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往世
黯淡的星光下,那些黑翼瞬忽遠去,只留下滿地死屍中相對默立的兩個人。
腥風席捲而來,在殘破的戶牖間發出哭泣般的低語,白瓔凝視著黑夜裡堆積如山的屍體,忽然間收起了光劍,合起雙手壓在眉心,低聲開始念動冗長而繁複的祈禱文。濃墨般的夜色下,純白的冥靈女子宛如會發光的神像,沉靜溫婉,面容上帶著悲憫的表情。
蘇摩轉頭不再對著她,空茫的眼睛投向南城燒殺一空的街道,忽然間微微皺眉——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他憑著內心幻力的感應,反而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景象。
此刻,他就在夜幕下,看到了無數虛幻的魂魄從那些剛死去不久的平民身上四散而出,紛紛掙扎升入半空,雲集。每一縷鬼魂,都帶著死前可怖的恐懼、仇恨和絕望,死不瞑目。那樣瀰漫的「惡」的氣息,讓傀儡師都不由微微皺眉。
那些一縷縷的鬼魂掙脫死亡的軀體,糾結在半空,惡狠狠地咒罵著、呼嘯著。
白瓔雙手壓著眉心,低聲念著祈禱文,試圖平息這些孤魂厲鬼的戾氣。
「生死代代流轉不息,此生已矣,去往彼岸轉生吧!」冗長的祈禱文念完,白衣女子伸開雙手,掌心向上對著那些厲鬼輕聲囑咐,長及腳踝雪白長發如同被風吹動,獵獵飛舞。
然而,那些雲集的孤魂厲鬼並不曾如言散開,反而發出了憤怒的呼嘯,沸騰般地在半空盤旋糾結,變幻成詭異的形狀。忽然間尖叫著俯衝下來,撲向廢墟里活著的兩個人,那一縷縷孤魂面目猙獰,居然是要毀滅掉一切地面上的活物。
白瓔一驚,那些孤魂呼嘯著撲過來,卻從她身體里對穿而過,止不住去勢繼續飛出。個個臉上都有震驚的神色,回看這個白髮少女——是冥靈?這個為他們念祈禱文的女子,同樣也是個冥靈?
「那麼多瀕死人的憤怒、仇恨和絕望,你以為憑著幾句話就能消弭么?」那一邊,蘇摩收回了方才發出去的引線,那些透明的絲線上還纏繞著絲絲縷縷被切碎消弭的魂魄,凡是所有撲向他的厲鬼,都被傀儡師毫不留情地舉手之間摧毀。
「那些死去的眼睛是不會閉合的……除非它們看到了最終的報應。否則——」蘇摩淡淡說著,眉目肅然,忽然間抬手指天,「即使化身為魔物、也不會放棄復仇!」
白瓔抬起頭,漆黑的羽翼就在剎那間在她頭頂展開。
那麼多剛剛死去的孤魂厲鬼,在糾結后居然形成了新的魔物,那些仇恨、絕望、憤怒和悲傷無法散去,在黑夜裡化成了邪靈——就在她的頭頂上,一隻新的鳥靈誕生了。
那隻剛從死亡里誕生的鳥靈有著初生嬰兒的臉,光潔圓潤,眼光尚自懵懂。然而就在這個嬰兒的背後,巨大的黑色羽翼覆蓋了天空。
「要殺就趁現在。」傀儡師忽地冷笑起來,「不然這魔物就會逃入世間食人了!」
白瓔的手指握緊了光劍,錚然拔出——然而,那個剛誕生的魔物還沒有學會捕食和躲避,居然只是如同嬰兒般無知無畏地看著手持光劍的劍聖女弟子,嘻嘻地笑著,展開翅膀飛來飛去,盤旋了一會兒,振翅準備遠去。
白瓔的手有些顫抖,咬著牙。然而就在那個剎那、蘇摩毫不猶豫地抬起手,食指彈出、一道細細的白光如同響箭般,刺穿了那個嬰兒的腦部,然後用力一絞、將整個嬰兒身體四分五裂地扯開來,切成片片破碎。
黑色的羽毛如同黑雪般簌簌落下,伴隨著魔物瀕死的慘叫,黑血雨一般灑落,穿過白瓔虛無的身體,落到流滿了血的廢墟上。
「空負絕技,居然連只魔物都殺不了。」傀儡師收回滴著血的引線,冷冷嘲諷,「為什麼放走方才的那隻鳥靈?」
白瓔忽地笑了笑,彷彿對那樣的語氣並不介意,淡淡道:「那是我認識的……」
蘇摩愣了一下,茫然的眼睛里忽然閃過大笑的意味,失聲冷笑:「啊?除了鮫人,你還認識鳥靈!厲害啊,太子妃,你為什麼總是和這些魔物扯上關係呢?」
那樣刻毒的語氣,讓坐在傀儡師肩上的小偶人都不自禁地裂開了嘴,冷笑,看著白衣女子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凝定下來,不做聲地看著面前多年前的戀人。百年過去,那個鮫人少年已經長大為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然而,那樣陰鬱桀驁的眼神卻是未曾有絲毫的改變,說話間帶著刺人的惡毒和尖刻。
那是她命中的魔星。
「百年來你脾氣似乎越來越不好了呢。」將方才拔出的光劍收入袖中,白瓔轉過頭看著他,忽然微微笑了笑,「不過,多謝你白日里救了那笙。」
蘇摩嘴角驀然抽動了一下,似乎有說不出的悔意從眉間一掠而過,無語。
他肩上的偶人咔噠地轉過了頭,彷彿有點看笑話似地看著自己的主人,小小的臉上帶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彎起了嘴角,無聲地笑。
「百年前我欠你一條命。」沉默許久,傀儡師才開口,轉身牽著小小的偶人離去,「如今還你這個人情。」
偶人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傀儡師肩膀上跳下地來,被透明的引線牽扯著、咔噠咔噠地蹦跳在橫七豎八的一地屍體中。黑色的夜幕下,死亡的氣息瀰漫著,蘇摩走在廢墟里,帶著腥味的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發,說不出的邪異而孤獨。
「如果你還講『人情』的話,來定一個盟約如何?」彷彿是思慮了很久,在看著鮫人少主走入夜色之前,白瓔終於開口,提議,「為了你們鮫人族、也為了我們空桑人,希望你能考慮一下結盟的事——目下我們雙方都無法單獨和滄流帝國對抗。」
蘇摩的腳步停在一道半塌的斷牆邊,沒有回頭,然而偶人仰起臉,看到了傀儡師空茫眼睛里閃過的奇異微笑。沉默片刻,鮫人的少主終於還是低聲笑了起來:「啊,原來你是來做說客的么?這種大事、真嵐皇太子不出面,卻要你來說,真是讓人覺得有點奇怪——他以為他算的精,可惜,有些事可能不在他預料內。」
「真嵐會向你提——我是自己想說的,不關他的事。」白瓔眼色也冷了下來,掩住了不快,繼續淡淡道,「我們只要奪回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權力,你們也有你們千年來的夙願——我們如今共同的敵人是冰族滄流帝國,相互之間不應該再敵對。若十萬空桑人有重見天日之時,空桑復國后、鮫人便可以重歸碧落海。」
蘇摩聽著太子妃的勸導,眸中神色微微一變,然而聽到最後的話,忍不住冷笑起來:「千年夙願?我們這個夙願、還不就是開始於千年前你們空桑人滅亡海國的時候!幫你們復國?復國了的話,鳥盡弓藏,誰還保證你們能守約讓我們回歸碧落海?——百年前冰族就是那樣對我們許諾,於是我們盡了全力幫他們,可最後滄流帝國建國后又是怎麼對待鮫人一族的?用更暴烈殘酷的奴役和鎮壓!」
傀儡師霍然回頭,第一次、他空茫的眼睛里凝聚了常人才有的光彩,冷銳如針。
那已經不再是百年前白塔頂上少年男女之間的爭論,而已經關乎兩個國家和民族的興亡——所有「人情」都不能再講……何況,如今又哪裡還有人情可言。
「蘇摩!你要相信真嵐,他不是那樣的人。」白瓔踏近了一步,抗聲分辯,「他一直都對於鮫人的遭遇抱有同情,想努力讓星尊帝締造的悲劇在他手裡終止!我知道他的想法——你要相信他。」
「同情?」蘇摩猛然冷笑,「誰要那種東西!——好吧,就算是,百年前他就有能力做到了,那時候那個皇太子在幹嗎?要等到淪落入無色城、才來示好求援、表示他的『同情』?」
「那時候真嵐沒有實際上的權力。」空桑皇太子妃不懈地為了丈夫辯護,說起百年前的政局,「青王把持了朝政,而諸王又鉤心鬥角,政令難行,弊端重重。他一個剛從北方歸來的庶民皇子、能做什麼?有心無力而已。」
「呵,舌燦蓮花啊……」聽到那樣的話,傀儡師猛然再度冷笑,微微搖頭看著她,眼裡有不知道是譏諷還是不屑的光,「郡主小姐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能言善辯?不是被人駁一句就會紅了臉囁嚅不敢答話的么?」
白瓔正在極力分辯,然而聽得那樣的話、陡然心口一窒,說不出話來。
也許是因為生母早早扔下她不管、而繼母又嚴苛,百年前的那個貴族女孩是那樣的拘謹而靦腆。後來十五歲孤獨地住到了高高的白塔頂上,更是步步小心時時在意,生怕一個舉止不當便會被訓禮女官呵斥。雖然身份尊貴,卻是膽小拘謹的,對任何人都細聲細氣。連那個演傀儡戲的鮫童奴隸、在沒有侍女在側的時候,都可以對她說以下犯上的話。
然而,或許因為只有這個鮫人少年對她說的話還比訓禮女官有趣些,貴族女孩雖然每次都被氣哭,卻依然喜歡時不時私下找他玩和聊天——卻不知道那個有著空茫眼睛的鮫童、在聽著她聲音的時候,是用什麼樣陰鬱危險的心態來回答她,不放過任何刺人的機會。
就像刺蝟豎起全身的刺,極盡刻毒和刁難,如果對方稍微流露一絲的不屑和惡意,就不顧一切地反擊——然而那個貴族女孩只是被他說一句、就漲紅臉結結巴巴,不懂如何反駁。到了第二天,照樣要召鮫童來演傀儡戲,然後私下找他玩。
但是百年過後,什麼都變了。
「你……那麼,請你相信我。」無法讓對方信服,白瓔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一時間居然又有些結巴,「如果你不相信真嵐,至少請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幫你們、也幫空桑。若真嵐將來毀約,我便會不惜一切阻止他。」
那樣的表白,散入夜風裡,讓蘇摩長久地沉默下去。
就算他不了解空桑皇太子的想法,但白瓔的態度、百年前就已明了。如果說、千萬空桑人中、還有令鮫人一族的敵意些微化解的,那便只有兩人:當年為了維護鮫人不被屠殺而遭到驅逐的大將軍西京、以及從伽藍白塔絕頂躍下的皇太子妃白瓔。
如今,這兩個空桑人聯袂對鮫人伸出言和之手。
「就算我相信你——你還敢相信我么?」長久的沉默后,傀儡師忽然笑起來了,帶著冷冷的譏諷,「就算定了契約,我也不是個守信的人,我天生就喜歡反覆無常、背叛害人。如果我再度食言、你也不能再用一死謝族人了。」
說著,不再糾纏於這個問題,他回身、向著如意賭坊方向折返。
白瓔站在路的中間,尚未想好如何回答,蘇摩已經走了過去。街道很窄、他沒有任何閃避,就筆直走了過來、交錯而過,肩膀毫無阻礙地穿過冥靈空無的身體,頭也不回。
「我願意再信你一次。」忽然間,空桑太子妃開口了,聲音堅定,「我信你不會毀約——如果這次我再輸了,那也是我的命。」
帶著偶人的傀儡師停了停腳步,卻沒有回頭,冷笑:「有膽氣啊!你憑什麼信?」
「這個。」白瓔低下眼帘,手忽然從袖中拂出。
一個細小的東西劃破空氣,擊中他的肩膀。蘇摩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攤開掌心,忽然間身子不易覺察地一震,彷彿那細小的東西擊中了他的心臟,默不作聲地迅速握緊了手心。
小偶人的表情陡然間也有些僵硬,低頭看著主人的手,嘴巴緊抿成一線。
蘇摩再也不回答一句話,頭也不回地折返如意賭坊,臉上隱隱有可怕的光芒,帶著憤怒和殺氣。修長蒼白的手指用力握緊、用力得刺破自己的掌心肌膚——
黑夜裡,輕輕嚓的一聲響,彷彿什麼東西瞬間粉碎了。
細微的粉末、從傀儡師指縫間灑落,在黑沉如鐵的夜裡閃著珍珠質的微光。
天馬透明的雙翅和漆黑的羽翼在半空中交錯而過,風聲呼嘯。
同屬於冥靈的雙方沒有相互招呼一聲,就迅速地擦身而過。
「好多的鳥靈……難道桃源郡發生了慘禍?」看見了那雲集的黑翼掠過,領隊的藍夏喃喃自語,臉色緊張起來,手指扣緊了天馬的韁繩,催加速度,「不好!會不會是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了事?紅鳶,我們得快些!」
然而,在藍王轉頭時,卻看到美麗的赤王尤自回頭看著那群鳥靈掠過的方向,怔怔出神,臉上有奇異的表情。
「怎麼了?」藍夏詫異,詢問。
「藍夏……你看到剛才那群鳥靈里受傷的那個了么?」一直望到那群魔物呼嘯著消失在黑夜裡,紅鳶才回過頭,一邊飛馳,一邊喃喃問一邊的同僚,「很眼熟啊……應該是我們以前見過的。你認出它了么?」
「我沒留意。」藍夏心裡焦急,因為已經看到了地面上燒殺過後的慘景,「象誰?」
「白王。」紅鳶咬緊了咀唇,吐出兩個字。
藍夏詫然回顧,看到赤王的臉色,知道絕非說笑:「白王?你說的是先代白王寥,還是現在的太子妃白王瓔?」
赤王低下了頭,美艷的臉上有深思的表情:「都象。」
「天……」藍王驀然有些明白了,脫口低呼,「你是說、那魔物是——!」
紅鳶沒有說話,只是緩緩點頭,就在這個剎那,彷彿感應到了什麼,他們兩人迅速勒馬,帶領一群冥靈戰士無聲無息落到了地上殘破的庭院里。
那裡,已經插滿了亂箭的匾額上,寫著幾個金色大字:如意賭坊。
「好像就在這裡了。」感覺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氣息,藍夏心急如焚、來不及多想方才的話題,迅速跳下了馬背。
走離那個純白色的女子身側,旋即就被無邊無際的黑夜包圍。
傀儡師默不作聲地帶著偶人在廢墟中走著,穿過那些尚自奄奄燃燒的斷牆殘桓,微弱的火光映紅他蒼白的臉,空茫的眼睛里居然有近似於仇恨和惡毒的激烈神色,不停閃電般掠過深碧色的眸子。
偶人本開咔噠咔噠地跟著主人走著,然而忽然停下了腳步,扯了扯蘇摩手裡的引線,直直抬起手來、指了指前方的路和遠處的如意賭坊——走錯了方向了。
然而傀儡師根本沒有理睬偶人,自顧自茫然走在廢墟里,不停止的腳步,扯得阿諾一個踉蹌飛出去。也許知道主人心情糟糕透頂,一直不聽話的偶人連忙默不作聲跟上去。
一道半倒的木柵欄擋在了面前。
然而那樣不堪一擊的屏障,卻讓鮫人少主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空茫的眼睛穿過面前的柵欄,彷彿看到了極遠極遠的時空彼端。
時空彼端依然是一道木柵欄,彷彿一道閘門攔在記憶中。
結實的木頭籠子背後,是一個年幼孩童驚恐無措的臉,躲在籠子一角、睜著深碧色的眼睛看外面一群圍著的商賈模樣的人,拚命把身子縮成一團——彷彿這樣把身體儘力蜷曲起來、就能變成很小很小的一點,從眼前這充滿銅臭和骯髒味的空間里消失。
然而外面粗壯的手伸進來,還是毫不費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來,展示給客商:「你們看,不過四十歲!多麼年幼,以後可以為你們賺很長時間的錢。」
「它後背上是什麼東西?那麼大的胎記?——啊呀,肚子里是不是還長了瘤子?」有手伸過來,撕開它的衣服,審視,嫌惡地皺眉,「這種貨怎麼賣的出去?只能用來產珠,還要費力教會它織綃,太不划算。」
「喂喂,別走別走,價錢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臉,保準是從未見過的漂亮!」貨主急了,用力扳轉孩童的臉、對著遠去的客商叫賣。
那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葉城東市那個陰暗的角落裡,木籠子就是他童年時候的家,以至於很久以來、他都認為這條常年不見日光、瀰漫著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這在被視為「物」的眼神打量里長大,最初的恐懼和驚慌變得麻木,仇恨和抵觸卻一日日滋長起來。彷彿有毒的藤蔓瘋狂地糾纏著生長,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頭頂的任何一絲光線。
經歷了開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來。終有一日變成人形的他被人買去,諸般荼毒、只為榨取完鮫人孩子眼裡的最後一滴淚。
然而,那時候仇恨之火長年累月的灼烤已經讓心肺焦裂,任憑如何的毒打和凌辱,再也沒有一滴淚水從孩子陰梟的眼裡湧出。那一日,在更加瘋狂的折磨過去以後,鮫人孩子依然咬爛了咀唇都不肯哭一聲。奄奄一息中,聽到主人在一邊商量著:不如乾脆從這個不能產珠的鮫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賣錢吧?
就在那個剎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織綃用的銀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扎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永遠、永遠不要想!
其實,在變瞎之前、他的眼睛就從未看到過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無止境的夜。
直到後來,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藍白塔頂上去執行那卑鄙的陰謀——終於從青王手裡換回了自由,然而他卻已付出了僅剩的最後的東西,從此一無所有。他沒有尊嚴,也沒有為人的準則,他什麼都可以背叛,什麼都可以出賣。
所有的一切怎麼能忘?怎麼可能忘記!
那麼多年的侮辱和損害,那麼多族人被摧殘和死去,他背負這樣的血海深仇、去不顧一切地獲得了力量,難道回來並不能向那該遭天譴的一族復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滿鮫人血淚的手、和他們稱兄道弟並肩作戰?
他怎麼能做到?怎麼能做到!
傀儡師茫然站在廢墟間,面對著那半倒的木柵欄,緩緩抬起手、握緊,一拳打在面前的木頭上——瞬間,柵欄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蘇摩的手卻沒有停,不間斷地擊在那些寸斷的木頭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柵欄都化為碎屑。
漫天飛揚的木屑中,傀儡師驀然用流著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面,全身發抖地跪倒在廢墟里。明珠的粉末終於一點點從緊握的指縫裡漏盡,繼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紅血珠。
夜風卷過來,腥臭而潮濕——宛如幾百年前東市裡那條陰暗銅臭的街道。
沉默。沉默中,忽然聽到微微的「咔噠」聲走近,然後,有冰冰涼涼的東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蘇諾無聲地將頭顱靠在主人的頰上,一直陰暗眼睛里、第一次換了了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蘇摩的脖子。
傀儡師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抱緊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間、從來一直對立爭鬥著的奇異孿生兄弟之間、出現了罕見的諒解和體貼,彷彿相依為命般的親密無間。
「阿諾,」許久,蘇摩抱著偶人站了起來,有些虛弱地問,「你…真的喜歡那個魔物么?」
「咔噠」,偶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願。」抱著唯一的夥伴,傀儡師閉上眼睛苦笑起來,「等明日安頓好了復國軍的事情,我們便去找她,好不好?」頓了頓,蘇摩眼裡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語:「和魔物為伴,倒是相配啊——其實我覺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裡眼熟吧?」
阿諾無聲地裂開了嘴,似是歡喜地抱緊主人,然而眼裡卻閃過了陰暗莫測的光。
站起的剎那,傀儡師和偶人都是一怔。
應該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聲音驚動,冥靈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身側,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靜靜看著抱著偶人從地上站起的傀儡師。白色長發從她額頭飄散下來,在血腥橫溢的夜中無風自動,眼裡因為方才看到那的一幕閃著說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瓔的那一剎、阿諾臉上關切悲憫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開蘇摩的脖子,咔噠一聲跳到了蘇摩寬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帶著譏誚惡毒的表情看著前來的冥靈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臉上表情,隱約竟然有幾分幸災樂禍。
幾百年了,無論幼時在東市、在奴隸主作坊;少年時在青王府、在伽藍白塔神殿;青年時在中州、在四海遊走,主人從來未曾有方才那樣的失態——很多時候,他心底連一絲一毫的軟弱猶豫情緒都不曾有,更罔論方才崩潰般的憤怒和掙扎。
東市那樣不見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來、他幾乎都以為自己忘了……原來,並不曾忘記。仇恨就宛如蠱毒一樣,深種入骨。
蘇摩不曾看白瓔,握緊了手,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不想看對方憐憫的眼神。
「等一下。」彷彿看出了對方的情緒,白瓔卻站在路中,忽然抬起手臂攔住了他。似乎下了什麼決心,低垂的眼帘里閃動著光芒,抬起手臂攔住傀儡師前進的路。
冥靈虛幻的手形成一個空無的「界」,然而在那樣的阻攔面前,蘇摩停住了腳步。
側身交錯的兩個人沒有看對方,只是停下來、沉默。
「方才…方才那個魔物,是我死去的親人。」那隻虛幻的纖細的手、忽然間微微顫抖起來,白瓔低著頭,終於艱澀地開口,說出話來,「那隻鳥靈,是我的親人。」
蘇摩驀然一驚,閃電般轉頭看了空桑太子妃一眼——
「白族最高貴的太子妃,怎麼總是和魔物扯上關係?」心底,他聽到阿諾的冷笑,這樣的話幾乎衝口而出,終於還是生生忍住,傀儡師想起了那個鳥靈女童般的外表,只是淡淡問:「是你妹妹?」
白瓔的異母妹妹、青王之妹青玟郡主和白王寥所生的女兒,白麟——那個比白瓔小上十多歲、然而血統比其姊更加高貴的女童。青王兄妹曾極力謀划、想要讓這個女孩成為太子妃,然而終未成功。據說那個孩子死的時候只有十三歲。
難怪那個魔物有著那樣讓他覺得熟稔的詭異的氣息.
「不僅是我妹妹。」白瓔低低道,聲音也開始微微顫抖,「同時更是我的繼母、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大臣和民眾……這世上所有和我血脈相連的人。」
彷彿是因為劇烈的感情起伏,長及腳踝的雪白長發如同風一樣飛舞起來,在亂髮中,空桑的皇太子妃轉過頭來看著蘇摩,虛幻的面容上卻有真真切切的哀痛:「蘇摩,那是我所有族人死去后、因為絕望和憤恨化成的魔物!是白之一族無數的冤魂凝聚成的邪靈啊。」
傀儡師驀然回首,看著身側的冥靈女子。
「因為我從白塔上任性地跳了下去,扔下全部族人不管,所以他們才被滄流帝國滅族。封地上的屠殺持續了十天!」第一次,白瓔毫不避忌地說起百年前的糾紛,「除了我父王帶了一些勇將殺出、回到帝都,封地上所有族人都死了——為了避免血統的延續、滄流帝國將所有王室成員帶到北方空寂之山、生生釘死在地宮裡!」
「有些人的魂魄就永遠被鎮在了那裡——但是有些冤魂散逸出來,凝結成了魔界的邪靈。」白瓔忽然間微微苦笑起來,在夜風裡微微側過頭,傾聽,「你聽聽……每到夜來,雲荒的風裡還有空寂之山上還有那些冤魂的哭聲。」
蘇摩無言轉頭,果然極遠極遠的北方,隱約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邪異悲痛。
「空桑本來有千萬子民,而如今只剩下不到十萬人沉睡在不見天日的無色城。」白瓔的眼睛里忽然有看不見底的悲痛,「那麼多的血還不夠么?就算我們空桑人犯下過滔天大錯、這一場屠戮里付出的代價難道還不夠抵償?我的父母兄弟、親朋族人已經全都死了,白麟死的時候才十三歲……夠不夠!你非要看到最後一個空桑人都死絕了才甘心?」
那樣激烈的語氣、讓傀儡師肩膀上的偶人都微微變了臉色。蘇摩蒼白的臉上有無數複雜的表情交錯而過,然而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只是踉蹌著後退、彷彿不再想繼續面對這樣的斥問。
「求求你,」忽然間,他冰冷的手被一隻更加寒冷的手拉住,已經死去的冥靈抓住了他,看著他的眼睛,「求求你好好想一想。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請不要再因無謂的積怨、讓可以活下來的人不見天日——如果你和真嵐的力量聯合起來,說不定真的可以推翻滄流帝國,這無論對我們空桑、還是你們鮫人都是最好的選擇。」
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那樣的話、忽然如閃電般擊中了傀儡師。
他空茫的眼睛看著面前虛無的冥靈,踉蹌著後退。
「蘇摩,我以前就不曾怨恨過你、如今更願意再度相信你——一個人如果還知道流淚、還知道痛苦,那必然就還有他要守護的東西。」顯然感覺到了對方內心的動搖,空桑皇太子妃不肯放開他的手,用盡了全力勸說,「以你的力量、你本可以給更多人帶來幸福。如果你想要什麼交換條件、可以儘管開口。」
「唰!」忽然間一聲尖利的呼嘯劃破了空氣,白瓔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鋒利的透明引線如同刀般割過,攔開了她。出手的是坐在傀儡師肩頭的偶人,阿諾眼神是陰梟的,冷冷看著面前的女子、眼裡居然帶了殺氣。
蘇摩掙開了她的手,踉蹌著後退,一直到後背撞上了斷牆才停住。轉瞬就平定了胸口起伏的氣息,忽然間冷冷一笑,轉過了身去:「我要守的是族人、和你們空桑人無關——我想要的、也是手指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話音未落,傀儡師再也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黑夜。
聽著窗外翅膀撲簌的聲音風一樣呼嘯而去,房間里的人都鬆了口氣,開始繼續談話。
如意夫人重新點起了燈,湊近去看復國軍左權使的傷勢。
燈下炎汐原本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居然泛出了奇異的嫣紅,雖然極力壓制、然而依舊忍不住不停的咳嗽,有些煩躁地用手抓著傷口上的綁縛,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在燃燒一般,無法忍受。
「怎麼了?」如意夫人嚇了一跳,知道左權使為人堅忍,在征天軍團手裡受了那麼重的傷自始至終沒有呻吟過一聲,而如今居然有無法掩飾的痛苦表情。
「夫人,炎汐燒的很厲害!」那笙急了,抓著榻邊扭頭對美婦嚷嚷,帶著哭音。
她忙忙地放下燭台,彎下腰,有些不信地探了探對方的額頭,忽然間手便是猛烈一顫——其實是沒有多少溫度的,然而對於冷血的鮫人一族來說、如今這樣的體溫、無疑便是燒得讓體內的血都在沸騰!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如意夫人愣了愣,連忙拿過一盞茶,那笙劈手奪過、扶著炎汐坐起,遞到他唇邊。鮫人戰士似乎已經被迅速攀升的體溫燒得無法說話,看到水、下意識地一口飲盡,然而嘴唇依然乾裂,眼裡有渴盼的光。那笙連忙又倒了一盞,也是轉瞬飲盡。
等一壺水全部喝完,炎汐依然虛弱,彷彿那樣的體溫將體內所有水份都消耗殆盡。
那笙急得要哭,然而在她起身準備去找水的時候,如意夫人忽然抬手按住了她。美婦的眼裡有深思的神色,喃喃:「沒用的,不能不停給他喝水,不然他會死。」
「會死?!」那笙聽得那兩個字,一下子驚叫起來,引得旁邊慕容修和真嵐西京都看過來,然而苗人少女不管不顧,一把拉住了如意夫人,幾乎哭了起來,「剛才不是好好的么……還說蘇摩給他治傷過了,怎麼一下子這麼厲害!要…要怎麼辦才好啊?」
慕容修聽得如意夫人說的嚴重,終究不忍,站起身來:「夫人,不知瑤草是否管用?」
如意夫人愣了一下,看著這個鮫人的孩子,搖搖頭。
那笙的臉色頓時蒼白。
「哎,別怕,有我呢。」那個瞬間,忽然一邊聽著的真嵐開口了,安慰著皇天的持有人,「實在不行,我可以把我的血給他喝……」
「什麼?!」那笙嚇得一跳,看著那古怪的頭顱,「炎汐又不是吸血鬼!」
「你知道什麼!小丫頭。」西京勉力掙扎著下地,走到炎汐病榻前——畢竟是劍聖弟子,愈傷能力遠超常人,再加上方才蘇摩用幻力療傷,休息片刻便能勉強走動。他一手提著真嵐的頭、一手抓著斷肢走到那笙身邊,撇撇嘴:「雲荒上最厲害的是什麼?空桑的帝王之血!幾乎有返魂歸魄的能力——還不快謝謝真嵐。」
「啊……」不但是那笙,連一邊的如意夫人都愣了一下,看著面前兩位空桑族的顯貴。
西京跟鮫人相處日久,抬手一探炎汐額頭便知道非同小可,當即對著真嵐點點頭,真嵐也不言語,便抬起了手腕。喀嚓一聲,光劍出鞘,划向空桑皇太子的手腕。
「啊——不用不用!」那個瞬間、如意夫人才回過神來,臉上有複雜的神色,連忙攔住西京,西京重傷之下無法收發自如、差點誤傷到對方。如意夫人急急攔在復國軍左權使身側,解釋:「不需要帝王之血,炎汐這不是傷……」
「那麼就是病。」西京被阻攔,眉頭蹙了起來,冷冷,「夫人,人命要緊,不是講以往恩怨的時候,莫要再拖延。」
「也不是病!」如意夫人一跺腳,彷彿不知道如何解釋,蹙眉,「根本不需要葯!」
「……」所有人都是一愣。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他們重新聽到了翅膀的撲簌聲。
房中所有人閃電般回頭,就看到了夜幕下從天翩然而落的駿馬。天馬的雙翅平滑地掠過空氣,收攏,輕輕落在外面殘破的庭院里,黑袍戰士們翻身下馬,匍匐於地。在黑夜裡、所有戰士盔甲上發出淡淡的光芒,顯示出來者都並非實體。
冥靈軍團!是無色城裡的空桑人大舉出動了么?
乍一見到空桑的騎兵,如意夫人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擋在榻上病重的炎汐身側,一手拉緊了那笙,低聲囑咐:「好好看顧左權使。」一邊說著,她已經一邊從袖中拈出了一根細細的金針,貼緊了那笙的后腰。
——無路如何,這個帶著皇天的少女總是空桑方面重要的人吧?此刻敵眾我寡、萬一空桑人又如當年一般對待鮫人,那麼至少她手頭還有個人質。
那笙卻是毫無知覺,看到忽然間大批軍隊降臨、也是嚇了一跳,聽得如意夫人那樣囑咐,想也不想地就用力點頭,死死攔到了炎汐病榻前,盯著外面的人。
「皇太子殿下!」當先的藍衣騎士和紅衣女子掠入房內,看到西京手裡的頭顱和斷肢,大喜過望,齊齊單膝跪地,「臣護駕來遲,拜見皇太子殿下!」
被西京魯莽提在手裡的頭顱凌空轉了轉,看到前來接駕的下屬,忽然間就莫名地鬆了口氣,喃喃:「來的是藍夏和紅鳶啊……那還好,那還好。」
「還好什麼?」只有離他最近的西京聽到了皇太子的話,莫名其妙地提起真嵐的頭、忽然間看到兩位王者帶有怒意的眼光,連忙改抓為托、好好地將那個頭顱放到了肩膀上,低聲問。兩人之間低聲的交談開始,藍夏和紅鳶對視一眼,沉默地退在一邊。
已經認出了這個老實不客氣抓著皇太子頭髮的男子、居然就是百年前威震雲荒的名將西京,兩個王心中一喜,便不好打斷君臣間的密談。
「還好來的不是黑王,」真嵐歪了歪嘴,作出一個慶幸的表情,低聲,「那位老人家、可是對鮫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惡意,他一來、事情可就大大的糟糕。諸王中赤王對於鮫人態度和緩,藍王年輕、也沒有多大偏見,算是來對人了。」
「哦。」頭顱放在劍客寬寬的肩膀上,西京扭過頭,幾乎是和真嵐鼻子對著鼻子地低語,「你是想和鮫人復國軍談和聯盟么?……但是蘇摩那傢伙看起來很難對付的樣子啊。」
「就是。」真嵐苦著臉,皺眉,對著近在咫尺的好友訴苦,「簡直是個怪物。我想來想去、都搞不清他心裡到底想什麼——要知道我的讀心術可不算差的啊。他的力量很強,只怕不在我之下……當然是沒有四分五裂之前的我。」
「……」片刻的沉默,西京也是沉吟,終於低聲幾乎附耳般問,「讓阿瓔出面?」
「去!」真嵐忽然瞪了他一眼,那樣近在咫尺翻起的白眼嚇了西京一跳,斷手跳了起來,用力敲劍客的後腦,「都什麼鬼主意!」
「你不至於那麼小氣吧?」西京苦笑著看他,「緊張什麼,又不是要你戴綠帽子。」
「是你的提議太臭。」真嵐的斷手抓抓,將方才被西京拎著而弄亂的頭髮重新理順,語氣卻是平穩的,「你以為讓白瓔出面事情會好辦一點么?只會幫倒忙而已!蘇摩當初那樣對待白瓔、何嘗留了半點情面——但我想,其實他未必不痛苦。」
西京微微一震,低下眼睛看著肩膀上真嵐的頭顱。
「我想那段日子大約是他最不願提及的,」真嵐淡淡道,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他是個聰明人,如果就目前局面冷靜的分析、他或許還會作出與宿敵聯盟的選擇——但是如果白瓔出面、挑開傷疤,事情可能就會往反方向走了……」
「這樣啊。」西京喃喃說了一句,眉間有複雜的情緒,「那麼只能直說試試了。」
頓了頓,彷彿第一次感受到朋友百年後的變化,劍客回頭看著皇太子,微笑:「真嵐,你好像到現在看起來才有點像個皇太子的樣子了。」
「嘁!」真嵐白了他一眼,回頭對著前來的藍王和赤王微微點頭,招呼兩人上前。開始將自己想要結盟的計劃,細細說給兩位藩王聽。
忽然間,外面的天馬發出了不安的嘶叫,冥靈戰士的長刀紛紛出鞘,彷彿有敵逼近。
空桑皇太子和兩位王者驀然回首。
只見黑夜中天馬羽翼扇動、驚嘶中踏蹄連連後退,居然不停騎士的操控。在白色的天馬退讓出通道中,黑衣的傀儡師踏著廢墟而來,深藍色的長發在夜風中飛揚,無聲地昭示了來人的鮫人身份。
那樣的速度、宛如御風飛行,幾乎超出了「實體」的移動極限。
「……蘇摩?」看著迅速接近的傀儡師,兩位王者認出了百年前那驚動天下的臉,不自禁地脫口。那個少年已然長大,由青澀變為陰梟,然而那俊美無儔的面容依舊。
看到鮫人少主掠入房間的剎那、赤王和藍王幾乎有時光倒流的恍惚。
「少主!」唯獨如意夫人是驚喜的,因為在大敵環伺的時候、終於盼到了主人。
蘇摩在廳中站定,然而本來空茫的眼裡依然殘留著一絲絲激烈的情緒變動,宛如閃電不時交剪而過。在看到前來的空桑諸王時、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有鋒銳的光——赤王和藍王?那個瞬間,百年前的一幕如同洪流倒卷而上,將他再度淹沒。
手用力握緊,掌心那個傷口重新裂開,他沒有理睬任何空桑人,只是穿過諸王和真嵐西京,對著一邊茫然的慕容修點點頭,然後轉頭問如意夫人:「炎汐怎麼了?」
然而,一邊問話、一邊探手試了試昏迷中人的體溫,蘇摩忽然如同被烙了般一震。
他不顧那笙還在一邊,迅速撕開炎汐胸口的綁帶,檢查那個可怖的傷口——然而,讓那笙驚喜交加的是、那個本來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居然已經迅速地癒合起來,彷彿有驚人的力量摧動,肌肉生長著、筋絡蜿蜒著,幾乎都可以看到延展的速度。
「哎呀,好的那麼快!」那笙忍不住,拍著手驚呼起來,大喜之下對蘇摩也感恩戴德起來,「你好厲害!這麼快就讓炎汐好過來了,真是個好人!」
然而蘇摩根本看也不看她,手指摁著左胸上的傷口,感知到了血肉下涌動的變化和熾熱的溫度,臉色忽然間蒼白,低聲:「難道是……」
「是。」不等少主問完,一邊如意夫人悄聲回答,「這一刻到了。」
蘇摩默不作聲地抬起頭,看了一邊正在歡喜的那笙一眼,陡然間閃電般出手、白光掠過,將苗人少女的脖子勒住!那笙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已經被勒的幾乎窒息。
事發突然,空桑諸王居然都無法阻攔,而那笙已經落入對方控制。
無色城開后,六星力量一齊削弱,而西京身負重傷,真嵐在黑夜裡無法使用帝王之血的力量——那個瞬間,居然沒有人能有力量阻止蘇摩。
看著面前的苗人少女,又看了看榻上昏迷的鮫人戰士,傀儡師的眼裡、驀然閃過無法言表的憎恨和悲哀。如意夫人揉著手,想阻攔少主,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可惡。」彷彿什麼在胸臆中翻湧著,蘇摩眼裡神色越來越陰鬱,手指驀然勒緊,準備將少女的頭從脖子上齊齊切下——他肩膀上那個偶人微笑起來,看著面前不停掙扎的那笙,眼裡有惡意的歡喜。
「啪」,就在那個剎那,忽然一道白光如虹而來,齊齊截斷那根越勒越緊的引線。
蘇摩只覺手中一空,眉間的怒氣更深,想也不想,回手就是一擊。
「叮」,一聲劇響後來人踉蹌著落到地上,光劍幾乎震得脫手而去,然而卻是絲毫不敢怠慢、搶身攔在傀儡師和那笙之間,一把將少女拉到了身後,橫劍護住。
純白色的女子冷然凝視著面前黑衣的蘇摩,眼裡帶著不退讓半步的狠氣。
「就算不答應方才提出的建議、也不必急著殺那笙吧?」白瓔護著那笙,感覺這個死裡逃生的女孩正在全身哆嗦著用力呼吸,眼裡不自禁地湧出了怒意,狠狠盯著面前的人,「你恨不得我們空桑人死光也就罷了,幹嗎連中州人都不放過?你瘋了么!」
真嵐忽地苦笑:原來是白瓔那傢伙、自以為是地跑去先和鮫人少主進行了那樣的交涉。
「我若是瘋了,豈不讓你們如願?」片刻的沉默,蘇摩猛然冷笑起來,「你們不是都恨不得我瘋么?你們這些空桑人!害了那麼多鮫人,還不放過炎汐!」
「少主,少主!」看到這樣反常的語氣,如意夫人終於不安起來,上去拉住他,勸阻,「別這樣……這不能怪那笙姑娘。炎汐的命中注定如此吧,你若是殺了那笙姑娘,左權使他……」
「咳咳,咳咳。」在這一番有些莫名其妙的對話里,眾人沉默下去,只聽得那笙捂著咽喉不停咳嗽,白瓔微微緊張地拉著她,抬手摸著她的脖子,摸了一手的血——方才蘇摩那樣的一勒,勒斷了少女的血脈。
那笙咳嗽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最後終於掙出話來:「又不是、又不是我要害炎汐!……你、你好不講理,咳咳!我喜歡炎汐,有什麼、有什麼不可以么?」
她拚命地咳嗽,捂著脖子上湧出的血。
然而,那樣大膽的表白,卻讓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不會有好結果。」蘇摩漠然說了一句,「他是鮫人,而你是皇天的持有者。」
「那、那有什麼相干!」那笙不服,然而脖子上的血急速湧出,帶走她的力氣,「戴皇天也好、後土也好,和我喜歡炎汐有什麼相干!咳咳……我就是喜歡鮫人……你好不講理。真討厭……炎汐要叫你這樣的人少主。」
蘇摩眉頭驀然一蹙,怒意凝聚,手指再度握緊。
「別說話。」然而白瓔卻是搶先一步擋在那笙面前,抬起手絞了一片衣襟,為她包紮頸上的傷口——然而動脈破了,哪裡能止得住。
「太子妃姐姐,他好不講道理……」然而那笙依舊不服氣,微弱地分辯,「你說說…你說說,為什麼……戴著皇天就不可以……鮫人…不可以。」
白瓔抱著她坐下,急速用手指壓住她血脈,開始念動咒術、用幻力凝結她的傷口。
然而儘管這樣、倔強的少女卻仍不肯收聲,一直喃喃:「有什麼…不可以?……汀、汀喜歡西京大叔……慕容有鮫人媽媽和中州的爸爸……為什麼不可以?是不是嫌我沒有鮫人好看?好沒道理……對了,你、你也不是和他……」
「收聲。」白瓔冗長的咒語被她打亂,一彈指、讓倔強的少女沉沉睡去。蘇摩在一邊看著,彷彿瞬間神色有些恍惚,居然沒有再度出手。
可這樣的話,卻讓房內的人相顧失色。
赤王紅鳶彷彿想起了什麼、不自禁地微微點頭,有感慨的表情。慕容修一直神色緊張地看著那邊瞬息萬變的情況,卻無插手之力,此時才舒了口氣。西京看向一角死去的汀,肩膀一震,正在發獃的真嵐幾乎跌了下去,斷手連忙伸出,抓住掉落的頭,扶正。然而空桑皇太子的眼裡、也有詫異的神色。
——皇天挑中居然是這樣的一個女孩……能力低微、卻有著一雙不帶任何塵垢的眼睛。
或許這就是那只有靈性的戒指作出選擇的原因。
這個沉積了千年污垢的雲荒,需要這樣一雙來自外族、一視同仁的眼睛,來重新審視和分配新一輪的格局變更。
「這孩子眼裡、沒有鮫人和人的區分。」白瓔止住那笙頸中的血,抬起頭看了蘇摩一眼,淡然,「莫要嚇著她——看來她是真的喜歡你們復國軍的左權使。」
「……」蘇摩忽然沉默,沒有回答,他肩上的偶人躍躍欲動,卻被他煩躁地一手扯開。
他探著炎汐的體溫,知道這樣驟然的發熱、無疑是因為體內機能的劇烈演變引起,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因人而異,有的需要兩三個月、有些卻需要一年——很多鮫人一生中都有這樣的一次經歷,然後身體內部不受控制地慢慢變化,從無性別分化為男女。
這樣的經歷,他自己也曾有過。
當年那一場劇變后、被驅逐出雲荒,而一路獨行、尚未到天闕、就感到了身上火一樣的灼熱。鮫人少年還尚自懵懂、不明白為何,身體裂開般疼痛。翻過天闕后終於支持不住,昏亂中,他將自己埋在慕士塔格山腳的雪中,企圖用冰雪冷卻身體內部的熾熱。然而,長時間的昏睡后醒來,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起了驚人的變異。
他終於明白來臨的是什麼。然而沒有人知道那個瞬間他的震驚和絕望。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慕士塔格上初遇那個自稱會算命的苗人少女,雪地上扶乩寫下的判詞,那樣昭然若揭地說出了他的「過去」,令他瞬間變了臉色。
如果意志力能夠起作用,他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可惜一切都無法控制。從開始到結束、都無法以人力控制。
從那個瞬間起、他對於自己這樣的身心,都產生了無法剋制的厭惡,從此不再顧惜。
身體和心都不在重要,隨便扔到哪裡都可以——反正到了最後,所有的鮫人、都將回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然而令他厭惡的是、他必須拖著這樣的身體完成他的夢想,他還要回到這片土地上來,面對著已經死去的人。冥靈女子站在他面前,而在她如今平靜的目光里、他看到的卻是死去了的自己。
所以,一開始看到沒有成為任何一類人的復國軍左權使自己,心裡才會感到由衷的羨慕吧?可惡的是,那些人讓炎汐都為之改變。
「是啊,那笙可從來覺得鮫人比人好。」旁邊慕容修大約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不失時機地插口,「從中州一路過來,她從未對我這個半鮫人說出任何惡意或者輕視的話。左權使和她出生入死、她那樣喜歡炎汐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意夫人掠了掠鬢髮,嘆了口氣,輕輕拉了拉傀儡師的衣服,悄聲:「少主,皇天選中這樣的人,看來……也是命啊。我也算閱人不少,這個姑娘看起來的確天性純良。而且,你看西京對於汀、白瓔郡主對於少主……並不是所有空桑人都……」
「住口。」再也不想聽下去,蘇摩冷喝,然而忽然轉過了頭,「不過,一切隨他。自己的事,旁人沒有什麼資格干涉——」
「啊。」如意夫人聽到這樣的話,心知少主已經不再執意反對,不由驚喜。
「不過,不會有好結果。」傀儡師轉過頭,不想再去理會這樣的糾紛,然而垂下了眼睛,喃喃自語般地吐出了一句話,那森冷的語調、彷彿一句不祥的咒語。
「會有好結果的。」終於將那笙頸中的血止住,抱著失去知覺的少女,冥靈女子抬起了頭,靜靜凝視著鮫人少主,語氣溫柔然而堅定,「會有的——已經不是百年前的那個雲荒了。她會幸福,必然會。」
蘇摩一震,忽然間沉默下去。
「是,會有的。」這個短暫的沉默中,一隻手按上了白瓔的肩膀,沉聲重複,彷彿加重這個預言的說服力,「他們將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一切戰爭混亂,住在珊瑚的宮殿里,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彷彿回應著空桑皇太子這句預言,戴在昏迷少女手指上的皇天陡然閃現一道光芒,映照著那笙宛如嬰兒般的臉。聽到那樣話,白瓔長長的睫毛一顫,低下頭去,緩緩抬起戴著「後土」的手,覆蓋上肩膀上真嵐的手背。
那短短几句話勾勒出的景象宛如夢幻,一瞬間彷彿奪去了房中諸多人的神智。
「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那樣的聲音,不知道在在座幾個人心中發出了悄然悠長的迴音。
「是、是嗎?……」那樣冷定的意志力彷彿也被撼動,傀儡師眼神瞬間有些恍惚,不自禁地脫口喃喃問,「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是的。是的。」真嵐長眉下的眼睛是堅定的,許諾般重複,「將來的海國和雲荒,就應該是這樣——那不僅僅是你們鮫人一族的夢,也是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夢。而這個夢,蘇摩少主,我希望能經由你和我的手、來一起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