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鳥靈
外面殘陽如血,一時一刻都有生死劇變。然而房間內卻是黑暗一片,安靜沉悶。
「唉……外面看起來很熱鬧。」黑暗的房間里,和年輕珠寶商人進行了幾個時辰的長談,在慕容修低頭思考的間隙里,真嵐在一片漆黑中側過頭、聽著外面呼嘯的聲音,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而我居然只能在這裡浪費口水。」
「皇太子殿下剛才所說甚是。」遲疑片刻,慕容修終究無法下定決心是否應承空桑皇太子的提議,訥訥開口,「但是在下前來雲荒時身負家族重託,如果三年內不見在下回去,慕容家便會更換長子,到時候家母……」
然而那樣一大堆的理由剛說了十之二三,他才發現真嵐根本沒有在聽。空桑皇太子在對著他進行了那樣長時間的遊說后,此時卻在黑暗裡自顧自地低下頭去,拉開低垂的帳子看著裡面尚無形體的白色流光。
那無形無質的白色在黑暗的房間內流動,微弱的光照亮斗篷中空桑皇太子沉吟的臉。
「天都快黑了,怎麼還沒凝聚?」真嵐的手裡,拿著那一枚後土,對著虛空喃喃,「白瓔,你該不會真的完了吧?」然而奇怪的是那枚後土戒指被他握在手裡,彷彿感到極大不安一樣,不停地憑空躍起。真嵐只有一把將戒指握緊在手心,放到失去形體的白瓔身側。
再度將帳子拉下來,真嵐這才回過神,看著慕容修,對這個從中州來的身懷巨寶的年輕商人點頭:「我也不過是提議,至於肯不肯幫我們,全在於你——不過……」說到這裡,空桑皇太子微微頓了一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意味深長:「我看過你們中州人的史書——你們中州第一個帝國『秦』開國的時候、有個巨賈叫呂不韋,是么?」
這樣忽然跳開的題外話,讓慕容修愕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就在慕容修心動,真嵐等待答覆的時候,漆黑的房間陷入一片凝滯的沉默。忽然間,密閉的空間彷彿有微風忽然流動起來——低垂的帳子無聲無息地朝著四面拂開,似乎裡面有微風四溢而出。
「白瓔!」在帳子吹開的剎那,真嵐脫口驚呼,臉色瞬間蒼白——怎麼了?難道是……難道是忽然渙散了?應該到了日落的時候,為什麼她還不見凝聚?
他想過去探視垂簾下的無形的冥靈,然而陡然間發現自己身子失去了支持。
外面,紅日陡然一跳,從雲荒大地盡頭消失。
在真嵐力量消失、那一襲人形直立的空心斗篷癱軟的剎那,帳子唰的分開,一雙蒼白的手伸了出來,在黑夜裡接住了滾落的人頭和斷臂,默不作聲地抱緊。垂簾內伸出蒼白手臂的右手中指上,那枚後土神戒奕奕生輝,發出照亮黑暗室內的光芒。
那樣的光芒中,慕容修隱約的看到了極為詭異的一幕:和自己說話的空桑皇太子陡然委頓,頭顱和右臂直滾下來,落入榻上一雙蒼白的手臂中——中州來的珠寶商人陡然間感覺說不出的寒意,脫口發出了一聲驚呼,踉蹌著後退到了門邊。
「你怎麼才回復過來?」落在冥靈女子虛幻的臂彎間,真嵐的頭顱卻彷彿鬆了口氣,抱怨,斷了的右手便去拍拍對方的肩膀,「沒事了么?」
在掉落的頭顱開口說話的剎那,慕容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感覺心裡的寒意一層層冒上來——這些人……這些空桑人,怎麼都如此詭異?他們……不是人?他們不是人?!他再也顧不得方才真嵐對他的提議,想也不想,背著簍子拉開門就逃離了這個黑暗的密室。
「哎,別跑啊!別怕……」真嵐一見慕容修離去,脫口。
「哪個人見了你這樣能不怕?」蒼白的手臂將頭顱抱起,抬手拉開了抓著自己肩膀的斷肢,一併連著空了的斗篷放好在榻上。黑暗中,白色的女子微笑著低下頭來。
「你難道怕?」以指代步,斷肢在榻上四處爬行,想出去拉回中州珠寶商,但是開著的門外面、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真嵐只覺自己毫無力氣。頭顱無法移動,在榻上翻起眼睛看著剛剛凝聚回來的冥靈女子,沒好氣。
「我可不是人。」白瓔微笑著低下頭,用斗篷打了個包,將頭顱和斷肢一併捲起,臉色是焦急的,「外面怎麼了?那笙和皇天可平安?我連累了你罷?……蘇摩的『十戒』好生厲害,我被震散了魂魄,幾乎天黑了都無法回復過來。」
「那笙那個丫頭……應該沒事吧。」斗篷迎頭兜下,真嵐極力掙扎,不想被妻子打包捲起來,「我還沒有感應到『皇天』有危險——而且有西京和蘇摩出面保駕,即使征天軍團和雲煥也奈何不了她吧?」
「蘇摩保駕?」白瓔拉著斗篷的手頓了一下,詫異,「怎麼可能?他對任何空桑相關的人和事都恨透了,不殺那笙已經算是仁慈……他去保護那笙?」
斷臂撥拉著,終於將斗篷撕開一個口子,頭顱冒了出來,大口喘氣,然而眼睛卻看著蒼白的女子,有奇異的笑意,慢慢道:「是啊,他去帶那笙回來了——因為我和他說、如果不帶回皇天來給你療傷,你就會魂飛魄散再也無法凝聚……」
「胡說。」白瓔詫然反駁,「用不著皇天,只要日落、我便可以在黑夜中復生。」
然而,話說到這裡,她驀然頓住了,明白過來。微微垂下了眼帘,看著榻上的真嵐的臉,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低聲問:「你……騙他?」
「噓……」真嵐悄聲,「千萬千萬別被他知道——你知道後果的。」
外面廝殺聲已經沉寂,只餘下斷壁殘垣在繼續燃燒的噼啪聲,火光映照在室內,影影綽綽。頭顱仰望著已經沒有實體的冥靈妻子,蒼白的女子也垂下眼帘看著他——那個相對凝視的剎那,沉默的空氣中彷彿洶湧著複雜的暗流。
「嫌惡了么?現下這種情況,必須藉助於他的力量才能渡過難關。」沉默中,明知自己是觸動了那最不該觸動的詛咒之弦,空桑皇太子卻仰起臉看著太子妃,卻是笑了笑,「我終究是空桑人的皇太子,這個身份你我都該記住——我不能不做一些事。」
白瓔沒有說話,也只是低頭看著真嵐,虛幻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你終究不能一直嘻嘻哈哈……」許久許久,彷彿連外面噼噼啪啪的燃燒聲都聽不見了,窒息般的沉默里,白瓔揚起了頭,淡淡道,「就像我終究不能一輩子做不切合實際的夢——無色城裡不見天日的十萬亡民,這才是我們必須面對的。」
百年後,成為空桑皇太子妃的她、畢竟已不是當初那個從伽藍白塔上一躍而下的少女。
聽到那樣的回答,頭顱臉上忽然有了個長舒一口氣的表情,方才勉力保持著的平靜笑意撤掉了,換了一個倦極而欣慰的笑,斷臂抬起,輕輕覆上白瓔戴著後土神戒的手:「很幸運,還有你和我一起並肩戰鬥。」
「說這種話……活脫脫就像千年前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百年來結下的默契,包容了方才的小小不快,白瓔忍不住微笑,想起了自己在伽藍白塔上接受皇家禮節訓導時、聽過女官講述《六合書?往世錄》裡面關於空桑開國帝王和皇后的傳說——
「時滄海橫流,帝與後起於寒微,並肩開拓天下。白薇皇後為人剛毅,常分麾佐帝左右。六合歸一、毗陵王朝興,帝攜后同登天極殿,分掌雲荒。後有兄二人,皆為王為將,一時權傾天下。帝嘗私語后曰:『與汝並肩於亂世,幸甚。』」
「后薨,時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勝,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藍白塔,日夜於塔頂神殿禱告,希通其意於天,約生世為侶。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震鑠古今,然終虛后位,後宮美人寵幸多不久長。常於白塔頂獨坐望天,鬱鬱不樂。垂暮時愈信輪迴有驗,定祖訓、令此後世代空桑之後位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
那樣的傳說,是空桑皇室代代流傳、為歷代皇后典範的摹本。
當年自己才十五歲,在遠離所有人的萬丈絕頂上,面對不可知未來。一直到聽到這樣的故事心裡才有了一絲希翼——原來,空桑還有過這樣美滿的皇室婚姻。然而少女不曾想過,如今已非千年前開國歲月,在那樣承平安逸的盛世里,在每一次聯姻都成為權力構成變動契機的時候,被無法反抗地推到一起、歷代有多少驕奢跋扈的皇太子和嬌弱尊貴的白族郡主即使相伴了一世,又能夠有半分情誼?
就像她和真嵐,剛一開始的時候還不是……沒料到,生死轉換,天崩地裂,到最後彷彿歷史重演,只剩得他們兩人不得不相依為命並肩面對所有厄運。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誰要象他們那樣!」
神思被那一句話觸動,忽然間就如飄風般飛到了千年前。把她神思喚回的是真嵐沉聲的一句話,竟彷彿觸動了痛處、帶著十分火氣。白瓔一怔,低頭看真嵐。忽然看到他平日里從容開朗的眉宇間、居然帶了深深的恐懼和憎惡,一把抓住她:「別再說這樣的話,我倆絕對、絕對不可能象他們的!」
被那樣激烈的語氣嚇了一跳,白瓔一驚,隨即苦笑:「是了……我怎麼能和白薇皇后比。她輔佐大帝開創帝國,而我、擁有『護』之力量的後土卻扔下國家不管不顧,讓冰族趁機攻入……亡國罪人,怎麼和皇后比。」
「……」再一次聽到太子妃這樣自責的話,真嵐忽然沉默,眉間神色卻頗為奇怪,彷彿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出口。許久,只是道:「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必自責,那都是註定的。而且『後土』它其實並不……」
話音到此中止,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打斷了伉儷間的低語——
「啊呀,太子妃姐姐,你還好么?你出什麼事了?」光線微弱的房間里,隨著脆響撲過來一個黑黑的影子。那笙跑了進來,急切間被地上雜物一絆,便向著榻前跌下。
然而她只覺手臂一緊,身子在磕上床角之前已經被人拉住——那隻拉住她的蒼白的手上,一枚和她手上皇天一模一樣的戒指奕奕生輝。她驚喜地抬起臉,便看到了白瓔蒼白秀麗的虛幻的臉,脫口歡喜地叫:「哎呀,姐姐你沒事?嚇了我一跳呢,蘇摩那傢伙胡說你快要死了,得把這隻皇天帶給你治傷,害我一路跑進來就怕來不及!」
「蘇摩……」聽到那個名字,白瓔不置可否的笑笑,拉著那笙站了起來,看著滿身血污蓬頭亂髮的少女,嘆息,「你吃大苦頭了吧?都是我們空桑人連累了你。」
「哪裡的話。沒有那隻臭手幫我,我早就變成慕士塔格上面吃人的殭屍了……呃!」那笙一聽到別人感激的話就渾身不自在,連忙分辯,然而說到最後眼前浮現當日雪山上的情形,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全身發毛,吐舌頭,「我沒讀過多少書,但也知道知恩圖報啊!」
白瓔看著她明亮的笑靨,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緊了緊對方的手。
從來最真的心,最容易被利用和踐踏……只求這一次,不要太過為難這個孩子了。
「太子妃姐姐你真的沒事吧?」感覺到了覆蓋在她手上的手微微顫抖,那笙詫然抬頭,問,將手上的皇天抬起遞過去,「蘇摩說你要靠這個療傷,是不是?這個能幫你什麼嗎?」
「謝謝。」白瓔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點點頭。
「蘇摩和西京呢?」兩個女子對話的間隙里,忽然間黑暗中一個聲音發問。
「在外面呢。他讓我一個人進來——在外頭給西京大叔治傷。」那笙下意識地脫口回答,等說完了才看到問話的真嵐,上下打量一番,嚇了一跳,「哎呀呀!臭手……是你?怎麼回事……怎麼你也在?你、你的頭和手一起來了?」
「嗯,嗯。一起來了。」聽得那樣奇怪的問候方式,真嵐苦笑起來,抬起斷手抓抓頭髮,含糊,「我來找白瓔……順便辦點事。西京受傷了?」
「是啊,和滄流帝國那個少將打了一架,傷得很重!」那笙一想起西京和汀,忽然間明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頓了頓,她帶著哭腔開口,想去牽住了白瓔的袖子,卻抓了個空:「汀……汀死了!汀被那群滄流帝國的人射死了!西京大叔很難過……」
「汀?」真嵐尚未見過汀,但是白瓔卻記起了那個出去買酒的鮫人少女,詫然站起,「汀死了?那師兄他……天,我去得看看。」
「我也去。」在白衣女子拉著那笙轉身的時候,彷彿生怕自己被拉下,榻上的頭顱開口急喚,「帶我去,我要見西京那小子!」
白瓔聞聲回頭,看到真嵐眼裡的神色便不再多言,回過身利索的捲起斗篷打了個包,將斷臂包好帶上,卻伸手將真嵐的頭顱抱起,拉開門走了出去。
用幻力連續給西京和炎汐癒合傷口,加上白日里和雲煥的那一場激斗,站起身的剎那傀儡師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壓下了咽喉里湧起的血氣。
畢竟是鮫人的身子,無論精神力有多強,這個身子卻依然那樣脆弱。
「少主?」一邊的如意夫人連忙扶住他的肩膀,美艷的臉上滿是長輩般的擔憂——她方才抽身出去將有關復國軍的一切資料轉移,以免讓征天軍團找到反常跡象。然而等她回來,就看見整個南城成了修羅場。在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方圓三里內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牲畜全消滅了……那樣的慘象,不啻於人間地獄。
滄流帝國!——在看到汀屍體的剎那,如意夫人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沒有流淚。
連澤之國的百姓都這般屠戮,那麼在那些冰族看來、鮫人更加等同於螻蟻般的存在吧?千年來,他們一族從未停止過抗爭,然而面臨的壓制和奴役卻越來越殘酷。
如意夫人暗自握緊了懷中的金牌——高舜昭總督贈與的雙頭金翅鳥令符貼著她的心口,彷彿昔日情人最後給予的溫暖和照顧。握有這面象徵屬國最高權柄的令符,居於澤之國的她大約不會有安危之憂,生活安逸舒適、遠遠優越於所有同族。然而……她能看著其他族人不管么?可惜,以她的力量、即使拼出命來,又能對復國軍有多大幫助。
想到這裡,如意夫人轉過頭,看到了為炎汐療傷完畢的蘇摩正走入外面的夜幕。
「少主?你去哪裡?」她忍不住喚了一聲。蘇摩頭也不回,只是冷冷回答:「外邊。」
「萬一碰到澤之國的軍隊……」料想著桃源郡的官衙定會派人來清掃殘局,如意夫人不禁擔憂,想要勸阻這個我行我素的鮫人少主。
「去哪裡都好,我在房裡呆不下去。」傀儡師淡淡扔下一句,提著偶人,自顧自地離開了房間,走入夜幕。
如意夫人回過頭去,看了看室內:那裡,白瓔正站在師兄面前殷殷問候,西京臉上有蒼涼的笑意、卻因為看到師妹平安無事而有些微的放心。另一邊那笙拉住了本來要奪門而出的慕容修,好容易讓他的情緒安定下來,又撲到了養傷的炎汐身邊問長問短,毫不介意對方的尷尬。房裡是一團死裡逃生的狂喜氣息,所有人都到了自己最關切的人身邊,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欣慰表情。
——那樣的一幕,才讓少主呆不住么?
黑夜如同濃墨般裹住了傀儡師的身形,阿諾磕搭磕搭地跑著,彷彿在這樣漆黑的夜色和如山的屍首中感到分外歡躍,回頭對著如意夫人咧嘴一笑。
如意夫人回過頭來,怔怔地看著蘇摩消失在夜色中,忽然間就有些恍惚。
她發現、在過了兩百多年後,她已經再也不能了解這個她曾一手接生、並且帶大的鮫人少主。那兩百年流離中,蘇摩少爺又經歷過多少事……居然變成了如今那樣。
而且蘇諾、那個蘇諾……居然長得這麼大了。
她喃喃自語著,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冷顫,不敢再想下去。
「蘇諾怎麼了?」在賭坊老闆娘出神的時候,忽然間聽到了背後女子清冷的問話。如意夫人詫然回頭,就看見從房中走出的白衣女子。白瓔眼裡還帶著哀戚,然而卻離開了師兄的房間,走到了門旁,問。
「白瓔郡主。」如意夫人回過頭,對上了這個冥靈女子,陡然心裡一陣複雜的絞動——這個女子……這個百年前從白塔上「墮天」的女子,那樣微妙的身份和過往,總是讓每個鮫人看到她時就有複雜的情緒。
「郡主不去陪西京大人么?」沒有回答對方的提問,如意夫人微笑著岔開話題。
「去看過了……真不知道該說什麼,第一次看見師兄那樣難過。」白瓔微微苦笑,搖了搖頭,「留下真嵐陪著他,兩個大男人之間說話總比我自在些。」
「真嵐?」聽到這個名字,如意夫人脫口低低驚呼——空桑人的皇太子?他也來到了桃源郡?是為了不能脫身的妻子而來么?
然而,說完了這些,白瓔卻沒有放棄方才的問題,繼續追問:「夫人,你剛才說蘇諾長大了?——怎麼回事?如果方便的話、可以略微解釋么?」
「這……」如意夫人沉吟,許久只是道,「也好,其實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我覺得很奇怪,蘇摩少爺這一次回來,似乎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了。他居然說蘇諾是被空桑貴族害死的……」
「為什麼?難道蘇諾不是這樣死的?」白瓔詫然問。
「因為蘇諾少爺根本沒有活過!」如意夫人握緊了手,身子忽然一顫,彷彿感覺到了什麼莫名的恐懼,「白瓔郡主,你不知道當年蘇摩少爺剛生下來的時候有多麼古怪——他一生下來、背後就有一塊巨大的黑斑,而且胸腹部有巨大的腫塊,看上去非常可怕。所以在東市裡關了四十幾年,受盡凌辱苦楚,一直沒有買主買他。」
「四十幾年……」白瓔喃喃重複,想象著鮫人嬰兒被關在籠子里叫賣的情形,陡然身子也是一震。在伽藍白塔頂上,第一次看到被牽上來玩傀儡戲的鮫人少年,她就猜測什麼樣的過往、才會讓這個孩子有那般漠然的表情。然而,卻是第一次得知他的身世。
原來,雖然百年前有驚天動地的往事,少年的他們卻從未真正了解彼此。
「那時候我照顧著東市裡那些待售的鮫人孩子,待他們如自己的孩子,最後卻只能看著他們一個個被買走——你也知道,你們空桑貴族有的就是喜歡孩子。」如意夫人淡淡回顧著往事,用波瀾不驚的語調,然而那樣的陳述、卻讓身為空桑人的白瓔羞愧難當,「可是蘇摩少爺被關了四十幾年,始終不能離開那個籠子。鮫人孩子的眼淚細小,做碎珠子也不值幾個錢,如果不是貨主看到他有一張驚為天人的臉,早就挖出他的眼睛做了凝碧珠了!」
「後來貨主找了個大夫來,想治好蘇摩少爺奇怪的病。那個大夫看了說,背後的黑斑是消不掉了,除非將整個後背的皮剝下來;但是胸腹中巨大的腫塊,或許可以剖出來。」如意夫人看到白瓔詫異的眼神,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一個「切開」的姿式,「貨主同意冒險一試,於是大夫就拿刀子破開了蘇摩少爺的胸腹,結果——」
說到這裡,如意夫人身子依然不自禁地一顫,聲音低了下去。
「如何?」雖然知道蘇摩如今還活著,白瓔依然忍不住問。
「結果……從蘇摩少爺的胸腹腔中,拿出了一團血肉模糊的大瘤子。」如意夫人打了個寒顫,繼續,「詭異的是、那個瘤子居然是個剛成形嬰兒的形狀!有手有腳,還有眼睛和嘴巴,活生生的一個孩子形狀……」
「什麼?」白瓔詫然,手指一震,隨後吐了一口氣,悄聲問,「那就是蘇諾?」
「嗯。」如意夫人微微點頭,「大夫說,大約是蘇摩少爺在母胎里的時候,還有一個孿生的兄弟——但是母胎養分不夠,一對孿生兄弟開始爭奪,最後蘇摩少爺活了下來。而另外一個、就被獲勝者吞到了身體里,一起生了下來。」
「瘤子被取出來后,蘇摩少爺的身體恢復成普通孩子那樣。但是他死死不肯將那個胎兒扔掉,居然留下來當作了唯一的玩具——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保存,那個胎兒居然沒有腐爛。」如意夫人嘆息著,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蘇摩少爺給那個東西取了個名字,就叫蘇諾,還叫他弟弟。」
聽到這樣的解釋,白瓔眼裡依然有難掩的震驚。蘇諾…是蘇摩的孿生兄弟?在母胎里就被他吞噬、然而又從他身體里誕生的兄弟?
那樣詭異的孿生……
「所以我聽到蘇摩少爺說阿諾是被空桑人害死的時候,很驚訝……難道少爺他的記憶都開始混亂了么?」如意夫人有些疑惑地喃喃,臉色沉重,「百年了,蘇摩少爺從中州回來后變得非常強大,但是,整個人也很多地方都不對勁了……最怪的就是——」
她的聲音忽然間尖利起來,嚇了白瓔一跳。
「你有沒有覺得?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偶人…那個偶人是活的?!」如意夫人唰的回身,拉著白瓔的袖子急急問。然而常人如何能拉住冥靈,她的手落了空,卻繼續追問,臉色青白:「阿諾活了……阿諾活了!」
白瓔目光也是一變,低頭:「是的,那個偶人…那個偶人,有自己的意志力。」
——如何能忘記、昨夜的暗室里乍一見面,那個偶人就是如何對自己痛下殺手,幾乎是帶著置於死地而後快的痛恨。而那樣的動作,完全不是出自於傀儡師本人操控。
「你…你也覺得是?」聽到對方的回答,如意夫人的臉色更加蒼白,手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卻用更加顫抖的聲音道,「那個阿諾…那個阿諾!你不知道,他長大了!我記得它剛取出來的時候,不過是一尺多高——如今、如今居然長高了一倍!他、他會長大!」
白瓔猛然一驚,倒抽一口冷氣。
「那已不再僅僅是『裂』,而已經成為了『鏡』!」
——那樣的斷語,又浮上她心頭。她臉色也是唰的蒼白。真嵐……是一眼救看出來的。
已經……已經沒救了,再也無法將影象和真身割裂開來了。
「怎麼會這樣?…他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喃喃自語般,白衣女子彷彿有些苦痛地抬起手來,按住了眉心——那裡,最初作為太子妃標記的十字星紅痕早已消失,然而最初的種種卻彷彿蠱毒深刻入骨,烙印般存在。
「所以說……」如意夫人看著白瓔,忽然間就跪倒在她腳下,低聲哀求,「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求你一定要救救蘇摩少爺!不然他就完了!」
「啊?」白瓔有些詫異地看著鮫人美女,忽然間有些感慨地微笑起來,對著如意夫人俯下身去,將她拉起:「托錯人了吧……他如今那麼厲害,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夫人,這個世上,誰都救不了誰的。」
喃喃說著,彷彿聽到了什麼異響,她抬起頭來看向北方天空。
黑色的夜幕下,忽然有幾點璀璨的流星向著這邊滑落。
「終於來了啊。」白瓔有些舒了口氣,認出了那是騎著天馬趕來的藍夏和紅鳶,以及大批的冥靈戰士——真嵐出來接自己回去,卻一日毫無消息,無色城裡諸王只怕也擔心壞了吧?她不再去回答如意夫人的請求,心靜如水地仰望著星空。
然而,在等待同伴到來的時候,白瓔忽然臉色微微一變,聽到風裡有另外一種聲音。
那是無數翅膀撲簌著在黑夜裡降落的聲音,伴隨著濃厚的詭異妖氣。
「鳥靈?」靠著靈力、她分辨出了黑夜裡那些漆黑的翅膀,不自禁變色,脫口驚呼。
還沒有到南城信義坊的入口,濃重的焦臭味和血腥味已經撲鼻而來,熏得一隊士兵都窒息欲嘔。
「他奶奶的,這也太過分了。」帶著手下前來戰場,郭燕雲總兵身經百戰,但是尚未進入燒殺一空的街區,卻已經忍不住喃喃咒罵起來,「什麼征天軍團……簡直是亂咬人的瘋狗,禽獸都不如!」
「噓,總兵,小心走漏了口風被上頭聽見。」一邊的副總拉拉漢子,低語,然而眼裡也是憤怒的光——這般在自家土地上燒殺擄掠,任何戰士心中都有衝天的怒火。然而,沒有總督的命令、姚太守又嚴令動兵,他們空有長劍在手、也只能坐視百姓被殺。
小隊里已經有士兵低聲嚎啕——那是居住在南城的一些兄弟,在接近這個修羅場時再也難掩心中的憤怒和恐懼。前方就是信義坊,入口的街道已經近在咫尺,然而那幾個士兵對著黑夜中燒殺一空的家園、居然再也不敢走近一步,跪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奶奶的,起來!別做孬種,給我起來!」郭總兵咬著牙,用腳狠狠將那些士兵踢起來,惡聲惡氣,「去!給我去廢墟里把父母老婆孩子的屍首挖出來!這點力氣都沒有,還是男人么?」
幾個士兵被踢了起來,嚎啕著,踉踉蹌蹌起身沖入戰場。白日里那場屠殺過後,整個南城一片死寂,只有幾處暗火不曾熄滅,幽紅地跳躍著,發出噼噼啪啪的燃燒聲。窗戶上、門檻上、大街上,到處橫七豎八掛著倒著屍體,血已經凝固了,發出腥臭的氣息,伴著火里脂肪燃燒蒸發的異味,讓人忍不住想嘔吐。
那些士兵分頭奔向自己的家,然而腿已經開始顫抖。
沒有到家門,遠在半條街外就有士兵被家人的屍體絆住了腳,看到奔逃中被射殺的嫁人的表情,不由跌倒在地抱著屍體嚎啕大哭。
「他娘的征天軍團,老子……」站在街區中,看著微弱火光映照下的廢墟,郭燕雲的拳頭攥出了血,一拳打在一道斷壁上,轟然打塌了一垛牆,「奶奶的,老子忍不了這口氣!反了,乾脆反了!」
「總兵!」副總嚇了一跳,連忙拉他,「這種話你也說?不怕連累一家老小?」
郭總兵一怔,重新握起了拳頭,這次卻是重重砸到了旁邊的石柱上,砸出了滿手的血,長長吐出胸中濁氣,喃喃:「他媽的征天軍團如果還敢來作威作福,老子拼著一身剮也要把皇帝拉下馬!」
「噓,小心別人聽見……」副總向來謹小慎微,忍不住阻止同僚的狂言。
然而,話音未落,這個本來只有屍體的戰場里,陡然就有了奇異的聲響——輕微的撲簌聲,彷彿暗夜裡有無數翅膀拍打著降落。然後,廢墟中那幾處微弱燃燒著的火焰莫名其妙地一跳,光芒大盛。
「什麼、什麼東西?」副總詫然,結結巴巴脫口問,「鬼……是鬼么?」
「切,看把你嚇的!」郭燕雲向來大膽,看到同伴那樣的表情頗不以為然,「雖然這裡滿地死人,可也不用風吹草動就一驚一咋吧?」
他從旁邊士兵手中接過火把,想往前走去。忽然,黑暗中傳來短促的慘叫,阻止了他的步伐——「救、救命!鳥靈!鳥——」
充滿絕望和恐懼的呼救半途而止,然而卻讓這邊的一隊士兵因為震驚而退卻。
鳥靈!那群魔物……那群魔物在今夜降臨了么?
那群喜歡汲取人的精魄血氣、隨著死亡氣息遷移的魔物,這麼快就連夜來到了這裡?
雖然是全副武裝的戰士,但是所有士兵、包括郭燕雲在內聽到這個名稱都變了臉色,下意識的後退,想要離開這個街區。
不能和那群魔物對抗……那群傳說中不老不死的怪物,身負黑色雙翅,形如十歲孩童,每每與黑夜結伴而至。這個神秘的種群百年來曾製造了多起震驚雲荒整個大陸的屠殺,包括砂之國一個小部落一夜間的滅亡、和澤之國息風郡一個鎮子的離奇失蹤。
後來征天軍團領命出動,然而幾次剿而未滅,那些鳥靈雖然不敢在明目張胆地出沒殺人,卻從征天軍團手裡存活下來,從此神出鬼沒地遊盪於雲荒大地。
那群魔物因為滄流帝國的嚴厲管束和強大力量而不敢公然路面,但是幾十年來、每當大地上任何一處有大規模的殺戮和死亡,它們便好像赴一場盛宴一樣成群結隊趕來,在屍體上歡呼歌舞,汲取剛死去人尚未渙散的魂魄。而多年來屢屢出動卻無功而反,滄流帝國為了避免戰鬥力的消耗,到最後也默許了這樣的行為,只要鳥靈不再大規模地襲擊人類,便不再阻止它們享用戰場上的屍體。
五十年前霍圖部滅亡,二十年前復國軍慘敗——那些死人無數的戰場上,黑夜來臨的時候都能看到這群魔物的蹤影,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歡呼,享用它們的盛宴。
只是最近十幾年沒有大的動亂,雲荒承平日久,也好久不見鳥靈的出現——因此,在他們這一代人眼裡,「鳥靈」就成了老人們嘴裡和「空桑」一樣的久遠傳說。
然而,在這樣一個血腥之夜裡,那樣詭異的魔物居然重現人世!這些鳥靈,百年來連征天軍團都無可奈何,根本不是區區官衙士兵能對付的。
郭燕雲雖然膽大,卻不是一味莽撞的人,此刻聽得「鳥靈」二字,立刻揮手,對著手下大喝一聲「快撤」,帶領士兵急速沿著信義坊的街道退出南城。
然而,已經晚了。
他們剛回頭,就看見黑色的羽翼從天而降,將他們湮沒。羽翼下,一張張孩子的臉湊了過來,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對一幫臉色蒼白的士兵指手畫腳,呼朋引伴:
「嘻嘻,看啊……這裡有活人!這裡有活人!」
「別在那裡翻找死人的魂魄了,這裡有活人呢!」
「都是壯年人啊,好久沒有遇到這麼新鮮的了。」
「我要這邊這個胖的……」
「呀,最好的要留給幽凰姐姐,不許先挑的!」
黑色翅膀如同海洋,而那群帶著五彩羽冠的孩童狀的魔物微笑著湊過來,議論紛紛。然而那些有著孩子面容的魔物、眼睛卻是茫然無表情的,那是全部的漆黑,似是瞳仁佔據了全部眼球,看不到眼白。
不等那群士兵拔腳逃脫,其中一個孩子的手忽然伸長,嫩藕般的手臂上居然長著一雙枯槁細長的爪子,長長的指甲扣向了那名胖胖的士兵。
胖士兵駭然大呼,拔出佩刀來瘋了一樣地對著伸過來的爪子一頓狂剁。
「哎呀!」那個鳥靈痛呼起來,猝及不妨地鬆開了手,將爪子縮回嘴邊,吹,「好痛……帶著刀!不是普通人呢……」
「是士兵!是士兵!」旁邊幾個鳥靈看清楚了來人的服飾,叫了起來。
「呀,士兵!幽凰姐姐和『十巫』約定過,不能吃他們的人耶!」有個看起來特別小的鳥靈嘆了口氣,惋惜地舔了舔咀唇,「好餓……最近都找不到好吃的了。」
「毀約吧!毀約吧!」黑色的翅膀撲扇著,更多的鳥靈叫了起來,漆黑的眼裡只有對食物的渴望,「吃了他們吧!不跟十巫簽契約了,不要吃死人,我們都餓死了!」
叫嚷聲中,那群孩童一樣的魔物紛紛伸出爪子來,去抓被圍住的一隊人。
「大家小心!」郭燕雲眼見形勢危急,率先抽出刀來,讓眾人背對背圍在一起。
「嘻嘻,跟我們打……」看到那些垂死掙扎的人,鳥靈們笑了起來,聲音動聽,然而它們伸出爪子,上面彷彿有電光凝聚,一抓之間居然將刀劍在瞬間融化成水!「你們是人類啊,再厲害又能如何呢……征天軍團都殺不死我們呢~」
「噗」地一聲,細長的爪子摳入了那個胖士兵的眼眶裡,從里摳入、頂開了天靈蓋。
白花花的腦漿一冒出來,所有鳥靈都興奮起來,拍打著翅膀雲集。
「別鬧了!」新一輪的血肉盛宴就要開始,然而虛空中驀然有聲音阻止。
「幽凰姐姐!」鳥靈們一怔,紛紛鬆開了爪子,相對詫然,孩子氣地吐著舌頭。
「我們餓了……我們不要吃殘羹冷飯,我們要吃活的。」終於,那個特別小的鳥靈回過頭去,撲扇著翅膀飛到廢墟的火堆旁,有些撒嬌味道地靠上了那個女孩。
火被不知名的力量摧動,陡然燒得旺盛。
火光映出了那個女童純潔美麗的臉——看上去比所有鳥靈稍微年長,十一二歲的鳥靈張開巨大的黑色翅膀,停在空中,頭上帶著五彩的羽冠,身上用美麗繁複的纓絡裝飾著,手腕上配著九子鈴,隨著它微微的動作叮噹悅耳。
一邊吩咐同類,它一邊放開了爪子,鬆開一具已經被啄開了天靈蓋的屍體,那具剛被吸過殘餘魂魄的屍體便以奇異的姿態落地。
「和十巫約好了不能吃他們的人,你們不許胡鬧。」被稱為「幽凰」的女童皺眉,不理會那個撒嬌的小鳥靈,「上次我好不容易才從征天軍團手底下救出你們呀!你以為我願意吃殘羹冷飯啊?但是十巫的力量不是我們所能對付的,再來一次圍剿、我們可能就滅了。」
這一提醒,大家彷彿想起了上一次圍剿的慘烈,各自默不作聲。
那樣一遲疑,郭燕雲已經趁機領走了存活的屬下、全力拔刀殺了出去。
「我餓啊……我要吃東西!」小鳥靈眼見食物逃走,放聲大哭,伸出細長的爪子抓著幽凰的黑羽,「十巫想要餓死我們啊?」
「羅羅別哭。」幽凰嘆了口氣,無可奈何,「我們這些魔物,能在滄流帝國治下活到現在就不容易了……你還以為是空桑承光帝那段可以隨便吃人的幸福時間啊?」
女童伸出爪子,抓抓羅羅的後背,招呼:「大家趁早分頭去覓食吧!總有一些人剛死、魂魄不曾消散可以果腹的——羅羅,別牛皮糖一樣賴著,快自己動手去!」
毫不客氣地、幽凰伸出爪子抓起小鳥靈,皮球似的扔了出去。
羅羅大聲叫著,還不等它展開翅膀飛起,忽然間感覺身子撞上了什麼。
「嗯?——活人?」還沒看到撞到了誰身上,直覺地嗅到了活人的氣息,羅羅眼裡露出驚喜的神色,生怕旁的同伴搶過來,連忙伸出爪子,想也不想地摳向對方。
「哎呀!」它的爪子剛一伸出,陡然間身子便是一空,痛呼。
「莫名其妙的小東西。」耳邊聽到有人冷冷說了一句,它感覺自己是被揪著翅膀拎了起來,然後惡狠狠地被甩了出去,撞到了一面牆上,痛得慘叫一聲。
所有分散開來覓食的鳥靈聽得慘叫都是一驚,雲集過來,黑色的翅膀轉瞬遮蔽了烈火。
幽凰連忙張開翅膀接住落地的羅羅,眼裡也是震驚的神色——
那個剎那,它感覺到了一種強大而邪異的靈力進入了戰場。
「好多的烏鴉。」火焰跳躍著,將艷麗的顏色映上來人蒼白英俊的臉,藍色的長發在風裡飄揚著,蘇摩牽著傀儡人逛到了戰場上,抬起頭看著星空下雲集的黑色翅膀,臉色卻是絲毫不變,只是有些煩躁地冷冷說了一句。
「我……我可不是烏鴉!」第一次居然被那麼蔑視,羅羅忍不住大叫起來,看到了對方的發色,更是憤怒,「我們是鳥靈!是鳥靈耶,你這個卑賤的鮫人知道什麼!」
「反正都是扁毛畜生。」蘇摩懶得聽那樣的話,本來已經隱隱有煩躁之意的碧瞳里驀然閃過殺氣,抬起了手,「唧唧喳喳的,吵死人了!」
還不知道傀儡師要幹嗎,那些雲集的鳥靈根本沒有在意這個鮫人,然而就在它們在沒有來得及散開之前、集體發出了一陣慘叫。
黑色的羽毛宛如黑雪般紛紛落地,紛飛的黑羽中蘇摩冷笑著收回了手,透明的引線上有奇怪的液體一滴滴落地——那是那些魔物黑色的血。
「十戒!」鳥靈們紛紛驚呼怒叫,然而只有幽凰停在半空,猛然呆了一下。
彷彿想起了什麼,它從半空中閃電般地俯衝下去,忽然身子改變了形狀,長出了三對翅膀,恢復了魔物可怖的外表,對著傀儡師伸出了爪子——細長的爪子上彷彿有閃電凝聚,將一切有形無形的東西都化為灰燼。然而蘇摩根本沒有閃避,只是抬起手,手指間光芒閃動,細細的線牽動形狀奇異的戒指,急飛而來。
幽凰居然不避不閃,手腕上九子鈴清脆搖響,纏住了飛來的引線,鈴鐺瞬間粉碎。
同時,「嘶」的一聲輕響,幽凰已經撕下了蘇摩背上的一片衣衫。
火光映照下,黑色的蛟龍紋身宛如活了一般,從傀儡師肩背騰起。
「海皇!」幽凰脫口驚呼,魔物可怖的外形忽然消失了,回復成女童的臉上帶著複雜的目光看著眼前藍發的俊美男子,「你……你便是一百年前那個讓白瓔從塔頂上跳下來的鮫人?你就是蘇摩?」
傀儡師一震,有些詫異地抬頭看向這個問出這句話的鳥靈。
女童的臉,依稀有奇怪的熟悉的感覺,讓他都不自禁心底一愣,有說不出的奇異。
「呀,我終於……算是看到你是什麼樣子了。」幽凰笑了起來,伸出細長的爪子掩住嘴,有些怪異的微笑起來,「好英俊哦,怪不得白瓔她……」
「你是誰?」不等她說完,蘇摩雙眉一皺,冷然發問,「你認識白瓔?」
「嘻嘻嘻……」幽凰忽然間笑的詭異,展開巨大的黑色翅膀,「我不告訴你!除非——」她頓了頓,彷彿在想條件,然而轉眼看到傀儡師身邊的小偶人,重新笑了起來:「除非,你把這個和你一樣的小人兒給我!」
「給你?」蘇摩一怔,手指動了動,阿諾跳了起來,不情不願地躍上他肩頭。傀儡師用戴著奇特指環的手指撫摩著這個和自己惟妙惟肖的偶人,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阿諾可不是個好孩子……」居然敢提這樣的要求,對方大約不知道這個小人兒的脾氣吧?
女童拍打著翅膀懸在空中,看著傀儡師肩頭的偶人笑:「好可愛啊,我喜歡它!」
蘇摩冷笑起來——這個鳥靈,哪裡知道這個小小偶人的惡毒和可怕。
他微笑起來,也不去說明什麼,指指肩膀:「阿諾,隨你去和它玩吧。」
得到了准許,那個兩尺高的小偶人嘴巴咧開來,咔噠咔噠地站了起來,對著半空中沉浮的黑翼女童張開手來。
「啊呀,真的好可愛,我喜歡!」幽凰卻是絲毫不知道對方的可怖,只是飛低下來,伸出爪子抱起了阿諾。蘇摩不再看它,因為知道阿諾暴烈邪惡的脾氣,必然將所有到手的東西折磨至死才會放手。
然而,片刻過去,半空里陸續還是傳來幽凰孩子般喜悅的笑聲:「叫阿諾?好可愛,好可愛!——你有一種奇怪的邪氣呢,很吸引我這樣黑暗中的魔物啊……以後你無論到了哪裡、我都能找到你的。」
傀儡師猛然呆住,有些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空茫的眼睛望向天空。
那裡,漆黑的羽翼展開了,魔物用細長的爪子擁抱著那個小小的偶人,親吻著偶人的臉頰,那張變幻出來的女童的臉、依舊帶著一種令他心中忐忑的怪異感覺。然而,對著這樣的接觸,阿諾居然第一次沒有任何殺戮的惡意,張開了手,抱住了魔物的脖子,無聲地裂開了嘴,帶著奇異的微笑。
「阿諾?!」蘇摩空茫的眼裡從未有過這樣的震驚,終於忍不住脫口驚問。
然而偶人根本沒有聽他的話,只是抱著那個魔物的脖子,眼裡有歡躍的笑意。
「哎呀,你看,它喜歡我呢!」幽凰歡喜地抱著偶人,對地上的傀儡師招呼,一邊將阿諾摟在懷裡,「送給我吧,送給我吧!白瓔有你,我有阿諾~」
「你到底是什麼!」再也忍不住,看著魔物那樣奇怪的神色和阿諾的眼神,蘇摩冷冷喝問,身形掠起、揮手斬向那有著黑色翅膀的女童。
那樣凌厲的出手,已經是動了殺機的傀儡師的必殺一擊。
幽凰抱著阿諾,尚自歡喜,根本沒有料到蘇摩說翻臉就翻臉,出手便是雷霆一擊。
它尖叫著拍打翅膀後退,然而哪裡還來得及,那些透明的引線陡然洞穿它的翅膀和四肢,彷彿將它釘在了虛空。魔物現出可怖的原型,慘叫一聲鬆開了爪子,阿諾砰然落地。
然而彷彿不甘心,偶人仰著臉看著半空中扭曲的魔物,眼裡竟然有關切的光。
「你到底是什麼!再不說我就先拔光你的羽毛,將你一片片切下來。」蘇摩一手逼退那些蜂擁而上的鳥靈,一邊冷冷問固定在虛空中的魔物。
無論如何,他看到這個幻化為女童的鳥靈,心裡就有出奇的不自在。
「我不說!就不說!」幽凰卻是激烈的掙扎,毫不退讓。
蘇摩眼裡是漠然的表情,緩緩舉起了手指——
「住手!不許殺它!」忽然間,彷彿一道電光掠過,有人急叱,白虹閃現之處,傀儡師只覺劍氣逼人而來,手中引線紛紛斷裂開來!
有強敵!他來不及多想,手指揮出,引線縱橫交錯、有如一張網般擲出。
然而來人根本沒有繼續攻擊他,只是揮劍格擋,同時鬆開了那個魔物的綁縛。幽凰負傷,恨恨看了來人一眼,立時張開翅膀,帶領鳥靈們急速飛去。
叮地一聲,無形的光劍和無形的引線交錯,力量的對抗讓雙方身形都是一震。就在交手的那一瞬間,蘇摩看到了來人的臉,脫口:「白瓔!」
外面是殺戮過後血污狼藉的世界,而房裡劫後餘生的人們都沉浸在平安聚首的喜悅中。
「呀,傷口怎麼還不好?蘇摩那傢伙不是給你治療過了么?」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揭開紗布察看傷口,那笙喃喃抱怨著,宛如種下甘蔗后就每天拔起來查看一次的猴子。
「你一直動來動去,傷口會好才奇怪。」炎汐一直沒有說話,反而是一邊的慕容修看著皺眉,忍不住阻止不懂事女孩這樣毛手毛腳的行為——方才被真嵐顱手乍然分開的樣子嚇了一跳,奪門而出就碰到了歸來的一群人,那笙一見他還活著就大聲歡呼,不由分說就把他拉了回來。看到那笙,又看到一起歸來的西京,慕容修心裡才定了定,不再堅持離去。
無論如何,外面已經是那樣腥風血雨的局面,自己還是跟著西京還比較安全吧?
然而,一眼看到榻上死去的少女汀,中州來的年輕珠寶商人就心裡咯噔了一聲。他記得這個鮫人少女、是一直跟隨在西京身邊——居然在亂戰裡面被射殺了。
連自己的鮫人都保不住么?……那麼,母親可能是高估了這個男子的能力呢。這個人……真的能保護自己走到葉城去么?
「哼,你沒見蘇摩!——他在自己臉上劃了兩刀,傷口一眨眼就癒合了!」不服氣地,那笙舉出看到的例子反駁,「現在是他給炎汐治的傷,又都是鮫人,憑什麼他好的那麼快炎汐就還不好啊?」
「……」見多識廣的珠寶商也愕然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怎麼能和少主比……」聽得那樣的話,炎汐忍不住苦笑起來,看著這個不懂事的丫頭——蘇摩擁有的力量、只怕全部鮫人加在一起都未必能趕得上,那樣的愈傷能力、又豈是普通鮫人可以比擬的。
「切,他有什麼了不起——又反覆無常又陰陽怪氣,殺人不眨眼的。」那笙撅起了嘴,「哪裡有炎汐好?我覺得你比那傢伙好多了呢!」
「……」一直不怎麼說話的復國軍戰士驀然又是沉默下去,彷彿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在榻上微微側過臉去,看著另外一邊說話的西京和真嵐。慕容修聽到那笙這樣口無遮攔的話,也忍不住苦笑起來,知趣地走開——她那樣的女孩子、心裡有一點什麼都是藏不足的,無論愛恨都透明純凈,讓人看了都會心微笑起來。
看來不過幾天不見,這個小丫頭就「變心」了呢。他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看不出以前那笙賴著他的意圖,然而沉穩持重的商人並不曾點破——如今看起來,這個丫頭已經徹底轉了念頭了。
真快啊……看著唧唧喳喳的苗人少女,慕容修不出聲的笑了起來,有鬆了口氣的感覺。然而恍然間也有微微的失落,彷彿進入雲荒以來相依為命的同伴就要從此越離越遠。
「咦,炎汐臉紅了?」發自內心地將對方誇了一番,那笙看著養傷的鮫人戰士蒼白的臉泛起了紅色,忍不住詫異地笑了,帶著歡喜的捉狹,「一誇你你就害羞了呀?」
「不是,好像有點發燒。」側過頭,炎汐有些難堪地分辨,聲音卻有掩不住的虛弱,左胸傷口的疼痛之外、更感覺身體在火里燒,說不出的難受。
聽得那樣的語聲,那笙嚇了一跳,連忙抬手探他的額頭,觸手處肌膚不過溫溫的,並不感覺有發熱的跡象。
「沒有發燒呀!」她詫異地問。
然而,轉眼間她就回過神來了——鮫人本來是應該沒有體溫的!
那一對在那邊糾纏不清的時候,房裡另外一角的榻上,西京正和多年未見的老友說著百年來的種種過往。
雲荒最強的劍客胸口包紮著厚厚的綁帶,動彈不得地躺在榻上,將頭靠著那隻斷手當作枕頭,低眼平視著自己未受傷另一邊胸口上、那個正在喋喋不休說話的頭顱。
真嵐……如今居然變成了這樣奇怪的樣子。
想起百年前自己因罪被逐出伽藍城、坐在高高王座上目送自己離去的少年皇太子的樣子,對照面前這個雖不見衰老跡象、卻已然成熟練達很多男子頭顱,劍聖弟子只覺無數過往愛憎如潮水般在胸臆中呼嘯。
再回首是百年身啊……真嵐十三歲、他作為驍騎軍前鋒營的一名戰士去北方砂之國將平民皇子帶回帝都,結下兄弟般情誼,轉眼已經過去了百多年。
「喂,我費了那麼多口水,你到底有沒有在聽!」發覺了西京的出神,那個放在他胸口的頭顱憤怒起來,墊著傷者頸部的斷手驀地動了起來,啪地拍了劍客一下,將他打醒。
「啊,說什麼呢你?那笙?皇天?」西京猛然回過神,只記得對方重複最多遍的詞語,連連點頭,「這事情我已經答應了阿瓔,你放心,我會儘力保護她去往九嶷王陵。」
「我說,你纜下的事也太多了吧?」看到劍客吐然而諾的樣子,真嵐忍不住又打了好友一個爆栗子,「那邊你答應紅珊的事怎麼辦?」
順著斷手手指的方向,西京側過頭,看到了無聊坐在一邊的慕容修,臉色微微一變。
「本來我想,可以帶著慕容修和那笙一起上路,先送那丫頭去九嶷,然後再送慕容去葉城——反正還算順路。」西京說出了原先的打算,忽然苦笑,「可如今……」
「可如今一來,滄流帝國被徹底驚動、必然全力追殺你們一行。」不等好友說完,真嵐翻翻眼睛,接了下去,「你簡直成了災星,一路上不知道要遭遇多少惡戰——如果再讓那個小子跟著你上路,只怕比讓他孤身帶重寶上路更加危險吧?」
「……」從來真嵐的話總是老實不客氣,西京撇了撇嘴,無話可答,沒好氣地瞪那隻孤零零的頭顱,「一百年來,看來你也只能練嘴皮子功夫,『毒舌』更勝往昔嘛。」
真嵐回瞪他,然而一向隨意的臉上表情卻是凝重的,有嘆息意味:「你還是那個脾氣啊——什麼事都往身上背,也不管自己辛苦不辛苦!」
「辛苦什麼?百年來我一直在喝酒睡覺,也該做點事了。」西京沒有理會朋友的話,微微苦笑起來,轉頭看旁邊已經覆蓋了被單的鮫人少女屍體,遍布風霜的眉宇間忽然就有沉痛的意味,「我一直不想再管雲荒上的任何事,不管空桑人,也不管鮫人。紅珊走的時候,我尚可對自己說、她畢竟還是幸福的;可是……汀死了。我不能再騙自己說、雲荒上任何事都和我無關——因為我在意的人死了。真嵐,我不想再讓任何人受到傷害。」
「所以,你要插手了?」空桑皇太子看著前朝的名將,微笑起來。
「儘力而為。」雲荒第一的劍客捂住胸口的傷,點了點頭,眼裡卻是沉重的,「我能力畢竟有限,可心裡想『守』的卻太多——真嵐,我不僅念著空桑,紅珊的孩子,我還想幫鮫人一族回歸碧落海……呵,是不是好大的野心?」
「不愧是自小的死黨啊……」聽到那樣的話,真嵐的頭顱驀然發出了同意的笑聲,斷手從西京頭下抽出,用力握緊了劍客的手,讚許,「空桑復國,鮫人回歸,開創新的天下,讓雲荒所有族類都能安然自由的生活——同樣的野心,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西京驀然微笑起來,對於皇太子這樣的想法並未感到驚訝。真嵐從來都是個優秀的領袖人物,如若不是少年時就遇上了夢華王朝這個爛得一塌糊塗的攤子,積重難返內外無援,他登基后、只怕會成為空桑人的一代明君吧?
然而,一場天崩地裂、山河傾覆,如今居然又有了重新實現夢想的機會。
百年後,兩個幼年好友的雙手終於再度交握在一起,堅定沉穩,彷彿結下了一個牢不可破的盟約。
就在為君為將的兩人互剖心膽,立下盟約的時候,門忽然推開了。
「鳥靈來了!滅了蠟燭,不要被發現!」如意夫人從外面踉蹌而入,急聲道。
「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炎汐……炎汐發燒的很厲害!」同時,那笙帶著哭音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