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身朝言野

第八回 身朝言野

這語音一發,詹通通就馬上收了腳。

這語音一落,詹通通、余樂樂、李財神、陳貴人立即就垂手讓出一條路來:

讓鐵手上山的路。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

他負手上了山,外表看似凝定,內心可絕不輕鬆。

陳風塵、老烏、何孤單也要尾隨而上,二護法、二巡使立即又合攏成陣,攔住前路,卻聽山上傳來那好聽的聲音:

「也讓他們一道兒上來吧。」

四人互覷一眼,神色里很有點古怪。

古怪就是不正常:

那神情是:你說他服氣嘛,他又好像十分不服氣;你說他不服氣吧,他又顯得非常恭服服膺。

──為什麼會有這種神情?

鐵手已不及查究。

他要上山。

他要到山上去找尋他的兄弟。

他的女友。

他更要會一會:

叫天王!

山腰還是梯田,修竹綠樹,隨目可見,但到山頭這兒,卻很荒蕪,只有一叢叢的荊棘林。

剛才洪水淹至山腰,但而今已退至山角,上山的路濕漉滑溜,泥濘水畦處處,很不好走。

如要上山,不好走的路也得走。

若要辦事,不好見的人也得見。

如此,鐵手就見著了查叫天。

然而他吃了二驚。

一,他並不知道山上會有那麼多的人。

二,他竟不曉得哪一個才是查叫天。

按照常理:鐵手決不會不認得查叫天。

鐵手常跟隨諸葛先生出入朝廷議事,偶亦得遇查叫天,唯「叫天王」班輩遠高於他,他只觀見其背項而未面會其人;就算只見其背影,亦覺十分迷惑、混淆:此人常羼雜於他身邊心腹知交中,很難分辨出他的真正形貌來。

儘管是這樣,上得山來,鐵手也不該辨別不出誰才是查叫天。

理由是:

一,「叫天王」定必氣派過人。

二,鐵手的眼力決非浪得虛名。

可是鐵手就是認不出。

至少是一時分辨不出來:

誰是查叫天?

──哪一個才是」叫天王」!?

山上有很多人,多半卻窩在荊棘林里,只有幾人是在林外。

山峰上有兩人坐著,三人立著,三人跪著,一人趴著。

趴在地上的人已死。

鐵手先在心裡緊張了一下。

他馬上細看那死人。

──他不欲見到那死人會是他的朋友。

幸好不是。

──那是一名和尚。

這和尚身著黃色袈裟,在佛門中的身份顯然不低,他滿臉白眉黃須,卻都沾滿了血碴子、血凝塊。

他的致命傷也正在臉上。

眉心。

──一個血洞。

那是劍傷。

那一劍刺得不深,並沒有透頭骨貫穿至後腦,但已能即時要了他的命。

連血也不算流得太多。

鐵手見不是龍舌蘭或小欠甚或是麻三斤,心才一舒,手卻緊了一下。

因為他認得出來死者是誰。

──那是煩惱大師!

煩惱就是菩提。

而今煩惱大師已死,人死了就沒有煩惱了,卻不知還有沒有菩提大智慧?

煩惱大師就是常與「叫天王」出入軍機議事的法師高僧之一,當今天子自封為玉帝,又重通曉異術之僧道老派,故常引入佛門、道家有術之上議論朝政,參與國事。

煩惱大師原是學道的,也不知怎的,一日宣稱曾受天帝感召,轉而成佛,而對天帝形容,與皇帝趙佶龍顏完全吻合。

趙佶一高興之下,就重用了此人(當然還有林靈素、王仔息、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等十數三教九流的人物),得以出入金鑾,竟涉政事。

這人後來跟菩薩和尚、一惱上人等,見蔡家聲勢浩大,為道士林靈素、王仔息等撐腰,便轉投「叫天王」一夥,以壯聲色。是謂「法」、「力」相佐,「名」、」勢」結黨,以致「一線王」查叫天聲威更盛。

而今,這號稱可呼風喚雨、應在朝亦有翻雲弄雨之能的煩惱大師,居然卧葬山頭,此事、此案、此地的恩怨,恐怕不易、不宜、不可能隨便消了。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鐵手就深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胸膛,把他本來已夠壯闊的胸膛,挺得更壯更闊,將他本來已挺直得像一桿標槍似的背脊,更挺直得像一株絕壁上的傲杉一樣。

鐵手已沒有選擇:這麼多年來,他已習慣在江湖的大風大浪中乘風破浪,遇挫不折,遇悲不傷,甚至敢對風雨說,既要凄風苦雨就來得更狂風暴雨些吧,生怕的反而是那些殺自背後的陰風冷雨,更教人難防。

他習慣遇上壓力之際,便吸氣、挺胸、撐直腰板,仿似是走夜路遇上妖魅的人,要過關就得要眼放光、額發亮、連肩腰上點著的兩點人氣的「內火」也決不能讓它熄滅,才能製得住、罩得住、唬得了這些攔路的魈魅魑魎。

是以,他遇上壓力,反而直腰身,碰上大敵,更加挺起胸膛。

他本就熊背虎腰,身形壯闊健碩,加上他向來愛穿玄色鐵衣,葛色長袍,更令人有一種像他的國字口臉一般的沉甸厚重的感覺,一般敵人,要予他壓力,多讓他反壓得承受不了而折斷退卻。

──故此,人叫他「鐵手」,可不止因為他姓「鐵」,他對付歹人手上絕不放過、決不容情,也不只為了他有鐵鑄般的意志與身軀,還有沉厚渾實的功夫內力,更重要的是:他就如一塊好鐵,壓力對他而言,反而成了打磨淬礪他成為一把利器的必要條件。

可是,他此際遇上的是「叫天王」。

──遇上查叫天,鐵手這一塊好鐵,一名好漢,因而受到更強大的鍛練,還是遭受更強力的折斷?

鐵手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過去不斷的戰役里,他在考驗自己的實力。

今後也是。

人只有在不斷的戰鬥中(哪怕是文的武的動的靜的)才能真正成長,才能真正迫出自己的實力與潛力。

不過,眼前到底誰才是叫天王,倒十分令鐵手迷惑。

鐵手馬上選擇了坐著的兩個兒:

他當然不會去選那三個跪著的人,也不會去選那三個站立著的人。

──那三個跪著的人當然不會是「叫天王」。

他們誠惶誠恐,宛似大限臨頭,當然下會是「一線王」查叫天。

──除非查叫天混在裡邊,來予他致命暗算。

所以他不會「選」這三名跪著的人作「查天王」看待,但並不是說,他完全沒去「注意」這三人。

實際上,他對這三名「待罪跪地」的人也十分留意。

而且其中一名,還是他所認識的流犯。

另外那站立著的三人,鐵手也認得其中兩名:

那是「老張飛」查天王身邊的四名心腹手下、弟子、門生、徒兒:「四大天狼」的其中兩人。

那兩人也是扎手的人物。

不過,不管這站著或跪著的人,都決不會是查天王。

──就算「一線王」查叫天要狙擊他,也犯不著這樣屈尊降貴。

因為今天在這「不文山」上,查叫天一夥的人已可謂佔盡了上風。

他們高手如雲、人手眾多,且好整以暇、佔盡地利之便。

他們若要殺死這一干捕快,已不必再伏暗狙。

那麼,剩下的可能,就只有那兩個坐著的人了。

這一來,「查叫天」就呼之欲出了。

因為那兩個坐著的人。

一個面向著大家。

一個則背向諸人。

面向大家的人,目若銅鈴,眉毛似戟,根根倒插向天:頭戴盔甲,血盆大口,滿臉滿腮虯髯在他顴下頰上盤根錯節;鼻孔翕動,鼻翼赤紅,張合間如同抽風噴火一般;身長八尺,趺坐如山,簡直是坐著也比人站著的高大,一旦走動起來只怕就像頭巨獸;他向鐵手瞪目怒視,不是不怒而威,而是怒而威,更威令人駭;他用一根食指指著鐵手,那麼一根指節已比尋常人三根勃起的陽具更粗;他光是手腕已比別人的大腿更壯更闊。

另一人瘦小。

雖然他背向鐵手,但仍感覺得出這人:

一,年輕。

二,瀟洒。

三,除了莫測高深之外,鐵手還感覺到對方已看見了他,但他卻「看不見」對方的樣子面貌。

奇妙的是:鐵手看到了第一個雄武的人,就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歷史人物:

燕人張翼德。

──張飛。

三國時代西蜀的一名虎將,與劉備、關雲長桃園結義的張飛。

但那背向他的年輕人也讓他想起一個人:

一個當代人物。

一個他身邊的好友、兄弟。

──無情。

足智多謀、看似性情孤僻、但熱情深藏於心底的大師兄盛崖余。

鐵手也不知道他因何會這樣想,為何會作這種聯想。

陽光照在鐵手臉上。

他只覺一陣眩目。

那兩個坐著的人,不但是居高臨下、而且也背著午陽。

鐵手突然省覺:

他所處的位子十分不利。

尤其是面對像查天王如此強敵、這般高手的時候。

但他卻不能轉移位置。

因為余樂樂、詹通通、李財神、陳貴人,都押在他的身旁。

他只要稍離原位,那麼,面對查天王(不管哪一個才是)的壓力和殺氣的,就會換作是陳風、老烏和何孤單。

他可不想讓他們承擔他的風險。

所以他逆風而上。

不僅逆風、也逆鋒。

逆陽。

逆敵。

只見那像張飛一般的虎漢用手一指,「你還不認罪?」

鐵手很有點意外。

這意外倒不因「叫天王」劈頭第一句就判他有罪,而是因為這「一線王」的語音。

這語音很溫文。

聲調爾雅。

甚至還帶點友善和稚氣。

這不像是「叫天王」說的話吧?也更不像是那比虎還威比獅更猛比禽獸更禽更獸的巨漢喉頭裡發出的聲響。

但不是他、不是查叫天,那還有誰?

他心中有惑,口裡卻說,「何罪之有?天王明示。」

「你剛自此山離去,山上兇案,閣下豈能推得一乾二淨!」

鐵手坦然道:「如果是『殺手和尚集團』的殺手之死,那麼,我雖未來下手格殺,但至少曾親眼目睹他的身亡。這些殺手殺人無算,自是該死,因何罹罪?如與他們之死無關,我更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儘管查天王話鋒犀利,但語調卻仍保持十分文雅動聽,跟他的形象委實有甚大距離,「就算不提這山上血案,你剛才在上山之時說了些什麼話來著?」

鐵手倒為之一愕:「我說了些什麼話來著?」

查叫天笑了。

他居然是吃吃地笑。

「名捕鐵手居然把說過了的大逆不道的顛覆話語,片刻就給忘了。」

鐵手心中甚覺詫異:因為邊種帶著稚氣和媚意的笑使他想到「花枝亂顫」幾字,但這形容又怎會發生在吒叱風雲、隻手遮天、名動朝野、威震天下數十年的「叫天王」之身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到這地步,他也只有不求甚解了。

──因為迷惑會影響戰志;一個人只要還有疑慮就不能專心一致。

專心,不一定能勝利,但不專心就一定不能取勝。

努力也一樣。

是以,一旦決定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得要集中精神、埋首苦幹、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樣,縱不能成功,也一定會有成績。但如果在這過程里受到挫折,產生疑懼、或聽信他人不著邊際勸告或擺布,那只是減緩了進度、減弱了鬥志,泄了氣。

堅定決心,一往無前,是戰鬥者必要的狀態。

對敵尤然。

──遇大敵更須如此。

無疑,「叫天王」是當前一等一的大敵。

對付這樣一個似敵似友、非敵非友、時敵時友、是敵是友的人物,更不能有大意、疏忽和分心。

雖然此時的鐵手,心中很是不解。

但他聚神凝志,以千刻是一刻、萬魔迷心魔的心態,不管「一線王」有幾個?在哪裡?到底是誰?他都決心與之周旋。

到底。

所以他昂然問:「我剛剛確是向您的護法和巡使們說過,你們私吞賑災公餉,這筆款子我定會追討到底。這不是顛覆流言,我說的只是真話。」

只聽查天王陰柔一笑,道,「什麼真話?你話里還侮及了朱勔節度使勾結貪贓,又誣他在搞什麼『小朝廷』,也犯上詆及了聖上、太傅、丞相不恤民生,倚勢貪橫,昏庸無能,強征花石,這都是造反的話,不但要殺頭的,還得要抄家滅族的哩!」

鐵手凜然道:「這些也是實情。我非但在這兒說,還要上奏直諫。」

叫天王嘖嘖有聲的道:「果有勇色!你還是準備個五馬分屍、抑或是滿門抄斬吧!顛覆造反,天理不容,枉你還是執法捕役呢!」

鐵手冷笑:「凡是不中聽的話,就列為造反讒言;凡是不聽話的人,就視同叛亂暴徒。這樣下去,國將不國,禍亡無日。還有敢說真話的嗎?

叫天王嘿地一笑,「好,又一句反話!你說這種話,就算沒有叛反之意仍可有想過聽者有心,影響多巨!身為御封名捕,出入朝閣,全是聖上恩賜,而今大逆敵言,身朝言野,還不知悔,不識檢點,今天我若將之就地正法,也只是替皇上執行清除禍國亂黨而已。」

鐵手絲毫不畏不屈:「就算我身朝言野,把話說過了火,但要剷除亂黨,還是待我先把閣下和你的侍從先行格殺,才輪到我反手自縛,到聖上殿前自首請罪。」

查天王猛喝了一聲,叱道:「大膽!」

奇怪的是,這一聲喝,宛若焦雷,跟先前溫和、文雅之語音竟迥然不同。

「膽大持正,」鐵手雙眉一軒,道:「有何不可!?」

叫天王卻又回復他那清柔、輕柔的語音,十分講理的道,「我身為皇上指派的觀察吏兼上將軍,又有『金紫應奉寶鑒』,你敢動我!?」

鐵手豁然道:「有什麼不可以?你既知聖上恩惠,卻假公濟私,橫行霸道,有辱聖德!你說我謀叛,我只是說了幾句直話:我要不是為了社稷家國,犯得著說這話來自尋死么!但你卻是自封巡使、私擁護法,手上還有天將、天狼,更自立為王,連軍隊都有了,這不是擺明真的造反是什麼!?」

他說到這裡,稍稍一頓,只覺叫天王一時無語,只有老虎打鼾般的粗重呼息聲傳來。

鐵手索性把話說到底了:

「你殺我,不過是公報私仇,才來個就地正法;我要追究,是為民除害,為國殺蠹,是謂替天行道,以清君側!」

稿於一九九四年五月廿三至六月廿六日:大筆稿酬匯至;文雋電約訪;丁懷新回傳真熱切可盛;溫方何梁賴二會京師行(此行大事紀請參考「震關東」之「追殺」+「亡命」二卷)。

校於一九九四年六月廿七至廿八日:自京回港;收到江蘇文藝大筆匯款;星島來款;上海來款;「中國故事」要連載「殺了你好嗎」;翠虹、瘂弦、舒展超、雨歌、容霞、陳墨來信可貴;香港市政局「作家留駐計劃」要我提供資料作研究對象(香港文學作家資料收集);大馬留台同學會要徵集我的文學資料;台灣「聯合副刊」要選用「溫瑞安語錄」;雲舒信令我感動良久,紅粉知音太難得;心怡電告文友已發表評介我小說之用句遣詞;湖北襄樊讀者朱義江來信來稿真誠熱誠;台灣嘉義辜素裕二來信可愛、富想像力、夢見無情種種事迹;台灣萬盛已出版「箭」;台中「晨星」出版社陳銘民來信鼓舞;武俠新銳宋盈如來函來書致意有才氣;廣東譚國鋒來稿來信有意思;福建讀者呂小華來信率真;台讀友知己陳莉琪繪來「四大名捕」畫像造型;畫家徐子雄來信賜題字,可貴;大捐款賑災;星洲來稿費;水晶異彩四射,奇幻而美;嘉玲訊佳;洪崗來信,十分文學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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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捕戰天王之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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