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一刻的動心
惜惜傻了。
燈光在她肩上鋪上一層比柔更柔的黃暈。
方邪真心中更添憐惜。
他心中忽然有個千呼萬喚的無聲:你嫁給我好嗎?他想這樣問,可是心中忽然掠過一個亮麗的音容,說到嘴邊的話變成了:「我殺了回絕,這兒是不能再留了。」
惜惜忽然黯然了。
這個男子,終於要走了,他難道一點都不顧惜她嗎?她這樣的忖思,隨後又想到:為了他的安危,他是應該走的,他豈是可以留得住的?何況,要他走是她自己提出來的。
人生里有些事,一步跨出去即成天涯,縱然無歌,但能無悔。
「你幾時走?」
方邪真很想說:「我帶你一起走。」
他心裡多麼想說。
可是他沒有說。
──為什麼沒有說出來?
原因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也許他掠過了一個念頭:待真的走時,再把她一起帶走;俟儲夠錢時,再一起贖她,那時候豈不更實在、更加驚喜?
或許因為這樣,他才沒有說出來。
或許因為那樣。
不過不管為了什麼,人生里,能對著一位紅粉知音,映著晚燈,倚著欄杆,你還能求什麼?你為何不去把握?如果一剎是永恆,那麼永恆就是一剎。如果把握不住,讓它溜了,再沒有永,再沒有恆,再沒有燈前倚欄的人,空擲傷懷,也只不過是一抹自焚的火花。
也許惜惜心裡有千呼萬喚的期待。
也許方邪真胸里有欲語還休的真情。
不過都還未曾說出來,就已經聽見樓下有人說:「差官,剛才在路上謀財害命的,就是這幾個黑衣人。」
方邪真不認得這個生意人。
可是這個生意人好像很有辦法。
尤其是應付這種死人的事件,以及應付那十幾位睡眼惺松的差官──看來那幾個差役反而像是受他指揮。
那商人卻對方邪真十分熟絡,像認識了他十年八年似的,跟他共住了十月八月一般。
據那商人的說辭,是:他做了單生意,來「依依樓」尋樂,遇上了一群「劫財害命」的,方邪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以寡敵眾,迫於自衛,只好殺傷了幾名「大盜」。
這件事,不但那商人親眼瞧見,還有兩名僕僮可以作證,還不知怎麼來了七八個「途人」,都說可以為此事見證,言之鑿鑿,聽得連惜惜都幾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真的有這回事一般。
差官取了供詞,清理屍骸,居然不盤查方邪真,也不落供審訊、更不拿他回衙,就這樣草草了事,表示結案。
看那些衙差的表情和聽他們的語態,彷彿方邪真殺了這幾個人,還理應拿個什麼橫匾獎狀似的。
這事當然莫名其妙。
可是俟那位商人打發差役們走遠后,上得樓來,跟方邪真笑著一點頭,就要別去,方邪真一見他的眼神,心頭一凜,揚聲問:「請教尊姓大名?」這句話一問,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因為那商人的回答是:
「顧佛影。」
有「顧盼神風」在,哪有解決不了的事!
像這種幾條人命的小事,在洛陽城裡,要出動到顧佛影,實在是小題大作,大材小用。
以他的聲威,只要交代下來幾句話就可以了。
顧佛影道出自己的名字后,立即便走。
不求對方感謝、不圖報,馬上離開。
方邪真長嘆:「難怪小碧湖游家會日益壯大,有簡迅這種幹員,又有顧佛影這種人物,想不強盛亦難矣。」
惜惜用眼角漂漂亮亮的勾著睨他,然後說:「所以你又走不成了,是不是?」
「留在洛陽多煩憂,」方邪真想了一陣,才道,「我還是走的好,免你受累,爹爹和小弟也煩惱。」
惜惜垂下了頭。
方邪真過去握著她的手,覺得伊的小手冰涼如雪,心中一痛,忍不住道:「惜惜……」
惜惜一震,反過去握著他的手,一雙晶目都噙著晶瑩的淚水。
「要小心回家。」
方邪真用手溫暖著她的手。
「回家?今晚我不回家。」他這樣調笑道。
惜惜忽然又高興起來:「你既然殺得了回絕,便絕不怕回家的人。」
方邪真沒有說話。
惜惜馬上感覺到了,所以她馬上問:「是不是?是不是呢?」
方邪真道:「你真的要知道?」
惜惜認真的點頭。
方邪真道:「回絕縱情聲色,很不像話。他的武功怕只得回百應的一成,而『回天乏術』六記絕招,回絕也只練成二式,我能引他真火逆走自焚,自不是件難事。」
他眼裡除了淡淡的悒色之外,還有微微的憂色,「妙手堂回家的人很霸道、很兇狠,可以算得上是無惡不作,但回百應本身卻十分自律、堅忍、節制,一個人能在一團污煙瘴氣之下仍能自強不息,自然是個人物。」
他輕吁出一口氣:「回百應是一個很難應付的人,我沒有把握勝他,何況他還有兩大重將:回百響和回萬雷。」他倦倦的一笑,又道,「回百應現在一定很傷心,一定會全力報復,再這樣煩纏下去,一定會鬧出大事來,所以,我先離開洛陽城一段時間,也是好的。」
他笑著拍拍惜惜的肩膊,因為手中所觸是讓人心折的柔,所以手掌就不忍挪開:「你要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惜惜長長的睫毛顫動著,認認真真地問:「你真的不怕?」
方邪真笑了。
他做笑道:「怕?我怕什麼?」他覺得要說一些調皮話讓惜惜的情緒平伏下來,所以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
卻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響了門。
敲門聲很輕,卻能傳得很遠。
敲門的是誰?
──誰在敲門?
此刻,回絕的屍體就放在堂前。
他全身都黑。
焦黑。
本來青白的臉容,也燒成炭色,而青筋賁突的地方,變成一道又一道的裂紋。
在這焦黑的屍首前面,站著一名老人。
其實他年紀並不大老,只不過是五十開外,但他那一張臉孔,有著太多的皺紋、太多的滄桑、太多的煎熬與堅忍、太多的過往。無論是誰,一個人只要有太多的這些,看去難免都覺得老。
回百應才五十四歲,對功力高深、老當益壯的武林高手而言,這實在不算是「老」的年紀。
不過,一個人如果在自己兒子的屍首前,就一定會覺得老。
至少是心情上的蒼老。
──為什麼老的不死,少的先死?
──為什麼世上總有白頭人送黑頭人的事?
看著他自己兒子的屍首,他心裡想,要是有人給他選擇,一是他死,一是他兒子死,他會不會替代他兒子死呢?他自己辛辛苦苦闖下了這一番基業,可是現在他的孩子卻死了,由誰來承繼呢?人生不過百年,這些基業還有甚麼意義呢?
他站在那兒,跟回絕的屍首,一直一橫,都失去了表情似的完全沒有表情。
回百響也不知道這位掌有大權的兄長,是傷心?還是憤怒?抑或是悲痛欲絕?
回百響只知道他的皺紋就是他的表情。
回百應皺紋滿臉,縱橫交錯,像交織著密集的刀疤一般。
回百響跟隨他多年,仍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反應、他心裡的想法、他將會採取的行動。
有一次,一名小廝不小心折斷了他親手種植的一枝「鐵心蘭」,他憤怒得折下那小廝的頭去喂獅子。
也有一次,他被游玉遮的人連拔十一個暗卡,居然還可以帶十六名小妾去看燈賞月,還附庸風雅地與人吟詩作對。
回百響到現在還摸不清他的脾氣,所以對他一樣感到畏懼。
──領袖們常大喜大怒、喜怒無常,莫非就是要人諱莫如深、莫測高深,因而產生敬畏?
回百響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個人他足足跟了近四十年,還弄不清楚他的真正性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連他死了兒子,居然也捉摸不準是悲是怒,是傷是痛,甚或是沒有感覺,實在是件可怕的事。
也許只有一件事情使回百響不致感到太害怕的。
那是回百應一向都信任他。
回百應一向都很信任「自己人」。
──所以「妙手堂」幾個重要部門的負責人,都是「自己人」。
一個人只要還信任人,還顧恤親朋,就不會是個太可怕的人。
回百應忽道:「我的孩子,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事實。
鐵一般的事實。
誰也不能挽回的事實。
──戰敗可以捲土重來,失意可以重燃鬥志,但人死不能復生,千古不易。
回百響只有道:「是死了。」
靜默了半晌,回百應又道:「殺他的人,好像叫做方邪真,是不是?」
回百響馬上道:「是。」
回百應道:「他,好像是一個很有本領的人?」
回百響道:「也是一個該死的人。」
回百應臉上的皺紋像海濤般的掀動了一下,只道:「我聽說他還沒有加入池家?」
這也是一個事實。
不容否認的事實。
回百響道:「是。」他緊接又道,「不過,我看,也快了。」
回百應道:「他還沒有加入,就是沒有加入,一個人將要做的事,在他真正做的時候,不一定會做成什麼事。」他的語氣近乎教訓。
回百響忙道:「堂主教訓的是。」
回百應道:「他還沒有加入池家,那麼他殺死小絕,就不是為了池家而乾的。」
回百響本想答:「那也差不多,」但不敢跟一個剛死了孩子而又手握重權的老人頂撞,只說:「是。」
回百應唇角牽動,道:「我的孩子,不死都已經死了,報仇也沒有用了,總不能起死回生,」他眼中閃過一抹淚光,「你去告訴方邪真,我不會報復,但要他加入回家,幫我消滅掉蘭亭池家,我會好好的重用他,絕不記前仇。」
回百響為之震動,但也只能答:「是。不過──」
回百應長嘆道:『妙手堂也確急需人手,這幾年來,有小絕在,他不肯任用人才,倒是妨礙了妙手堂的發展,他現在已經死了,對妙手堂而言,未嘗不是件好事。」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們現在要的是人才,不是殺人。這幾年小碧湖游家發展奇速,我們不能再落人後。」
回百響只有道:「是。」
回百應又看看自己的兒子,用手去觸了觸他的臉孔,輕得像撫一頭熟睡中的貓。過了良久,才道:「明天,我們請的那個人也該到了罷?」
回百響即道:「『斷眉老幺』明天准到。」
回百應撇了撇唇,也不知是苦笑,還是在忍悲:「我本來擔心石斷眉一來,小絕決不能容他,現在……」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好一會兒才接下去道:「可不必顧慮這個了。」
回百響覺得應該要把話題岔開去,便說:「不過,斷眉老幺的來,只怕難免要驚動一個人。」
回百應即問:「誰?」
回百響道:「追命。」
回百應皺眉道:「四大名捕中的崔略商?」他一皺「眉」的時候,整張臉都幾乎摺疊了起來。
回百響道:「是。」
回百應問:「為什麼?」
回百響道:「是有關太守盂隨園被發配充軍時,在枯柳屯附近全家被殺一案。」
回百應動容道:「孟青天?怎麼會跟斷眉老幺扯上關係?」
回百響道:「當時他也在枯柳屯一帶,案發之後,他和另外兩個人,一起來赴洛陽。」
回百應在皺紋里藏得深深的精目閃動:「他們是一道的?」
回百響道:「不是。」
回百應道:「其他兩人當然不是我們請來的了。」
回百響道:「他們一個可能是奉女公子之召,一個則是受游玉遮之命,趕來洛陽襄助。」
「很好,」回百應道,「洛陽城這次可熱鬧了。」然後才問,「他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