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七發斷眉
回百響道:「七發禪師。」一說到此人,回百響語音沉重。
回百應一聽,第二次動容。
「歐陽七發?」
回百響點點頭,道:「便是『百袋紅袍、歐陽七發』!」
回百應「嗯」了一聲道:「那想必是游玉遮,才請得動此人。」
回百響道:「其實,七發禪師只要有錢,誰都請得到他。」
回百應道:「只不過要很多的錢?」
回百響道,「他當年曾立志要在峨嵋山上築九十九座廟宇,聽說現在他己有足夠的錢建起三十七間大廟小廟。」
回百應道:「以出家人而論,這七發大師可謂富豪了。」
回百響道:「所以他才穿有數十個大口袋的袈裟,出外化緣,每次聽說都能滿載而歸。」
回百應想了想,嘆了一口氣道:「像七發大師這樣子的強助,我們十分需要。別的我沒有,但要捐建一二十間廟宇,我還是布施得起的。」
回百響恭謹地道:「是。」心裡暗忖:若要請這位異僧助陣,所付的代價可以算是妙手堂歷年罕見的一筆支出了。
除了用以聯絡朝廷、巴結官府,妙手堂一向是收賬時候多,很少要付出這麼多的。回絕才死,回百應馬上變了。看來不但不為之心沮,反而準備重新振作。
──只是七發禪師值不值得這個代價?
回百響很懷疑。
他在心疼這筆款子。
回百應連眼皮子都沒有抬,卻似看透了他的心事。「要做大事,就得下苦功。要成大事,便得下本錢,小碧湖游家崛起得這般快,便是因為看得遠、看得准,而且手筆很大,魄力十足,用得起人。」
他頓了頓又道:「敵人的優點,我們一定要留心,並要牢牢記住。我們應該抓住敵人的缺點,但更重要的是學習敵人的長處。這樣子對敵,才不是耗損,反而有進益。」
回百啊只覺得從畏意之外,又油然生起一種敬意。
「是。」
回百應這才滿意,問:「那葛鈴鈴叫來的人又是誰?」
回百響道:「不知道。」
回百應奇道:「不知道?」
回百響道:「我們只知道他是一個年輕人,額上有一顆灰痣,名叫蔡旋鍾,我們懷疑他另外有名字,有七八名年輕一輩高手跟他都有點相似,但卻未能證實究竟是不是他。」
「蔡旋鍾?」
「蔡旋鍾?」
「他用什麼兵器?」
「我們還沒見過他動兵器,只知道他手上拿著一把劍。」
回百應冷哼一聲道:「劍是最普遍的兵器。」
回百響道:「但這是一把特別的劍。」
回百應道:「怎麼特別法?」
回百響道:「他那一柄劍,至少有九尺長。」
劍通常只三尺七寸,逾四尺便為長劍,而今這一把劍,竟長有九尺,別的不說,使用起來就相當費事。
那是什麼劍法,才需要這樣一柄長劍?
回百應沉吟了一下,才道:「這麼說來,大概明天這三人就會遇在一起,而且還會碰上了追命。」
回百響道:「追命一直都在追蹤他們三人。」
回百應道:「他一個人追蹤他們三個人?」
回百響道:「是。」
回百應道:「以追命的武功,以一敵一,應該絕不成問題。」
回百響即響應道:「以一敵三就很難說了。」
「這麼說,明天洛陽城裡又有好戲看了,」回百應微微嘆了一口氣,想伸手摸摸回絕的臉,但又把手攏入袖子中,聲音里終於流露出悲痛,「要是小絕在平時,有這麼熱鬧的事兒,他一定爭著去瞧的……」
忽然語音一整,又變為冷靜、穩定、低沉得略帶沙啞、充滿權威和風霜:「方邪真那兒,妙手堂要用他,不能用,才除去。七發禪師,全力爭取。斷眉老幺,著他先來見我。那蔡旋鍾要好好盯著。」
他說到這裡,伸手搭在兒子的屍首上,彷彿要感覺他還有沒有心跳:「你吩咐下去罷。」
回百響道:「是。」躬身退下。
他知道那位「老人」需要時間跟他的「孩子」在一起,他知機地退了出去。
他退出室內,便到了一個議事的廳堂里。
「妙手堂」的重要人員全在那兒等著他。
他們等的,也許根本不是回百響,而是那位獨子剛過世的老人所發的命令。
很多人都以為難免會有一場決定性的會戰,妙手堂要剷除敵手勢力的時機要到了──大多數人都在摩拳擦掌,準備火拚。
他們都是妙手堂忠心耿耿的幹員,回絕身亡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全放下了手邊的重要事情,趕來這兒聚集,只等待回大爺的一句話,一個命令。
但這種「命令」通常都是由回百響來轉達。
所以當回百響傳達了回百應的決策:「不要報仇,拉攏方邪真,收攬七發大師,重用斷眉老幺,拓展妙手堂。」許多人都覺得很失望,甚至有些不滿。
──人心可用!
──哀兵必勝!
──怎麼不趁這時候大舉反擊蘭亭池家,至少,也該把殺人者方邪真碎屍萬段!
──至於人才,堂裡子侄,有的是出色人物,堂主竟假手外求!
許多人都覺得很有些憤憤難平。
其實傳達某人的話,絕對是件大學問。
你要一個人去做一件事,本來是有心栽培他,給他機會,但如果傳達的人把握不住原意,很可能會讓對方以為是你只在消遣他、留難他、甚至認為只是在麻煩他、騷擾他;同樣的,如果是一件好事,一件有趣或有意義的重大事情,給毫無誠意或全無情趣的人來轉述,就成了枯燥無味悶煞人的末節。
大凡成功的領袖都會有極佳的「傳達人」,好的「傳達者」可以把好的事情變成更好,替過分的話語作補救、把破壞性的部分化解為建設的。
所以一個成功的「轉達者」功勞之高,決不在其他「功臣」之下。
一個壞的傳達人,小可毀壞和諧的關係,大可毀國滅邦。
回百響只傳達,但不作解釋。
有些措施,不經解釋,有很多人因智力與理解的角度,很可能會產生誤解。
回百響可不管這些。
他只把回萬雷找來。
回萬雷是「妙手堂」里主持武力行動的人。他如果走出「妙手堂」,身份絕對不在當今武林十一大門派掌門人之下,而武功之高,只怕僅在少林、武當、飛魚塘,鳳尾幫、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天欲宮的首領之後。
回萬雷像一棵樹。
老樹盤根。
嚴格來說,他更像一株神木。
一株曾被雷殛過的神木。
回萬雷予人的印象,是雷劈都不死的人,而且能在雷殛后重生。而事實上,回萬雷真的著過兩次雷殛:一次真的被電劈中而不死,另一次,是為回百應在京城裡爭地盤,結果被「六分半堂」里的第一好手雷動天用「五雷天心」擊中門頂,連回百應都以為他是死定了,可是他居然不死。
所以回萬雷在武林中,也被視為一個「不死的人」。
他不死,但死在他手上的人,著實是太多太多了。
當「妙手堂」初崛之際,他自覺殺人大多,故限制自己,一天只准殺三個人,可是到了後來,他自己也不敢再算下去。
再算下去,他自己都會感到不好意思。
因為他自己都算不清,有時候,他一天就殺了本是一個月才該達到的人數。
回百響問他:「你覺得堂主的決定如何?」
回萬雷握緊拳頭,道:「他一定是瘋了。」由於他在妙手堂里有著極崇高的地位,和極顯赫的功績,以及與回百應極親密的關係,所以他比較方便說話,甚至批評。
──自古以來,自以為「能說幾句」、「該說幾句」而遭禍的人,不計其數;人人都以為說幾句話應該「沒有什麼關係」,但實際上,說幾句有時候足可等於刺別人幾刀,或是捅自己幾刀一般嚴重。
回百響知道這種嚴重性。
他知道替人說好話是一件值錢的事,所以他十分慎言,不說沒有代價的好話。
偏偏回百應很信任他,甚至可以說是絕對的信任他,但就是在「錢」字上,卻是絕對的不信任他。
在金錢上,回百應是信任他的夫人。
回夫人卻不信任他。
這也難怪,通常,在權力鬥爭的運作里,叔嫂之間本就容易形成對抗與衝突。
回百響最需要的就是銀子。
這點他無法得到滿足,只好假手外求,到後來發現唯一能使他手頭寬綽自如的,卻是蘭亭池家。
當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不能回頭。
──要是回百應發現他欠下池家那麼多錢,只把他的頭撕下來喂狗也算幸運。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使池家不向他討償。
為了這點,他難免要為池家「做一點點小事」,包括有時候「少說一兩句話」,有時候要「多說一兩句話」。
當然,他最終或最大的目標,也許是有一天,可以直接掌管回家的財庫,甚至控制回家的權力重心,這一點,只要回百應在世,對他而言,是一件絕不可能的事。
除非是池日暮協助他。
以下就是回百響對回萬雷多加的幾句話。
回百響:「你覺不覺得方邪真該殺?」
回萬雷,「該殺。」
回百響:「小絕死了,你痛不痛心?」
回萬雷:「不痛心。我痛恨。」
回百響:「連你也痛心,難道堂主反而不傷心?」
回萬雷:「堂主最疼小絕,怎可能不傷心!」
回百響:「便是。」
回萬雷:「你的意思是?」
回百響:「堂主必比我們更痛恨方邪真。」
回萬雷:「只是他不便說出來?」
回百響:「方邪真武功想必很高。」
回萬雷:「高又如何!」
回百響:「堂主當然不希望有人平白犧牲。」
回萬雷:「笑話!我且擷下他的頭來見堂主。」
回百響:「你不怕?」
回萬雷:「怕?怕什麼!」
回百響:「好,有勇氣!」
回萬雷:「堂主對我恩重如山,為他效死,責無旁貸。」
回百響:「可是……」
回萬雷:「可是什麼?」
回百響:「堂主並沒有下令殺方邪真,萬一……」
回萬雷:「是我自己要殺的,萬一出了事,由我自己承擔。」
回百響:「大舅真不愧是妙手堂第一好漢!」
回萬雷:「我只是做該做的事,殺該殺的人。」
回百響:「你放心,方邪真一定該殺,你只要殺了他,便算是做了件該做的事,萬一殺不了他,」
他笑了笑,道:「我也會替你做一些該做的事。」
他去替回絕辦理葬事的時候,順便多買了一副棺材。
棺材店老闆問他靈牌上要寫上什麼名字,回百響想了想,笑著反問棺材店老闆:「你猜猜看?姓方還是姓回的?」
門還是敲響著。
輕輕。
輕輕的輕輕。
方邪真去開門。
一個和藹、福泰、有禮,但眼睛里流露的神采足以傷人的商人。
商人大多和氣。
──也許他們深知「和氣生財」的竅妙,「和」是一個被忽略了近兩千年的字,所以在歷史上有的是內爭、內鬨與內鬥,而沒有辦法團結起來,「以和為貴」。
商人都知道,要做事,讓人便利,使自己得利,非要和和氣氣、和平共處不可。
這個隨和得很的商人,卻正是當今武林稱之為「橫刀立馬、醉卧山崗」的「顧盼神風」顧佛影。
他來做什麼?
顧佛影道:「我會不會騷擾到你們?」
方邪真道:「顧先生有何指教?」
顧佛影道:「不敢,我只是忘了告訴方少俠一件事兒。」
方邪真道:「什麼事情?」
顧佛影道,「方少俠聽說過『紅袍百袋,七發禪師』這個人嗎?」
方邪真瞳孔收縮:「歐陽七發?」
顧佛影道:「很多人都說,『天欲宮』要不是有七發大師的強助,絕對不會有什麼突破性的發展,『長空幫』若不是接納了歐陽七發的意見,不可能在財務上由虧轉盈,『刀柄會』若不吸納了百袋七發,就不會除了正道人士之外,還得到綠林豪傑鼎力支持……」
方邪真淡淡地道:「不過,『天欲宮』、『長空幫』、『刀柄會』後來都變了質、違了初衷。」
顧佛影一笑道:「任何事物若要存在下去,都得變,人也一樣。」
方邪真道:「是誰把他請來的?」
顧佛影道:「傳說都說是游公子把七發大師請來的。」
方邪真道:「其實不是?」
顧佛影道:「不是。」
方邪真道:「那麼是誰請這絕難請得動的人來洛陽呢?」
顧佛影眯著眼睛笑道。「這人方少俠應該很熟悉。」
方邪真道:「池公子?」
顧佛影點點頭。
方邪真道:「這可好了。」
顧佛影道:「哦?」
方邪真道:「這人來了,池家的人也許就可以少煩我一些。」
顧佛影搖搖首,道:「我看很難。」
方邪真道:「請教。」
顧佛影故作神秘地道:「因為又來了一個人。」
方邪真道:「誰?」
「斷眉。」顧佛影這次只說了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