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史諾太太站起來朝大門走去,似乎認為該送客了。可是雖然她家的氣氛壓迫得我極不舒服,我還沒打算離開。我依然坐在椅子上不動,史諾太太經過一陣子無聲的掙扎之後,終於又回到平底搖椅上坐下。
「你還有別的事要問嗎?」她說。
「或許你能夠幫我個忙。這件事跟你和佛茲都沒有直接的關係,不過我猜想卜賀先生出走的時候,你正好在他家工作。」
「沒錯。」
「或許你認識那個女人?」
「你是說愛倫-柯帕奇?我當然認識。她在本地高中教藝術,她先生就是那個房地產商人萊思-柯帕奇。那是他還沒有靠『峽谷之家』發跡以前的事,那時候他跟我們一樣,只夠糊口過日。依我猜想,柯帕奇太太是看到有過好日子的機會,所以布下美人計,誘惑卜賀船長上鉤的。我親眼看著這整件事情發生。以前只要是卜賀太太不在的時候,他們兩個就把史丹丟給我,跑到山上木屋去。本來柯帕奇太太是被請來教卜賀船長畫畫的,可是她教他的不只是畫畫而已。他們以為可以瞞過所有的人,其實不然,我以前總會捕捉到他們之間含情脈脈的眼神,他們好像置身於自己的秘密天地里,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卜賀太太知道她先生有外遇嗎?」
「她一定知道,我看得出來。她很痛苦,可是她一個字也不說,起碼我沒聽她提過一個字。我想她是為了避免婚姻破裂。她家在這個地方有點名望——起碼以前是這樣。而且,她還得考慮到可憐的小史丹。有時我回想起從前,我會覺得要是他們公開決裂,長遠來說,恐怕對史丹比較好。他以前總會問我,他爸爸跟那個女人到山上木屋去做什麼?而我總得編個故事哄他,可是他從來沒有真的信過。小孩子都是這樣。」
「我想,這種情形延續了好一段時間吧?」
「起碼有一年。那是很奇怪的一年,對我也一樣。我那時候替卜賀太太管家,可是我人在卜賀家,卻不是卜賀家的一分子。過了一陣子,他們兩個在我面前也愈來愈不避諱了,就當我是個傢具還是什麼的。到後來,他們也不願意大費周章,跑到山上木屋去了。當然,佛茲當時在峽谷這頭替森林服務處開路,那也是原因之一。所以卜賀太太不在家的時候,他們兩個就在房子裡頭晃來晃去。他們會把自己鎖在小房間里,出來的時候滿臉火紅,而我又得編個故事去哄史丹,解釋為什麼剛才沙發吱吱嘎嘎的響。」她擦了粉的臉起了淡淡的紅暈。「我不知道我幹嘛要跟你講這些。本來我想把這些事兒都帶進墳墓,死也不跟人說的。」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離開嗎?」
「我想他們是感到壓力太大了,幾乎連我都覺得緊張。他們跑掉的時候,我本來正打算辭職的。」
「他們跑到那裡去了?」
「他們去了舊金山——這是我聽說的,而且他們兩個都沒回來過這兒。我不知道他們靠什麼過活。他沒有職業,又沒錢。依我對他們的了解,我猜那女人在灣區找了份工作,恐怕到今天他還得靠她養,他不是那種腳踏實地的人。」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藝術型的,可是其實她比她流露出的模樣要實際得多。她假裝自己不食人間煙火,可是走的路卻務實得很。有時候我真是替她難過。她以前眼神總跟著他走,好像她是條狗,而他是她的主人似的。我常常想這個問題——一個有丈夫有小孩的女人,怎麼可能對別人的丈夫有這麼深的感情。」
「從他的照片上看,我猜他是個很帥的男人。」
「他是很帥。你在哪裡看到他的照片的?」
我把史丹刊的廣告拿出來給她看。她像早就知道似的望了它一眼:
「這就是艾爾那天帶來的剪報。他要確定這個人就是卜賀船長,我告訴他,沒錯,就是他。」
「他有沒有問到那個女人?」
「他不必問我,艾爾老早就認識柯帕奇太太了。艾爾住在我們家的時候,她是他的高中導師。」她擦擦眼鏡鏡片,又彎下身子去看那張剪報。」「是誰在報紙上登的廣告?」
「史丹-卜賀。」
「他怎麼拿得出一千塊錢的現金當賞金?他連一個子兒都沒有。」
「向他媽媽要。至少他本來打算這麼做。」
「原來如此。」她的眼神從剪報上抬起來,充滿了往事。「可憐的小史丹。他還在努力探究,想知道山上木屋裡發生了什麼事。」
這女人的洞察力讓我訝異不已。她的腦子因為操煩而變得敏銳,又經過多年來為佛茲護衛的鍛煉,應對手腕熟練。我明白原來她跟我談話是有目的的,她用這些陳年舊事把我擋住,用這一籮筐的話堵在我跟他的兒子當中。
我看看錶,十二點四十五分。
「你要走了嗎?」史諾太太熱切地說。
「如果我能跟佛茲談個幾分鐘——」
「你不能,我不準!他老是拿一些他沒做的事情來怪自己。」
「這個我自會判斷。」
她依舊搖頭。
「你去問他話是不公平的。我告訴你的已經比佛茲能告訴你的還多了。」她使出虛張聲勢的怒氣又加上一句:「如果你還有想知道的事情,你問我啊!」
「還有一件事。你提到瑪蒂-尼克森曾經寄聖誕卡給佛茲。」
「其實那不算是聖誕卡——只是在明信片上問候問候而已。」她站起來。「如果你想看,我想我找得到。」
她穿過房間,走進廚房。我聽到第二道門開了又關,然後是穿過薄牆的一陣低語。我聽到佛茲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升高起來,還有他媽媽安撫他的聲音。
她拿著一張明信片走出來交給我。明信片正面印的彩色照片是一個兩層樓的汽車旅館,招牌上寫著:「玉蘭樹汽車旅館」。郵戳日期為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發信地是石油城。信上褪了色的綠墨水寫著:
親愛的佛茲:
好久不見。可愛的老家聖德瑞莎一切可好?我現在有個女兒,是十二月十五日生的,正好趕上當我的聖誕節寶貝。她重七磅六盎司,長得像個洋娃娃。我們決定為她取名為蘇珊。我好快樂,希望你也一樣。聖誕節將屆,在此問候你和你母親好。
瑪蒂-尼克森-葛蘭多上
廚房的電話鈴響了。史諾太太跳起來,好像聽到警鈴大作一樣。可是她在去接之前,先把廚房的門關上了。過了一會兒,她又開了門。
「是喬-凱西先生,」她用手掩著嘴說,彷彿那名字有股苦澀味。「他要跟你說話。」
她退到一旁讓我過去,然後依然站在走道上聽。
喬-凱西的聲音聽來很緊急:
「空中巡邏隊的一個飛行員看到愛瑞亞蒂妮號了,它擱淺在杜尼斯灣。」
「船上那幾個孩子呢?」
「還不清楚,不過情況聽起來不太妙。根據我得到的情報,那條船被浪潮打斷了。」
「船確切的位置在哪裡?」
「就在州立公園正下方。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知道。你人在哪裡?我可以去接你。」
「我現在恐怕沒辦法離開這兒。史丹-卜賀被殺的案子我現在有條線索。而且,再怎麼說我也不應該離開火場。」
「你有了什麼線索?」
「你發現的那個戴長假髮的人,有人昨天在這附近看過他。那時候他開一輛白色的老爺車,正打響尾蛇路經過,一個大學女生正好在那裡散步,看到了他,時間大約在起火前不久。」
「她的指從很確定嗎?」
「還不確定,我正要去找她談。」
喬-凱西掛了電話。我轉身離開電話機,注意到佛茲的房門開著,門縫裡露出他一隻濕潤潤的眼睛,像一隻水穴里的魚眼,而他的母親站在另一端,像只鯊魚般盯著他。
「你好嗎,佛茲?」我說。
「我覺得糟透了。」
他把門開大了些。穿著皺巴巴睡衣的他不像個男人,倒像是個沒被照顧好的小男孩。他母親說:
「回你的房裡去,別給我出聲音。」
他搖搖他臭氣沖鼻的腦袋。
「我不喜歡待在房間里,我在那裡一直看到東西。」
「你一直看到什麼東西呢,佛茲?」我問。
「我一直看到在墳墓里的卜賀先生。」
「卜賀先生是你埋下去的嗎?」我問。
他點點頭,開始哭起來,然後一下點頭一下哭,活像一個人肉幫浦。他母親走到我們中間,將瘦小的身軀靠在他手足無措的身軀上,把他推回了房間。
然後她鎖上房門,轉身面對著我,手上拿著鑰匙的樣子好似拿著武器。
「請你現在就離開我家!你又弄得他情緒大亂!」
「如果他昨天真的埋了史丹-卜賀,你是不可能瞞得住的。如果還想替他掩飾,那你就是瘋了。」
她想放聲大笑,卻成了一陣狂嘯。
「瘋了的人可不是我。他並沒有埋掉卜賀先生,就跟我也沒有埋掉卜賀先生一樣,清清白白。你們這些人把他搞得又糊塗又害怕,弄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或是看到什麼。只有我,我知道他一點也沒有做錯事。我了解我兒子。」
她講得斬釘截鐵,連我都差點信以為真。
「我還是認為他知道某些事情,可是沒有說出來。」
「你的意思是,他知道的事情不多吧。他根本不知道他知道些什麼。我覺得你應該感到慚愧,不斷為難一對孤兒寡婦。要是醫生看到他這個樣子,會把他送進州立醫院的。」
「他曾經被送進去過嗎?」
「他差點被送進去,好些年以前。不過後來卜賀太太說她願意替他付療養院的費用。」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事嗎?」
「沒錯。現在,請你離開我的廚房好吧?我沒有請你到我家來,我現在要請你出去。」
我謝過她,走出了房子。就在屋前的路邊,一個穿運動衫的中年男子正好從一輛黃色跑車裡鑽出來。他從汽車行李廂里拿出一個醫療箱,朝我這方向走過來。他的白髮和淡藍色眼眸跟他紅潤的臉色正好成對比。
「請問是簡若姆醫生嗎?」
「我就是,」他的眼神帶著問號。
我告訴他我的身份以及我正在做的工作。
「史丹-卜賀的太太請我來調查。順便問一下,卜賀太太怎麼樣了?」
「她因為疲累過度,引起輕微的心臟病。」
「她現在能說話嗎?」
「今天還不行,明天大概可以吧。不過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提她的兒子——還有孫子。」醫生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帶著令我意外的感傷嘆口氣。「我剛才到太平間去看了史丹的屍體。每看到有人年紀輕輕就死去,總叫我難過。」
「刀傷是他致死的原因嗎?」
「可以這麼說。」
「你是他的家庭醫生嗎?」
「我做了他大半輩子的家庭醫生——他還住在老家的時候,我是他的醫生,結婚之後我還是常常看到他。他有問題的時候喜歡來找我。」
「他有些什麼樣的問題?」
「精神上的問題,婚姻上的問題。我是不能跟第三者討論這些事的。」
「這些事對他並不會造成傷害,他已經死了。」
「這個我知道,」醫生的聲音透著嚴厲。「我只對一件事有興趣:刺死他又把他埋了的人到底是誰。」
「你的病人佛茲說人是他埋的。」
我注意看醫生的反應,可是他漠然的眼神依舊,紅潤的臉色也絲毫未改,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別信他的話。佛茲老是在認罪。」
「你怎麼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呢?」
「因為他是我二十多年的老病人。」
「他是不是不正常?」
「我不會這麼形容他。他極度敏感,很容易把所有的過錯都怪到自己頭上。他情緒沮喪起來,就會喪失所有的現實感。可憐的佛茲,這一輩子都在害怕。」
「他害怕什麼?」
「別的不說,他最怕他媽媽。」
「我也是。」
「原來我們都一樣,」醫生帶點幽默的語氣說。「她是個很有權威的小女人。不過,她之所以如此,可能是迫於需要。她過世的丈夫跟佛茲很象,無論什麼工作都沒辦法長久。我想他們兩個最基本的問題是出在基因上,而我們對於遺傳疾病至今還是無能為力。」
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往房子望去。史諾太太本來正站在客廳窗戶後頭監視我們,現在她放下了窗帘。
「我該進去看我的病人了。」簡諾姆醫生說。
「或許等你有空,我們可以談談。也許佛茲就如你所說是無辜的,可是不管他是不是無辜,他跟史丹-卜賀死亡案件的主嫌犯有關係。」我把艾爾以及喬-凱西提到的線索都跟他說了。「而且我們知道,那些用來挖史丹墳墓的工具,是佛茲手邊就拿得到的;更重要的是,他跟我說,是他埋了史丹-卜賀。」
醫生慢慢地搖了搖頭。
「就算是天掉了下來,佛茲也會想辦法把罪過攬到自己頭上。事實上,那墳墓很可能是史丹-卜賀自己挖的。」
「助理驗屍官跟我曾經猜想過這種可能性。」
「就我來看,這不只是猜想,」簡諾姆醫生說。「我剛才在替史丹驗屍的時候,注意到他手上有水泡。」
「什麼樣的水泡?」
「就是普通的水泡,兩個手掌都有。」他用他寬大右手的方形指甲摸摸自己的左手掌。「因為沒做慣挖土的事,動手起來就很容易長水泡。不過,我承認這實在很難解釋,為什麼會有人去挖自己的墳墓。」
「他或許是被逼的,」我說。「那個戴假髮的艾爾-席納,生前是個難纏的傢伙。很可能他那時候就站在一旁拿著槍對準史丹,要不然就是史丹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
「什麼理由?」
「我不知道。或許他本來打算埋的是別人。他身邊帶著一個女孩子,還有他兒子。」
「他們怎麼樣了?」
「我正在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