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錢·有錢·有錢
鐵手與李國花信步下得淚眼山,回到「青花會」總壇,在午陽映照下,才發現「七分半樓」有些兒向西傾斜,而且也看到梁癲搬來放在樓下的那口房子,不覺莞爾。
鐵手奇道:「這七分半樓建構甚奇,大概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吧?」
李國花道:「我們華夏子弟、大漢民族,向以大地為根,重視家園屋宅,向來建築講究,恢宏雄偉,無奇不有,加上歷代帝皇,老愛築城建冢,本來有的是無數無盡的奇廈佳構,可惜的是,歷來當家得天下的,大亂時既難免要焚毀殆盡,大治時也一樣要拆毀一燼,我們剩下的瑰寶,已然不多,這七分半樓有五百年歷史了,就是因為它傾斜了兩分半,加上歷久自生的霉濕之氣,才適合在頂上的一兩層栽植『大快人蔘』,而樓下還有地底半層,設為重地,閑人不得近前半步。」
鐵手頷首道:「原來如此。」
這時,「青花四怒」已然聞訊出迎,拱手恭聲說:
「會主夫人已在第三樓設宴敬候,恭請二位移步光臨。」
李國花向鐵手笑道:「杜夫人拿手煮『力拔山兮氣蓋世牛肉麵』,美味無窮,你有福了。」
鐵手笑問:「你不進去了?」
李國花有點尷尬的道:「我要下去了。」
鐵手道:「味道再好的菜肴,也及不上同心愛的人一道享用鹹魚白菜。」
李國花有點忸怩的道:「就煩你代我向鳳姑和杜夫人解釋一下吧。」
鐵手揮手道:「這個自會使得。你多留些時候,和她多說些話,多聽些話,多共渡些時光,這就是最值得的了。」
李國花笑道:「我會記得你的話的,你的好意,我們他日再謝。」
鐵手道:「那有什麼好謝的,只要他日你們大喜之期,不忘讓我叼擾一頓酒菜,就是最好的答禮了。」
李國花衷誠的道:「鐵二哥,你這般人好,但願你也快些兒覓著心上人。」
鐵手笑嘆道:「怕只怕擺上了心,就放不下心了。」
兩人呵呵而笑,一入七分半樓,一下淚眼山去了。
進入青花會的鐵手,才上得第二層樓,已聽得兩人相罵之聲,不住傳來:
「你這是什麼態度!我不是『南天門』的人,你憑什麼對我吆喝!」
「論年紀我比你大,論資歷我比你深,論武功我比你強,論輩份我比你老,論智慧我比你高,論為人我比你好,論排行你追我的女兒你算老幾?也沒有看過這樣子的後輩,教導開導你幾句也殺豬般嚎叫!」
「我呸!論年紀你比我大就是你先死,論資歷你比我高就是你拘泥,論輩份你比我老就是你老化,論智慧你比我高這種話也說得出口就證明了你沒腦,論武功你比我強剛才是誰要躲進屋裡的?論為人你比我好──沒聽說過好人不長命嗎?再說論排行不是靠女兒的,而是要靠實力的!你有什麼資格教我訓我!」
「你你你……你敢這樣對我說話?」
「我我我,我有什麼不敢的!」
「要不是看在剛才說明了要聯手對付奸相、聯合對抗大將軍、一齊攢錢起事的份上,看我不一劍斫了你!」
「我若不是看在你女兒要我跟你們一同劫花石綱的份上,我早就折了你的劍三十八截了──我才懶得跟你說,趁熱趁香,我吃面!」
「不許吃!」
「為什麼!?」
「我的話還未說完。」
「你話未說完就不許吃面?我還要等你撒手歸西之後才吃呢!」
「你又來咒我!?」
「我還揍你哩!」
「我說──不準吃!」
「我吃面關你屁事?」
「要吃大家一起吃!」
「我呸!難道你要死大家就一塊兒死?」
「你死你事,但面不可獨吃!」
「誰叫你女兒偏心,偏就給我先上一碗!」
「她不知道你嘴饞,餓得像頭癩皮狗,見面就搶!」
「好,我餓了,我高興先吃便先吃,你干生氣吧!」
「不可以!」
「我偏吃!」
「不──」
只聽劈劈啪啪,兩人又交起手來。
鐵手忙趕前了幾步,只見蔡狂一口咬著一柱面,筷子卻在麵條近唇邊一寸處齊整挾著,齜齒厲目,森然的盯住對方。
他的對面自是梁癲,這人氣得鬚髮皆揚,一雙筷子,也挾住了麵條的另一端,各自用力拉拔。
雖是如此,但麵條發出油油的香味,加上碗里飄著肉香,讓人聞著了,馬上生起飢餓的感覺,在餓意未生之前,已先咽下幾口唾液了。
──是什麼面,香濃美味竟一至如此!
可是眼下二人,放著這樣一碗好面不吃,卻忙著大打出手,鐵手一見,不但頭大,簡直頭疼。
原來梁癲和蔡狂雖分頭上山,但經鐵手勸解之後,已一道下山,兩人因為同過生死、聯手對敵,所以親切了許多,一路原也有說有笑,但沒走到半途,兩人又衝突了起來。
蔡狂無法容忍梁癲一副倚老賣老教訓教誨的口吻,梁癲討厭蔡狂自大自我自以為了不起的態度。
原是梁癲見蔡汪沿路刻字,帶笑批評了一句:
「一個人只要常持慈悲心就是佛了,何必到處留字──這跟到處留情實無情不就是一個道理!」
蔡狂不喜歡人批評他這點。
他生平傲慢無羈,他自己也略有自知之明。聰明人多無自知之明,但大智慧者卻多能自知,蔡狂能自知,但不大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可以毫無節制,一個絕對自由的人其實就是沒有所謂自由的人,所以便發大宏願刻經渡世,聊以寄情。
梁癲這麼一說,他自然不悅,便道:「你少管人閑事,管管自己吧,搬著棟大房子走上走下的,多麼不便,就算我們也有重擔在肩,但也無形無相,舉重若輕,樂得自然,來去方便。你一路問天,看似凄厲,實則多餘。天怎會答你?問了也是白問,不如不問。」
梁癲聽了也大為惱火。他向天高喊,一方面是渲泄激烈情懷,一方面是練氣運聲。扛著房子走,是他對自己當年犯下大錯的一個懲罰,蔡狂這樣奚落他,令他心懷不忿,於是便反言相譏:
「你妒忌我勤於練氣力,直說便是了。氣力不如我,有什麼好怨的,只恨你自己不爭氣!」
蔡狂哈哈笑道:「背頭牛就是練氣練力?那你還不如一頭牛的力氣了!世上只見牛背人,沒見過人背牛的!真是人不如牛!」
兩人於是你一言我一語,又相罵了起來,梁養養、杜怒福百勸無效。
兩人幾乎又要動手打架,惹得梁養養惱了,叱道:「誰先動手,我就不煮麵給他吃!」
要知道養養姑娘煮麵,聞名遐邇,煮麵的時候還放了些藥材佐料,味道香濃,真是吃了一碗不夠要再添、添了一碗不夠想再加、加了一碗不夠還欲再討……聽說就算精神頹靡、累得死去活來,只要吃了她親手烹制的面,也會龍精虎猛,神沛力足,所以人戲稱之為:「力拔山河氣蓋世牛肉麵」,或謂「力拔山兮氣蓋世牛肉麵。」要知道武林中人,本就在刀山火海里混盪,說話也不無豪情勝慨些,取名綽號,也難免誇張生動些,這從武林中人的外號花名,什麼『萬人敵』,『絕滅王』、『天下第一』、『大不慈悲』,『寒夜聞霜笑殺人』、『一丈青絲千點愁,五十弦琴萬死辭』等名號中,就可見一斑。
兩人都極嗜吃梁養養親手煮的面,一聽之下,便住口不罵。
梁養養向夫婿嫣然一笑,說:「那事要他們幫忙,你先說明一下,我煮好了面,再行細加計劃。」杜怒福說:「好。」她便領丫鬟小趾到廚房燒水下面、切肉洗碗;她才一轉背,蔡狂已一撂垂落額前的長發,一揚下頷,一剔眉毛,得意洋洋的道:
「看,她是為了我才下廚的。」
杜怒福氣量大,很能容人,只笑笑說:「是么?」
梁癲聽不順耳、看不過眼,低聲罵了一句:「死不要臉!」
蔡狂耳朵一豎:「什麼?你說什麼?有屁放就放響一點,別臭死了人不認賬!」
杜怒福忙道:「兩位已從天黑打到天亮了,好不好等吃了早點再打未遲?」這時長孫光明和鳳姑都坐了過來,趁機勸解。
梁癲自覺贏了一仗,不為甚已,便問:「養養叫你向我們提些什麼?」
他雖是杜怒福的「丈人」,但查實年紀要比杜怒福還輕,不過他在武林中的輩份很高,所以說話總是大大咧咧的,不敘俗禮。
杜怒福量寬,全不介懷,答道:「養養說,帆無風不行,船無水不航,她認為『五澤盟』、『南天門』、『鶴盟』、『燕盟』還有我這個『青花會』,為何都不能辦正事、成大事,全是因為沒有錢。」
鳳姑接道:「正是。沒有錢,那是不行的。咱們如果要對抗大將軍這等敵人,更是非要有雄厚的財力不可!否則,大家都餓飯,聘用不起高手,誰來為我們賣命?」
長孫光明也道:「所以,養養姑娘說,不如聯合我們大伙兒之力,干幾票大買賣,先籌些銀子,再來跟權相奸臣惡將軍等打一場實仗!」
梁癲馬上就說:「不行不行,打家劫舍,我可不幹,別辱沒了我的高手氣派,宗師風範!」
鳳姑昵聲笑道:「我們劫的可不是普通人家。」
梁癲還是把頭搖得像博浪鼓一般:「不成不成,大富大貴的人家也不劫。錢不是自己的,搶奪便是盜寇。」
鳳姑笑道:「也不是富貴人家的錢。」
梁癲一愣,沒好氣的道:「那是誰的錢?你的錢?」
蔡狂這回反問,「其實,你們這等局面,花費也必然不少,總不成補衣縫褲賣屁股就能維持得住的,錢從何來?」
鳳姑眨了眨定定的、靜靜的、清清的,艷艷的眼睛,托著春腮道:「搶啊。」
「什麼?」
蔡狂幾乎站了起來。
「強盜!?」
梁癲忍不住罵了一句。
長孫光明覺得可不能把這兩人逗火了,忙說明:「我們搶的,不是平民百姓,不是富貴人家,而是皇帝派心腹爪牙到處搜刮的民脂民膏,還有花石綱的餉銀。我們劫得了便賑濟貧民,小部分才用作盟費會資。」
蔡狂一聽,又扳著臉孔坐了下來。
梁癲「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由於當朝皇帝,派人在民間大肆搜虐,強徵奇珍古玩,擾民至甚,荼毒不堪,加上辦花石綱的文臣武官,趁機奉旨大事搜刮,中飽私囊,漁肉鄉民,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梁癲、蔡狂平素瘋瘋癲癲,但二人自恃俠義,偷盜搶劫的事,他們決不肯沾,不過聽說是劫花石綱,便覺得雖然膽大包天,但於理無虧,何況劫的是上貢給皇帝的財物,賑濟的是給搜刮一空的貧眾,也覺理所當然,當下便不吭聲。
只蔡狂悶哼一聲,道:「沒錢也沒啥大不了的!」
鳳姑用尖尖細細動人的舌尖一舐紅唇,認真的道:「什麼沒什麼大不了!要對抗強權,得要有錢,有錢。要對付惡人,得要有錢。要推翻暴政,也要有錢。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仍是要有錢。有錢,有錢。所以說,有錢天下去得,無錢寸步難行。」
蔡狂冷哼道:「錢也不是萬能的。武功豈是錢可以買得到?人品可是錢能買得了?運氣可是錢能換得來?養養豈是錢可以買下來?嗯?如果可以,我跟你買,多少?如何?」
鳳姑一笑道:「是,這些都買不到。不過,錢就算不是萬能的,你缺了它就萬萬不能。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梁癲卻馬上反駁:「這是歪論,不是真理。你試把『錢就算不是萬能的,但缺少它就萬萬不能』的『錢』字換成『健康』、『智慧』、『親情』、『愛情』、『運氣』……還有諸如此類什麼的,都一樣可以說得通,這樣便可知道這句話其實只是句模稜兩可的話,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所以這種說了等於白說的話也就是廢話。」
蔡狂哈哈笑道:「對,對,廢話,廢話!」
他們兩人都是沒有錢的人,所以對這話題甚為敏感,而今為了這個共同點,竟跟聯手對付鐵手一樣,聯口反駁起鳳姑來。
鳳姑雖口齒便給,但也不想反駁下去,正想把話說下去,梁癲卻忽然疑心:蔡狂那兩句「廢話」不是贊同自己,而是嘲笑自己說的是「廢話」,於是狐疑的向蔡狂問:
「你憑什麼說我說的是廢話?」
蔡狂本是支持梁癲的話,而今卻給對方反過來興師問罪,不禁勃然大怒,叱道:「你這一輩子沒一句不是廢話!」
兩人以半撐著身子,臉對著臉,鼻子頂著鼻子,像憤怒相對著要互噬相嚙一般的姿勢,活像兩隻憤懣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