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我經過華勒家的大門,門是關著的。我走到街上最近的一個報攤,買了一份周末版的(洛杉磯時報)。我把報紙揣回家,大半個早上就花在看報上。我什麼都看,包括分類廣告——有時候分類廣告比新聞本身更容易讓你了解洛杉磯。
我沖了個冷水澡,在前頭房間的書桌旁坐下,看看存摺還剩下多少存款,然後把電話和電費帳單給清了。這兩筆帳都還沒逾期,這讓我感到自己操控有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正把支票放人信封里,聽到有女人的腳步聲走近門口。
「亞契先生?」
我把門打開。她頭髮梳了上去,穿著一件花彩時髦的短洋裝,還套了一雙白色的花紋褲襪。她的眼皮上有藍色的眼影,唇上是深紅色的口紅。可是在這些裝扮的後面,她顯得既緊張又脆弱。
「如果你在忙,我就不打擾你了。」
「我不忙,請進。」
她走進屋裡,將這房間從頭到尾睃巡了一遍。她一件件地打量,目光像是雷達銀幕上的顯點般把目標照得清清楚楚,讓我不禁恍然,這些傢具實在頗舊了。我關上她身後的門,將書桌旁的椅子拉過來。
「你要不要坐一下?」
「謝謝你。」可是她還是站著。「聖德瑞莎有個地方起火了,是森林火災,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不過這種天氣是很容易鬧火災。」
「聽廣播說,起火的地點跟伊莉奶奶——跟我婆婆家很近。我一直打電話給她,可是沒有人接。龍尼現在應該在她家才對,所以我擔心死了。」
「為什麼?」
她咬咬下唇,牙齒上出現了口紅印。
「我不相信史丹會好好照顧他。我根本就不應該讓他把龍尼帶走的。」
「那你為什麼又讓他帶走呢?」
「我沒有權利剝奪史丹做父親的權利,而且,男孩子也需要爸爸陪在身邊。」
「但可不是像史丹那樣的爸爸——我是就他現在的情緒狀態來看。」
她認真地看著我,身子靠過來,並且遲疑地伸出一隻手。
「亞契先生,請你幫我把他找回來。」
「你是說尤尼,」我說。「還是史丹?」
「兩個人都找回來。可是我最擔心的是龍尼。聽廣播說,那邊很可能要疏散一些住家。我真的不知道聖德瑞莎那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把一隻手舉到額頭上,遮住眼睛。我扶她到大沙發旁,勸她坐下,然後我走進廚房,把一隻玻璃杯沖洗乾淨,裝滿水。她喝水的時候,喉嚨在顫動。她穿著白色絲襪的修長美腿有如舞者的腿,在這間破舊的屋子裡顯得突兀,好似帶點戲劇意味。
我在書桌旁坐下,轉過半個身子面對她:
「你婆婆家電話幾號?」
她把電話號碼連同區域撥號告訴我,我直接撥了過去。電話那頭急急響了九聲、十聲。
話筒被拿起來的輕微聲響把我嚇了一跳,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喂?」
「請問是卜賀太太嗎?」
「我就是。」她的聲音沉穩有禮。
「你媳婦想跟你說話,請等一下。」
我把話筒交給那個年輕女人,她走到書桌旁我剛才站的位置。我走進卧室,把門關上,拿起床邊的分機。
年紀較大的女人說:
「我一直沒看到史丹。星期六是我到醫院當義工的日子,他知道的,而且我剛從醫院裡回來。」
「你不是在等他嗎?」
「珍,他大概要傍晚才會來吧。」
「可是他說他今天早上已經跟你約好了,而且答應要帶龍尼去看你。」
「那我想他會來的。」那女人的聲音變得有戒心,也更嚴峻了。「我不明白這有什麼重要……」
「他們幾個鐘頭以前就離開了,」珍說。「而且我知道你家附近有森林大火。」
「沒錯,所以我才從醫院裡趕回來。很抱歉,我現在得掛電話了。」
她把電話掛了,我也是。我走回客廳,珍還盯著她手裡的話筒愁眉不展,彷彿那原本是個活生生的東西,現在卻死在她手上。
「史丹騙我,」她說。「他媽媽整個早上都在醫院裡。他帶那女孩到那間空房子去了。」
「你跟史丹分手了嗎?」
「大概是吧!可是我並不想跟他分手。」
「那個金髮女孩是誰?」
她提起手中的話筒,卻又猛然放下。我覺得她好像是在掛我的電話。
「我們不要談這個。」她說。
我稍稍改變話題。
「你和史丹分居多久了?」
「昨天才開始。我們其實不算分居。我想,要是史丹跟他媽媽說了——」她的話停在那裡。
「她就會護著你?我可不這麼想。」
她帶點訝異的眼神望著我。
「你認識我婆婆?」
「不認識,可是我還是不認為她會護著你。你婆婆是不是很有錢?」
「我是不是——有那麼明顯嗎?」
「不是,可是事出必有因。你丈夫也算是抬出他媽媽,才能把龍尼從你這兒帶走的吧。」
這句話聽來像是指控,而她在這項控訴之前俯首認罪。
「一定有人跟你說過我們的事。」
「是你自己說的。」
「可是我壓根沒跟你提過我婆婆,也沒提過那個金髮女孩。」
「我想你有。」
她陷人深思。她沉思的樣子很漂亮,使得她原本顯露焦慮的稜角變柔和了。
「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塔荷湖的華勒教授以後,他們打電話給你,把我說了個仔細。師母說了些什麼?還是華勒教授說的?」
「根本沒這回事,他們沒打電話給我。」
「那你怎麼知道那個金髮女孩的事?」
「故事裡不都有個金髮女孩?」
「你在笑我,」她用一種比較年輕的聲音說。「在現在這種情形下,這可不恰當。」
「好吧,其實我看過她。」我感到自己好像自願充當了證人——她的證人,而我本來希望不要卷人她的生活,現在連這最後的一絲希望也隨著我話說出口而破滅了。「你先生和龍尼離開這裡的時候,那女孩跟他們一起坐在車上。」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那樣我就會攔住他們。」
「怎麼個攔法?」
「我不知道。」她看著自己的雙手,表情突然失去了條理,被一股荒唐的幽默所取代。「我想,我可以在身上掛上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正牌夫人在此』,要不然就坐在車子前面擋路,要不然寫信給太空人申訴也可以。」
我打斷她的話,免得她陷入歇斯底里。
「至少他對這件事沒有隱瞞。況且有孩子在身邊,他們不可能做出——」我沒把這句話講完。
她搖搖她可愛的腦袋。
「我不知道他們可能做出什麼事來。事實上,就像你說的,就是因為他們太公開,我才擔心。我覺得他們兩個都瘋了,我是說真的。他昨天晚上把那女孩從辦公室帶回來,問都沒問我就要她留下來吃晚餐。她來家裡的時候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變得很亢奮,回答問題都是含含糊糊的。」
「史丹在哪裡做事?」
「他在北嶺的一家保險公司上班,我們家就住在北嶺。她不在同一家公司——我不是存心批評,可是看她那個樣子,大概連一天都待不了。她很可能還在讀大學,要不就是高中生,她很年輕。」
「有多年輕?」
「絕對不超過十九歲。這也是讓我馬上起了疑心的原因之一。史丹說,她是他以前學校里的老朋友,今天在辦公室跟他聯絡上了。可是他起碼比那女孩大上七八歲。」
「她是吃了什麼東西才變得亢奮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喜歡她跟龍尼說的話,我一點都不喜歡。我要史丹把她打發走,他不肯。所以我打電話給師母,然後就上這兒來了。」
「或許你不該來的。」
「我現在知道了。我應該留在家裡,跟他們據理力爭才對。問題是,史丹跟我疏遠已經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對我一點都不關心。這等於把我做女主人的立場完全剝奪了。」
「你想離婚嗎?」
她很認真地想了一下。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不過,現在或許我是想離婚。我得好好想想。」她站起身子,像個模特兒般倚著我的書桌,露出一邊的臀部。「不過,不是現在,亞契先生。我得趕到聖德瑞莎去。請你開車載我去,幫我把龍尼找回來好嗎?」
「我是個私家偵探,我就是靠這過活。」
「師母告訴過我,所以我才來拜託你。當然,我會付費的。」
我把門打開,把自動鎖弄好。
「關於我的事,華勒太太還跟你說了些什麼?」
她展開一臉燦爛而沒頭沒腦的笑容:
「她說你是個寂寞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