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松下研三從下北澤現場出來,回到中野的家中時,已近傍晚。
他相當疲累,對前來開門的大嫂說:
「我回來了!」
簡單地打過招呼,對這事隻字未提,便上了二樓躺在榻榻米上。
也沒有氣力做任何事,抽了兩三根煙,心情稍稍平靜下來。
打開在車站買的晚報,上面沒有什麼特別的新聞,其中一版的頭條新聞是「紋身殺人事件」。
以特大號的字體出現在第三版上,上面的訊息引起他的注意。
記者敏銳的神經剝去此事所有的粉飾,將深藏於內部的秘密,確實地報導出來。
此時的研三,仍揮不去眼前大蛇丸的影像……到底是誰奪去了大蛇丸呢?
沒心情吃晚飯,婉拒了到二樓來叫他吃飯的嫂嫂,說他一點都不想吃。
「是不是夏天吃不下去?你臉色不太好,早點睡吧……」
對毫不知情的嫂嫂安慰的話,研三聽了實在很難過。
太陽下山了,不久大門的電鈴響起,好象有人來了。由於不關己事,研三還是一直躺著,嫂嫂上來了。
「研三,你連電燈都不開……」
她很擔心地詢問著。
「想事情,這樣比較好。暗,心情比較不易散亂。」
「你想當哲學家啊!有客人來找你。」
「誰?」
「叫早川和最上的,二位一起來的。」
「早川和最上!」
研三大叫著,好像要推開大嫂一樣地衝到大門口去。
站在大門口的最上久手腕包著繃帶,太陽穴附近又貼了兩三張外傷膏藥,身旁還站著一位陌生女子。
約三十四五歲,面部修長,看來很高貴的婦人,穿著和服,姿態苗條,一定是個出身有教養家庭的婦人。她美麗的臉龐因哭泣而微腫,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最上先生,這位是?」
聽到研三一問,也忘了打招呼。
「這是早川先生的太太。」
「老師的太太……找我?」
研三心中一陣刺痛。他知道博士已經從澀谷的黃興樓被帶到警視廳去了,讓美女如此傷悲的原因,皆因他而起,想到這兒,雖非本意,也覺得有些抱歉!
「我是早川的太太,打擾你不知有沒有關係?」
「唉!這簡陋的地方。」
研三走在前面上了二樓,打開電燈,燈罩上停了一隻黃色的大蛾。細細的鱗粉四散,在燈罩周圍飛舞的形影,令研三感到一陣冰冷。
「突然在晚上來打擾你……」
進入裡屋后,早川夫人鄭重地叩了頭。白色的粉頸看來更惹人憐。衣領後面好像露出青黑色的肌膚,研三感到吃驚,連聲招呼都講不出來。
「請坐吧!這兒實在太簡陋了!」
「實在是舅媽打電話給我,問我如何是好,我想到了你,她就希望能見你一面——於是我才陪她一塊兒來。」
最上久將「和平」牌香煙湊到嘴邊,以憂鬱的神色講著。
「那案件,你知道嗎?」
「聽說了,但詳情不太清楚。」
「今天下午,突然有警視廳的人來,說要搜查住宅。我很吃驚,請教他們搜查的理由。好像說是北澤那邊發生殺人命案,我家主人有嫌疑。最初想——我家主人絕不會做那種事,但一聽到有關剠青女人的軀體,我眼前就不住地發黑起來……」
「連自己的太太都這麼想,何況一點都不知情的哥哥,唉!這也難怪!」
研三為哥哥的行動辯解。
「我慌慌張張地打電話給久,他提起你,所以我們才來拜訪,不知是否可以告訴我們更詳細的情形?」
夫人長長的睫毛閃爍著淚光。
「我將我所知道的程度講給你聽。太太,你先生昨晚在家嗎?」
「不……」
「幾點回家的?」
「十二點多,大概是最後一班電車的時間回來的。」
研三有一種被槌到胸部的感覺。
「他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他常常出去都不說到哪裡。」
「這樣不太好。據推斷,行兇的時間是昨天晚上八點半到午夜間,他沒有不在場證明,真麻煩……我不認為老師是個殺人犯,但……唉!」
「我知道我先生的習慣,像照片那種東西,他是絕不會讓它漏掉的,他幾乎到了快瘋狂的程度!」
「帶出底片的事倒沒什麼關係,但這是不是刺青的照片呢?我就不得而知。」
「一定是!」
夫人咬著牙,好像下了什麼決心的樣子。
「你累了!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事,我想我該告辭了。失禮!失禮!久先生是……」
最上久一直看著研三,突然間好似看透他的心事。
「我想和松下先生談一下話。」
「那請便!我先告辭。」
慎重地打了招呼,送夫人到大門后,二人又回到二樓。
「真是糟糕透了!」
最上久搔著頭,粗暴地吐出真話。
「為什麼?」
「我哥哥行蹤不明,舅舅又被列為嫌疑犯,我心情糟糕透了。他們為什麼要選那種女人做對象,哥哥真是太笨了!」
研三好似被刺痛一般,急忙轉變話題。
「先生!你的繃帶怎麼同事?」
「沒什麼大礙……昨晚從東京劇院同來,在銀座喝醉了,跟流氓演出一場全武行,當場被警察帶走——在拘留所過了一夜,真是倒楣。」
「你是不是看到散場為止?」
「是啊!到八點。」
「打架的時間是不是近八點鐘?」
「差不多九點,喝太多酒,忘了正確的時間。」
「打架有時也會成為護身符,你有不在場證明了。」
二人相對苦笑。
「你要問的是什麼?老師為什麼會有那麼奇怪的舉動?」
「底片的事嗎?那是舅媽說的,可能是刺青的照片,不論何時他一看見研究的資料,都是不會放過的。」
「那也得視場所、情況而定,唉!從殺人現場把……」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也許不該這樣講,他是醫生,看到屍體並不會覺得怎樣。收集狂的心理是常人無法理解的,連舅媽都這麼說是為了這個。」
「怎麼樣?他太太……」
「好人家的千金,竟要求人家刺青,才要娶她!」
「大概不會吧!」
研三吞了口口水。
「真的,我們親戚間大家都知道。他們彼此都很喜歡,舅舅在正式結婚前,說:
「——我自己是男人,對於沒有刺青的女人不感興趣。如果結婚了,生活也不會美滿,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去紋身。
「他提出這樣的條件。對方是個不知世事的處女,父親是個律師,結婚前聽到這種事怎會不吃驚!」
「那麼……」
「舅媽考慮兩三天後,與雙親商量。她本以為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兒,雙親聽到這事一定會吃驚,不過,她父親卻對舅舅格外欣賞。嫁出去就要從夫,既然已經訂婚,你就是早川家的人——他如此明白地說。舅媽也因此下定決心。」
「紋全身嗎?」
「剛開始是紋手腕內側,雕上一朵小小的牡丹花,至此夫妻琴瑟和鳴。舅舅說:
「——刺青是性慾的具體化表現,對於這種被針刺的滋味,女人比男人更熱中。剛開始會感到很恐怖,像個不知男人的處女一樣。
「就這樣每天地勸說;人說近朱者赤,慢慢地舅媽也受其感化,增加紋身面積,連背上也有。」
最上久以輕蔑的口吻說著。
「我不太清楚,你以為如何?」
「我本來就是學化學的,以化學的立場來看事情,就凡事都看得開。男女之間的關係就像化學反應一樣,接合在一起應該會起化學反應的物質;加在一起若無反應,可以加些觸媒下去,誘發它的反應。若舅舅講得沒錯,對他而言,紋身就是一種觸媒,是絕不可或缺的東西。」
「理論上是可以了解,但那與這次殺人事件……」
「我並不是說我舅舅與這次殺人事件有直接關係,但對於你們無法解釋的一些行為,也許是這種個性的產物。」
聽了最上久的話,研三心裡蒙上一層陰影,對早川博士的懷疑也更深了。
「你哥哥怎樣了?」
「我不知道,當我知道這件事時,已是下午兩點,我正一個人在西荻窪。我們並沒有每天往來,當警視廳派刑警來問我哥哥有沒有來,我最初以為是黑市買賣被揭露了,至於你問我有關我的不在場證明,可查一下附近的警察局就知道了。不久,舅媽就歇斯底里地打電話來,向來樂觀的我,也只好到中野哥哥的家去看看情形,再到四谷舅舅的家與舅媽商量對策,就這樣於警視廳、律師之間四處跑,然後到這兒來。」
「中野家那邊……」
「家裡只有一個傭人。」
「你哥哥還沒結婚?」
「他是個獨身主義者——但並不是一生都不碰女人,而是不願娶為正妻。哥哥大概會為了這位紋身夫人,而拋棄終身所奉行的主張。」
「你哥哥非常愛她?」
「情人眼裡出西施。我哥哥完全被她迷住了,好像正在辦手續要娶她為妻。本來嫉妒心就強,而對方又有眾多男人喜歡,不用法律約束實在是危險,但勝負早已分曉了!」
「你覺得她是個輕浮的人,過去就別提了,最近你對她還有那種感覺嗎?」
「我不知道,那個人若要做什麼事,也不至於笨到讓我抓到尾巴!」
「但像經理稻澤義雄那種男人,看起來很正經,卻沒有想到他也要勾搭那個女的。這是他自己承認的。」
「他到那兒去被你碰到,他說是絹枝叫他去的,這是真是假誰知道?此事若揭露了,以我哥哥的個性,兩個人當場就會被殺掉,這點稻澤比誰都清楚,我想他沒那個膽。但事到如今,死人也不會開口講話,不相信他的話,也沒有其池辦法。」
「你懷疑那個男人?」
「我對天下的人都不信任,除了我自己。」
「我在那次大會上,初次見到你哥哥時,就覺得有一件事很奇怪,說了你也許會笑。戰爭中有一種士兵,他們會顯出一種死相——令兄的相中就給我這種感覺。」
「你會看相?」
最上久的態度十分認真,身體動了一下,把香煙捻熄。
「那個女的——絹枝小姐如何?」
他高聲的問。
「我沒注意到,她的身體比她的臉給我的印象更深。」
「這也難怪!稻澤呢?」
「好色之徒,一看便知。」
「那我舅舅呢……」
「收集狂,醫學上所謂的偏執狂。」
「我呢……」
「你嗎……」
研三稍停頓一下,不得已才虛言應對一下:
「屬於天才型的,頭腦聰明,但偷懶,對不喜歡的工作一點也不會想去做,一旦做了就會一心努力去實現目標。不過目標很難找到,可說是個賭博大師。若戰爭還沒結束,也許會變成巨富,但在戰後的日本有才能,卻不得所用……」
「過分褒獎我了!」
「你有那樣的才能……有沒有打算做個偵探?」
「偵探?我……」
「不!我突然想起某個人的事來了。」
「你是不是想起中學時代,那些最喜歡的偵探小說中的人物?」
最上久微笑,看來心情還不錯。
「若不是和自己有親戚關係的人,倒還可以做做偵探的工作,由於太親了,這事要多考慮。」
「拜託,若有什麼有價值的事,你就當作在幫助你哥哥,也順便告訴我。」
「知道了!」
研三把絹枝給他的六張照片從抽屜拿出來給最上久。
「自雷也三兄妹!」
「照片為什麼在你這兒?」
「在大會時絹枝給我的,用白色信封裝著。她說若發生什麼事再打開來看。」
「她……為什麼把照片……」
「你看過照片嗎?」
「在北澤哥哥的家中看過。」
「貼在相簿中嗎?」
「第一頁上。」
「有沒有什麼說明?他們三個人的刺青好像有什麼秘密……」
「刺青的秘密?不知道。沒聽過,等一等……」
「怎麼搞的?」
「在那頁背後,她不讓我們看,神經質的藏著。」
一段長久的沉默。
「總之是很恐怖的案件……這事件好像江戶時代繪本小說世界中的氣氛重現,若套用古代的模式,便無法推察犯人的意圖,就跟下棋一樣。」
「下棋?」
「我認為要搜查罪犯就跟下棋一樣,正常的棋局,正面的方法只有一種,若不這麼下就會讓對方的王給逃掉,但到複雜的棋局時,有種種陷阱,依正常順序若下錯一子,就會被情勢所困惑,而無法發現正確的方法。現在,所面臨的就是一種殘局。」
「那麼,我們現在該堅守的原則是什麼?要去掉的要素,又是什麼?」
「不知道!我只是個理論家,至於實踐就不是我的範圍了。」
最上久寂寞地笑著,不久,就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