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黑針與血花
緋花縱開得再盛,也斷斷開不出神仙來。
方邪真在乍聞惜惜可能遇險的時候,就露出了破綻。
鬼不覺立即搶攻。
他打算一上來就用絕門暗器。
他和神不知都有一種獨門暗器,正如使劍大師相遍天下名劍,但與人交手時,也僅是一柄稱手的劍;也似書法名家,善摹各家手跡,但書寫時也只是用一種筆法。他們各種各式的暗器都會用,他們曾用過把一頭老虎當作暗器向人扔去,也曾一揚手發出三千七百一十七粒的「赤煉神砂」,但他們的獨門暗器,卻只有一種。
真正的獨門絕學,其實不需要多,一種便夠,其他不妨多知多學,但精長的只要有一樣,便可把一切所知所學,融會貫通在其中。
鬼不覺所精擅的暗器,十分普通:
那是「鏢」。
「鏢」可以說是所有暗器里,最常見、最普通、最平凡、最易上手的一種。
可是,最平凡、普通、易學的事物,也往往是最難學得好、學得精、學得高明的事物。
譬如文字,人人天天都在用,但用得化腐朽為神奇的,能有幾人?又如說話,人人天天都在說,但深諳說話的技巧,要言不煩,狀形狀色,打動人心者,又能有幾人?
——所以,你在眼前發現亘古而仍能存在,歷久而未被淘汰的普通事物,一定有大學問在,不應隨便否定,不可輕蔑視之,不應輕輕放過。
鏢也一樣。
鏢是暗器里的第一課。武林中人,不會使「唐門毒砂」,不足為奇,不諳「雨霧」,更是常見,但若不會使鏢,人總以為不配稱作武林人。
其實鏢易學難精,一旦學得高明,就比一切暗器,還要實用,更有威力。
偏偏浸淫於暗器的人,大都忽略了「鏢」的功用。
當然不是鬼不覺。
鬼不覺的獨門暗器,就是鏢。
金鏢。
當他第一眼看見方邪真的時候,他就知道,對付這種人,已不必浪費時間和其他的暗器,所以一上來就想直接了當,用鏢對付。
——對付其他的角色,他才不捨得用鏢呢!
方邪真挺身。
鬼不覺掏鏢。
方邪真現出破綻的同時,手裡已撤出一把泥沙。
他的左手一直按在地上,其實早已抓住了一把沙子。
鬼不覺意想不到。
他沒有想到方邪真居然會比自己先發「暗器」。——而且居然敢跟他們這兩個暗器的祖師爺比暗器。
匆忙應敵間,他難免把那一把沙子誤認作暗器。
他速忙揮袖撥掃「暗器」,同時間,暗自留下五分力,七道殺著,準備在方邪真一欺近來時就發出來。
可是方邪真並不欺近來。
他反而一長身,竄上了花樹之上,倒真像一位白衣神仙,飄飄欲仙。
然後鬼不覺就瞥見萬點桃紅,向他身上飄落!
——這是什麼暗器!?
一驚之下,鬼不覺馬上反擊。
他的「黑煞神針」立時射出!
每一支針,準確地射中每一個紅點。
當他發現那一朵紅點,只是自樹上被震落的千點緋花時,一道瀉碧的劍光,映著花千樹,萬點紅,絕世般的划落。
鬼不覺大喝一聲,他的戰志已分散、出手已落空、精氣神無一不亂;劍光過去,忽然一凝,劍光又回到方邪真手裡。
這道絕世的劍光。
然後又沒人方邪真腰間的劍鞘里。
方邪真重新系好手腕上的藍絲巾,負手望天。
鬼不覺卻已不在了。
他整個人都「不見」了。
地上除了桃紅,還有幾滴鮮艷的血,與飛花形成了怵目的構圖。
鬼不覺不在,神不知卻仍然在。
他眯著眼,捫著白花花的鬍子,白花花的發須被微風拂動著,有幾朵飛花,還落到他白花花的衣衫上,看他福泰的樣子,彷彿囊中也會有白花花的銀子。
——誰會知道這白花花的老人,就是名動江湖的殺手神不知?
「剛才你可以出手的,可是你並沒有出手;」方邪真望天悠然道,「我在撒沙引開鬼不覺注意力的時候,縱身掠上花樹的時候,拔劍下刺的時候,有三處破綻,你都可以出襲,但你卻沒有出手。」
方邪真問:「為什麼?」
「因為這次是他殺你,不是我殺你;」神不知神充氣足地說,「就憑你,還不必我們兄弟聯手。」
方邪真淡淡笑道:「真羨慕。」
這次到神不知奇道:「羨慕什麼?」
「真羨慕那個能逼使你們兄弟一起動手的人;」方邪真道,他創造了一幕絕世奇景。」
「你別得意,現在我通知你,」神不知指著方邪真,手指幾乎要戳在方邪真的鼻上,方邪真卻連眼也不霎一下,「下次輪到我了,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說話,氣呼呼地走,走了幾步,忽頓下,並不回頭的低聲說了一句:「你那一劍,沒下重手,我替老二謝你。」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真的走了,再也不多說一句,再也不回頭。
方邪真這時候才把右手放到左袖上輕拭。
——因為手心有汗。
剛才的情勢,他懸念於惜惜,不知她發生什麼事了,可是,他的內傷和背傷卻在隱痛,刺痛,所以他不能跟兩老乾耗著,只好故意露出破綻,引出鬼不覺的「動意」,先以一把沙子,「引爆」他的殺氣,再以飛花「觸發」他的殺著,令其一挫再挫,才一出劍傷了他。
——可是,如果在旁的神不知也出手的話,這一戰決不可能如此輕易解決。
——甚至,根本解決不了。
解決不了的下場是什麼?
方邪真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現在唯一能想的,便是惜惜;唯一能做的,便是儘快趕往依依樓。
——他沒有問神不知究竟把惜惜怎樣了?
——他不必問。
——因為他深知:神不知和鬼不覺雖然是殺手,而且是有名的殺手,但對付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下毒手,這樣的事,他們是決不會做,決不屑為的!
——就是因為不是這兩個人下的手,所以惜惜的遭遇,越發令方邪真心懸。
他知道神不知和鬼不覺也不會因為想他心散神疏、破綻大露而致說謊:惜惜只怕是真的遇上了些變故——雖然,他也希望鬼不覺說的不是真話。
可惜,當一個愈發希望那件事不要真的發生的時候,那件事情,卻往往真的發生了。
方邪真現在遇上的,也正是這種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