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寧為情義死
麻三斤笑了笑,他的笑可貨真價實,說笑就笑,該多好笑就笑多好笑的,決不多笑一笑,也不少笑一些,不像陳風,滿臉是笑紋和刀紋,一動,牽肌扯筋的,已分不清哪一條是笑紋,哪一道是刀紋;也分不清他究竟在笑,還只是皺眉著苦臉在尋思。
他現在就一斤三兩的笑說,「大體上世人多如是,陳老大就跟我說過,陳大嫂的米團兒做得好吃,但在定定鎮擺賣就是賣不出去,沒人嘗,只在街口吃西北風,那天來了一個老頭兒,跟她說,把米團兒捏成禍國殃民的人兒吧,塗上紅的綠的,包準有人吃。大嫂試著做了,捏出幾個什麼貪官污吏的樣相,果然大增胃口,人人都啖之而後快,一時冷活幾成了熱生意了。大嫂也賺個咀巴合不攏來。」
八無先生聽了就仰首想了想(奇怪的是:他想事情時不是低首,反而是仰著臉──要是龍舌蘭今天不傷昏過去,一定會發現、甚至也向他指出這一點特色的了),又翻了翻眼(或曰眼袋),這才接道:「其實都一樣,也一樣。什麼叫『魚尾龍』?那其實是蛇骨魚,肉糙,貌丑,帶腥味,沒人吃,無人問津,可是剁了它的尾巴煮食,卻是又滑又嫩,腥裡帶甜,改換個名字,叫『魚尾龍』,這就使人垂涎三尺,高價爭食了。把魚頭魚身全扔掉,它反而長了身價。『冬不足』更耍賴:這家食館,菜肴做得一無特性,但勝在大寒冬里爐火焙得坐席暖暖的,冬天嚴寒在這兒無法肆威;大炎夏火的,這吃店主人便著七八人在二樓欄杆合力持大扇扇風,是以座上人客無人不涼快──這一扇,『冬不足』就車水馬龍,客似雲來,連當朝權相南下,也得先來這破店坐坐歇歇,權當開了竅享了福。」
鐵手卻聽得很嚮往:「這也很了不起。至少,冬暖夏涼,在於這店主人想這絕活,合當他發財。」
八無先生一笑一聲咳:「那店主人就是我。我可沒發達。」
鐵手奇道:「現在店子呢?」
八無先生聲一咳一聲笑:「店子?垮了!慕名而來的、有次是老字號的老相識,見著了,便勸我回門。回,就一入溫門深似海:不回,就非一家人而是一輩子的仇了。是以我沒長翅的便腳抹油,店門也不關就走了。」
鐵手又一次目定口呆:「這……這太可惜了吧?」
八無先生一咳一聲笑:「那有什麼?能站能立,有起有伏,建得起來的就讓它塌了又如何?交上的朋友,有一天翻臉成敵也何妨!」
鐵手心下雖不以為然,但仍忍不住追問:「那麼『吃不了唱著走』呢?我對這名頭大惑不解,所以更有奇趣。」
八無仍是一聲笑一聲咳的說:「就是讓你百思不得其解:這才有賺頭。有人就是想不明白;千山萬里的都趕過來見識。這其實是『冬不足小食館』的其中一個活行牌,一個節目。人家的食館菜店,有的是人賣唱說書,我那店特別給倒反了,客人高興、來興、大可以自唱一出、說一段,我叫胡琴笙瑟全備好了,還有美人獻舞陪飲,給他和唱伴樂,讓他自我陶醉,且管行樂,大展嗓喉,發泄一通。結果,這點子一出,人來此店,醉翁之意,一杯水酒,半碟鹹肉,銀子收個十五八倍,來的大爺客倌照掏腰包,眉也不皺一個花兒,唉!」
他感嘆似的說一句:「世人就愛這種名不副實、囂浮表相的玩意兒。」
鐵手卻由衷的佩服:「可惜這店子關了,不然我也去長長見識。前輩其實是做生意的奇材,豈可自棄?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人稱前輩:『點毒成金,毒行其是』,果是名不虛傳,千萬可別因一時際遇而輕拋了大好身手,絕世才智!」
八無先生卻放下了杵臼,徑自用木勺颳了藥渣,分成三貼,其一用扁頭竹籤沾黏葯,走回店內,著人協力扶昏睡中的龍舌蘭躺在三張合併的桌子之上,他叫小欠掌著油燈,就有竹籤上的葯敷在龍舌蘭的傷口上。
這時,他做得十分專神,也一言不發。
他塗得十分仔細,好一會,才完成了工作,輕吁了一口氣。
這時,他才敢劇烈的嗆咳起來。
一咳不休止。
咳完之後,再咳。
咳暫止,他的喉頭又呼嚕呼嚕的起響干拉風箱般的異響。
他咳得很七辛八苦的,然而仍十分謹慎,俟塗好了葯,追了幾步,別過腰去,才開始咳,決不讓有一星點的唾沾在已不省人事的龍舌蘭臉上身上。
咳完了,喘定了,他才說:「咳死我也。」
然後把剩下兩帖藥膏遞交鐵手:「這得每天敷用兩次。這藥力辛,如果龍姑娘醒著,定痛得不好敷抹。剛才那些顏顏彩彩,光好看,塗了舒服,但對傷口復原卻不如何。這葯叫『九腳虎』,塗在傷口上痛煞人也,但卻十分管用。人如是,物如是,葯也如此。中看不中用,中用的,也不見得給人重用。」
鐵手仍最關心龍舌蘭是否能恢復嬌容,所以又問:「塗了這個,日後她的傷疤可以消褪嗎?」
八無先生忽爾換了語音,湊近了臉,十分突兀的問了一句:
「你一直叫我前輩,你看我今年幾歲?」
鐵手一怔,這回,因為看得迫近、逼真,連同那一雙厚皮黑圈大眼袋還有他有幾條眉毛是特別長的(自眉梢處突伸了出來,足有一至兩指節長)。
他一時當真沒料八無先生會那麼問,會有此一問。
他直覺認為:大概是五六十歲吧?按照此人名聲之大,加上是「老字號」的「大老級」人物,總有之七十歲才鎮得住吧?看來,他的樣子還是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許多。
他卻不便直說:「前輩的年齡,駐顏有術,光憑樣貌,無法分辨,但以前輩在武林中輩份之尊、奉獻之豐、閱歷之多、名聲之高、功力之強、氣勢之大,想來非五六十年修為不可累積……」
只聽八無先生叱道:「廢話。」
遂而轉首去問麻三斤:「你說呢?」
麻三斤這回笑得十分半斤八兩:「大概是五十五開外吧,說不準哩。」
只聽一聲冷笑。
發出笑聲的是陳心欠。
他正將狗口和尚的三把刀:狗口神刀、百忍之刀、如花緬刀全收拾起來,加上那把「女子神刀」,他手上已一共有四把刀。有的刀是他親手奪下的,有的是他從死人身邊拾得的,有的是鐵手交給他的。
他把這四柄刀都放在一口古琴的旁邊。
那琴很古,很舊.琴身尾部呈暗紅色,像給火燒焦了似的。
小欠在看那口琴的時候,神情很奇特。
也很溫柔。
──就像一個很年輕年輕的多情少年,在偷看他慕戀中的女子;也像一個很年老很老的深情老者,看注視他最寵愛的幼女。
那神情變得完全不像這個驕傲、桀驁少年劍手的平時。
但那一聲冷笑,確是他出的。
──當他聽到麻三斤的「估計」之後。
聽了那聲冷笑的麻三斤,心裡有點發悶,唇上卻真的在發麻,他舔了舔人中上的微汗覺得有點咸,這才說:
「是說少了一些,大概是六十五吧?不然、就六十八──。
溫八無忽截斷道:「你們看我很老吧?其實,我才四十二。」
「什麼!?」
鐵手咋舌。
麻三斤也不敢置信。
溫絲卷咳著說:「如果我能使青春長駐、容顏不老,我早就先料理好自己這副尊容了!」
鐵手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八無先生說著咳:「我連自己的老態都掩飾不了,憑什麼治他人的?再說,手指切斷了,手臂砍掉了,除了東海劫餘島那些人用怪異方法之外,誰都沒法讓它再長一隻,咱們武林中的神醫、鬼醫太多了,江湖上盛傳這些人彷彿都是萬能的,大有通鬼神、把死人醫活、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本事,其實到頭來武林中照舊死人,連這些叼稱鬼醫神醫把人唬得疑神疑鬼的到頭來還是一樣得死,我們之中誰可以在閻羅王面前討個商量?你看我這一身病,一聲聲的咳,我能醫不自醫么?不是我不想替龍姑娘保住芳顏、而是我力有未逮。這『九腳虎』或許能讓傷勢早些復原,但臉上的疤顏可否盡褪,這我也沒把握。不過。龍姑娘樣貌姣好,出身又好,際遇更好,臉上萬一留個疤,也只是把圓滿作一點傾泄,長遠計未必不是好事。」
鐵手聽懂他的弦外之音。
這眼前只有四十二歲的「老頭兒」仍咳著說著:
「所以我叫你別老叫我什麼前輩來著。我才四十二,我出道早,十六歲已在『老字號』中有了字型大小,二十一歲已當『死字型大小』的小龍頭,二十六歲已成供奉;三十一歲成了『大老』──就差我這個『大老』年歲不容老,只心老臉老而已!門裡希望我以毒害人,用毒制敵,但我卻喜用毒治病,以毒攻毒,所以我就打著毒幟反毒藥,治人比毒人多,事發了門裡就尋找我麻煩,我索性做生意去了:就算不玩毒,我的賺錢腦袋,可不比搞毒物、制毒藥、制毒藥遜色哩,這可難不倒我。」
鐵手更加了解。
所以他說:「前輩……不,您就象是這『九腳虎』。」
這回到八無先生有點詫然:「我像九腳虎?」
鐵手道:「是。『九腳虎』原是毒藥,您卻將它用在救人上。」
溫絲卷不覺莞爾:「沒想到你對藥材倒有點認識。我們字型大小里研製『九腳虎』的毒力,發現它毒不死人,且稍治即痛,無法做到無色無味,不是好毒藥,便棄之如敝履。但我卻發現在對刀創箭傷,很有克制有效,反用它來治傷。你說我像它,倒也有趣,我本來愛做生意,字型大小里卻要我研毒。我老在以毒救人,但門裡卻要我用毒殺人,咳咳……嘿嘿,這總是說不清,也本就不分明。」
鐵手道:「前輩──」
八無先生截斷道:「什麼前輩!我才四十二,當不上前輩。」
鐵手道:「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確是前輩。就算今年是三十二、二十二,也一樣是我的『前輩』.前輩是尊稱,只看行止,不論年齡,世事儘管有些未盡人意,您可千萬別灰心喪志;挫折如火,劫難如焚:火能焚木為灰,卻能煉鐵成鋼。」
溫八無聽了,啪地一手拍在桌上,石臼碎成幾片,但木桌全然無事,只聽他說:
「我放心,我雖痛苦,但仍是不咳則已,一咳驚人;不病則已,一病死人;不笑則已,一笑狂人;不怒則已,一怒殺人。」
鐵手知此人豪情仍在,只是隱伏在心深之處而已,當下說了一聲:
「好!前輩一向不為權勢屈,不以虛名困。我一直都當前輩是前輩!」
八無先生哈哈一笑,聲清音晰,連喉間的風嘯之聲都為之大減。
「你這人,結交了少的,又來逗我老的,無怪乎江湖上的好漢都愛交你這朋友!你們四大名捕都是寧為情義死的俠士,但我卻要隱居山林撒手不管事了,不過大道如天、各行一邊,我還是喜歡交你這朋友,所以才一再嘮叨告誡你,身前身後,儘是危機,莫只看到別人的險,而渾不見看自身的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