪融脫困之時再一舉殺之。
許驚弦選了一柄長劍,由石室中出來,與香公子相隔五步相視對峙,斗千金則在一旁觀戰。
許驚弦只道香公子必會藉機下重手,擺出帷幕刀網的起手式「抱殘守缺」,靜待對方出招。御泠堂的武功一如其行事風格,先於暗處找出敵人的破綻,再伺機尋隙出擊,無論是帷幕刀網還是屈人劍法,皆以守御為重。這一式「抱殘守缺」盡得精髓,劍柄凝於胸口不動,劍刃盪起大大小小几個圈子,護住全身幾處要害。
「不對不對!」斗千金忽然上前,劈手奪下許驚弦的長劍,搖頭嘆道:「你這小子不知從哪裡學得三腳貓的功夫,不倫不類,真是辱沒門戶。」
許驚弦摸不到頭腦:「師侄何處做錯了?請師伯指正。」
斗千金哼道:「明明拿著長劍,為何要用刀招?」他深諳各式兵器施用之法,一眼就瞧出這招「抱殘守缺」乃是出於刀路。
許驚弦如實道:「師侄覺得這一式刀法防守得當,不給對方可趁之機……」
斗千金截口道:「既然是用劍,就要有用劍的樣子。招式再好,發揮不了兵器之長處,徒勞無益。」說話間手持長劍,擺出一個古怪的姿式,「看好了,這才是劍道防禦之法。」
許驚弦定睛望去,只見斗千金劍柄提至喉間,劍刃微垂,凝立如山。姿態雖是穩若磐石,但劍刃高舉,下盤全是破綻。
斗千金道:「你以劍施刀法,卻全然忘了劍與刀的不同。刀身厚重,盡可擋住對方重擊,但劍身輕薄,乃是最弱的一環,忌以之硬接,反倒是劍柄堅固,可用來護住喉頭面門……」
香公子不耐煩道:「要打便打,你當本公子是陪練么?何況老人家這一式也未見高明,若強攻左脅,又該如何防禦?」
斗千金一劍在手,神情傲然:「劍本就不是用來防禦的。你若攻老夫左脅,必將先踏右腳,這一劍便會釘在你的足上。」
香公子冷笑:「那也要看老人家是否有足夠快的出劍速度。」
斗千金點頭道:「這一句算是說到要害了。用劍之道,最講究速度,火候不足,縱有名劍在手,亦如廢鐵。刀勝於力,而劍只勝於快。真正的劍客決不會花時間去研習如何防禦,而是著重於搶先進攻。這並非戰略上的要求,而是劍本身的特性所決定的。所謂劍招,或是引敵露出破綻的誘餌,或是聲東擊西的幌子,關鍵是你能不能讓你的劍在恰當的時間出現在恰當的位置。真正的劍法便只有刺中敵人身體的那迅捷一擊。」
香公子擊掌而贊:「想不到老人家不但可鑄兵,居然還是一名劍學大師。」神情里已多了一分敬重。
江湖上使劍者何止萬千,每一門劍派皆有其獨門研究,但能像斗千金這般寥寥數語便把劍道說得如此透徹,確不多見。
斗千金將長劍遞於許驚弦:「記住老夫的話,不要辜負你的劍!」
香公子悶了幾日,被斗千金一席話說得技癢難耐,不等許驚弦擺好架式,搶先攻來。許驚弦不再以劍做刀,老老實實地以屈人劍法相抗,偶爾夾雜幾式許漠洋傳給他的嘯天劍法。許驚弦氣惱香公子瞧不起自己,並不採用游斗之術,而是扎穩馬步緊守原地,不過他雖是謹記斗千金之言,但在香公子狂風暴雨般的進攻之下,莫說伺機反擊,勉強防禦都是岌岌可危,更談不上發揮長劍快速攻擊之利。
幸好香公子失了飛鉈,並不完全適應手中長刀,而許驚弦雖是內力不足,但防禦時自然運用出蒙泊國師殘留的真氣,雖處下風,卻也並非香公子所言三招兩式便能擊潰。直斗到第十二招時,香公子長刀反撩,划中了許驚弦左臂,頓時鮮血淋漓。
其實香公子這一刀本可直接卸下許驚弦的左臂,但最後關頭手腕收力,刀鋒忽抬,僅僅削去了一小片皮肉。
斗千金瞧得清楚,知道香公子手下容情,暗喜得計,大叫一聲:「且住,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香公子一臉不快:「本公子筋骨都沒有松活開,如何能停?」
斗千金笑道:「這小子武功太弱了,莫說是你,老夫也極不滿意。且待老夫好好調教一番,明日再與你爭個高下。」
香公子不由失笑:「臨陣磨槍,又能有多大用處?」
「嘿嘿,明師之下必有高徒,包管下次讓你大吃一驚。」
香公子對許驚弦譏諷道:「那日在山腳下,你東逃西竄倒還能多撐幾招,希望明日能放聰明些,也好替本公子助興。」
許驚弦不睬香公子的冷嘲熱諷,默然包紮傷口,暗恨自己武功不濟。
斗千金大手一揮:「管教徒弟的事就不勞香公子操心了,你若想偷聽本門秘學,便厚著臉皮留下吧。」
「胡說八道,誰稀罕聽你誤人子弟之言。」香公子氣沖沖地轉身離去。
斗千金盯住許驚弦,正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最揎長的武器。若讓你挑選一樣最喜歡的兵刃,你會選什麼?」
「是否我選擇任何兵器,師伯皆可傳授相應的使用訣竅?」
「唔,看來你只是由義父代四兩師兄傳業,對本門之事並不了解,只知有《鑄兵神錄〉,卻不知有《用兵神錄》。」
「《用兵神錄》?那是什麼?」
「天下門派,各有所長,唯有本門弟子精於百兵。欲善其利,方善其器,懂其用而通其理,通其理方鑄良器。只知鑄兵而不知用兵,豈非本末倒置?又怎算得上是兵甲傳人?」
原來兵甲派的秘笈除了《鑄兵神錄》之外,另有一本《用兵神錄》。《鑄兵神錄》遍述天下各式兵刃之性能,《用兵神錄》則相應地分析施用之法。江湖上的普通門派對兵器的研究著重於招式,而兵甲派卻從兵器本身的形狀、重量、質地等角度出發,另闢機杼,創出獨特運用之法。那一日斗千金在土堡前先後換了十餘種兵刃,皆可運用自如,並非他對每種兵器都浸淫數年,而是因為兵甲傳人掌握了每種兵器的基本屬性,對其性能了如指拿,所以才能盡展百兵所長。聽了斗千金對兵甲派武學的解釋,許驚弦垂頭思索。如果天下兵器任由挑選,他的第一選擇自然是弓,但隨之想到了死去的暗器王林青,不禁黯然神傷,終於抬首道:「我選劍!」
斗千金沉聲發問:「那你可知用劍之最高境界是什麼?」
「典非是人劍合一?」
斗千金口吻不屑:「所謂人劍合一,不過是騙人的鬼話,人就是人,劍就是劍。那些自詡人劍合一的傢伙,要麼胡吹大氣,要麼就是無力掌控神兵,反受其制,是為劍奴也。」
許驚弦聞言一震,斗千金之語可謂是對劍道的全盤顛覆,若傳於江湖之上,必被任何一家劍派視為大逆不道。不過許驚弦天性中不乏叛逆,這番話倒頗合心意,恭敬道:「還請師伯指教。」
斗千金接過長劍:「關於劍的各種要訣之中,唯有一句還算有幾分道理,就是——劍在人在」。
許驚弦茫然,這一句話似乎與用劍之法無關,不知斗千金何故如此說。「老夫所說的可不是『劍在人在,劍斷人亡』之意,必須完全從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這四個宇。」斗千金一頓,手撫劍鋒,緩緩道:「劍道之真諦,是把劍視為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同伴。任何時刻,無論是單打獨鬥或是身陷重圍,只要一劍在手,你都不是孤軍奮戰。你不但要保護自己的同伴,甚至還應該以自己的身體為誘餌,引開敵人的注意力,好讓你的同伴尋機插入對方的心臟!如此,方算是盡展劍之所長。」
許驚弦如夢方醒,大有領悟。他用了幾年的劍,卻從未想過這個通理,直到此刻聽了斗千金一番話,茅塞頓幵:「怪不得師伯說天下只有一招劍法:那是因為劍本身就知道何時才是制敵的最佳時機,只要順合劍意,因勢而就即可,無須以劍招去限制劍之靈識。」
斗千金滿意一笑:「不錯不銷,你根基雖差,但資質卻是上佳,牾性猶強,稍加點撥便可舉一反三。」忽又話音一轉,「但你可知方才為何不過十幾招,便敗在香公子手下?」
許驚弦手按肩膀傷口,劇痛令他鬥志昂揚:「師伯放心,明日必不會如此不堪一擊。」
斗千金搖頭道:「你若時刻惦記著老夫的話,反而束手束腳,不能盡情發揮,只會敗得更慘。」「那我應該如何?」
斗千金忽轉開話題:「明日之戰,不許用劍。不妨以刀對刀,但有一個條件,老夫要你在十招之內讓自己的刀被香公子擊斷。」
許驚弦愕然,全不解斗千金之意。斗千金嘿嘿一笑:「這個任務可不是那麼容易完成,你體內真氣運行古怪,進攻雖然無力,防禦時卻不在香公子之下,他掌中所持並非寶刃,難以純用內力震斷你的刀。你欲斷刀而敗,還須知道刀之弱點。刀身厚沉,能抗重擊,刀頭三分最強,刀脊七分卻是力道難及之處,只有用你的最弱處硬持對方最強處,方可成功…??」
許驚弦心有所悟∶「欲用好劍,就先要了解其餘兵刃的強弱。」
「說得好。老夫果然沒有看走眼,你能在剎那間明白老夫的用意,如此天賦,本派振興有望啊。」斗千金點頭讚許道,「香公子受老夫言語相激,不會輕易下毒手相害於你,但若發現你對他有足夠的威脅時,就未必會手下容情了,斷刀之舉一來幫助你了解刀之性能,二來釋其疑心,嘿嘿,至於第三個用意嘛,讓老夫先賣個關子。」當下斗千金對許驚弦詳細講述用刀之竅要,不時下場親身示範,一老一少沉浸其中,不知不覺便過了幾個時辰。
對於許驚弦來說,若依照傳統武學的修習方法,招術再精妙。但沒有本身內力相輔,終難達至巔峰。如今聽了斗千金的話,頓覺脫胎換骨,天地嶄新,以兵器之利彌補內力的不足,雖走偏鋒,卻不失一法。
自從四年前在鳴佩峰中被景成像借治傷之機廢去丹田后,許驚弦的面前第一次出現了一條通往絕頂高手的道路。
與江湖上歷代武學宗師的修業相比,這也是一條密密布荊棘,悖逆而行的道路,或許許驚弦終其一生亦難以大成,但至少他的心中已充滿了希望。當晚許驚弦睡在床上,還在心頭細細琢磨,期盼著與香公子明日的再度交手。
第二日香公子如約前來,許驚弦依斗千金所言,換了一把長刀對戰。經昨日被斗千金點醒,他對武道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信心亦勝往日百倍。不過香公子身經百戰,絕非易與之輩,許驚弦雖有藏拙之心,卻被逼得盡展全力,拆到第十五招,方才尋到機會以自家刀脊力弱之處硬抗香公子的刀鋒,一聲脆響,長刀應聲而折。而許驚弦的脅下亦受了香公子一撞,痛人骨髓。
斗千金跳人場中,檢起斷刀,惋惜而嘆∶「兵甲傳人最忌損毀兵刃,這小子真是不爭氣。今日就到這裡吧,待老夫晚上調教后,明日再戰。」鄭重其事地捧著斷刃,轉身回房。許驚弦故意做出唯諾之態,暗地猜想斗千金故意藏起斷刃的意圖,卻毫無頭緒。
香公子本對許驚弦斷刀之舉隱有懷疑,聽斗千金裝腔作勢的幾句話,倒也去了疑心。他見許驚弦欲要離去,心有不甘∶「小子,方才本公子―招『月下敬酒』虛罩左胸,實攻小腿,你應該轉步右進,然後反身旋擊才對,怎可力拚?那一刀本公子若再加一分力道,足可令你血濺五步。」
許供弦萬萬想不到香公子承擔起了教誨武功之責,強忍笑意:「香公子指教的是,今日好歹多撐了三招,明日再與你打過。」亦回房而去。香公子大不過癮,悵立良久,重重一掌拍在洞口岩石上。
斗千金靖立石室之中,手中持著一桿長槍:「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此專為槍而言,長槍一旦舞開了勢,威力罩及周身八尺,但若被敵人攻攻入身側,貼體肉搏,便完全失了效用。槍之最強處在於槍尖,戳、撩、格、剌,快如閃電,迅疾如風;而槍之弱點在於槍柄近手三尺處,最難發力,又易被敵沿槍滑下截指斷腕,想必老夫不必教你明日應該怎麼做了吧?」
許驚弦尚是第一次使用長槍,但有斗千金這個兵器的大行家在旁,不多時時便已掌握施槍之訣竅,足足練了兩三個吋辰方才停手。
許諒弦注意到那斷刀已被斗千金藏了起來,忍不住發問道:「不知師伯留著那截斷刃有何用處?」
斗千金顧左右而言他∶「你還是好好想著明天怎麼對付香公子吧。」
許驚弦再度與香公子交手,才拆到第十一招,長槍被香公子砍斷,不過一次許驚弦見機得快,倒沒有受傷。
香公子傲然道∶「怎麼比起昨日又少拆了四招,看來老人家雖是名師,吳少俠卻未必是高徒。」
斗千金收起槍頭,皺眉長嘆∶「用長槍對付香公子的刀法未必有效,且待老夫再想個法子,小子隨我來。」許驚弦答應一聲,垂頭喪氣隨斗千金回房。
香公子本想要開口挽留,但兩人說走就走,只得徒呼奈何。暗想那小子雖不堪一擊,但無論用刀、使槍皆是法度森嚴,極得精髄,與之過招頗有趣味,自己是否應垓多留幾分力,好讓他多支撐幾招?
石室內,斗千金卻笑眯眯地對許驚弦道∶「今日十一招斷槍,大有進步,但你若是越打越弱,只怕香公子失了興緻,明日爭取拼到二十招……」
隔日再戰,許驚弦又換了一對歡鉤。鉤路彎折詭異,皆以弧線進擊。直拆到第二十七招,方才被香公子一刀斷去鉤頭。
香公子暗暗稱奇,口中卻硬∶「今日玩得還箅盡興,希望明日不要又退步了。」這一次他倒是主動先行離開。
第二曰香公子在洞廳中等候不及,拍門喚出許驚弦。卻見他左手持著一支蛾眉短剌,右手卻是一面大盾牌。
香公子大奇,這兩種兵器一個點短剌險、一個直砸橫擋,路數全然不同,也不知如何才能配合得當。運手時有意放緩招式,細觀其中變化,拼到三十餘招,方才重重一刀擊碎盾牌。
如此幾天下來,許驚弦手中奇兵異刃層出不窮,香公子亦斗得興趣盎然。許諒弦自習武以來,大多是與同門切磋,直到此時方才真正有機會經歷實戰,不但逐漸掌握了各種兵器的性能,本身的武功亦是突飛猛進。
許驚弦天賦過人,斗千金對他盡傳所學,毫不藏私,香公子來了興緻亦會指點他兒句,雷鷹扶搖則盡心照顧主人,不時捕來些野味,而南宮靜扉對比武全無興趣,就只是負責四人毎日的伙食,儼然成了他們的仆佣。洞中日子裡然艱苦,卻並不難熬。
光陰如梭,許驚弦與香公子每日比武較技,不知不覺就是一個多月,期間香公子的刀路盡數被許驚弦掌握,也換了長劍、重斧、繩鏢等兵器,雙方各展其能,斗得不亦樂乎。到了最後,香公子不得不施出七八成的功力,方可勉強制住許驚弦。雖然覺得得許驚弦武功進展太快,如此下去必成隱患,但他身為嗜武之殺手,眼看著各式兵器千變萬化,實是興奮得難以自待,反倒越發捨不得毀掉這個難得的對手。
算來再過幾天便至新年,滿山冰雪依然全無融化的痕迹,幸好山洞中存糧尚足,暫無斷炊之憂。這一日清晨,斗千金忽給許驚弦遞來一柄長劍:「各種兵器的性能你已大致掌握,今日起可以重新用劍了。」
許驚弦持劍在手,頓生感悟。他這一個多月中雖然不碰長劍,但斗千金所傳的施劍要訣卻時刻未忘,在使用各式兵刃的過程中仍不斷思索著,如今任何兵器的強弱皆瞭然於胸,更覺掌中長劍得心應手,信心倍增。
香公子早已迫不及待,拿著一柄開山大斧在石廳內相候。見許驚弦到來也不多言,使一招力劈華山,大斧往許驚弦當頭劈去。許驚弦見香公子跨步前左肩微動,已知他以斧招為誘,暗伏足踢自己右脅的后著,提前向左跨出一步,長劍搭上斧桿,順勢滑下往香公子手上削去……
前些日子兩人過招時,許驚弦縱有眩人眼目的各式奇門兵刃,卻僅通其理而不僅其招,只能著重於防禦,此刻一劍在手,精、神、氣皆與往日大異,眉宇間更是隱露一份自信,宛若脫胎換骨。
香公子不料許驚弦甫一動手便大膽搶攻,不由微「噫」—聲。斧桿乃是施力不及之處,輕靈的長劍瞬間貼至,只怕未沾許驚弦之身,手指已先被斬斷。香公子力貫千鈞的一斧無以為繼,中途便急急收住。
許飯弦搶了先機,腳步前弓后曲,長劍先沉再挑,趁勢往香公子左腿刺來。香公子面容一冷,凝目長劍來勢,集氣在胸,斧滯於腰,蓄勢劈下。許驚弦知道一旦招數用老,長劍便會被香公子斬斷,只得收劍轉攻對方肩頭,香公子大喝一聲,不等許驚弦變招,大斧已掃向他的下盤……
兩人越斗越烈,奇招互見。如果單憑劍法的精微巧妙,招數的靈動迅快,許驚弦或可與香公子一較長短,但論到功力深厚與對敵經驗,則遠不及香公子的老辣沉穩。他本以為換了長劍,縱然不敵香公子,至不濟也可多支撐幾招,誰知才不過十餘招,就已完全處於下風,武功似乎不進反退,心頭焦躁之下更是亂了章法。跌遇險招。若非身懷「陰陽推骨術」提前洞察香公子的意圖,只怕早已不支落敗。
斗千金一旁道∶「傻小子給老夫記住:無論憤怒還是煩躁,悲傷還是興奮,都不要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你的劍。」
許憤弦聞言一凜,在激斗中冷靜下來。誠如斗千金所言,要把劍視為自己的同伴與戰友,決不應該用劍招去加以限制。自己實力在香公子之下,貿然搶攻只會欲速則不達。當下他儘力少用劈、刺、點、掛等進擊之術,全力發揮出長劍撩、格、截、攪等要訣,不再墨守成規於各種招法,只是謹記劍訣,憑著本能的應變抵擋香公子的攻勢,雖仍是攻少守多,卻已漸漸站穩腳跟。香公子儘管表面上大佔上風,但許驚弦以陰陽推骨術料敵先知,守得固若金湯,拆了近百招,亦是難解難分之局。
酣戰中許驚弦心境澄澈,越發自信,忽假意一個踉蹌,劍法稍亂。
香公子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許驚弦左脅下現出一絲破綻,跨前半步,大斧橫掃;斧至中途,許驚弦已然擰身護住左脅,咽喉處卻門戶大開;香公子改平掃為斜擊,許驚弦急急矮身避開,可手忙腳亂中竟將後腦要害暴露在香公子面前,香公子更不遲疑,左手駢指如劍,刺向許驚弦天靈;但這—指將發欲發之際,許驚弦又似已覺察到危機,飄身疾退,不過這一退雖然讓開腦後,但右腿已稍滯了半步……
完全出於習武者的本能,香公子揮斧朝許驚弦右腿劈去。一斧出手,才發覺幾經變化后,雙方已再無餘力變招。香公子料知許驚弦已無法閃過這劈腿一斧,不免心頭略悔,實不願就此毀了對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見許驚弦僅以左足撐地,幾乎全身貼地轉個圈子,驀然斜飛而起,令香公子自忖必中的一斧落在空處。與此同時,許驚弦手中長劍微微一側,直刺向香公子胸口膻中大穴。這一刺並沒有什麼精妙的變化,卻是許驚弦蓄勢已久的一招,出手凌厲猛悍至極。
香公子大驚,根本未想到許驚弦此刻還有餘力變招,從全不可能的情況下反守為攻,倒是他自己身法用老,全無閃避的餘地。香公子畢竟身經百戰,值此生死關頭激出急智,大斧重擊於地,借反彈之力一個筋斗翻出,好歹避開這穿胸一劍。但覺背心一緊,已重重撞在山壁上,他這一躍拼出全力,又逆勢而為,體內真氣一陣紊亂,五臟六腑彷彿都被撞得離了位。而許驚弦的長劍已緊隨而至,看那勢道,這一劍必將香公子釘在山壁上!
香公子暗嘆一聲,閉目待死。卻聽到劍風嗚嗚響過,喉間涼意颯然,緩緩睜眼看去,只見長釗凝在喉頭寸許前。許驚弦目視著拿中長劍,眼裡閃爍著難以置信的驚喜。
這幾下交手,當真是兔起鶺落,迅捷無比,開始還是許驚弦盡落下風,但頃刻間便反客為主,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就連在一旁觀戰的斗千金亦驚得目瞪口呆。
許驚弦笑嘻嘻地道∶「香公子一時失手,我們再來比過吧。」收回長劍。
香公子驚魂未定,臉色木然不露半分喜怒,凝神回想兩人方才動手的情,驚怖莫名。依許驚弦最後關頭留力變招而推測,一開始他在左肋現出破綻時就已布下陷阱,直經過五六個變化后,方才突施辣手。大凡誘招,最多不過虛晃兩三式,不然稍有閃失極易受敵所制,像這般連續誘敵的武功實是有悖常理,前所未聞。自己固然稍有輕敵之念,但許驚弦最後數招防禦、誘敵、攻擊—氣呵成,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除非他在動手過招瞬息萬變之際早已算計好這一切,預判出自己的招數與心理狀態的變化……
若當真如此,這個少年的武功尚在其次,算路之深遠、心計之鎮密才可謂是絕世無雙!
香公子越想越是心驚,冷哼一聲,棄斧於地,轉頭離去。
斗千金亦生同感,怔怔望著許驚弦,長嘆一聲∶「老夫孤陋寡聞。竟看不出你用的是什麼武功?」
許驚弦豪然一笑,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未想到,「奕天訣」牛刀小試,竟會有如此驚人的效果。
斗千金聽罷許驚弦細細講述四年前在鳴佩峰與愚大師共同參悟奕天訣之事,搖頭而嘆∶「你方才為何不一劍刺死香公子?」
「嘻喀,我也捨不得殺了他啊,不然到哪裡找試招之人?」
斗千金面上隱有憂色,望著洞外的天空,喃哺道∶「看樣子又會有暴風雪了。」再也不發一語,似乎懷有極重的心事。
許驚弦知道自己只是趁香公子一念輕敵僥倖取勝,盼著他再來比斗,然而一直等到傍晚,香公子亦未現身。
洞外密雲集聚,風暴突襲而至,斗千金不勝寒力,急咳出幾縷血絲,他口稱可能染上傷寒,不顧許驚弦的反對,整夜把自己一人關在石室中。
許驚弦雖然擔心斗千金的病情,卻拗不過老人,只好獨坐於洞口守夜。他望著洞外肆虐的風雪,心頭卻是一片沉靜,回想日間與香公子過招的情形,對自己的武功第一次擁有了強烈的自倌。
第二日香公子意外地沒有來比武,只有南宮靜扉如往日一般送來食物,斗千金仍是執意不見外人,僅將石門開了一線以便送入食物。許驚弦注意到甫宮靜扉神情狡黠,似乎在打著什麼壞主意,但他只顧挂念斗千金的病情,並未放在心上。
半夜時分,斗千金忽悄然走出石室。許驚弦見他面色紅潤如昔,並無病重之色,只道病已痊癒,正要關切幾句,斗千金卻以指按唇,擺出噓聲之勢,放低聲線道:「且隨我來。」許驚弦心頭大寬,瞧出斗千金只是故意裝病瞞過香公子與南宮靜扉,卻仍猜不透他意欲如何。
入得石室中,斗千金神秘一笑,將一物塞到許驚弦手上,卻是一雙樣式古怪的鐵鞋。那鐵鞋競全是以折斷的兵刃拼制而成,鞋跟是鐵鉤,鞋尖是槍頭,鞋供是半截刀劍,鞋底則是盾牌的碎片……各式兵器的碎片緊湊拼接,天衣無縫,不施焊接卻堅固無比,可謂是物盡其用,天底下恐怕唯有兵甲傳人的妙手才能製成如此巧奪天工之作。
許驚弦大喜,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斗千金收集那些折斷兵器的用意,有了這樣一雙鐵鞋,稍有武功之人皆可憑此登壁攀崖脫困而出。
「你昨日比武勝了香公子,雖只是出於燒幸,但老夫算準了香公子唯恐養虎成患,下次與你比武時定然決不留情,所以才不得不裝病連夜趕製出這雙鐵鞋,以助你脫此劫難。」
許驚弦奇道:「既然師伯早就想好了離開的對策,何不早些行動?」
斗千金拍拍許驚弦的肩膀,輕嘆道:「老夫無親無故,一生漂泊,與你在這山洞裡相處這段時光,方才體會到些許天倫之樂,所以雖明知與敵相伴頗多兇險,卻仍是有些捨不得……唉,若非情勢急迫,實不願就此分別。」
許驚弦聽斗千金流露真情,誠心道∶「出洞之後,師侄願陪伴師伯終老。」
斗千金淡淡一笑∶「老夫瞧得出你絕非池中之物,豈會以此殘軀拖累於你?所以只做了一雙鐵鞋,你走了之後,香公子必不會甘休,老夫便留在山洞與他們周旋。」
許驚弦一臉堅決,搖首道:「師伯若不走,我也不走。」
斗千金正色道:「傻孩子,老夫早說過自己病痛纏身,生無可戀,唯求能達成平生三願。只要你日後不辜負老夫厚望,將兵甲一派發揚光大,雖死亦無憾矣!」說罷斗千金解下顯鋒劍,遞與許驚弦。
許驚弦豈願獨自逃離,只是不肯。斗千金瞪眼道:「亊不宜遲,以免生變,難道你非要逼得老夫當場自刎么?」
許驚弦正要再勸說,石門一聲大震,從中裂開。香公子面沉如霜,手持一柄長刀,殺氣騰騰端立於門口,寒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誰都不要走了。」
原來香公子昨日比武輸給了許驚弦,心頭已生殺機。但他知道許驚弦武功進步神速,又有斗千金相助,若是正面對戰,縱能敵得住兩人,亦不免大費周折。他本想趁斗千金突發重病之際殺了許驚弦,但又恐斗千金詐病,便欲假借探病之機窺探,不料卻意外地聽到了斗千金與許驚弦的一番對話,當即按捺不住破門而入。
看到香公子的突然現身,斗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來得正好,老夫新制了這雙鐵鞋,足可救大家脫閑,你且來看看……」斗千金畢竟江湖經驗豐富,雖然方才一時情緒激動失察於敵人的到來,但猜想香公子未必聽到全部對話,口中假意試探,手中執著鐵鞋,暗集內力朝香公子行去。
香公子凝於門邊不動,提掌於胸,刀鋒指向斗千金,冷冷道:「老人家敬請停步。若是不想本公子出手,立刻將手中鐵鞋放於地上。」
斗千金與許驚弦對視一眼,心知香公子穩守於門口要衝,房內狹窄轉動不便,兩人合力亦未必能突破其防線,這種情形下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斗千金依言將鐵鞋放於地上:「呵呵,那就請香公子先穿上這雙鐵鞋吧,若能上得崖頂,再尋根長藤將鐵鞋放下來便可……」言罷反倒退幵幾步,似是全無敵意,只等香公子試鞋。
香公子聞言一怔,他生性多疑,見斗千金如此行亊更生猜忌,暗忖莫非這鐵鞋中另有機關,看似結實卻未必能承得起體重,如果自己攀至一半落入山下積雪中,豈不正中其計?又看到斗千金全無病態,許驚弦在一旁虎視眈眈,當場反目亦未必有勝算。放軟口氣道∶「雖然老人家已有脫閑之計,但是這先後次序還需要好好商榷一下。」
正如斗千金先前所說,四人共處危境尚可安然相處,而如今到了解困之時,便是圖窮匕見之際。香公子雖懷疑那雙鐵鞋中有古怪,卻也不肯由斗千金或許驚弦先上到山頂,一旦被對方居高臨下突施殺手,再難扳回均勢。
斗千金哈哈一笑∶「大家同舟共濟,自當彼此信任。那就由我這個師侄先行一步,香公子若是不放心,不妨先點老夫的穴道。」
香公子有所意動,許驚弦卻瞧出斗千金心懷死志,不惜性命只求令自己脫瞼,搖頭道:「晚輩何敢僭越,還是請師伯先走。」
斗千金嘆道:「老夫人老體衰,唯恐有個閃失,這個探路先鋒是做不了啦。」
許驚弦道∶「鐵鞋是師伯所制,當知其性能,還是讓師侄斷後吧。」
兩人皆搶著由自己留下做人質,而把逃生的希望交給對方。香公子皺眉道:「且慢,你們誰也不必爭。南宮先生不通武功,就讓他先試穿鐵鞋,我等也好有個接應……」
兩人知道香公子已然生疑,無奈之下只好先從其言,見機行亊。
還不等香公子開口召喚,南宮靜扉已從門外閃入房中臉賠笑道:「原來諸位已有了脫困之計,再過兩日就是新春佳節,可謂是雙喜臨門,大家可要好好慶祝一番。」
南宮靜扉的出現令氣氛為之一緩,香公子道:「南宮兄說得也是,現在半夜三更,也不必急於出洞,大家何不暫時化敵為友,天明出洞后再說。」
南宮靜扉正色道:「香公子此言稍有偏頗。我等共處近兩個月,亦算是患難之交,何來化敵為友之說?好歹在下亦是此地的主人,但請諸位給個面子做個和事佬,無論以前有何恩怨,出洞后皆一筆勾銷吧。」
香公子哈哈一笑:「好,但從南宮兄之言,出洞之後大家各奔東西,決不糾結,老人家意下如何?」
斗千金知道香公子與南宮靜扉一唱一和,只求此刻穩住自己,一旦出洞后多半就會發難。且不論他二人於此相會有何陰謀,單憑香公子曾被許驚弦所救,又敗於他手,便有足夠的理由殺人滅口。他感於許驚弦方才不肯獨自進生,早已暗暗打定主意,屆時縱然拼得與香公子同歸於盡,亦要救出這個重情重義的少年。
斗千金老而彌辣,雖信不過香公子,卻知此際反目不智,輕撫雙掌:「香公子雖是殺手,老夫卻看得出你乃是信守承諾、一言九鼎之士。可藉此地無酒,不然必要好你一杯。」
香公子如何聽不出斗千金話中的嘲諷之意,正欲開口反譏,南宮靜扉笑著接過話題:「老爺子不說我倒忘了,那日在老堂主的靈堂中發現了一壇老酒。嘿嘿,我一時貪心,便未告訴諸位,自己偷偷藏於隱蔽處,既然天明就可出洞,這便拿來與大夥共享……」
斗千金與香公子這些日子不碰酒水,嘴裡寡淡無味,一聽還藏有好酒,皆是雙目一亮,顧不得鬥嘴,只催促南宮靜扉去拿酒。
過不多時,南宮靜扉捧來一壇酒,又拿了四隻酒杯放於石桌上。酒罈不大,大概只有十餘斤的分量,卻被紅布層層包裹著,顯得十分鄭重。酒香從他懷中隱隱飄來,綿軟醇厚,當是窖藏多年的好酒。
南宮靜扉長嘆一口氣:「記得五年前少堂主為了拜祭老堂主,特意從江南帶來了這一壇七十年的女兒紅。睹物思人,也不知少堂主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說著話兒一面緩緩解開紅布,又細細擦去酒罈沾上的泥土,露出壇身鏤刻的花紋。單看那些製作精細的花紋,已可推知此酒必非凡品。
斗千金與香公子聞到酒香,早已按捺不住,若非見到南宮靜扉神情凝重懷想往事,定會搶過酒罈痛飲—番。
紅布解開后,南宮靜扉忽舉壇對天,口中低聲祝禱:「但請老堂主在天之靈護佑門下。」許驚弦並不嗜酒,不似斗千金與香公子那般心急,反倒隱隱覺得一向低調行事的南宮靜扉如此做作,似乎別有用心。
南宮靜扉說罷,側壇倒酒。許驚弦胸口驀然一震,已望見壇口邊以墨筆勾勒出的圖形,正是在無名土堡中棺木上所見的那一道古怪花紋。
那道花紋人目的剎那間,斗千金與香公子皆是一怔,眼中泛起茫然與迷惑之色。南宮靜扉舉杯道:「在下先敬三位一杯,恭祝三位日後富貴榮華,前程似錦。」舉杯做飲酒狀,卻只是端杯於唇邊,淺沾而止。
許驚弦將南宮靜扉的舉止瞧得清楚,回想方才酒未開封前已聞到濃郁酒香,再對應其蹊蹺行為,心頭雪亮,已推知酒中必有古怪……許驚弦尚未拿定主意是否應該當場揭穿他,卻見斗千金與香公子已急不可待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根本不及阻止。
許驚弦心念電轉,斗千金與香公子並非初出道的雛兒,就算嗜酒如命亦會小心謹慎,怎會看不出南宮靜扉這一番惺惺作態?多半是被那道古怪的花紋惑住了心神,才會如此不加防備。幸好自己曾數度見過那花紋,不然恐怕也會著了道兒。他知道斗千金與香公子江湖經驗極其豐富,酒中蘊毒沾唇即知,由此推測南宮靜扉若有異心,極有可能是借取酒之際暗中下了無色無味的「惜君歡」……南宮靜扉武功低微並不足懼,倒不如將計就計,看看對方到底有何陰謀?
許驚弦想到這裡,亦雙手捧杯痛飲,暗中卻借著左手的掩護,將一杯酒盡數倒潑人袖口中,隨即以袖抹唇,口中還故意大叫一聲:「好酒,好酒。」
南宮靜扉見三人飲下杯中酒,眼中閃過一絲得色,復又斟滿酒杯,再要勸飲。忽聽香公子厲聲道:「你在搞什麼鬼?」香公子武功最高,雖受那花紋蠱惑,但隨即清醒過來,大感不妥。
南宮靜扉一臉驚訝:「香公子何出此言?」面上雖裝做無辜,腳下卻不由退開兩步,半藏於石門之後,一付做賊心虛之模樣。
斗千金亦察到異常,本欲上前欄下南宮靜扉,卻覺腦中昏眩,一股倦意泛遍全身,懶洋洋地提不起一絲勁力,眼角餘光瞅見香公子也是手撫額頭,動作遲緩,顯然也中了毒。
香公子勉力邁出兩步,隨即右足一軟,半跪於地,拚命眨著眼皮,努力想保持清醒。手中長刀才舉起一半,便已咣當落地。斗千金手扶石桌,身體卻慢慢朝下滑去。
著此情形,許驚弦已確信酒中下了「惜君歡」無疑,雖是暗驚藥效來得如此之快,但至少暫時不必擔心斗千金毒發喪命。他亦裝作頭昏的模樣,哎呀一聲軟倒在桌下,眯起雙眼觀察南宮靜扉的行動。
南宮靜扉狩笑道:「你們平日對我呼來喝去,可想到也會有今天?」上前推一把香公子,香公子應手而倒,眼神無奈而憤怒。
南宮靜扉先取下斗千金腰間的顯鋒劍,再把那雙鐵鞋取在手裡細細現看,嘖嘖稱奇。許驚弦如今對自己武功頗具信心,任他寶劍在手亦不畏懼,耐著性子靜觀其變。
南宮靜扉喃喃道:「這老兒倒有些本事,實是不忍一刀殺了,須得想個什麼兩全其美的方法才好?」又俯過身望向許驚弦,許驚弦閉目裝睡,只聽南宮靜扉微嘆道∶「小兄弟既然來自於御泠堂,無論如何不能留你活口,你莫怪我狠心,要怪就只怪投錯了門派吧……」
許驚弦聽得淸楚,隱隱猜出南宮靜扉投毒的動機與御泠堂有關,卻想不明白其中的關鍵。他感應到顯鋒劍的劍鋒懸於頭頂,正欲出手制住南宮靜扉,恰好香公子方向傳來異聲,南宮靜扉慌忙撇下許驚弦,朝香公子望去。
原來香公子身為殺手,經常與各種藥物打交道,對藥物的抗力遠超常人,—覺不妥,立刻運起全身功力相抗。只是那「惜君歡」藥效驚人,又與尋常毒藥、迷藥產生的反應全然不同,香公子拼盡全力亦只能勉強移動手臂觸及落於地上的長刀,手指卻無法握緊刀柄。
南宮靜扉一個箭步跨去,抬腿踢開長刀,第二腳便重重踹在香公子的胸口上。香公子悶哼一聲,卻連眼皮也睜不開。
南宮靜扉恨恨道:「你平日不可一世的樣兒到哪裡去了?哼哼,你算什麼東西,殺手了不起么?左右也不過是個奴才罷了,要不是為了青霜令的秘密,我才不會忍你這些天……」越說越是氣憤,又是幾腳踢去。
許驚弦大覺驚訝,看此情形,南宮靜扉對香公子的恨意還遠在自己與斗千金之上。香公子曾提及青霜令使簡歌派他來與南宮靜扉見面,難道簡歌已與非常道聯合,甚至已控制了非常道?南宮靜扉曾對鶴髮說及青霜令的秘密事關某個大寶藏,恐怕並非如此簡單。
眼看商宮靜扉拔出顯鋒劍,就要往香公子身上刺去。許驚弦念及香公子雖然是懸個殺手,但亦算守信之人,實不願他死於南宮靜扉這小人之手,忍不住開口喝止道:「住手。」
南宮靜扉大驚回頭:「你,你怎麼沒事?」
許驚弦本要趁機出手制住南宮靜扉逼問,但想到他在無名土堡中信口編織謊言,若是對自已胡言亂語一番,根本無從分辨真假。他暗自揣測南宮靜扉的心理,像他這種人物做慣了仆佣,平日皆壓抑性情、行事謹慎,一旦有機會掌管他人的生殺大權,必是張揚至極,或有可能說出內心的想法。想到這裡許驚弦靈機一動,假意裝出身形不穩腳步虛浮之態,一把抓起地上的鐵鞋,踉蹌著朝門外衝去。南宮靜扉定下心神,慌忙提劍追出。
許驚弦搖搖晃晃地奔至洞口,驀然一跤跌倒,手持鐵鞋懸於洞口邊,故作驚慌道:「你不要過來,否則我就把這雙鐵鞋扔下去,就算你把我們都害死了,也無法離開。」
南宮靜扉眼珠一轉:「吳少俠何出此言。你我皆出於御泠堂,豈有加害之念?你若不信,便先用這把劍殺死我吧……」說罷棄劍於地。南宮靜扉心計極深,心知如果許驚弦未飲下毒酒,縱有寶劍亦非其敵手,索性棄劍示好,同時試探許驚弦是否還有行動之力。
許驚弦豈不知南宮靜扉的用意,眼看顯鋒劍距離自己不過兩三步遠,故意伸手至中途又無力地落下,喘著氣道:「你休想花言巧語矇騙於我。若非我見機得快,只飲了半杯毒酒,現在就與師伯和香公子一般無異了。你到底想做什麼?」他有意示弱,希望南宮靜扉自以為勝券在握,疏於防範。
南宮靜扉聽許驚弦自承已飲下半杯酒,又見他行動遲鈍,神色一寬,長嘆道,,「看來吳少俠確實是誤會了我。我只是想對付香公子,但此人精明謹慎,不得不行此苦肉計方能引他入轂。吳少俠此刻感覺身體如何?不如先替你與斗老爺子解毒后再饅慢商議如何處置他……」說罷緩緩朝前跨出一步。
「不許過來丨」許驚弦裝出眼皮沉重強自支撐之態,喃喃道:「你雖在酒中下了『惜君歡』,但我曾聽鶴髮先生說過解法,一直在心中默念那解咒之音律,所以才能清醒不倒。你若真有誠意,便去找些濃醋與鹽水來。」
南宮靜扉見許驚弦飲下毒酒而無中毒跡象,本是懷疑他故意誘自己上當,聽到這番解釋后疑慮漸消。暗忖黃毛小兒不知天髙地厚,「惜君歡」藥效何其強勁,就算勉強能支撐一時,只要多說些話兒拖延時間,你終於還是逃不出自己的手心。不過念及許驚弦能夠說出「惜君歡」的名字,又懂其解治之法,足見鶴髮對其信任,恐怕是有些來歷,絕非普通的御泠堂弟子,自己說話時需得七分真三分假,以免被他看出破綻……想到這裡,南宮靜扉穩住心神,嘿嘿一笑:「說來說去你總是信不過我,就算拿來濃醋與鹽水,你或許又會懷疑我在其中下了葯……」
許驚弦用力甩甩頭,彷彿在努力保持清醒:「大不了我就把鐵鞋扔下去,拼個同歸於盡。」南宮靜靡心計深沉,說話真假難辨,只有把這場戲好好演下去,才有可能聽到更多的機密。
南宮靜寒苦笑道:「就算沒有鐵鞋,再等一兩個月後亦會雪化,我若真有心害你,豈會受此威脅?」
「那你告訴我,你與香公子到底有何仇怨?為何要如此處心積慮害他?如果你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我又怎麼能相信你?」許驚弦知道南宮靜扉認定「惜君歡」的藥力便隨時可能發作,必然會利用說話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敘述中縱有不盡不實之處,恐怕與事實亦相距不遠,終於問出關鍵的問題。
「此事說來話長,而且其中關係著一個極大的秘密,本不應輕易告訴外人。但你既然是御泠堂弟子,我也不必隱瞞。香公子千里迢迢來到錫金,明裡是接受了瑞木山莊的暗殺任務,其實卻是受本堂青霜令使簡歌所託,找我打探青霜令的秘密。可我深受老堂主與少堂主恩情,對御泠堂忠心一片,豈會受香公子脅迫,只是苦於武功低微才不得不和他虛與委蛇,內心裡卻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除掉他……」
許驚弦料想南宮靜扉曾偷聽過香公子與自己的對話,所以才毫不隱瞞地說出簡歌的名字,從而博取自己的信任。他假意裝出對御泠堂中明爭暗鬥並不知情的模樣,吃驚道:「我本以為這是香公子一派胡言,想不到竟是實情。但青霜令使大可直接問你秘密,又何必假手於非常道?」
南宮靜扉裝腔作勢地長嘆一聲:「小兄弟想必加入御泠堂不久,還不明白堂中錯綜複雜的恩怨關係。本堂雖然地處錫金,少現江湖,但人才濟濟,能者輩出,四大堂使無論武功、學識、謀略皆是上上之選,決不在江湖任何名門大派的掌門之下,不免自視甚高,彼此之間隱有芥蒂,幸有老堂主德高望眾,少堂主天縱奇才,方能安於共事。然而自從少堂主數年前失蹤,群龍無首之下四大堂使便不安分起來,各生異心,漸漸分為三派。以碧葉使呂昊城為首的一眾弟子依舊忠心耿耿,奉老堂主幼子南宮滌塵為主,意欲重振御泠堂,這一派人數雖多,但除了碧葉使大多是二代弟子,實力反倒最弱。另一派以青霜令使簡歌為首,此人號稱武林第一美男子,在江湖上頗有號召力,外貌俊秀,內心確是陰狠毒辣,野心極大,他以副堂主的身份暗地培植黨羽,妄想篡奪堂主之位,據我所知,紫陌使白石與紅塵使寧徊風亦受青霜令使的挑唆助他奪權,縱然內心未服庸與他,但懾於其淫威,表面得不聽其號令,這一派或許人數不多,但皆是不可輕視的實力人物,可謂是本堂變亂的禍根。另有一些長老級人深受南宮世家大恩,既不願御泠堂落入青霜令使簡歌等外姓之手,又懷疑南宮滌塵年紀輕輕難以服眾,目前正處於觀望之中。這一派人數最少,看似無足輕重,但卻掌握著本堂某些機密,關鍵時刻亦足可扭轉局勢。」
許驚弦畢竟只是御泠堂的二代弟子,雖對堂中權力的爭鬥有所聽聞,卻知之不詳,聽到這一番話後方才恍然大悟,想必南宮靜扉是自詡為長老一派,所掌握的正是青霜令的秘密。轉念又由此想到宮滌塵不但背負著家族使命,另外還要面對種種內憂外患,雖然做了一堂之主,表面上看似風光,內里卻勞心勞力。自己以往只在意她是否關注自己,卻忽略了她負擔的各種壓力,確實是太過自私,越想越覺慚愧。在他的內心裡,離開御泠堂勢在必行,絕無後悔,唯一留戀的就是與宮濃塵之間曾經的「兄弟」情誼。
南宮靜扉哪知許驚弦紊亂的心思,瞧他雙目發直,魂游天外的模樣,還道「惜君歡」藥效即將發作,心頭暗喜,口中更是滔滔不絕:「五年前少堂主參透了青霜令,隨即遠赴塞外尋寶,臨行前他似是有所感應,只怕不能安然回來,便將青霜令交給了我,特意囑咐我須得等他一年,若是一年之期未歸,便將青霜令轉交滌塵。我深信以少堂主通天徹地之能,尋寶之途雖艱難,卻不可能困得住他,權且答應他,實則根本未放在心上。」
「誰知少堂主這一去后再無音訊,眼看一年之期已過,江湖上卻探不到他的半分消息。正當此時,青霜令使不知用何方法找到了我,他身為副堂主,少堂主一日不在,便可暫領堂主之職,那時我還未瞧破他心懷邪念,再加上掛牽少堂主的安危,不免慌了手腳,便將此事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何承想青霜令使早懷有異心,礙於少堂主神威方才隱忍多年,此刻聽到少堂主一去不歸,凶多吉少,便露出了猙獰面目,搶走青霜令,並向我逼問青霜令的秘密。但我自幼加入御泠堂,蒙老堂主賜姓南宮,又先後服侍二代堂主,自是忠心耿耿,無論青霜令使如何威逼利誘,亦不會做出背叛南宮世家的事情。我一口咬定少堂主並未告訴我青霜令的秘密,青霜令使奈何我不得,便強行將我軟禁起來。」
「我被青霜令使關押了足足五年,其間他努力參詳青霜令中的秘密,卻一無所得,若非欺我武功低淺並不足懼,必然早就殺我滅口了。這五年裡我忍辱負重,只說為找尋少堂主的下落,願意助他破解青霜令的秘密,這才漸漸博得他的一絲信任。半年前,我故意提及這裡有御泠堂的一處秘地,少堂主或許會留下破解青霜令秘密的線索,他這才終於放我離開,又定下來此相會的約定。想不到前來赴約的卻是香公子,或許青霜令使另有要事無法脫身,至於往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許驚弦聽南宮靜扉的解釋與他在無名土堡中對鶴發所說全然不同,心知此人老奸巨滑,謊話信口即來,騙人的本事可謂是天下無雙,綜合寂源大師等各方面因素比較,這番話應該更接近事實,至於其中可信的程度有多少。那就全憑自己的判斷了。何況以青霜令使簡歌的縝密心計,狠辣手段。豈會挖不出南宮靜扉胸中所藏之事?而他一旦掌握了青霜令的秘密,又怎會留南宮靜扉活口,其中必還有什麼關鍵之處。看來要想迫他說出真相,只有挑明他言語中的破綻,再以武力相脅……
許驚弦哈哈一笑:「故事雖好,卻是漏洞百出,無法取信於人。」
南宮靜扉目瞪口呆,怔然望著許驚弦,驚訝於他的清醒。既然直到此刻「惜君歡」的藥效仍未發作,只怕就再也不會發作了。
許驚弦翻身而起,迅捷抄起顯鋒寶劍,劍尖端端定在南宮靜扉的喉頭。南宮靜扉只覺寶劍寒意滲透肌膚,直切入骨髓之中,這才恍然:「原來你根本就未飲下那杯酒?」
許驚弦眼中殺機隱現:「如果早知你只會用胡言亂語矇騙我,便不用那麼費事了。」說罷手上微微用力,劍尖已挑出一粒血珠,眼看就要一劍刺下!
南宮靜扉駭然狂呼:「吳少俠劍下留情,我字字屬實,絕無誑語。」許驚弦漠然道:「你不肯承認方才欺騙我,想必試圖用下一個謊言來掩蓋。嘿嘿,反正你所知不過如此,而我也懂得『惜君歡』的治療方法,香公子亦在掌握之中,不如現在就殺了你,免生後患。」
南宮靜扉咬牙大呼冤枉:「我性命都交在你手中,何敢欺騙?就算把我殺了,也是命該如此。」
許驚弦料想南宮靜扉必是唯恐說出秘密后更難活命,若不嚇唬他一下,難以逼他吐露真相,心生一計,冷笑道:「你也不想想,此處地處荒嶺,若無指引我又如何能找到?那是因為我奉堂主之秘令前來調查……」
南宮靜扉信以為真,顫聲而嘆:「我早該想到這一點,若不是堂主親傳你素心訣,又怎會不被悟魅圖所惑?」
許驚弦暗自一凜,他曾聽鶴髮提及過「悟魅」之語,卻根本不知代表何意,更不明白「素心訣」是什麼。只知必然與那奇怪的花紋有關。他腦海中轉著念頭,面上卻不動聲色,繼續道:「堂主雖是女子之身,卻是智慧高決不輸鬚眉,早知你與青霜令使簡歌沆瀣一氣,密謀篡位,只是顧全大局,方才隱忍數年。如今堂主已決意對付青霜令使,你若還執迷不悟,縱然身為本堂長老,我亦有權代堂主清理門戶,決不姑息!」
南宮靜扉臉色青紅不定,他服侍南宮世家多年,自然知道宮滌塵的女子身份。聽許驚弦口道破此事,似乎掌握著御冷堂的許多機密,對他的身份更信了幾分。最初他欺許驚弦年輕江湖經驗不足,但現在看來,既然這個少年果真是宮滌塵派來的御冷堂親信。那可絕非三言兩語可矇混過關。
許驚弦見南宮靜扉垂首不語言,顯見心虛,暗喜計策生效:「你的話中疑點太多,最好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如若不然……」聲音轉而嚴厲,「南宮先生自然知道本堂堂規第一條戒律是什麼。」
御冷堂堂規森嚴,違犯嚴懲不貸,第一條戒律專為針對背叛者所訂。想到御冷堂對付叛徒的種種鐵血手段,南宮靜扉心中大恐懼。低聲道:「吳少俠對我的話有何不解之處敬請發問,保管知無不言。」
「第一,你口口聲聲說忠於御泠堂,既然已回到錫金。自當去找宮堂主尋求庇護,又何需再受青霜令使的要脅與香公子見面?」
「少堂主當年切切叮囑我要將青霜令交給滌塵,如今聖令落入青霜令使之手,若不能奪回,又有何顏相見?何況我好不容易才獲得青霜令使的信任若來見滌塵,必被青霜令使安插在堂中的耳目所探知,豈不前功盡棄?」「好,這個問題暫且算你過關。第二,你為何要在無名土堡中服藥求死?」
南宮靜扉轉轉眼珠:「說來慚愧。我雖是看著南宮家兄妹長大,將他們當做自家的兒女一般,但心中仍不免有偏見。相較志存高遠的逸痕來說,滌塵畢竟是女流之輩,對她是否有能力重振御冷堂略存懷疑。如今少堂主失蹤多年生死不明,四大堂使各生異心,青霜令又落在青霜令使之手,叫我怎麼對得起老堂主的在天之靈?倒不如一死了之……」
「胡說!你若真想求死,又為何哄騙寂源大師前去無名土堡中相救?」許驚弦厲聲截斷南宮靜扉的話,「莫怪我沒有警告你,只要再聽到一句謊話,便成全你欲死之心。」
聽到寂源大師之名,南宮靜扉渾身一震,望著許驚弦冷峻的面容,剎那間恍惚覺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這個莫測高深的少年看穿,不由雙腳一軟,坐倒在地:「吳少俠且莫動怒,我起初之所以對你有隱瞞,那是因為此事事關青霜令中藏著的大秘密。如果少堂主果真已遭遇不測的話,那麼天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便只有我了。」
「你以為提到青霜令,我就投鼠忌器不會殺你了么?」
南宮靜扉急切道:「我可對天發誓,此言千真萬確。我死不足惜,但那青霜令中足可扭轉乾坤的大秘密便從此不見天日了。」
「扭轉乾坤?哈哈,你為了保全性命故意危言聳聽,我豈會相信?」
南宮靜扉先是一怔,隨即唇邊浮出一絲陰冷的笑意:「我之前在御冷堂從未聽說過吳少俠之名,想必是滌塵這幾年才收下的心腹吧。」說到這裡驀然住口,小心留意著許驚弦臉上的表情。他做了幾十年的仆佣,最擅長察言觀色,聽出許驚弦話中的一絲破綻,立刻抓住機會見縫插針。
許驚弦見南宮靜扉神情詭異,彷彿剎那間重又恢復了自信,直覺自己必是說錯了什麼話,卻不知所以然。
南宮靜扉面露出譏誚之色:「看來我料得沒錯。你雖是對御冷堂忠心耿耿,但滌塵卻未必毫無保留地信任你。嘿嘿,這亦是南宮世家一慣的作風,凡是沒有南宮血統的人,永遠都只是供他們利用的外人……」
許驚弦聽出南宮靜扉話語中大有挑撥之意,佯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一時失言,吳少俠不必放在心上。唉,可惜啊可惜……」南宮靜扉面色猶豫,欲言又止,分明是誘導許驚弦繼續追問下去。
許驚弦知道此人老奸巨滑,故意引起自己的懷疑后又轉開話題,施的是欲擒故縱之計,要想從他口中陶出秘密,不如將計就計。假意沉不住氣道:「你說話不要縮頭藏尾,可惜什麼?」
「可惜吳少俠年輕有為,本有大好前途,卻因為觸及到南宮世家最大的秘密,最終仍不免做一個枉死冤魂……」
「宮堂主對我恩重如山,將我視為左膀右臂,豈會受你挑撥離間?」南宮靜扉冷笑道個左膀右臂!那為何滌塵只傳你索心訣,卻根本不提悟魅圖的來歷?可見你也只不過是供他暫時利用的一枚棋子。
「嘿嘿,我可是見識過南宮家族的諸般手段,莫怪我沒有提醒你,恐怕等你回去復命之時,離你的死期亦不遠了。」
許驚弦喝道:「住口!再多說一句堂主的不是,我便殺了你。」儘管他已離開御冷堂,但聽到南宮靜扉如此詆毀宮滌塵,仍有一股怒氣澎勃欲出。在他內心深處,宮滌塵始終是對他情真意重的「大哥」,不容他人輕侮。
南宮靜扉誤會了許驚弦的憤怒,暗喜得計,又緩緩道:「每個御泠堂弟子都如你一般,相信他們衷心愛戴的堂主是一個賞罰分明、公平正直的人,所以甘願為之赴湯蹈火,那是因為你們全都低估了青霜令對於南宮世家的重要性。作為御冷堂最重要的聖物,青霜令並非只是某種象徵,其中蘊藏著一個局外人難以想象的秘密,任何一個人掌握了這個秘密,南宮世家都將除之而後快,這才是我不敢回御冷堂的真正原因。」
許驚弦沉吟道:「我雖未見過青霜令但聽說那不過時一方、奇異金屬鑄成的牌子,上面刻有十九句誰也無法參悟的話,縱有神奇之處,亦遠遠談不上扭乾坤之能。你故意誇大其辭,可有證據?」
「那簡歌身為京師三大公子之一,又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譽,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甘願做本堂的青霜令使,他所圖為何?而一旦拿到了青霜令,便伺機謀反篡位,他又有何憑藉?試想這青霜令中若沒有藏著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又怎能令這等人物動心?」
「青霜令中到底有什麼秘密?與悟魅圖的來歷又有何關係?」
南宮靜扉嘿嘿一笑,望著許驚弦推心置腹般道:「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我告訴了你青霜令德秘密,那麼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或是殺了我回御冷堂交差,不過這樣的話滌塵極有可能殺你滅口;或是將此秘密獻與青霜令使,從此反出御冷堂……」
許驚弦冷然道:「如果這個秘密真有你說得那麼重要,恐怕青霜令使簡歌更會因此而殺了我。」
南宮靜扉撫掌大笑:「小兄弟果然聰明通透,這也是我始終不願告訴簡歌青霜令秘密的原因。」
「依你這樣說,我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根本不聽你的話,一劍殺了你。」
「我自忖必死,你殺不殺我都沒關係。但只怕滌塵與青霜令使都會認定你已得到了青霜令的秘密……」下面的話南宮靜扉沒有再說出來,他相信許驚弦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
許驚弦沉默片緩緩道:「不管怎麼說,你必須先要讓我相信這個秘密的重要性足以令堂主殺我滅口,然後我才能做出我的決定。」
「或許,那將是我們共同的決定!」南宮靜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輕鬆的微笑,「那就先從悟魅圖的來歷說起吧。」他的手指快速在地面上劃出一條條弧線,不過眨眼之間,這些看起來簡單而雜亂無章的線條就組合成了那一個詭異的圖形。
許驚弦地望著那曾令自己心神不定的圖形,隨著南宮靜扉最後一筆的完成。腦海漠然隱隱泛起一絲迷戀與依賴,似乎那些花紋漸漸喚醒了內心深處的衝動,令他對南宮靜扉產生了一種信任之感。更奇怪的是,儘管他努力試圖記下南宮靜扉手指的軌跡,卻發現根本無法做到。那看似簡單的圖形無疑隱含著某種玄機。每一根弧線的長度、每一個轉折的角度、次序的銜接……都是那麼天衣無縫,彷彿任何微小的錯失都將導致圖形的中斷,差之毫厘,謬之千里。
南宮靜扉道:「御冷堂成立近千年而不倒。固然是因為南宮世家的人都有一種天生的領袖魅力,能令人甘願為其所用;最關鍵的原因卻是來自悟魅圖。據說此圖乃是春秋戰國時期縱橫大家鬼谷子所創,看似簡單的圖形,卻是融合了數種神秘的符表、圖咒與法印,再以最精細的次序繪製而成,能宮控制人體內微妙的情緒變化,實有攝魂消魄之能,相傳鬼谷子還留下了『得此圖者可得天下』之語,恐非妄言。後來此圖輾轉落入南宮世家的手裡,並以之作為家族的徽章,凡見此圖者皆會在心中產生信任與尊崇之感,自此甘心臣服忠誠不二。御泠堂中惑人心神的離魂舞亦是由此圖衍生而來……」
許驚弦半信半疑,實難理解僅憑著一幅圖形便可控制觀圖者的情緒,但親眼目睹過悟魅圖后,卻又不得不承認其中確實隱藏著某種詭異的魔力,跟之而雜念叢生。
南宮靜扉繼續道:「悟魅圖雖有令人想象不到的威力,但其影響僅限一時,而且被惑者事後往往心生疑慮,不免適得其反。就在御泠堂成立百年後,發生了一場大變故,曾在悟魅圖下誓言效忠的四大堂使在一位昊空門長老的唆使下,暗中聯合謀反,幾乎令南宮家族遭受滅頂之災,最後好不容易平定叛亂,御泠堂亦是元氣大傷,接下來數百年再無餘力與四大家族爭雄……」
許驚弦忍不住插言道:「昊空門乃是四大家族與御泠堂互相爭奪的仲裁,又怎麼會牽扯到御泠堂的內亂之中?」
南宮靜扉嘿嘿一笑:「吳少俠對本堂機密倒是知道得不少。但你可知道在御泠堂與四大家庭族近千年的爭鬥中,昊空門並非不偏不倚,而是有意壓制御泠堂的發展。試想南宮世家先祖南宮敬楚乃是唐朝武將,家學淵源,其子孫又怎麼會在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中屢次在武功上敗給以琴、棋、書、畫為業的四大家族?」
許驚弦恍然大悟。記得當年在鳴佩峰中,愚大師對他詳細提及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的來歷,又說到行道大會歷年爭鬥皆是御泠堂敗多勝少,當時自己就有懷疑,四大家族的先祖不過是御醫、琴師、棋侍、畫匠之輩,卻憑什麼能在武力上與南宮世家一較高低,實在未想到其中竟有昊空門暗中相助之功,茫然不解∶「昊空門下都是堪破世情的得道高人,為何要如此做?既不公平,亦有違天後託孤之意。」
「原因只有一個——悟魅圖!」南宮靜扉嘆道,「昊空門傳於老莊之學,自詡為道家正統,自然將鬼谷子創下的悟魅圖視為魔門邪術。更何況昊空門武功注重精神修鍊,悟魅圖對其流轉神功亦有克制之效,所以昊空真人又集遒學大成創下《天命寶典》,一方面傳承老莊之學,另一方面亦是為了反制悟魅圖。那素心訣便是由《天命寶典》慧悟而出,所謂一物降一物,悟魅圖可讓人心緒紊亂,魂不守舍,素心訣卻講究緊守元神,心止如水,四大堂使正是得到昊空門長老傳下來的素心訣,方才有能力反叛南宮世家……」
聽到這裡,許驚弦才是真正大吃一驚,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昊空門的兩大絕學流轉神功、《天命寶典》與悟魅圖之間竟有這般相生相剋的關係。而昊空門自巧拙大師坐化於伏藏山後,他自己可謂是《天命寶典》的唯一傳人,卻立誓要與昊空門嫡傳弟子——身負流轉神功的明將軍做殊死一搏。如今又牽涉到悟魅圖,更隱隱覺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宿命的安排,不由心生敬畏。
也正是因為許驚弦自幼受《天命寶典》的熏陶,精神力強大無人能匹,所以才能不受心魔所惑,雖不懂素心訣法,亦能夠抵抗悟魅圖的影響之力。
南宮靜扉見許驚弦面色大變,還道他置疑自己,連忙又解釋道:「也難怪你不信,這都是南宮世家、四大家族與昊空門之間極隱秘的恩怨,我也是服侍南宮二代堂主多年,才總算從他們只鱗片爪的談話中瞧出些端倪,雖未必完全一致,雖未必完全一致,亦與事實相差不遠。」
許驚弦收拾心情,繼續問道∶「南宮世家平定叛亂后元氣大傷,是否會向昊空門尋仇?四大家族又為何不趁機來犯?」
南宮靜扉搖搖頭:「昊空門受天後所託,豈會因小失大?四大家族若來,他們便會轉而相幫御泠堂。昊空門只是忌憚悟魅圖之威力,等平定叛亂后便與南宮世家立下約定毀去悟魅圖,而南宮世家的繼任者也終於明白一意濫用悟魅圖而忽略了自身能力的修鍊,乃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自此南宮世家嚴禁子孫動用悟魅圖,僅有嫡系傳人方懂得其繪製方法。所以現在南宮家族秘不示人的家徽亦徒具其形,而全無悟魅圖的懾魂消魄之效。」
許驚弦想到在京師流星堂中曾見過類似的圖形,原來那只是代表著南宮家族的家徽。卻不知原本出身四大家族的機關王白石卻轉投御泠堂,是否也是出於悟魅圖的影響?他隨口道∶「想來你必是極得老堂主的信任,他才會傳給你悟魅圖的繪製之法吧……」
南宮靜扉發出不屑的冷笑:「我早說過南宮世家子弟都是自私自利之輩。任何外人在他們眼中都與工具無異。若不是情非得已,南宮睿言那個老頑固豈會違背祖上訓令傳我繪製之法?他只不過想借我之手替他辦事罷了。」
許驚弦聽南宮靜扉直呼南宮老堂主的名諱,言語中大是不敬,有意佯怒誘他講出真相∶「你口出逆言,不怕我殺了你么?」
「小兄弟何必出言相激?還未聽到最關鍵秘密,你如何捨得殺我?」南宮靜扉似是胸有成竹,「而當聽到最終的秘密。滿足你的好奇心之後,我相信你更不會殺我了」
「你休要口出狂言。悟魅圖雖有影響心緒之效,但也不過是旁門左道。邪門異術。就算斗師伯與香公子一時不察被你所制,但如今你還不是我劍下敗將,又能有什麼秘密?」
商宮靜扉詭秘一笑∶「小兄弟說得不鍺。此圖只能魅惑一時大用。但你可知道,悟魅圖並非只有一幅,你所見到的只是最粗淺的東西,只有真正懾魂消魄的悟魅圖才能令昊空門如臨大敵。」
許驚弦一怔:「還有其他的圖?是什麼樣子?」
南宮靜扉道:「我雖武功低淺,卻都可以憑著那圖形讓香公子和斗千金對我產生信任,從而喝下毒酒。但如果還有其他類似的圖形。比如能夠讓對方恐懼直至拔劍自刎、讓對方瘋狂直至崩潰、讓對方失去理智對你說出內心深處的秘密,甚至讓對方甘願為你去殺死他的父母親友……那不是普通的圖形,那是妖魔的線條、那是神鬼的法印、那是地獄的符咒、那是可以刺透人心的神秘力量,當我擁有這樣的武器,天下誰人能敵?功名權力金錢美女任我攫取,哈哈,到了那個時候,天下第一算得了什麼?帝王將相又算得了什麼?我將是至尊無上的王者,是這個世界里掌控一切的神,所有的人都將淪為我的臣民,被我所用……」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是大聲,幾近吼叫,口中哨著粗氣,眼裡散射著瘋狂的光芒。
許驚弦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你瘋了,這都是你的幻象。」
「不,這不是幻象。悟魅圖的終極秘密,就在青霜令中!」
聽南宮靜扉如癲如狂般說出那一番話后,山洞裡陷人了令人窒息的靜默中。直到良久后,許驚弦才終於緩緩吐出胸中一口濁氣:「我還是無法相信你的話。因為在你的理論中有一個致命的漏洞,如果世間真的存在這樣可怕的圖形,只會有兩種可能一要麼南宮世家早就遭受滅門大禍,要麼南宮世家已經一統天下了。」
「那是因為在南宮逸痕之前,從來沒有一個南宮世家的子弟能夠參透青霜令的秘密。」
許驚弦問道∶「但少堂主既巳參透這個秘密,又為何失蹤多年?悟魅圖如此神通廣大。你又怎能逃出他的控制?我更無法相侑你了。」
「你先不要匆忙給出判斷,待聽我詳細說完前因後果,便知究竟。」南宮靜扉道,「一幅最淺顯的悟魅圖已令昊空門大為緊張,若是青霜令藏有悟魅圖的消息一旦公開,只怕昊空門首先便會聯合四大家族滅了南宮世家。因此南宮世家一方面將青霜令奉為聖令,從不以之示人,另一方面又暗中散布各種謠言。將青霜令與某種武功秘笈或是寶藏聯繫起來,雖也有可能引起旁人的窺視之念,但只有如此,才能夠掩蓋青霜令中所包含的真正秘密。青霜令事關悟魅圖的秘密在南宮世家代代相傳?從不泄露,莫說昊空門與四大家族不知,就連青霜、碧葉。釭塵,紫陌四大堂使也都被蒙在鼓裡。」
許諒弦沉思。他回想起關於青霜令種種真假難辨的傳聞。以及御泠堂中對青霜令諱莫如深的禁忌,反而從側面證實了青霜令非比尋常的重要性。如此說來,南宮靜扉的解釋倒更符合邏輯,假設悟魅圖果真有那麼大的威力,「扭轉乾坤」這四個字的評語倒也不算言過其實。
南宮靜扉似乎已完全掌握了主動:「如今小兄弟既已知道了青霜令的真相,那麼等你回到御泠堂后,必然將面對殺人滅口的結局9現在你與我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合則兩利,分則兩敗俱傷。小兄弟是個聰明人,自當知道應當何去何從。」
許驚弦心中冷笑,面上卻故做惶恐之色,猶豫道:「為何你知道此亊,少堂主卻沒有殺你滅口?」
「數年前南宮睿言遠赴塞外找回失蹤三百年的青霜令,但他歸來后突發惡疾,臨終前只有我在他身邊,為免這個秘密失傳,迫不得已他才讓我把青霜令轉交南宮逸痕,並假惺惺地傳我繪製悟魅圖之法與素心訣法,說什麼只有以此秘傳的家徽為證,南宮逸痕才會相信我。可慎他太低估了我的智慧,我既見到了悟魅圖,當然會聯想到青霜令與之有關。」
「老堂主對你如此信任,可你現在卻要背叛他?」
南宮靜扉碎道:「呸!你太不了解南宮睿言的為人了,那個老東西縱然死到臨頭,說話依舊含含糊糊,只怕被我猜出玄機,若非我早已暗中留意南宮世家的各種隱語與切口,還真是聽不明白。最後他將身邊剩餘的十幾枚『惜君歡』給我一併轉交南宮逸痕,末了還逼我立下毒誓,等轉告消息后必須服藥自盡……嘿嘿,我替南宮世家辛苦數十年,到頭來就落得如此下場?他當我是傻子,我可不會蠢得不要性命,我將那老東西的話一宇不漏地轉告南宮逸痕,假裝自己什麼也不懂,又順便藏起幾枚『惜君歡』,至於立誓自盡之事,當然提也不提。好歹我對南宮逸痕亦算有養育之恩,他總算還有一點良心,沒有立刻對我下毒手……」
許驚弦道:「或許南宮少堂主根本無意害你,不然也不會把參悟出的青霜令秘密告訴你。」
南宮靜扉咬牙道:「南宮逸痕並沒有把青霜令的秘密告訴我,他想告訴的人是南宮滌塵。」
「原來你根本不知道青霜令的秘密啊!」許驚弦故作愕然之色,隨即長嘆一口氣,「正如你所說,我們現在的命運休戚相關,理應一起合作。可是你的話前後矛盾不一、破綻百出,又讓我如何放心與你合作?罷了罷了,我還是殺了你后回御泠堂吧,就算被堂主滅口,也好過做一個叛徒被四處追殺,亡命天涯。」
南宮靜扉急道∶「小兄弟不要誤會。靑霜令的秘密就在我腦中,只是我自己還不知道,所以才更需要你的幫助……」
許驚弦冷笑著打斷南宮靜扉:「你前言不搭后語氣,真當我是傻瓜了。」
「唉,我發誓將所有的亊情全盤托出,決不隱瞞。」
「我還能相信你的誓言么?」
「咳咳,小兄弟心思機敏,若再發現我的講述有矛盾之處,便一劍刺來。」
「也罷,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
南宮靜扉閉目良久,淸清喉嚨:「自從我按南宮睿言的遺命將青霜令交給南宮逸痕后,他雖沒有加害於我,但已明顯對我不放心,無論到什麼地方皆要帶我隨行,表面上對我寵信,其實卻是害怕我泄露青霜令的秘密。」
或許是因為宮滌塵的關係,許驚弦對於南宮家族之人總有一種莫名的好感,聽到南宮靜扉如此說,他口中不言,暗地卻想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是不齒其為人。
「六年前南宮逸痕突然悄悄離開御泠堂,僅帶我一人來到這裡,專心參悟靑霜令的秘密。起初幾個月只見他每天抱著青霜令靜坐沉思,卻一無所獲,隨後他突然開始與我談及悟魅圖之事,也就是由他的口中,我才知道原來悟魅圖並不止一幅,它的真正威力也遠遠超出任何人的預料之外。或許他只是因為苦思不遂,所以才借和我說話排解煩悶。但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我明白自己是不會活著走出這個山洞了,因為南宮世家之人決不會容忍外人知曉如此重要的秘密!
「那段時間裡,我每日都處於惶恐不安之中,儘管南宮逸痕永遠都是待人彬彬有禮的模樣,但我卻總在擔心某一天他會變得急燥狂亂,然後便會殺了我。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性命,丟了性命,金銀珠寶無福消受,權勢享受不了……只要龍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什麼都可以捨棄。我不止一次想在飲食中偷下『惜君歡』,可萬一事情敗露,只怕立刻就會被他殺死;我心裡又懷著一絲期望,可能他永遠也想不出青霜令的秘密,倒不如這樣拖一天算一天,或許念著我努力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留我一命……」
聽著南宮靜扉近似夢囈的話,許驚弦想著他整日擔心飛來橫禍,在山洞中度日如年,卻又小心翼翼伺候南宮逸痕的模樣,既覺鄙夷又覺同錆。螻蟻尚且貪生,誰不惜命?但怕死怕到這個地步,人生又有何趣味?
「記得那天的傍晚,我給南宮逸痕送去酒菜,見他正在靈堂中苦思冥想,便勸解道:「本門聖令乃渾然天成之作,能否解開其中的秘密全憑機緣巧合,少堂主也不必太過費心,須得保重身體。」誰知他忽然一怔,喃喃念道:『天成之作,天成之作。原來如此!』我不明所以,卻見他眼睛驀然一亮,似是想到了什麼關鍵,隨即又皺起眉頭,神情恍惚地問道:「可八十四如何變成八十五呢?」我隨口答道「八十四再多增加一個就是八十五啊。「他驀然怔住,反問道∶『你是說增一個?』我茫然點頭,他忽一躍而起,拍額長嘆:『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隨即他將我推出門外,獨自在靈堂里呆了整整一夜。等到第二日的午後,我再見到他時,他雖然不飲不食,精神卻更見旺盛,手裡緊緊握著青霜令,跪於靈桌前,望著南宮睿言的靈牌一字一句道∶『父親。我終於蠃了!』唉,我雖對甫宮逸痕不無怨言,但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確是百年難遇的天才,南宮世家幾十輩先人亦無法參透青霜令中的大秘密。卻終於被他破解。可是我心裡卻明白,解開靑霜令之際就是我的死期啊!
「那時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要想活下去,他就必須死!我再也顧不得許多,料想他此際心潮翻湧,必不防我,假意去替他準備酒菜,正要取出暗藏的一枚『惜君歡』放人酒中。誰知甫一抬頭。卻見他已站在我的面前,面容已恢復平日的冷靜,目光鎖定在我手裡的藥丸上,冷冷地問出三個字:『為什麼?』我怔然說不出話來。只聽他喃喃道∶『自從我接掌御冷堂后,四大堂使便各生異心,尤以青霜令使為首,暗中收買黨羽秘謀造反。我早想清理門戶,卻苦無證據,此次故意秘密來到這裡,一方面是為了青霜令,另一方面亦是想引出他們的陰謀。可我萬萬想不到。竟然連你也被他們收買了……』謀反乃是堂中第一大罪,違者死得慘不堪言,我急忙分辯,南宮逸痕又嘆道:『自從你轉吿父親遺言時,我就已感到你說話有許多不盡不實之處。但你在南宮家三十餘年間忠誠勤勉,又將我兄妹兩人撫養成人,我當你如親叔叔一般尊重。只要你能如實告訴我簡歌的計劃,並指證他秘謀害我,就對你網開一面。』我豈不知他只是口中說得好聽。等除了叛逆者後下一個就會輪到我,何況我根本也不知筒歌有何計劃。但聽他提到老堂主,心想只好曉之以情,或能讓他手下容情。
「當下我脆地哀求道∶『還請少堂主明鑒,此舉完全與青霜令使無關。老堂主在臨終前切切叮囑我……』我本意只盼他能看在死去的父親面上放我一馬,誰知我的話才說了一半,南宮逸瘦突然臉色大變:『我果然沒有猜錯,是父親命你殺了我吧!』我心頭暗吃一驚,心想自古虎毒不食子,南宮睿言怎麼會下如此毒手?莫非就是因為靑霜令的緣故?那麼他何必歷經千辛萬苦找回青霜令交給兒子?這裡面必有我不明白的事情,或許只有南宮世家的人才知道內情。不過南宮逸痕既然故做聰明得出這樣的結論,我要想活命,自然順著他的意思連連點頭。
「宮逸痕的反應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他仰天發出一聲狂嘯,當即在堂前折劍而誓道∶『我雖違背祖訓,卻只為振興南宮世家,一切罪孽皆由自己承擔,待大功告成之日,必將毀去與青霜令有關的所有亊物,然後以死相謝父親在天之靈!』我永遠忘不了他那時的神態,面容扭曲,聲音平靜而冰冷,彷彿還帶著幾分殘酷,唇邊有兩道牙齒咬出的血印,嘴角帶著痙攣的微笑,目射異光,幾乎不敢與之對視。我從沒有在他臉上見過如此可怖而令人心底生寒的表情,與平日判若兩人。之前我對悟魅圖的魔力還有所懷疑,但在看到他神情的那一瞬間,我再也深信不疑。若不然,他又何需乳汁賭咒發誓以命相抵!隨即我眼前一黑,已被他點了穴道,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醒來了……」
聽到這裡,許驚弦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喉頭似是被塞入一方巨石,壓住心頭,幾乎難以呼吸。假若悟魅圖果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甚至令南宮逸痕不惜以死謝罪,那麼當解開青霜令中的秘密讓另幾幅悟魅圖重見天日的同時,是否也解開了鎖住惡魔的鎖鏈,人間自此永無寧日?
南宮靜扉繼續道:「南宮逸痕並沒有殺了我,等他解開我穴道時,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我見他臉上隱有倦意,衣上沾有泥塵,似乎趕了一夜的路,卻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他也沒有回御泠堂,而是帶我離開錫金去了中原。我一路小心翼翼緊隨著他,話也不敢多說半句,但可以從他的行動中推測出來:破解青霜令只是第一步,在青霜令中必然留下了找到悟魅圖的線索。」
許驚弦不解道:「他完全可以自己去尋找,為何一定要帶上你?」
「我起初還以為他念舊情放過了我,後來才明白他留我一命是因為我還還另有用處。南宮逸痕謹慎穩重,行事皆留有後路,力求萬無一失。他必然知道尋寶之路兇險至極。沒有把握能夠全身而還。所以他要在上路之前把破解青霜令的方法留給南宮滌塵。而我,就是替他傳信的工具。」
「他為何不親口告訴宮……堂主?」
「一來那時洛塵年紀尚小,又在蒙泊國師處學藝,如果南宮逸痕能夠獨自找到悟魅圖,當然不願同胞妹妹牽扯其中:二來御泠堂中形勢複雜,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青霜令使收買,為求穩妥,他寧願暗中行亊以便避人耳目。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分析,但想來離亊實也不遠。」
「可是,你既然要替他傳信,難道就不怕你泄露秘密嗎?」
「離開錫金后,南宮逸痕先帶我去了恆山翠屏峰,那—晚他再度點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就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一些古怪的事情,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唉,這世上有許多令人根本無法想象的奇門異術,『天魅凝音』就是其中之一,事後我才明白,那一夜南宮逸痕必是請來靜塵齋弟子替我施功。從此將破解靑霜令的秘密方法牢牢鎖入了我的腦中……」
許驚弦憶起鶴髮曾對他提起過「天魅凝音」,那是天下僧道四派中靜塵齋的一種奇功,據說憑藉此功可以千里傳遞信息,江湖上對此傳言紛紛。但誰也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根據我後來對『天魅凝音』的了解,可以判斷出那是一種神秘的催眠術。南宮逸痕在催眠的過程中將破解青霜令的方法灌入了我的腦中,並強行抹去我對相關信息的記憶,只有觸及到某個特別的暗號后才會引發潛藏的記憶。我的腦袋就像是一個裝著珍寶的機關盒子,如果沒有合適的鑰匙,強行打開只會引爆機關,將一切盡數銷毀。要想解開『天魅凝音』的禁制,只有找到那把鑰匙。但那把鑰匙或許是一句秘語,或許是沒有意義的詞語。甚至只是一種特殊的聲音,那必然是南宮兄妹之間早就約定好的暗號,外人根本無從得知。」南宮靜扉無奈地拍拍自己的頭,苦笑道:「所以我雖然知道破解青霜令的方法,卻根本說不出來,就算割下我的腦袋,也無法知悉藏在裡面的秘密。」
許驚弦聽得瞠目結舌,想不到這世上競然有如此神奇的功法,實令人嘆為觀止。隨即想到那個替南宮靜扉施功的靜塵齋弟子亦會知道解開青霜令的方法,不知南宮逸痕如何消除這個破綻,莫非也殺之滅口嗎?
「隨後南宮逸痕把我帶到金陵城郊的聶家莊,那裡其實是御冷堂設在江南的一處秘密分舵。南宮逸痕命令莊主聶元實將我看管起來,又另派心腹將青霜令送交滌塵,言明如果一年之後他沒有回來,便送我去錫金面見滌塵,隨後他便離開了聶家莊尋找悟魅圖。他這個計劃不可謂不高明,滌塵雖有青霜令不知如何破解,而我雖有解法卻不自知,何況我武功低微,決不可能從聶家莊脫身,萬一南宮逸痕有何意外,青霜令的秘密也不至外傳……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南宮逸痕一去五年再無音訊,極有可能早已死在尋寶途中,而聶元實雖對御冷堂忠心耿耿,但青霜令使簡耿卻半路截住了送交青霜令之人,並由此終於追査到了聶家莊……」
「所以,你就投靠了簡歌?」
南宮靜扉嘆道:「南宮逸痕失蹤數年不歸,御泠堂的大權都落在身兼副堂主的簡歌之手。此人工於心計,在南宮逸痕的壓制下隱忍多年,終於等到機會,一旦發動便是雷霆萬鈞之勢,不但紅塵使、紫陌使都被他所用,那些忠於御冷堂的弟子,包括聶元實在內經過他巧妙安排,大多都死於行道大會之中,我若不從,下場可想而知。何況就算我找到滌塵,一旦被她解開『天魅凝音』,我亦再無用處。既然左右難逃—死,倒不如與簡歌合作。
「只不過簡歌雖有青霜令在手,卻沒有南宮逸痕的天才。苦思數年也無法解開青霜令,縱然抓來幾名靜少齋的弟子。沒有那解鎖的暗號無發提取刻在我腦海中的機密。一晃五年,簡歌仍不死心。但對我的防備也漸漸弱了。於是我提議回御泠堂面見滌塵,見機行事之下或許能誘她說出那句暗號,就這樣?半年前我重回錫金,約定兩個月前在此與簡歌相會?只是未想到他並未親來,而是由香公子代其赴約。「
「還有一個疑問:你根本沒有去見宮堂主,反而在無名土堡中服毒求死,。這到底又是為什麼?」
「去見滌塵只是我為了擺脫簡歌的託詞,豈會當真?而在土堡中服下惜君歡則是我苦思五年後想到的唯一方法。『惜君歡?藥力神奇,可令人在睡夢中逐一經歷平生之事,我想或許能幫助我想起那藏在腦海中的秘密。亊后讓法晴寺寂源大帥解救。只是我沒有想到。你與桑旗使誤打誤撞救了我,而我在昏睡中隱約夢見了一些事情。尚未找出天魅凝音之術在我腦屮留下的秘密。」許驚弦這才知道南宮靜扉為何要服下「惜君歡」然後讓法晴寺寂源大師隔數日相救的緣由。他在心底反覆印證推敲,確認由宮靜扉這一番敘述基本屬實,但突然之間到了許多於御泠堂,靑霜令的機密?腦屮一片紊亂?既不知是否應當告訴宮滌塵,亦不知應成如何處置南宮靜扉,一時沉吟難決。只是暗中將這情報牢記於心中,日後或有用處。
南宮靜扉望著許驚弦。滿面期待:「我將前因後果告訴了你,以你的智慧必能聽出這一次全無半點虛言0簡歌口蜜腹劍心狠手辣。我早已信不過他。小兄弟年紀輕輕武功高強,人又機敏,例不如你我聯手,只要解開青霜令真正的秘密,得到那悟魅圖,嘿嘿,以後的天下就是我們的。」
許驚弦打斷南宮靜扉∶「就算你能解開『天魅凝音』的禁制。但青霜令落在簡歌手中,你又憑什麼能奪回來?」
「我曾替南宮睿言轉交青霜令,對其形狀早就銘刻於心,那青霜令乃是一面長三尺,寬半尺的牌子,不知用何種金屬打制而成。堅不可摧,上面一共刻著八十四個漢字,可排成十九行句子。雖然看起來那些語句根本讀不通順,但只要按下青霜令暗藏的機關。每一個宇即可活動,能夠重新組合成新的語句。千變萬化?當經過合適的移動與排序?就可以連字成句……」
許驚弦暗中一震,立刻想到了遷繁盤。難道那並不僅僅只是一種遊戲,而是與解開青霜令的方法大有關係?他越想越覺得宮滌塵在御泠堂中推行遷繁盤必有其深意?
南宮靜扉兀自喋喋不休∶「依我看來,靑霜令本身並沒有計么秘密。秘密就在那些字句里。這幾年我時常反覆思索,南宮逸痕說的那幾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句是『天成之道』,一句是『八十四如何變成八十五呢,而青霜令上所刻的不正是八十四個字么?我的回答為何能令他豁然開朗?『八十四再多增加一個就是八十五。』這一句看似尋常,但是解密的關鍵,所以簡歌雖有青霜令在手,卻永遠只是在做猜字謎的遊戲,根本想不到還另有玄機。只有我才有機會做悟魅圖的真正主人,小兄弟若助我一臂之力,必與你同享榮華富貴。」許驚弦聳聳肩膀∶「我才疏學淺,更沒有那麼大的野心。順便提醒你一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果連南宮逸痕都無法活著回來,你又憑什麼認為自己能找到悟魅圖?」
南宮靜扉急道∶「不錯,我沒有簡歌的陰謀詭計,更沒有南宮逸痕的絕世武功與天資,但是我有他們都沒有的好運氣。像悟魅圖這等驚世駭俗的神物,唯有緣者方能有資格擁有。」他放低聲音,表情神秘,「最關鍵的,我還知道一個簡歌不知道的秘密:青霜令上那八十四個字可以組合成一首詩,而這首詩只有南宮世家的嫡系子弟才知道,嘿嘿,我服侍南宮逸痕那麼多年,曾聽他背誦過,早就默記於心中。所以,如果除了南宮逸痕,這世上還有第二個能夠解開靑霜令秘密的人,這個人也一定是我……」
許像弦淡然一笑∶「那你自己去找悟魅圖吧,恕我難以奉陪。」
依南宮靜扉的想法,如果許驚弦不與他合作,那麼自己多半難逃一死,慌忙勸道:「自從我見到小兄弟后,便天降異兆。由此可見,你我聯手乃是順應天意之事,何必推辭?」
「什麼天降異兆?」南宮靜扉放低聲線,神秘地吐出四個字:「神兵顯鋒!」許驚弦想起斗千金在無名土堡亮出顯鋒劍時,鶴髮也曾滿臉驚訝地說過這四個宇,大惑不解∶「這有什麼特別之處?」
「大約將近四十年前,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師約見南宮睿言,留下了幾句似偈非偈的話,喻示著將有一位天之驕子橫空出世,建功立業,一統山河,極有可能是那個開邦立國的真命天子。其中便有『神兵顯鋒』之句。這偈語或許就將對應在我……不。對應在你我身上!」
「什麼?」許驚弦驚跳而起。一把揪住南宮靜扉的衣襟,雙目怒瞪,「那幾句偈語到底是什麼?快告訴我。」
這一刻,驚弦的腦中閃過三年前在京師流星堂地下的花月大陣中青霜令使簡歌曾對林育說過的一句話∶「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並不是只有四大家康才知道!簡歌沒有說謊,御泠堂果然知道內情。南宮靜扉話中那個德高望重的大師無疑是吳空門前任掌門苦慧大師,那幾句偈語就是苦慧大師在坐化前拚死道破的天命緘語」
南宮靜扉未料到許驚弦反應如此之大,結結巴巴地道:「都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時連我亦只是個孩子,只是後來曾聽南宮睿言無意間提及,勉強記得幾句罷了?」
「小兄弟,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許徐弦鬆開了手,頹然坐地:「你記得幾句?都說出來吧。」
南宮靜扉眨眨眼睛,喑忖既然奇貨可居,當然不能輕易說出去。假意手扶胸口道,「你剛才嚇得我不輕,一時全數忘記了,待我慢慢想一想。」
許驚弦卻想到正是因為這幾句天命璣語,自已才莫明其妙變成了明將軍的「命中宿敵」,從而被四大家族首領景成像廢去丹田,從此墮入這場爭名奪利的旋渦之中。難道自己的命運早在出生之前就巳被苦慧大師一語道穿?被冥冥之中某個看不見的神靈掌握在手中?如果真是這樣,是否義父許漠洋,最敬愛的暗器王林青的死,也都是因為自已這個受過詛咒的不詳之人所帶來的?他從不相信命運,卻總是被迫與逃不開的命運糾纏在一起。
許驚弦心潮起伏,茫然若失,他突然不願再聽到天命讖語,他害怕那不可預知的未來會因幾句話而變得透明,害怕更多的厄運隨之降臨。
許驚弦搖晃著站起身,對眼前的南宮靜扉視若不見,直往洞內走去,剎那間他恍如醉酒,渾不知身在何處,只想找個地方躺下來好好休息一會兒,他憤恨這個身不由己的江湖。厭倦這不由自主的人生,他只希望一覺醒來之後?一切虛假的幻象都不復存在,他仍舊陪著義父默默無聞地住在清水小鎮中,仍是那個無憂無慮孩子?
南宮靜寒見許驚弦突然變得失魂落魄,心知機不可失,一咬牙拿起地上的顯鋒無聲無息地朝著許驚弦背心刺去。
顯鋒銳利至極。瞬間破空而至,卻不激起半點劍風,令人防不勝防。眼看劍鋒及體,許驚弦依舊渾然不覺。南宮靜扉正喜得計,忽聽耳邊傳來一聲鷹唳,隨即一道黑影側撲而來,左目驀然一暗,痛徹心肺,竟被護主心切的扶搖一啄將眼珠啄了出來。
許驚弦聽到扶搖的驚叫,本能地一轉身,顯鋒劍從他脅下穿過,將衣衫割開一道大縫,肌膚上亦被劃開一條血線。也幸好南官靜扉武功不高,受扶搖驚嚇後手一軟,顯鋒偏了半分?不然這一劍必是穿心而過。
南宮靜扉雖瞎一目,卻知此刻不乘機殺了許驚弦?自己必死無疑?咬牙還要再刺,手腕被鷹翅掃過。竟如受雷擊,隨即右眼又是一黑,亦被扶搖啄中。雷鷹果不愧是鷹中極品,即便在這小小的山測中?也能夠輕靈轉折,飛翔自如,眨眼間已令敵人受到重創。
南宮靜扉慘叫一聲,棄劍捂面,接連退開幾步,腳下忽是一空,原來已退至洞口,頓時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他人在空中猶撕聲狂叫,隨即傳來一聲悶響,再無聲息。
許驚弦淸醒過來,急忙來到洞口往下望去,只見白茫茫的雪地上豁開一個人形大缺口,厚達數丈的雪洞黑勵黝地望不到底,就算南宮靜扉未被摔成肉餅,在雪層之下亦無法生還。許驚弦暗叫一聲好險,若不是扶搖及時相救,恐怕現在落入積雪中的屍體就是自己了。
許驚弦取來濃醋與鹽水,先救醒了斗千金。「惜君歡」藥效奇特,斗千金身體無損,只是昏睡半日,全然不知發生何事。許驚弦便將南宮靜扉在酒中下藥,自己將計就計誘使他說出青霜令的秘密,隨即南宮靜扉被扶搖啄瞎雙眼摔入懸崖之亊細細說出,只是隱蹣了悟魅圖與天命讖語之事。
斗千金聽許驚弦說罷,見他仍是心亊重重的模樣,還以為內疚南宮靜扉之死,安慰道:「正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若被南宮靜扉奸計得逞,老夫與你豈不都糊裡糊塗做了鬼?害人終害己,死有餘辜,何必為他勞神?老夫倒想問問你,打箅如何處置香公子。」
許悚弦茫然道:「但請師伯定奪。」
「做殺手的,手底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不如一刀殺了,免生後患。」許供弦嚇了一跳:「現在他全無抵抗之力,這樣殺了他是否有失公允?」「嘿嘿,如果你與他交換處境,你認為他會放過你?」?
「無論他會怎麼做,我只想堅持自己的選擇。」
斗千金哈哈大笑:「好小子,我只是故意試試你罷了。既然你有這般俠者仁心,老夫亦可放心啦。」不等許驚弦開口,斗千金一臉正色,大喝道,「小子接剌!」將顯鋒錮遒了過來。
許驚弦腦中閃過天命讖語中「神兵顯鋒」之句,心想自己若是接過了劍,是否便會應了苦慧大師之預言?不由隱有抗拒之念,慌忙道:「師侄武功低淺,神劍雖利,只怕不能物盡其用。」
「放屁!劍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神兵利器是人而不是物。只要你能用此供行俠仗義?不做有違天理之事,便是物盡其用。更何況有兵甲門人在,廢銅爛鐵亦可化為利劍。」
斗千金的話激起許驚弦腳中豪氣,暗忖那天命讖語或許只是巧合,就算真的會應驗,只要努力做好自己想做的事,總不至於被幾十年前的一番話束手束腳,當即接過顯鋒劍大聲道:「師伯指教的是,師侄決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若違此誓,叫我死在顯鋒劍下。」
斗千金欣然大笑:「老夫還有一事相求。」
「師伯請講。」
「兵甲一派雖不以武技見長,但善其器而精其道,對天下兵刃的運用之法實有獨到見解,只是自開宗立派以來,兩名傳人執於內耗,所以才僅得鑄兵甲之虛名,而不能免武功在江湖上佔得一席之地。當年師父將《禱兵神錄》與《用兵神錄》分傳四兩師兄與老夫,想不到四兩師兄未及收下弟子便早早逝去,你就算是《禱兵神錄》的唯一傳人,又從老夫這裡學到了《用兵神錄》之精髓,兵甲派兩大絕學在你身上合而為實乃天意。」說到這裡,斗千金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予許驚弦「這一本就是《用兵神錄》,與你手中的《鑄兵神錄》並立為兵甲派兩大絕學。老夫雖叫你一聲師侄,卻無實際名分,你若願意加入本門最好,日後便可做掌門,將本派發揚光大……」
許驚弦急忙道:「要我加人兵甲派並無不可,但師侄何德何能,怎有資格擔任掌門之位。」
斗千金一擺手∶「老夫爭看出你非池中之物,讓你加入兵甲派實是委屈了你,你若不肯也決不勉強,但請日後替兵甲派收下弟子,傳授此書,也免得讓本派神技失傳……」他沉沉一嘆,「老夫年事已高,百病纏身,只怕活不了幾年,若不了結此心愿,實難瞑目。所以才想偷得清閑,托你保管此書留交後人,你可願意?」
許驚弦聽斗千金的言語中頗有臨終託付之意,心頭睹驚。又想到自己身負血海深仇,以自己之能莫說鬥不過明將軍,就算是對付殺害義父許漠洋的兇手寧徊風亦無勝算,縱然以命相搏死不足惜,豈不令兵甲派的絕學就此失傳?沉吟道:「師作尚有未竟之亊,唯恐有負承諾。」
「是了,你並非不敢承擔,而是大丈夫一諾千金,才不願隨意應允,老夫算沒有看錯你。」斗千金頷而笑,「不過你盡可放心,本派授業不求根骨上佳,不問門戶貧賤,但憑福緣二宇。若有合緣之人,縱是出身販大走卒亦可慷慨相傳,若無機遇亦不強求,就算本派絕學就此失傳,也是命數使然,怪不得你。」
許驚弦大生感慨,斗千金與杜四雖然為了爭奪掌門之位互生嫌隙。卻都是胸懷坦蕩的性情中人,所以當年杜四與義父許漠洋不過萍水相逢,卻能將師門至寶《鑄兵神錄》相贈,一如現在斗千金對自己的信任。兵屮派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派,伹門下弟子皆有此寬廣胸襟,常人難及。當下他也不遲疑,接過《用兵神錄》,恭敬道:「師伯放心,我許驚弦決不會讓兵屮派因我蒙羞。」他脫口說出自己的名字,這才想起自己在山洞中為防止香公子偷聽,一直都沒有機會對斗千金說明真實的身份。
斗千金微微—怔,他在端木山莊多年,對京師的信息瞭若指掌,不但聽說過許驚弦的名宇,也知道他與林青、明將軍等人的關係,頓時恍然:「然來你就是……哈哈,老夫記性不好,只記得有個師侄,卻忘了他叫什麼名宇……」他轉身取來那雙鐵鞋交給許驚弦,「此間俗事已了,你去吧。」
許供弦茫然不解地望著斗千金,斗千金大笑:「難道你真想在這山瀾里住一輩子么?」
「師伯不隨我一起走嗎?」
「老夫若走了,香公子怎麼辦?」「這……不如點了他穴道后再救醱他。然後我們離去即可。縱然他穴道自解也只有等到春暖雷化后再來追我們。」
「此法雖解一時之急,但香公子一再受制於你,豈會甘休?有這樣一個殺手做仇人,以後老夫可難以舒心過日子。」
「師伯若不走,我也不走。」
「嘿嘿,老夫答應給香公子重新打造飛鉈,可不能言而無信,而你留在此處只會礙事,倒不如走了乾淨,只需留下『惜君歡的解法,老夫自會救醒香公子,然後推說醒來后已不見你與南宮靜扉的動向,鐵鞋亦被你們穿走,須得重新打造。只要拖著他在這山洞裡呆幾日,天下之大,他一時再難找尋到你。再說非常道對你那個小兄弟童顏下了必殺令,老夫畢竟在端木山莊多年,就算倚老賣老說幾句話,端木老莊主也聽得進去,若能夠藉機化解此事,也算幫你一個小忙,不枉相識一場。」
許驚弦聽斗千金說得有理,只是是心頭仍覺不舍:「師伯……」
斗千金大手一揮,截斷許驚弦的話頭∶「男子漢大丈夫不要那麼婆婆媽媽,你不必告訴我要去何處,正如我也不要知道你的名字,免得一時口快告訴香公子惹來麻煩,你且放心,老夫既然心愿已了,也不會急著尋死啦,若是有緣,日後在江湖上會與你相見。」。
許知通斗千金心意已決,多勸也說是無用,強按心中感動,先將「惜君歡」的解法告訴斗千金,然後畢恭畢敬地磕個響頭:「師伯保重,後會有期。」將顯鋒劍佩於腰間,又帶了些乾糧,然後登上鐵鞋,就此出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