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兒眼

貓兒眼

一、一隻燕子

我讀到那一節新聞,不由不震了一震。我的眼睛雖仍瞧在報上,嘴裡卻禁不住失聲驚詫。

「奇怪!這樣的盜案真可算得聞所未聞!」

報紙上的新聞是記載信用信託公司被盜的事。這消息在上一天本已登載過、可是還帶著傳說的口氣,沒有確定。今天卻不但證實還說明被盜的東西就是存在無字第一號保管庫里的珠蝶和鑽鐲等,價值約在十萬以上。

我所以詫怪,就因這樣的案子在上海還是頭一次見。信託公司里的保管庫不消說是純鋼質的;一定特別堅固。鋼庫里的東西竟會遺失。可見那盜竊的人的本領不凡。可是略定一定,我又推想這一次被盜,也許是監守自盜,或者公司里的自己人偷了庫鑰,乘間竊取,未必就真有外來的大盜破庫盜取那末我的詫怪不兔有些神經過敏。

「包朗,這不是你的神經過敏。你先前的設想簡直是完全對的。」

我又微微一怔,仰起頭來一瞧,看見我的老友霍桑正站在辦事室的門口。自然我不能不驚異。霍桑既不是超自然的,憑著什麼根據,竟能瞧破我的心事,而有這突如其來的話?

我問道:「霍桑,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說這樣不倫不類的話?」

霍桑答道。「我進來的時候,你正在那裡駭叫,所以沒有覺得。但你說我的話不倫不類,難道我料錯了不成?」他卸下了他的那件黑呢外衣,站住在火爐面前。

「你料的是什麼?我還沒有明白。」

「你剛才讀到的那節新聞,因為單單記載盜失的東西,沒有記載盜失時的情形,所以你的第一步的反應,便以為有人破壞了保管庫才著手盜物。因此之故,你就覺得盜者的本領太高強,不由不失聲驚怪。然而一轉念間,你的神色忽又冷靜下來;接著是微微地一笑,似乎你又覺得你起初的料想太鹵莽。這就是你的思想的歷程,我從冷靜中觀察而得。難道我沒有料中嗎?」

我笑一笑,答道:「我老實說,你完全料中了!霍桑,你的觀察力真敏銳!

霍桑在火爐旁坐下來,緩緩地道:「這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懂一些心理學,又肯用一用腦,誰也辦得到。」他伸著兩手烤一烤火,又說:「包朗,你不是認為這一件盜案上海從來不曾有過嗎?是的,這見解實在不錯。」

我怔一怔,應道。「什麼?真有這樣一件事?」

「是。所以我說你起初的駭怪並不是神經過敏。」

「難道果真有人破壞了保管庫?」

「是。我已經進去瞧過。那純鋼的庫門是被人用電力破壞的。」

「了不得!」

「牆上還用炭墨畫著一隻燕子!」

「唉!一隻燕子!」我想起了那聞名已久的神出鬼沒的江南燕,我的神經頓時緊張了。我又問道:「霍桑,你現在可擔任這一件案子?」

霍桑搖搖頭:「一還沒有。信用信託公司里我有一個朋友,當協理的何介軒。我因著他的介紹,才得進去瞧一瞧。」

我又問:「那末你想那隻畫著的燕子是不是強盜的留名?還是有人假託的?」

他沉吟地說:「據我看,這件案子無論是不是假託,那個人必定是一個好手。那隻燕子——」他的眼光斜射到書桌上面,他的臉色沉下了,「包朗,這封信誰送來的?」

我又怔一下,應道:「哪裡有人送過信來?」

我仰起身來,向書桌上瞧去,果然看見一個小小的白紙信封,上面寫著一行鉛筆草書:「霍桑先生收閱。」霍桑早已伸手將信拿起來,急急將信封拆開,抽出一張雪白的信箋,箋上是幾行矯健活潑的鉛筆草書。那通道:

「霍桑先生:久違了。此刻我道經上海,將要勾留幾天,很想乘此機會和先生會一下子,了了我的宿願。不知道你肯見教嗎?

江南燕白二月十五日晨」

這廖廖兩行字給予我的反應是使我忘卻了季候,還使我出了一身冷汗。江南燕這傢伙,我們雖然不曾見過面,但是已經發生過幾次間接的聯繫.我所記的霍桑探案裡面,像《江南燕》、《黃浦江中》等,也曾好幾次提過他的名字。此番他說要來會會,有什麼用意呀?是敵意還是友意?

霍桑問我道:「你真不知道這封信的來由?」

我答道:「不。你出去之後.施桂送上報紙來。我帶了報下樓,開了著辦事室的門,邊坐在這裡讀報。直到你來,沒有一個人進來過。」

霍桑向窗口望一望。「這窗是你開的?」他立起來走到窗口去。

我應道:「正是。」

霍桑又把那封信看了一看,點頭頭:「唔,它一定是從窗口裡飛進來的。」

「我怎麼一些沒有知覺?」

「讀得出了神。我走進來時你也不覺得,何況輕輕的一封信?」他從窗口回過來,坐在書桌後面的椅子上。

「可是這窗口並不臨街,外面還隔著一層短牆,怎麼這樣子巧,不遠不近恰正會落在書桌面上?」

「這是一些兒小技巧,不值得詫異。你總知江南燕是個什麼樣人。」

「喔,你相信他就是真正的江南燕?」

霍桑咬著嘴唇,緩緩答道;「怎麼不是?我相信信用信託公司的案子多分就是他做的。」

我遲疑道:「我看信上的口氣有些兒不合。」

「什麼不合?」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面,他卻用那『久違』的字樣。豈非不相稱?」

「唔,你提起這一句,真叫我慚愧。別的案子姑且不提,但你可還記得『斷指團』一案?我們被黨人們禁閉在念佛寺里,虧得江南燕的援引,才得逃出來。那時候我們雖沒有看見他,他一定已經瞧見我們。現在他竟用著『久違』字樣,也許就含著取笑作用!」

「那末你想他這一次的來意是好意是惡意?」我在靜默了一度之後提出這一句問話。

霍桑拿了筆向桌上墨水盂里蘸一蘸,在信箋背上注了幾個字,折好了藏在日記冊中。

他應道:「那裡會有好意?你想我們所乾的任務和他的行徑處在什麼樣的地位?」

「地位固然是敵對的,但在蘇州孫家的案子——『江南燕』里,我們曾給他洗刷過一次假冒,他對我們似乎還有好感。」

「這樣的好感,他也已經報答過兩次了。現在逢到了利害的衝突,你想這好感還能夠永久維持嗎?」

「這樣說,我們倒不能夠不準備一下。」

霍桑點點頭:「是。我料他的用意,無非因著我在上海的虛聲,有些不甘服,現在犯了案子,把我牽進去,以便彼此見一個高下。如果我斗他不過,少不得要銷聲匿跡。他就可以橫行無忌了。」

「你想那信託公司的盜案,就是他對於你的試驗?」

「或者如此。」

「你如果擔任了這案子,你可有破獲的把握?」

「這難說。那人不比尋常的匪盜,本領既高強,手下的羽黨也一定不少,實在不容易對付。」

「你怎麼知道他有羽黨?」

「別的莫說,這一次盜案,那公司的守門人至今還沒有下落。」

「那守門人就是他的羽黨?」

「無論是不是真正羽黨,但通同當然是可能的。否則,他既沒有翅翼,又沒有隱身法術,又怎麼能夠下手?」

玲玲玲!……電話機上的鈴聲突然地響了。

我失聲道:「也許是信用公司里打來的吧?」

霍桑不回答,急忙立起來趕進電話室去接電話。一會他回出來重新歸座。

我問道:「怎麼樣?」

霍桑搖頭道:「不是信用信託公司,是和平路九十九號一個姓徐的打來的。」

「這姓徐的有什麼事?」

「他沒有說明,只說有件緊急的事,請我們就去。」

「你怎樣對付?」

「我想我們去走一趟再說。」

二、空盒子

那徐姓的主人叫守才,曾當過一任煙酒督辦的差使。只瞧他住的那宅連花園的高大洋房,而且傭僕成群,便可想見他的宦囊的充盈。我們到那裡時,我看見僕人們都安謐如常,並沒有什麼驚亂的情形。這是出我意料的。徐守才是個年近六十的人.肥圓的臉上點綴著兩隻狹縫的眼睛,似乎不大相配他由著一件蟹殼青的狐皮袍子,足上白絲襪緞鞋。他見了我們,連連拱手,引我們進了一間布置精緻的書房,便坐下來,輕輕地報告。

他說:「霍先生,包先生,你們可聽得過江南燕?」

「開門見山」,就使我暗暗吃驚。這件事也和他有關係的!

霍桑應道:「是,他的大名我們聽得好久了。」

徐守才道:「那末大前天十二晚上信用信託公司的那件事,你們也早已知道?」

霍桑道:「是。你可是就著這一件事有什麼見教?」

「不是。那是台親吳伯常的事。公司里盜失的東西,都是他的已故愛姬的飾物。他起先得到一封自稱江南燕的恫嚇信,要問他借用那珠蝶等物,他不理睬。後來果真失去了兩隻鑽戒,他才恐慌起來,就將其餘的貴重東西送到信用信託公司的保管庫里去。不料那保管庫的錢箱也敵他不過,沒有幾時,到底被他盜了去。你說這人厲害不厲害?」

「是,這個人果然比不得尋常的小竊。但是你此刻招見,究竟為著什麼事?」

徐守才很鄭重地從狐皮袍子的袋中取出一封信來。

他說:「我所以說起合親的事.就為要舉個例證。這一封信就關係我自己的事。」

霍桑將信接了過來,展開來默念。我也把頭湊過去瞧。

那通道:

「徐守才:聽說你新近從北平回來,得到了一粒貓兒眼。我想你玩了幾天,總也玩夠了。現在本城民眾教育團的經費非常困難,請你把這貓兒眼捐給他們,補補你自己的前過。這東西在三天以內我自己來取,你應得早些準備好。

江南燕二月十四日」

霍桑讀完了信,目光向著那大壁爐凝視了一會,才回過來瞧著徐守才。

他問道:「怎麼樣?那貓兒眼已被他盜去了沒有?」

徐守才搖搖頭:「還沒有。這信昨天晚上才從郵局寄來。我一得信,不敢怠慢,便將這東西從鐵箱中取出來藏在身上。現在還在這裡。」

他解開了皮袍鈕子,從裡衣袋中摸出一隻小錦盒來。盒子給打開了,裡面是紅絲裹縛的一個黃緞子小包。他解開了緞包,我才看見一粒圓潤澄澈、彩光閃爍的貓兒眼。這真是一件稀有的珍物,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霍桑瞧了一回,嘆賞道:「真是難得見的東西!你出多少錢買的?」

他答道:「這本是清宮裡的藏寶,我出了七萬二千塊錢。據說這還沒有到實價的一半。」

「珍寶本來沒有一定的價值,七萬二千當然算不得多。你可是果真在北平買的?」

「是。你想他的消息這樣靈通,豈不叫人害怕?」他仍將貓兒眼包好了藏在盒內。

「這也無非是他羽黨眾多罷了。現在你打算怎樣處置它?」

徐守才眯了眼縫,搖頭道:「我就為了這一著,昨晚上通夜不曾合眼,左思右想,終想不出什麼妥當的辦法。因為伯常的事給我一個榜樣,我當然不敢再送到保管庫里去。若使放在家裡,當然更不妥當。要是報告警署,我也有些怕。效果不知道,先跟他結了怨,說不定還有性命危險。所以我才想仰仗先生們的大力,替我保存這一件寶物。酬勞多少,我決不吝惜。」

霍桑沉倒了頭,把目光瞧著爐火,顯然在躊躇。主人卻放寬了眼縫,注視霍桑,分明在等候一個滿意的答覆。我也感到這難題目難於應付。

一回霍桑緩緩地說:「這種保鏢性質的玩意,我們如何幹得?」

徐守才著急道:「霍先生,我是誠意懇求的,萬望你助我一臂!」

「我的職務是偵賊,卻不會防賊。」

「我不是要你們在這裡防守。我打算將這東西交給你們,代替我保管三天。三天內以後,他如果失敗,諒必不敢再來。那時候我准重重地酬謝。」

霍桑皺皺眉:「徐先生,我們不是為酬報而工作的,你別一再提酬報。我覺得這個責任太重。你想那人既有本領破壞鋼庫,我家裡的一隻鐵箱那裡會在他眼裡?」

徐守才又拱手說:「霍先生,你別顧慮太多。這個人只是一個老賊,並不是一個劇盜。他決不敢公然來劫奪。況且你先生的大名,誰不知道?他聽得了這件事有你在裡面,哪裡還敢猖獗?我所以借重,就為著這一點。霍先生,你總得成全我!」他的聲調很懇摯,又連連地拱著手。

霍桑的眉尖依舊深鎖,又沉吟了一下,才道:「我看他的目的似乎很冠冕,不一定要你的寶物。你如果愛寶,何不依他的話,向他所說的民眾教育團去捐上三萬五萬?這回事也許就可以和平了結。」

徐守才頓一頓,說:「這未始不可以,可是沒法和他疏通。假使我捐了錢,他又來偷我的寶物,豈不是雙方落空?」

霍桑略一思索,答道:「那末你儘管捐錢。我們暫時擔負三天的責任。三天內如果有失,你的捐款由我們承認。你看怎麼樣?」

徐守才呆了半晌,才緩緩應道:「既然如此,我就捐助三萬。現在請你將這東西執管好。希望你在三天以後平安無事地交還我。」

他將貓兒眼的錦盒雙手交給霍桑。霍桑接過了藏在袋裡,隨即起立告辭。我也跟著走出那溫暖的書房。

我想起了一點,說:「徐先生,我有一句話。我們代管的事情,必須嚴守秘密。因為他如果不知道這事的內幕,防備上當然疏懈些。假使他真來踐約,在你既然沒有失寶的危險,在我們卻可以有對付他的機會。你同意嗎?」

徐守才諾諾連聲道:「可以,可以,這個當然遵命。」他隨即很謙恭地送出門來。

我們既回愛文路寓所,便商量對付的方法。因為這件事在表面上我們雖只負三萬元的責任,其實萬一失敗了,霍桑也沒有顏面再干這偵探事業,關係實在不小。我的意見,認為我們不能偏於消極的防守,卻應積極地對付,設法把江南燕捕住,才算是上策。這意見霍桑也表示同意。

他問我道:「你打算怎樣捕他?」

我道:「我想代管的消息若使能夠秘而不宣,他自然仍舊要往徐家去。我們若能預先埋伏,不難乘機捕拿。」

霍桑略想一想,答道:「你說的預先埋伏,可是伏在徐家屋內?」

「不是。據情勢推測,他的家裡難免有通同的人。我們若是大張曉諭,反而會誤事。不如悄悄地伏在他的宅子的左近,倒可以乘他不備。」

「晤,不錯。但是我們若往守候,這一粒貓兒眼又放到哪裡去?」

這問題經過了一度斟酌,覺得最妥當的,莫如放在身上。不過萬一動手交鋒,又不免有些危險。末后我們決定分別負責。我在家裡保守鐵箱,霍桑一個人到徐家屋外去守候。這樣,我的責任雖然比較重些,但事實上既不得不分,我也只得勉為其難。好在我們寓里有電話,我又有防身的手槍,也不怕他用強暴手段。商議定了,霍桑將貓兒眼的錦盒打開來,重新驗一驗,就親手放在鐵箱裡面。

他含笑說:「包朗,這兩天內,你得特別謹慎些。這鐵箱雖出於哥斯達名廠的製造,也存放過不少重價東西,從不曾出過什麼岔子,但是江南燕是個特殊人物。這鐵箱在他的眼裡也許並不希罕。」

我也笑道:「這箱子一到他手,也許果真會變為無用。但如果不讓他的手指和錢箱接觸,我想他總不會有什麼通神術吧?」

十五日這一天晚上,我們便開始加意準備。霍桑吩咐施桂謹守前門,無論送信人等,概不許走進門來;或是有造訪的陌生客,也得先問明白了,才可放入。晚飯過後,霍桑穿上一身灰色的短棉襖褲,頸項間繞了一條黑絨線圍巾,頭上戴了一頂灰色舊氈帽,帽邊覆在額上,臉上也塗了些顏色,活像一個江北小工。他向我和施桂叮囑了幾句,便一溜煙地走出去。我把手槍裝滿了子彈,藏在短褂袋中,走進辦事室里,靜坐著保守那藏寶的鐵箱。

氣候很寒冷。路上行人夜稀少。屋內屋外都是靜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風聲和火爐重地煤塊爆裂地微聲打破沉寂。我很小心地守了半夜,絲毫沒有動靜。我暗想江南燕雖是一個不尋常的巨竊,但對於我們多少總有些畏懼。此番寶石既在我們手中,他即使知道了我們代為保管寶石的事,若要履行他的預約,親自來偷取,當然也有些冒險。他會不會避難就易,過了幾天再去和徐守才為難嗎?

夜半后一點鐘模樣,霍桑回來了。他也沒有什麼端倪。霍桑叫施桂睡在辦事室里,又將門窗緊閉好,我們就上樓去安睡。

第二天十六日,我們照樣防守,仍舊沒有動靜。晚飯過後,霍桑又打扮了小工出去,我依舊在屋裡坐守。我連續地燒紙煙,默想又繼續活躍。今天已是十六,是約期的最後一晚了。如果再沒有變動,明天早上我們的責任就可以告卸了。

小瓷鍾還在滴答滴答地奏著規律的節拍。風彷彿寧靖了些。忽然有細碎的腳步聲像在走近窗外。我斂神地傾聽著,我的右手本能地伸到衣袋裡去。不是。步聲經過了我們的寓所,漸漸地走遠了。大概是過路人吧?

到了十一點半鐘,我猛聽得門鈴聲音,接著便見穿灰布襖褲、圍黑圍巾、戴舊氈帽的江北小工裝束的霍桑,氣喘喘地大踏步奔進來。

他走到我的面前,喘息地附著我的耳朵說:「包朗,不好!我們的屋子左右都有羽黨守伏著!」

我忙道:「怎麼辦?」

霍桑急止住我:「輕聲些!你快上樓去換一身黑布的工人裝束,帶了手槍,再跟我出去。」

「有什麼用意?」

「你別問。快上去換!我在這裡等你。」

我不便再問,急急奔上樓去,開了衣箱,找出一身黑棉短衣,又脫下了皮靴,穿上一雙黑布鞋。約摸費了一刻鐘左右,我又趕下樓來,走進了辦事室,卻不見了霍桑。我連忙退到前門問施桂。

施桂說:「霍先生才出去。你怎麼不知道?」

我道:「我在樓上換衣裳。你可有什麼話說?」

施桂道:「他只叫我緊守著門,沒有別的話。」

門鈴聲又響。我向外面一望,是個黃包車夫,車子還停在們前。我不禁有些詫異。

那人忽大聲叫我:「包朗,快開門。是我啊!」

我一聽聲音,驚問道。「是霍桑?」

施桂早把門開了,果真是霍桑。霍桑一走進門,便低聲吩咐施桂:

「你去打一個電話給捷登黃包車公司,叫他們派一個人來,把車子拖回去。」

我問道:「霍桑,你怎麼改裝得這樣快?」

霍桑瞪目道:「什麼意思?我已改扮了兩個鐘頭了啊。」

我開始驚怪:「什麼?十分鐘前,你不是裝著小工模樣進來過的嗎?」』

霍桑的眼珠閃一閃:「哪裡有這回事?……唉,快進去瞧!」

他反身奔向辦事室去。我也急急跟在後面。我才明白事情起了變端,我已經中了人家的詭計。剛才進來的人,一定就是那狡詐百出的江南燕!

霍桑走到壁角,大聲道:「哎喲,這一隻鐵箱果真送在他的手裡了!」

我趨近去一瞧,鐵箱門上已有了一個足以箝取一隻小盒的孔洞。

我不由不失聲道:「唉,壞了!」

霍桑仍不失鎮靜,向我搖搖手。「慢。他雖已燒了一個洞,卻沒有工夫開鎖鍵。」

「嗯,不錯。我記得你把那寶盒放在鐵箱的里角里。他也許還來不及拿。」

我在絕望中又產生一線希望,急急把箱門旋開來,借著電燈光向箱角里一瞧,我看見那錦盒還在那裡。我又不自覺地歡呼起來。

「哈哈……」

霍染又很沉靜地說;「慢,你姑且把盒蓋開了。」

變化又出我的意外。我把那盒子打開了,我的萬一的希望忽又變成冰冷。盒子雖還在,可是是只空盒子。盒中地黃緞小包已經不見了!

三、一個勁敵

驚異,懊惱和失敗的情緒霎時間攢集我的心頭。我呆木了。我回頭一瞧,霍桑忽已上樓去。一會他取了他的衣服回下樓來,走到書桌面前坐下,緩緩地更衣。他又僂著身子換去他足上的草鞋。他的態度似乎比先前更鎮靜。

他向我說:「包朗,你在這一回事上多少總可以得到些教訓。」

怎麼?我固然是失敗了,但在這個當兒,他還用嚴師般的態度來訓責我?

我負氣道:「別多說。這三萬元由我一個人擔負就是了。」

霍桑不答,微微笑一笑。他把換下來的衣裳草鞋送到辦事室外去。他又取出兩支白金龍煙來,一支自己燒著,一支給我。

他說:「老朋友,你也坐下來,別和我生氣。你總知道失敗不足為恥;但是經過了失敗,如果不曾得到一些教訓,那才可恥。你這一次的失著,主因就在驚亂中缺乏鎮靜。否則你怎麼會得連我的聲音面貌都辨不清楚?」

我在他的對面坐下來,勉強燒著了紙煙。我覺得我的臉部一陣陣發熱。是的,他的理論的確很合理。我回想當時那人雖狡猾地立在我的側面,不使我的目光直接接觸他的臉,但他向我附耳說話的聲音本也有些異樣,我怎麼不覺察?並且他叫我上樓去換黑布工人模樣的衣服,也沒有充分的理由——其實明明是要延宕些時間。種種疑點都是很顯然,可是我竟為驚亂心所勝,絕不會覺察。我的鎮靜力的缺乏當然是無可置辯了。

霍桑繼續道;「別的莫說,那人的身體比我的約短半寸,你如果能鎮靜些,總可以瞧出他的破綻。並且他的氈帽的顏色比我的深一些,帽邊也比較我的略闊——」

我大聲道:「什麼!據你這樣說,莫非你也已看見過他?」

霍桑吐了一口煙,慢吞吞地答道:「你說的不錯。我方才已經見過他了。」

我不禁歡呼道:「哈哈!怪不得你這樣子閑豫!我想那江南燕一定已給你拿住了交給警署了!」

霍桑搖搖頭:「沒有。我雖然看見他從這們里進來出去,還在電燈底下瞧明了他的面貌,可是我沒有和他交談;更不會蓄意捉拿他。」

我又驚異道:「奇怪!這又為什麼?你好容易見了他的面,怎麼又輕輕地放過他?」

「他不曾和我們為難,我又何必捕他?」

「什麼?他不曾和我們為難?」

「至少只弄壞了一隻鐵箱。」

「那末那貓兒眼寶玉——」

霍桑插口道:「這東西他到底不曾偷去。」

「沒有偷去?」我皇惑地瞧著他,覺得他不像是說笑。

「是。你不必著急。」

「那末東西在哪裡?可是在你的身上?」

霍桑又搖搖頭:「不是。放在身上究竟太危險。」

他仰前些身體,伸手從桌上的墨水盂里,拿出一粒墨汁淋漓的貓兒眼來!

他又道:「我早先說過,這樣一隻鐵箱決不在江南燕的眼裡。我若仍舊藏在箱內,那就是天字第一號的笨伯。因此,我把這東西移藏在墨水盂里,箱中卻換了一塊假石。我料定他若使果真來盜,最先注目的總是那隻鐵箱,倉卒間他一定不會瞧破我的秘密。這就是孫子兵法上的虛虛實實啊。」

我抱怨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讓我早些知道?」

霍桑笑道:「這一著你得原諒我。要是你知道了直實的所在,你的一舉一動說不來會給江南燕一個暗示,使他知道真寶在哪裡。那才不買年要弄假成真哩。」

我頓一頓,又說:「那末你剛才進來的時候.就應得明白宜布,不應再裝腔做勢地戲弄我啊。」

霍桑忽揚一揚手,笑道:「包朗,你豈不知人們求智求學都得出相當的代價嗎?你此番得到這樣一個教訓和經驗,當然也不能例外的的。」

我只得笑一笑:「可是你這位教師未免也他狡猾些哩。」

室中靜一靜。充盈這辦事室的,煙霧代替了聲浪。我默念這回事我們雖不曾失敗,但江南燕既然撲了一個空,勢必不會甘心。展望前途,我們正未許樂觀。霍桑輕輕地放過他,在我總覺得不大舒服。

我又問道:「霍桑,你怎麼會碰見江南燕?」

霍桑道:「當初你的意見固然不錯,要想叫徐守才保守秘密,以備我往那裡去守待,讓江南燕自投陷阱。但是徐守才所以教我們代管,就為了怕江南燕去尋他。那末你想代管的事情,他豈肯照你的意思不宣布?況且江南燕的耳目很靈敏,即使徐守才真肯守秘,這秘密也不會保得住,江南燕總不難知道這事的真相。」

「因此,我就料他會來尋我,不會去尋徐守才。所以昨天晚上我到徐家去走了一趟,覺得一些沒有動靜,便回來看守我們自己的寓所。我今晚上重行出去,彷彿有人在附近的樹背後守伺。我覺得我的喬裝不免已給瞧破,便急急重新改變,往捷登公司里去賃了一輛車子,借了一身衣服,權且嘗一嘗拖車滋味。」

「我在那轉角上歇了一會,又兜了兩個圈子,起先我瞧見兩個同黨伏在街對面;後來又瞧見一個像我方才裝扮一樣的人走進這裡來。我便知那人是真江南燕了。」

霍桑的當變之才確是高人一等的,可惜這裡面的曲折,我以前竟處在鼓中。

我責怨地說:「你既然看見他進來.不捉住他,又不阻擋他,究竟太冒險。」

「一怎見得冒險?我不捉他,為的是留些餘地,阻擋更用不著。你得知道我藏寶的地方雖在眼前,但無論在急忙中不會發覺,就是他仔細搜尋,一時也斷不會想到這墨水盂。這一著我是有絕對把握的。」

「如果他用別的方法,將我捆縛蒙蔽著.果真仔細搜尋起來,那你也不免會打碎穗瓶!」

「這也何用慌得?假使他在這裡再耽擱幾分鐘,那我自然也要進來請他寬坐一會了。」

「雖然,據我看,你這一次輕易地把他放掉,究屬失計。貓兒眼的事,他雖沒有得手,但信用信託公司的一案為數很大。你倘使把他拿住了,那——」

霍桑忽正色岔口道:「包朗,你怎麼這樣子貪功忘義?你忘掉了『斷指團』、『黑地牢』那兩案嗎?這個人雖走在法律軌道之外,但不曾越過正義的界線。他的活動的對象,都是些社會上的壓榨階級,或是只知安享而不知勞力的人。說句原情略跡的話,他還不是我們目光中的非撲滅不可的死敵。現在信用信託公司的一案,在我完全沒有責任。這貓兒眼的事,一方面我已經全了保管的責任,另一方面我又認識了他的面貌,而且以假代真,更把他戲弄了一次。所以除了那鐵箱的小小損失以外,我們可算得到了全勝。你為什麼還不知足——」

霍桑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了,丟了煙尾,側耳靜聽。不一會施桂走進來,右手中拿著幾件布衣和一條黑圍巾一頂氈帽,左手中另有一個小紙包。

他說:「先生,車公司里已經打發一個人來。我向他說明了情由,那人已將衣裳和車子帶回去。這衣帽也是他帶來的。」他將圍巾棉襖褲和一頂灰色氈帽放在椅子上,又將另一手中的小紙包送交霍桑。「這小紙包剛才有一個人送來,說要給你。那人個子相當高,穿一件黑綢袍於,說完了便走——」

霍桑不等他說完,不發一言,急急將紙包接過了折開來。紙包裹了好幾層牛皮紙。內中有一張信箋,一個紅絲縛扎的黃緞小包,另外還有一小捲紙印。霍桑已經展開那信箋。信箋上同樣是矯健活潑的鉛筆草書……那通道:

「霍桑先生,聽說民眾教育團里巴經收到徐守才的三萬元捐款。此事想必是由你授意的。我的夙願略償,很感謝你的同情。那貓兒眼既然由你代為保管,我本不想再多事,不過我若不略略獻些兒末技,不免有負雅愛。現在我將原物奉還,緘封都沒開拆,一藉以明我的心跡。另附紙鈔若干,作為賠償尊箱的費用,抱歉得很。貴友包君前,也望你代為道歉。後會有期,再圖相見。

江南燕上二月十七日一時」

我們讀完了這信,彼此默默地相視一會,都沒有說話。施桂也帶著驚異的眼光退出去。靜寂中但聽得窗外呼呼的風聲和火爐中的必卜聲。

一會霍桑立起身來,打了一個阿欠,又背負著手,目光凝注在地毯上面,連連點了幾點頭,彷彿一個藝術鑒賞家正在欣賞一件精工結撰的美術品。

他緩緩地說:「包朗,江南燕真是個好傢夥!我們今天總可算遇到了一個勁敵!」他踱了幾步,又說:「包朗,明天一早你打個電話給徐守才,叫他再送兩萬元到民眾教育團去,把他們的收據來換取他的貓兒眼。」

我問道:「什麼意思?再要他捐兩萬?」

「是。這是我的意思。那天我向他提議捐三萬五萬,他只挑選一個較小的數目。這個人我雖不知道他的底細,但料想起來,他的宦囊里不一定都是清白錢。我干這件事,當然不是為他。便宜了他,也不合我的夙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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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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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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