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入城
樓上幾層都是雅座和包房,迷樓般重疊曲折,住著無數位美麗的鮫人,個個身價高昂,一笑千金——隨便挑出一個來,葉城的巨賈一夜揮霍在她身上的金錢,都可以讓西荒那些貧寒的牧民過上一輩子。
蘇摩穿過了那些鶯啼燕叱珠圍翠繞,踏著樓梯,一層層向上。
這座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金碧輝煌,富麗奢侈得如同天國樂園,甚至連樓梯都是用碧落海深處打撈出的沉香木做成,每一步踏上都帶出喑啞的響聲和細微的香氣,糜爛而甜美——彷彿踏上的是銷金窟的黃金路。
但是,極少有人知道這裡其實是「海魂川」的最初和最後一個驛站!
多年來,復國軍通過這個最隱蔽的驛站,將那些逃脫的鮫人奴隸從東西兩市解救出來,送回鏡湖下的大營,讓那些恢復了自由的奴隸拿起武器,成為為復國而戰的戰士。而他自己,當年也先是被西市裡海國館轉賣給了集珠坊,在刺瞎雙眼后輾轉了數年,經歷過諸多困苦,最終被青王無意中遇見,買了入府,成為權謀中的一顆棋子。
每踏上一步,他眼裡的黑暗就更深一分——
這個地方就如海國館一樣,有著他再也不想回顧的昨日種種。那樣的陰暗惡毒,那樣的苦痛恥辱,甚至比白塔頂上那段歲月更讓人不堪回首。
那是無可抹煞的、骯髒的烙印。
而他正在一步步地走近昔年那個骯髒黑暗的自己。
根本不用人帶領,他熟門熟路地走到了樓梯的最頂端,停下來看著眼前有些斑駁凹凸的牆壁,然後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著蓮花,在那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蘇摩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牆壁上某處。奇迹般地,蓮心每一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牆壁紋絲密合——無聲無息地,那扇秘密小門打開了。
那是海魂川的最初一站和最後一站,無數鮫人用生命締造的自由之路。
小門背後,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巨大的密室內一片黑暗,只點著一支小小的白色蠟燭。蠟燭下,靜靜伏著一個人影。
那個人匍匐在黑暗最深處,露出的所有肌膚:臉頰、脖子、手腳上都纏著繃帶,胸口急促起伏,發出沉悶而微弱的呼吸,深藍色的長發如同水藻一樣垂落到地上。然而她還是清醒的——在蘇摩推開門的剎那,她抬起了頭,眼裡有震驚和戒備的神色。
在下一個瞬間,她已經不在原地,只余那支蠟燭滾落在地上,焰劇烈地搖動。
「誰?」那個全身裹著綁帶的女人忽地動了,以驚人的速度抓著那個銀燭台退到了暗影里,冷冷喝問。拔去了蠟燭的燭台露出尖利的刺,在火光里發出銳利的光——那個女人喘息,眼睛里透露出殺氣和敵意,彷彿一隻被逼到絕境的獸類。
——既便對方是和她一樣的鮫人。
「你最好別動。你身上的傷,已經不足以讓你再做一次這樣的移動了。」蘇摩只是靜默地看著她,緩緩走了過去,毫不顧忌她手上的利器。那個女子試圖格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果然已經無法再次移動。
「放下吧,是湄娘通知我來看你的,」他一直走過來,俯身接觸到她的手腕,「——不,應該說,令你有機會可以覲見我。」
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從容地從她手中拿走了那個燭台,從地上撿起那支熄滅的白蠟燭,重新插上,放到了桌上。
然後,只是輕微一吹,那熄滅的火焰便憑空再度燃起!
「復國軍暗部的隊長,湘。」他轉頭看著她,叫出她的名字,「我已知道你的事。」
那個女子全身劇烈地顫了一下,眼裡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他、他是誰?她用力睜開眼睛,用模糊的視線怔怔望著眼前這個同族——黯淡的燭光掩不住逼人而來的凌厲氣質,神一樣的容光似乎可以把這個暗室照亮。
在她審視地看向他時,對方忽然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將衣襟從肩頭拉下——赤裸的背部線條優雅而強悍,然而玉石般光潔的肌膚上,卻赫然有大片詭異的黑色,彷彿從骨中透出,糾纏飛揚,覆蓋了整個背部,看上去,隱隱竟是一條騰龍的形狀——彷彿那條蟄伏在他血脈里的真龍已經破膚而出,騰上九天而去。
龍圖騰!——這、這個人……難道就是……就是……
湘劇烈地喘息著,那顆在腐爛身體里漸漸沉寂的心忽然瘋了一樣跳動起來,撐起身子來,伸手去抓他垂落的衣角。
「你是海皇?你是海皇嗎?!」她仰頭看著他,幾乎是帶了哭音——那樣絕決凌厲的女子,這一刻卻彷彿一個仰望著神像的小孩,狂喜而難以相信。
「是。」來人回答了一個字。
「啊……真的?」她聲音顫抖,歡喜得難以言表,「海皇蘇摩?」
「如你所見。」她聽到那個人這樣回答。
她努力地凝聚起了僅剩的力氣,終於顫抖地抬起了手,一寸一寸伸向他的面頰——當指尖觸到那同樣沒有溫度的肌膚時,她終於確定了眼前所見的一切都非虛幻。
「海皇!海皇!」湘在那一剎那大笑起來,踉蹌著撲倒在他腳下,親吻著他的腳尖,那種狂喜似乎將她剩下的神智燃燒殆盡,「七千年……七千年啊,終於被我等到了!」
大笑中她忽然回過了手,毫不猶豫地戳入了自己的左眼!
尖利的手指將左眼那一顆眼珠生生挖出,滾落在手心——她用僅剩的右眼看著蘇摩,衰弱不堪的眼睛里卻有駭人的熱切,她極力用手撐住身體,將一隻手掌托起:「海皇復生,龍神出世……這一顆、這一顆如意珠,請您……」
那一顆寸許的珠子,在她綁滿了繃帶的掌心閃爍,有著血污也無法掩飾的光芒。
柔靜多姿,通透潤澤,碧綠色的珠子里彷彿蘊藏了雨意,一脫離藏身的肉體,整個暗室立刻彷彿風雲涌動,濕潤得幾乎要憑空落下雨滴來。
在湘從眼眶中摳出如意珠的剎那,連蘇摩都禁不住露出震驚的神色——縱然復國軍戰士一直以堅忍著稱,然而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女戰士依然令人動容——從破軍少將那樣的人手裡奪來這枚異寶,這個名叫湘的女戰士又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多謝了。」一貫陰梟的臉上露出了嘆息的表情,蘇摩俯身握緊了那顆至寶。
七千年後回歸於海皇的手心,如意珠發出了激烈的鳴動,清冷的雨意沁入骨髓。蘇摩靜靜將寶珠按在眉心,彷彿和這靈物對話。
湘決然一笑:「不必謝……」她空蕩蕩的眼窩裡有淚水沁出:「不必謝我……請、請感謝那些為了如意珠犧牲的戰士吧……這次去西荒的人,除了我,沒有一個回來啊……」
「他們都死了……」淚水從她血肉模糊的臉上接二連三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垂死的人喃喃:「寒洲、寒洲也死了……那個傻瓜……連屍首、屍首也找不到——海皇,請您、請您記得他們的名字,為他們祈禱。」
蘇摩輕輕頷首,伸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湘再也沒有力氣,就這樣靠在蘇摩的臂彎里,卻堅持用僅剩的右眼緊緊注視著他,欣慰而疲倦:「現在我可以死了……但……但……我會在天上,和寒洲他們一起,一直看著……看著……」
她不再勉強壓制自己的傷勢,開始劇烈地咳嗽,眼神漸漸渙散。
「不要說話,」蘇摩驀地低語,將手覆上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不同於鮫人該有的冰冷恆溫,彷彿有火在身體里靜默地燃燒——那是滄流冰族投放在赤水裡的毒,一路上已經侵蝕到了她的心和肺。
「海皇……不必了。」湘卻是一掙,脫離了他的掌心。
她全身被綁帶裹住,露出的肌膚潰爛不堪,僅有的一隻右眼也混沌不清——這個曾經在毒河裡泅游百里的鮫人戰士,已然將所有的美麗和健康在回程途中消耗殆盡。
她呼吸微弱,卻依然帶著烈烈的性情,開了口:「海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能把如意珠親手交給您,我足以瞑目……請不必再為我費心。」
她慘然一笑:「這樣重的傷,就算活下來……也只是個廢人。」
蘇摩默然——的確,以她目下的情形,既便要強行救回,也需要耗費極大的力量。
「你有什麼願望?」他低下了頭,聆聽她微弱的話語。
「我的願望?……」湘眼裡露出遙遠的回憶神色,喃喃,「有兩個……一個,在寒洲死的時候,已經永遠終結了……而另一個……另一個……是——」
她忽然用力握緊了蘇摩的手臂,獨眼裡露出雪亮的光,幾乎惡狠狠地瞪著他,厲聲:「海皇!你應該知道另一個是什麼!——是自由!是所有族人的自由、是整個海國的復興!我、我會在在天上,一直一直看著你!別讓我、別讓我……不能瞑目!」
蘇摩垂眼看著那張被毒泉毀壞的臉,眼裡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
「好。」終於,他輕聲道。
「那、那就好……我沒有別的願望了……」湘喃喃,心裡一松,生命的氣息也急速散去,「也許,我需要的是懺悔。那個空桑人的劍聖……」她苦笑起來,剛剛動搖的眼裡乍然閃出冷厲的光,搖頭:「不,我不懺悔!——怪只怪她怎麼會有這樣的徒兒!」
她斷斷續續地大笑,抓緊了蘇摩的手,低聲,「海皇……海皇,我雖殺不了那個破軍少將,卻、卻……能讓他比死更難受啊……那個冷血的殺人者也會哭呢。」
「破軍?」蘇摩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背後,似乎蘊含著一種強大的力量。
「海皇,您要小心破軍,還有空桑人……」湘的聲音漸漸輕如夢囈,「我、我該去寒洲那裡了……我一生都在戰鬥……也、也該睡一會了。」
「睡吧。」蘇摩眼裡轉過一線光,緩緩翻過手掌,印向她頂心,「謝謝你,湘。」
他的手心裡凝聚了強烈的力量,可以在觸及的一瞬間讓這個鮫人毫無痛楚地解脫。
那一支蠟燭終於漸漸燃盡,黑暗的密室里,蘇摩低頭看著漸漸死去的湘,手裡握著那顆染血的如意珠,眼神平靜。
——又一個戰士要回歸於天上了……
自從他踏入雲荒起,就不停地看到有同族死去。
為了一個縹緲虛無的復國之夢,竟有那麼多鮫人不顧生死地為之搏殺——甚至,不顧一切地將他也一起拉入,用無數的羈絆將他拖入了這個牢籠,逼得他不得不與之生死與共。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海皇,」湄娘拉開了密室的門,在門外匍匐行禮,語音急切,「湘怎麼樣了?她本想直接從鏡湖入海口游回復國軍大營的,可我看她實在是無法支撐了,只能派出文鰩魚冒險傳訊——幸虧遇到了您,這下湘有救了!」
「……」蘇摩沒有回答。
——只要他想,還是能救的。可他為什麼要耗費如此大的力量去救?那麼多年來,他一直是獨自一人的,所有其他生命都與他無關——既然在生命最黑暗的一段里,沒有誰曾來救他,那麼他為什麼要去救任何人?
「請您救救她!」彷彿明白了海皇的沉默暗示著什麼,湄娘一驚,重重叩首,「湘是為了絕密任務而弄成這樣的……她為海國犧牲了一切,求求您。救救她!」
「不要隨便和人說『求』這個字——哪怕是對海皇。」蘇摩忽然開口,他一抬手,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咔一聲打開,裡面滾落一顆小小的藥丸。
「給她。」藥丸落到了湄娘手裡,蘇摩指了指湘。
那顆葯是金色的,在黯淡的室內發出耀眼的光,逼得人無法睜開眼睛——湄娘驚喜交加地握住,心知那必然是極其珍貴的東西。
蘇摩往外走去,在來到了樓梯邊那朵金蓮花旁時,忽地又頓住腳,抬起右手並指在自己左手腕脈上一劃,刷地齊齊割開了一道傷口。血珠從玉石般的肌膚下湧出,密集地滾落,注滿了那朵金質的蓮花。
「用我的血,服下去。」
他不再和湄娘多話,從樓梯上飄然而下,再不回頭。
走到二樓的時候,蘇摩微微又停頓了一下——樓道里充斥著一個聲音,幾乎撕破了人的耳膜。那個尖利的聲音在不停地呻吟和哭泣,劇烈的喘息,撕心裂肺。
——那是昨夜品珠大會上,那個叫泠音的小鮫人的聲音!
細細聽來,那個哭泣嘶喊的聲音一直在變化,逐漸變得尖細和清脆,顯露出女性的特質——想來,那一場「化生」,也已經開始了吧?
所謂的化生,就是被藥性強制進行的迅速變身。
和陸地上所有種族不同,鮫人出生之時並沒有性別,成年後才出現變身。而變身乃由天性決定,所需時間也極長。但在海國覆滅后四千三百一十七年,華熙帝命太醫院研製出了「化生」配方,將一名他寵幸的鮫人強行變成了女子。
從此後,鮫人最後的自由也不復存在。
幸虧『化生』所需藥材極多極昂貴,每配成一池葯湯需耗費五十萬以上金銖,遠超一個普通鮫人的身價——是以施用的機會也不多——除非是像今夜這樣的品珠大會。
他緩緩在池邊俯下了身子,將手探入那一池浸泡的藥水,有些苦痛地閉上了眼睛。
那樣熟悉的氣味……毒藥一般的刻骨銘心。
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被浸入過同樣的藥水?
沒有人知道,在百年前,青王買回那個鮫人少年,其實並不是為了把他送到白塔上對付太子妃——而是為了把他獻給承光帝。然而不知什麼原因,在化生池裡浸泡了整整三日三夜,這個鮫人少年卻始終並未出現任何變身的跡象——無計可施的青王其時並不知道,甚至那個少年鮫人自己也不曾明白,正是體內潛藏著的海皇血脈,令最昂貴的藥方也失去了效果。
在暴怒和無可奈何之後,青王最終不得已放棄了這個計劃,轉而打起了另一個算盤——三個月後,一名盲人鮫童懷抱著傀儡,被引到了白塔頂上的神殿,沉默而桀驁地站到了十六歲的白族太子妃面前。
空桑的歷史,甚至整個雲荒的歷史,也因為這個陰毒計謀的誕生而改變了前進的方向。
已經過去了多少年啊……所有和此事相關的人都化為了枯骨,他自己也已經脫胎換骨——可為什麼當時那種恐懼、不安和憤怒,卻彷彿地火一樣在心底燃燒著,不曾熄滅分毫?一聞到這種滑膩的氣味,他就恨不得化身為獸吞噬掉這天地間所有的空桑人!
那一瞬,蘇摩雙眉微微蹙起,眉心的刻痕里有黑暗依稀蔓延。
樓上泠音的慘叫還持續地傳來,尖利而凄慘,帶著痛不欲生的顫抖,彷彿有無形的利刃正在逐步剖開身體——那苦痛的聲音彷彿是某種召喚,令他不知不覺就回想起了無數往事——是的……他雖然抵抗住了殘酷的「化生」,卻最終還是為了一個空桑人而變身。
如果可以,他真想殺了那個軟弱的自己!
蘇摩怔怔站了片刻,彷彿內心的翻湧越來越激烈,終於不可忍受地抬起了手,霍地按住了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每一次,每一次,在看到這些與自己黑暗過往相關的一切時,內心那一片黑暗潮水都要劇烈地翻湧,滔天的巨浪似乎要從內而外地把他吞噬!
他極力忍受著那種分裂似的痛苦,不讓自己的咽喉里流露出一絲聲音——
阿諾,就此消失吧……不要再出來了!
求你不要再出來了!
葉城的黎明是靜謐的,只有風在空蕩蕩的街巷裡遊盪。整個喧鬧的城市彷彿在徹夜的狂歡后終於感到了疲憊,在黎明到來前沉沉睡去,只留下一地亂紅狼藉。
星辰隱沒,月已西沉,東方出現了微微的魚肚白。
通向水底御道的大街上空無一人,腳步聲由遠而近響起,兩個人結伴匆匆而來。都是一色黑色大氅,風帽遮住了眼睛,只有發梢在風中微微拂動——都是極其美麗的顏色:
一個是藍色,一個則是銀色,彷彿這個黎明的晨曦。
「還來得及。」遠遠地看到御道入口,白薇皇后舒了一口氣,這時才有空側頭看著他,「蘇摩,你沒事吧?剛才——」
「我沒事。」蘇摩冷冷截口道,臉色蒼白。
眉心那個火焰狀的痕迹深不見底,細微處彷彿通向顱腦深處。這個傀儡師出身的海皇身上,始終無法擺脫某種黑暗氣息,只怕終有一日會無法控制——特別是和白塔頂上那個人對決之時。
「我有點擔心。」白薇皇后看著他,直言不諱。
蘇摩只是面無表情地趕路:「皇后,你只需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是——我早有打算,絕對不會成為你的負擔。」
早有打算?白薇皇后心裡驀地一驚。然而明白對方陰梟桀驁的個性,心知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便只有默不作聲地向著水底御道入口奔去。
都是風馳電掣的速度,只是一轉眼便已經到達葉城的北門。
此刻城門口已經有了三三兩兩的人,都是準備從葉城進入帝都的。抬頭望去,城門尤自在黎明前的晨曦里緊閉著,上面結了一層薄薄的霜,在十月的晨風裡散發著凜冽逼人的氣息——精鐵鑄造的城門厚達三尺,壁立十丈,即便是用火炮近距離攻擊也不能轟開,千年來一直扼守著通往帝都的唯一路徑,號稱伽藍城的咽喉。
「怎麼還不開?」等待的隊伍里已經有人嘀咕,「平日里寅時就開門了的啊。」
「是啊,現在都過了三刻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奇怪了,」一個經常進出帝都的人嘀咕起來,看了看城上,「不但號角沒響,連衛兵都沒出來巡邏——莫非,昨天晚上帝都裡面出了什麼事?」
所有人面面相覷,忽然間打了一個寒顫。
滄流帝國有著鐵一樣的秩序,所有一切都一絲不苟地運行著,不容許有任何的差錯和改動,包括這種開城門的小事也是數十年來從未有過一次差錯——今日這種反常的現象無疑是一種不祥的預兆,說不定這道厚重的鐵門背後,的確正在發生某種不尋常的事情!
——還要不要進京呢?
所有人相互看了一眼,除了有公務必須上朝稟告的,其餘心裡都打起了鼓。
蘇摩只是冷冷聽著,暗自計算著日出時分的到來。然而身側的白衣女子卻沒有看上一眼,彷彿覺察出了什麼,只是自顧自地抬頭看天。
「蘇摩,快看!」白薇皇后忽然間低低喚了一聲,眼睛看向天空,「快看破軍!」
就在那一個瞬間,紅色的光芒忽然籠罩了大地!
西北角上那一顆本已黯淡的星辰在一瞬間發出了駭人的血紅色光芒,照耀了整個破曉之前的雲荒大地!宛如有無邊的血色,一瞬間從九天上潑下——所有人都被這驀然爆發的可怖光芒耀住了眼睛,整個雲荒到處都傳來脫口的驚呼。
然而,在所有驚呼都未落地時,那種光芒忽然間又憑空消失了。
黎明前的青灰色重新籠罩了天宇,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西北角的天幕上,已然空無一物。
只有蘇摩和白薇皇后兩個人看清楚了方才一瞬間發生的詭異景象——那顆本來已經逐漸「坍縮」的黯淡星辰,在剛才的一剎那卻彷彿被注入了某種巨大的力量,瞬間爆發出了可怖的血色光芒,照徹了天地!
然後,以更為迅速的速度坍縮,在一瞬間湮滅。
「發生了什麼事?」回過神來的人們竊竊私語,卻不敢大聲——在滄流帝國治下,每一處都被嚴密地監控著,一個言行不當便會引來極大的麻煩,莫談國事是每個人的準則。然而,這種天象赫然是不祥的預兆,卻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
「耗星爆發?」低低地,蘇摩吐出了一句話,眼神卻複雜——
破軍為北斗第七星,傳說中每三百年便會爆發一次,在爆發的時刻亮度超過皓月,驚動天地。但爆發后便旋即衰竭,需要再經過三百年才能逐步恢復光芒,因此又被稱為「耗星」。
如果說今夜便是三百年之期,那麼方才的異相也不足為奇。
——然而這一次的爆發,看起來卻似乎並不是那麼簡單。
在擁有強大力量的海皇看來,此刻,空無一物的西北角天空里依然存在著肉眼難以看到的淡淡影子,彷彿是隱藏在時空那一邊的虛無之影,詭異而不可捉摸——那……是什麼?
破軍是徹底衰竭了,還是重新獲得了新生?
蘇摩默默凝聚力量,透過「心目」去觀測那一顆隱藏在天幕後的虛無之星,卻發現那居然超出了他能力所及的範圍。
「有誰,出手干預了星辰的流轉……」白薇皇后低低嘆了一聲。
新任海皇剛用「星魂血誓」改變了白瓔冥星的軌道,接著就有人令破軍提前爆發和衰竭——這漫天的星斗按照人力所不能揣測的精妙軌跡緩緩運行,支配地上的興亡衰榮,只要被移動了一顆,便會打亂全盤的運行。而如今,居然有力量接二連三地強行闖入,改變了這天定的宿命!
那從此後,天下蒼生的宿命星盤被完全打亂,又該會演變成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走!」失神間,蘇摩低呼了一聲,「日出了!」
聲音落地的同時,東方盡頭泛白的天空冒出了萬丈金光——紅日一躍,跳出了慕士塔格背後,璀璨的光芒登時籠罩了大地!
就在陰陽轉換的剎那,那些聚集在城門下等待的人發出了一聲驚呼——只是一眨眼,那兩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身上發出了白光,彷彿電光一閃,就從所有人的眼前憑空消失了!
初升的陽光照射在冰冷厚重的城門上,塗抹上了些微的暖意。銅澆鐵鑄的大門尤自緊閉,然而,門上凝結的薄薄白霜上面,卻赫然留下了兩個掌印!
一橫一縱,交錯按在厚重冰冷的城門上,彷彿結出了詭異的手印。
那些人聚在城門下,嚇得面面相覷。
「白日見鬼……白日見鬼啊!」
「這個天下要大亂了!」
「姐姐,來不及了!」遠處的一個街口,一個少年氣喘吁吁地彎下了腰,用雙手支撐著膝蓋,頹然道,「他們進去了!」
另一名紅衣女郎急奔而來,同樣頹然止住了腳步,劇烈地喘息。
來不及了——自從昨夜在街心遇到了這兩位黑衣客后,她注意到了女客手上帶著的異形戒指,認出那是空桑王室的至寶,於是,霍圖部的女族長立刻就聯想起:對方可能就是女巫口中所說的「在葉城會遇到解開封印的宿命女子」。
於是整整一夜,這群霍圖部的流浪者都在葉城四處尋找。然而,一直到破曉才在城北發現了這兩個人的蹤跡,於是姐弟兩人一路狂奔追了上去。
可是,不等他們追到城門下,那兩個人卻奇迹般地憑空消失了。
「那,就進去找他們!」葉賽爾平定了喘息,看著緊閉的城門喃喃道。
阿都嚇了一跳:「去帝都?」
——他們是被滄流帝國通緝了幾十年的流亡民族,一直在雲荒大地上四處漂流,躲避追捕,如今竟然要去帝都自投羅網么?
「不,不是我們,」葉賽爾咬著唇角,「只是我。」
「姐姐!」阿都吃驚地低呼了一聲,拉住了她的衣角,「你不能一個人去!」
「沒事,我們都有假造的身份譜牒,應該可以混進去的,」葉賽爾看著緊閉的城門,「等下我混進去,找到了他們就回來,絕不多待——你們就在葉城商會的行館里先等一會兒吧。」
「會被抓住的。」阿都死死拽著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葉賽爾推開了弟弟,毫不客氣,「你很累贅啊!」
阿都的眼眶紅了一下,咬緊了牙,賭氣地沉默。
然而,就在僵持的剎那,一直緊閉的城門忽然打開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從厚重的鐵門背後傳來,那是重達上千斤的門栓被合力取下的聲音。然後,那一扇高達十丈的精鐵城門,就在悠長的響動里一分分地被推開了,深不見底的甬道展現在眾人面前,前方隱隱透出水一樣的深藍色。
——那是通往帝都的唯一路徑:葉城水底御道。
「城門開了!」聚集的人群發出了驚喜的低呼,紛紛拿好了文牒準備上前。葉賽爾掙脫了阿都的手,也準備不顧安危地混進去。
「站住!」忽然間蹄聲得得,卻有銀甲鐵騎從御道內急速賓士而出,有人厲聲大呼。當先一匹馬上坐著一位銀甲金盔的戰士,頭盔上飾有金色的飛鷹——常來往葉城與帝都之間的人都認得:這,便是一年來鎮守「帝都咽喉」的衛默少將。
——當今巫謝長房庶出的長子,才剛剛二十五,便蔭襲了家族的爵位。
銀鞍照白馬,颯踏如流星。
衛默少將一勒馬頭,彷彿賣弄騎術似的,駿馬漂亮地一個轉身,踏著花步在御道口側身斜跑了幾步,橫插到了眾人面前。手中長鞭呼嘯擊下,將幾個擠到前頭的人抽了回去,一手舉起一面令牌,朗聲:「帝都律令:封城七日,七日之內,除非持有十巫手諭者才能入城。如有逾越半步,殺無赦,誅九族!」
軍令如山,殺氣凜冽,所有人被驚在了當地,眼睜睜地看著銀甲軍人勒馬轉身,御道大門一分分重新關上。
——帝都里,昨夜難道真的出了什麼大事?
葉賽爾看著御道,發現裡面早已不見那兩個人的影子,不由心下焦急。然而阿都緊緊地扯住了她的衣角,不讓姐姐上前一步,生怕她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來。
「等一下!」然而,一個聲音忽然響起來了,劃破了清晨的寒氣,「別關門!」
所有人悚然一驚:怎麼?居然有人敢違抗帝國的軍令?!
「別啊……」阿都下意識地扯住了姐姐,驚駭地抬起頭來阻止,卻發現那一句話竟然並不是出自於葉賽爾之口——西面的街上踉蹌奔來了一個女子,筋疲力盡地對著城門伸出手來:「衛默少將,等……等一下,請讓我進去!」
她身上衣衫襤褸,劇烈地喘息著,一頭藍發在晨風中飛舞。
——鮫人?所有人都驚駭地看著那個從晨曦里奔來的女子,連那個已退入御道,準備關起大門的衛默少將都勒住了馬,回頭嚴厲地審視著——能一開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字和軍階,這個鮫人看起來並非尋常。
「你是……?」依稀覺得有點眼熟,他蹙眉。
「征天軍團鈞天部……雲煥少將的鮫人傀儡,瀟……」那個鮫人似是受了傷,說話斷斷續續,將纖細的手撐在冰冷厚重的鐵門上,「今日,歸隊。」
「瀟?!」衛默少將脫口低呼,「你活著?」
他也聽說過這個鮫人。這個軍團里最負盛名的傀儡,雲煥少將的搭檔,分明已經在幾個月前桃源郡的戰役后申告身亡——可是,今日這個已經宣布戰死的傀儡,居然自己從萬裡外的桃源郡一路返回了?
他跳下馬來,走近了幾步,用鞭梢頂起了她的下頷。
瀟還在劇烈地喘息,方才的一路急奔已經消耗了她太多的體力——她身上衣衫襤褸,血跡斑斑,鎖骨和背部都有被利器穿透的痕迹,應該是受到了殘酷的囚禁和折磨,剛剛費盡了力氣逃脫出來。
衛默少將審視著她,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真難得啊……還是第一次看到脫隊后自行返回的傀儡。你不是沒有服用過傀儡蟲么?怎麼比那些真的傀儡更死心塌地?」
瀟平定了喘息,眼裡流露出急切的光:「請帶我去見我的主人!」
「主人?」衛默少將忽地笑了起來,「雲煥?」
帶著一種幾乎是報復的快意,他冷笑著將鞭子抽到了她臉上:「別做夢了!你的主人現在正在辛錐手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想見他?過幾天去黃泉見吧。」
瀟忽然間呆住,「辛錐」這兩個字彷彿是錐子一樣刺到了她心裡,她知道那個酷吏的名字意味著什麼,忽然間不顧一切地推開了擋在前面的衛默少將,拼了命一樣往御道另一端奔跑。
「啪!」鞭子從背後狠狠抽上了她的背,將衰弱的鮫人打倒在地。
瀟一路支撐著急奔到城下,已然是強弩之末,如何能禁得起這樣的一鞭?身形猛一踉蹌,立時便吐出了一口血,昏死在地上。
「卑賤的鮫人……你以為雲煥還能保你?」衛默少將發出了一聲冷笑,翻身上馬,縱蹄便往她身上踩去——他並不清楚自己內心為何有這般深刻的惡毒,只恨不得把和雲煥相關的一切統統踐踏成齏粉!
或許,和其餘的九大門閥年輕子弟一樣,他一直刻骨嫉恨著那個忽然間和十大門閥平起平坐的賤民吧?一個鐵城賤民,居然一路都壓在了自己前頭!
「喀」,輕輕一聲響,馬蹄落了一個空。
憑空里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忽然捲來,將昏倒在地上的鮫人傀儡捲走。
「誰?」衛默少將驚怒交加,霍然回首,卻在下一秒驚呼,「二弟?」
藍色的閃電從御道那一頭掠過來,雙手只是一合,一瞬間地上昏迷的鮫人便被無形的力量挪開了三尺。面如冠玉的少年貴族站在御道里,衣上映著頭頂變幻的水光,身側躺著奄奄一息的瀟——面容居然和衛默少將有幾分相似。
貴族少年看著他,蹙眉開口:「哥,莫要當眾殺人。」
衛默少將愕然片刻,隨即反應過來,立刻讓下屬關上了鐵門,不讓兄弟爭執的一幕被外面那群人看到,然後跳下馬來,嘟囔著反駁:「鮫人又不算人。」
——雖然他是長兄,但在這個弟弟面前,他依然不敢高聲說話。
滄流帝國極為重視正庶之分,衛默雖然是巫謝一族的長子,但其母卻是十大門閥外的普通女子,因此比他小一歲、但母親來自巫姑家族的弟弟反而成了族長,繼承了「巫謝」的稱號,成為元老院里最為年輕的十巫。
巫謝自幼聰穎異常,在十大門閥中有著「神童」之稱,然而這種天分卻沒有用在正當的途徑上:他一直鍾情於曲藝書畫、星象占卜,不但沒有如一般貴族子弟一樣進入講武堂,反而跟著十巫中最博學的巫即研究起了星象和機械,整天埋首於書卷和鐵城工匠作坊。
「好歹也是雲少將的鮫人。」巫謝看著地上昏過去的瀟,蹙眉,「該送交軍部處理。」
衛默少將從鼻子里噴出一聲冷笑:「雲少將?哼……落在辛錐手裡,活下來也是個廢人。」
「很不妥。」巫謝的臉是冠玉一樣的潤澤,神色也是玉石一樣溫潤,談吐文雅:「怎麼說雲燭現在還是巫真,多少也要賣一些面子吧。何苦多豎一個敵人?」
衛默悻悻,但終歸不願和族長當面頂撞,他轉開了話題:「怎麼,今日想出城?——帝都昨夜剛頒下了封城令,只怕有大事要發生呢,你們還出去?」
巫謝搖了搖頭,只是道:「我奉了老師的指令,想去葉城西市尋找合適的鮫人。」
「又是為了迦樓羅?」衛默有些好笑,「上次那個傀儡難道又死了?」
巫謝垂下眼睛,臉上有惋惜的表情:「只差一點點了。」
因為機械過於龐大,迦樓羅自從建造完畢后便一直無人可以操控。而巫即老師自從在《伽藍夢尋》記載上得出「如意珠可以感應到海國子民的心愿」這個結論后,便起了以鮫人作為引子,來引出如意珠內部力量的念頭——然而,可惜的是,卻發現雲煥拿回帝都的竟然是一顆假如意珠。
然而,即便是沒有如意珠,他們的試驗卻還在繼續。
昨夜,他們在鐵城進行第十九次試驗,想把鮫人「鑲嵌」入迦樓羅,將她全身筋絡和機械各個機簧接駁,藉助那個種族驚人的靈敏和反應速度來駕馭這個難以人力控制的龐大的機器——這個工作完成後,等拿到了如意珠再安放入煉爐,獲得驅動力后,這架機器便可以被完美地駕馭了。
然而,在最後接駁到心脈的時候,那個鮫人還是死掉了。
「看來,種過了傀儡蟲的心臟,已經無法再次被使用了。」巫即拈著雪白的長須,深為可惜地搖頭嘆息——可是,征天軍團里的所有傀儡都是受到傀儡蟲控制的,要找一個完全健康的正常鮫人,便只能派巫謝去葉城西市重新物色了。
「種過傀儡蟲的不能用,」巫謝嘆了口氣,「所以要去葉城買新的呢。」
在說這種話的時候,他冠玉般的臉上並無半絲不忍,只有器具不合手的遺憾——十巫中最年輕的巫謝從小是一個聰明善良的孩子,溫良恭儉,即便是對鐵城裡的平民也是彬彬有禮。然而,因為一生下來就受到的訓導和教育,和所有的冰族人一樣,鮫人這個種族卻並不在他慈悲的範圍之內。
他說起死去的鮫人傀儡,就和一隻被釘死在木板上的青蛙並無區別。
「買新的?別開玩笑了……沒接受過軍團訓練的鮫人,又怎能操縱迦樓羅?」衛默少將發現了其中的悖逆之處,忍不住譏笑,「難道你要買一個新的回去再自己從頭訓練?」
然而,笑到中途衛默的神色忽然一動,視線卻落到了一旁地面上。不約而同地,他的族長彷彿也驀地想到了什麼,同時轉過了眼睛——
瀟。
——征天軍團里,唯一沒有受過傀儡蟲控制的、最負盛名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