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杜尼斯灣位於一號公路外一條曲折蜿蜒鄉道的盡頭。被風堆砌成的沙丘沿著海岸往北聳高,天上的白雲綿延流過,像撕碎的旗幟。看來暴風雨就要到了。
國家公園入口處的服務亭已經關閉,空無一人。我驅車直入,開到可以俯瞰海洋的停車場去。大約三百-遠的地方,海濤破碎成浪花,那艘白色的單桅帆船正歪躺在海面上。更遠處圍繞著一群鵜鶘,正潛入水裡找魚吃。
海灘上有三個人遠望著愛瑞亞蒂妮號,他們不是我要找的那三個。其中一個穿著州立公園的制服,他近旁的兩個男孩則斜倚在自己的滑浪板上,他們的長發被太陽都曬得褪色了。
我從車子的行李廂里把望眼鏡拿出來,焦距對準那艘帆船。船的桅杆已經斷了,纜索像張破網垂掛在船椽。船身似乎顛動不已,因進水而變得沉重。大浪打來時它緩緩浮起,浪退了它又笨拙地倒下。我的呼吸賦予同情似的變得困難起來。
我沿著一條半懸在沙上的木頭步道走下海灘。那個州立公園的管理員轉身來迎我,我問他把那些年輕人救起來沒有。
「救起來了,他們已經登岸了。」
「三個人都救起來了嗎?」
「是的。這兩個男孩幫了大忙。」
我順著他的手勢望去,看到那兩個衝浪的孩子。他們刻意隱藏著心底的驕傲回視我,彷彿任何大人的讚許他們都不屑接受似的。
「他們沒事了。」
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說,兩個人的點頭動作嚴肅而一致。
「他們人在哪裡?」
他聳聳他的肩膀。
「有個人開一部旅行車來把他們帶走了。」
「什麼樣的旅行車?」
他指指公園管理員。
「你問他。」
我轉身面對那個管理員,他一副小媳婦的表情,扭怩不安地回答我:
「是一輛藍色的雪佛蘭旅行車,車型很新。我沒把車牌號碼記下來,沒有理由嘛,我當時並不知道他們是逃犯。」
「那個小男孩不是逃犯,他可能是綁架案的肉票。」
「看他的樣子不像。」
「他是什麼樣子?」
「很害怕的樣子,可是不是特別怕他們。他一直跟著他們走,一點也看不出勉強。」
「他們把他帶到哪裡去了?」
「帶上那部旅行車。」
「這我知道。開車的是什麼人?」
「一個高大的女人,她戴著一頂寬邊帽。」
「她怎麼知道他們在這裡?」
「我讓那個金髮女孩用我的電話。我不可能知道他們——」
「你可不可以幫我追查電話的下落?」
「我想沒辦法,除非是長途電話。不過我去試試。」
他吃力地朝步道走去,用手擋住迎面的強風。我跟著他走到人口的服務亭,當他打電話的時候我就等在外頭。他搖著頭走出來,兩手一攤說:
「他們好像什麼電話記錄也沒有。」
「你跟警察報案了嗎?」
「他們來過又走了。警長還從石油城趕來。不過那時候他們三個已經搭那部雪佛蘭旅行車離開了。」
我又走回海邊,注視愛瑞亞蒂妮號好一陣子。它在浪潮里上上下下,有如一隻陷在油污里的無助小鳥。待我轉過身去,我看到年紀較大的那個衝浪人已經悄悄走到我身後。
「我真不願意看到船變成這個樣子,這讓我心情亂壞的。」
「船怎麼會這樣呢?」
「那個人說,馬達突然失靈,而他還沒趕得及把帆拉起來,風就把船吹得擱淺了。強風吹來的時候把桅杆吹到海里去,我跟我弟弟親眼看到的。於是我們就帶著衝浪板下海,把他們帶了回來。」
「有沒有人受傷?」
「那個人受傷了。他在纜繩滑掉的時候傷了胳臂。」
「那個小男孩呢?」
「他沒事,只是很冷,我弟弟就把自己的毯子給他。可憐的小傢伙,渾身抖得好像停不住——我是說真的。」
他自己也冷得發抖,可是還是保持一副堅忍的神情,有如一個原始部落的青年在忍受某種人會儀式。
「他們到哪裡去了?」
他警覺地看我一眼。
「你是警察的線民,還是什麼人?」
「我是私家偵探。我正在想辦法把那個男孩子找回來。」
「你是說那個留腮胡的男孩子?」
「是那個小男孩。」
「你剛說這是綁架,你是說真的嗎?」
「是真的。」
「他們不是兄妹嗎?他們說他們是兄妹。」
「他們還說了什麼?」
「那個留腮胡的男生說你——說有人在追殺他們。難道不對嗎?」
「不對,不是這樣。我要把那個小男孩找回來,他爸爸昨天被人殺了。」
「是那個留腮胡的傢伙殺的?」
「很可能,我不知道。」
男孩跑去跟他弟弟講話,又朝我這兒走回來。我也往前在中途迎上他。
「你們有什麼秘密?」
「我只是跟我弟弟商量一下。那個女孩子告訴我弟弟說他可以到石油城把毛毯拿回去,她說她會把毯子放在玉蘭樹汽車旅館的辦公室里。」
於是我驅車前往,途經滿是煉油幫浦和油田鐵架的草原。地平線再遠一點,聳立著幾德堡空軍基地的信號架台。石油城是個發展神速的鄉鎮,它已經跨過市界,迅速開發出來的房屋綿延好幾里,聚集成一條面貌千篇一律如同冰河的長流。
玉蘭樹汽車旅館跟它十五年前明信片上的照片比起來,已經成長了許多。它環著城南邊緣地帶一條短街的三邊而築,第四邊是個會議中心。這檐上的活動看版寫著:「牛排+龍蝦+無休的娛樂表演」。我將車停在辦公室門口時,還聽得到西部音樂流瀉而出,像一塊拓荒地即將消逝前的最後悲號。
櫃檯後面的女子穿著鮮艷的條紋襯衫,戴一頂圍著假牛皮帽帶的西部牛仔帽,像個冒牌的牛仔妹。她的身材高大突出,看似雖然經過多年的演練,依然不知道該怎麼擺放手腳才適當。
「有沒有人留下一條毛毯在這裡?」我問。「一條濕毛毯?」
她望我一眼,沒有笑意。
「你不是那個把毯子借給蘇珊的人。」
「我沒說我是。蘇珊在嗎?」
「不在。他們又走了。」她停下話頭,嘴唇張開,好像突然一陣遲疑。「我不應該跟你談這些的。」
「誰說的?」
「葛蘭多先生說的。」
「是雷斯-葛蘭多嗎?」
「是的,他是這兒的老闆。」
「他在哪裡?我想跟他談談。」
「要談什麼?」
「談他的女兒。我是偵探——私家偵探,我昨天晚上去過他帕黎沙多的家,他跟我聊得很好。」
「他不在這裡。」
「你剛說他叫你不要多話。」
「他是在電話上這麼告訴我的,我跟他通過電話。」
「什麼時候?」
「幾個鐘頭以前,那時候蘇珊剛從杜尼斯灣打電話給我。葛蘭多先生要我在他趕到這兒之前把她留住。說的倒容易,我才一轉身,他們三個就跑到旅行車上溜啦。」
「他們往哪裡走?」
「舊金山。」
她朝那個方向揚起大拇指,像是要搭便車。
我請她告訴我旅行車的車牌號碼,然後記下。
「你報警了嗎?」
「我幹嘛要報警?那部車是她老爸的。而且,葛蘭多先生叫我別讓警察插手這件事。」
「葛蘭多先生大概什麼時候會到?」
「隨時都有可能會到。」可是她看來並不期待他來。「如果你的話他還聽得進去,幫我個忙好吧?告訴他我儘力了,可是她還是溜了。」
「沒問題。你貴姓大名?我叫做亞契。」
「喜悅-羅林。」她說話的語氣好像在說個老笑話。「我真想把我的名字改成『悲哀』。」
「別改吧。我請你喝杯酒好嗎?」
「抱歉,我現在不能離開櫃檯。不過,還是謝謝你的邀請。」她對我笑笑,而後笑容又慢慢退去。「蘇珊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以前是個很文靜的乖女孩,幾乎是太文靜了。」
「她現在不是了,她在逃亡。」
「那她為什麼要打電話到這裡來?」
「可能是因為她需要交通工具。她從海灘打電話來的時候,跟你說了什麼?」
「她說她搭帆船出海去玩,結果發生船難,她跟她的朋友渾身都濕透了。她要我別打電話給她爸爸,可是我當然非打不可——他特別交代過的。我就把他們帶回這兒來,給他們換上乾衣服,吃了些東西——」
「他們怎麼會有乾衣服穿?」
「從老闆房裡拿的。是我替他們開的門,我以為他們會留下來——事實上,那個留鬍子的男生本來還要我請醫生來看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看來好像斷了,松垮垮的垂著,你懂吧?可是後來他又改變主意,說等他見到他媽媽再說。我問他他媽媽在哪兒,可是他沒回答我。」
「那個小男孩呢?」
「我自己也有個男孩子,所以就拿了一些我兒子的衣服給他穿。」
「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好像一個字也沒說。」她又想了想。「沒有,我沒聽到他說任何話。」
「他哭了嗎?」
她搖搖頭:
「沒有,他沒有哭。」
「他有沒有吃東西?」
「我哄他喝了一點湯還有幾口漢堡。可是多半時間他就只是像塊木頭一樣坐在那兒。」她沉默了一會,然後像是隨意說道:「你有沒有看到杜尼斯灣的鵜鶘?它們不能再生小鵝了,你知道嗎?它們的身體已經中了DDT的毒,所以它們生下來的蛋都是破的。」
我告訴她我知道鵜鶘的事。
「蘇珊呢?她說了什麼沒有?」我問。
「她幾乎沒開口。我真不知道拿她怎麼辦才好,她變了。」
「怎麼個變法?」
「蘇珊在搬去南部以前,跟我是很好的朋友,至少我認為是如此。」
「他們是多久以前搬走的?」
「哦,好幾年了。雷斯,我是說葛蘭多先生——在海灘角開了一家新旅館,所以搬到洛杉礬對他來說比較方便。至少這是他自己說的理由。」
「還有沒有其他的理由?」
那女人帶著疑問看我一眼,眼神既友善又狐疑。
「你在套我,是不是?我也說得太多了。可是我真不願意看到蘇珊就這樣步人歧途。她以前真是個好女孩,我是說真的,她跟她老爸一樣固執,可是心地善良。」
她陷人深思,忘了我的存在,臉上出現一種夢幻的表情,彷彿是胸前抱了個小孩。我點醒她:
「她怎麼會變了呢?」
「在我看來,她好像有點自暴自棄的味道,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扮了個鬼臉。「其實,我知道為什麼。他們搬到洛杉礬去是要為她製造更多更好的機會——社交的機會,或其他類似的好處。其實這都是她媽媽的意思,她一直很嚮往洛杉礬。可是蘇珊可沒就此飛上枝頭,他們也沒有;所以,他們自然會怪她為什麼不快樂,而她又沒有人可以找。她很寂寞,那等於在謀殺她。」
我真怕了那個字眼,還好我想到了可以轉移焦點的話題。
「不過她來找過你。」
「可是她又掉頭而去。」
「你很關心蘇珊。」
「沒錯,我是關心她,我從來沒生過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