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個離奇的夜晚
第三天,當貝爾納丹來到羅平的寓所打聽他的病情時,阿希爾,忠心耿耿的用人,禁止他進去。
「先生不願意見任何人。」
然後,他又很神秘地補充道:
「我不知道您怎麼得罪他了,可是他對您非常惱火。」
「他的踝骨?他的踝骨好些了嗎?」
「還是老樣子。醫生來過了。他說這是扭傷,要求先生盡量少走動一點。您明白了嗎!我們認識先生也非一日!可是誰又能有辦法讓他安靜呢!」
貝爾納丹堅持著。
「只一分鐘。我不會累著他的。」
阿希爾堅定地往外面推他。
「請再等幾天吧,貝爾納丹先生。您知道先生是個脾氣暴躁的人。他正在發火。他正在發脾氣。但是他不記恨。您等著瞧吧。他會叫您來的。」
他輕輕地關上了門。
「怎麼回事?」羅平大聲問道。
他躺在一張長椅子上,腳底下墊著一個枕頭。在他周圍的地毯上,扔了許多揉皺了的報紙。
「別撒謊。」他接著說,「我聽出他的聲音來了。是那個自作聰明的小傻瓜吧。」
「噫!先生……他很和藹可親。」
「我不需要別人和藹可親。我要他們能聽我的話。」
「是的,先生。」
「我這話不是說你的。把手杖遞給我。」
「可是醫生說……」
「他是一頭驢。我比他更清楚這條倒霉的腿的情況。我知道應該怎麼治療它。」
他艱難地站起來,大聲喊叫著:
「是的,真疼呀。然後呢?……別呆在那兒瞪眼瞅著,好像我是艾菲爾鐵塔似的。還是去準備葡萄牙產的波爾多葡萄酒吧。佩爾蒂埃快要來了。」
不太引人注意的鈴聲響了。
「看!他正好來了。快讓他進來。」
居斯塔夫-佩爾蒂埃是一名化學家,羅平經常為了一些複雜的檢驗去找他。這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穿著比較隨便,面目秀氣,舉止卻有點笨手笨腳。當他看到羅平拄著手杖時,他就指指點點地嚇唬他。
「您,我親愛的朋友,您應該……」
「我們等一會兒再爭吵。先請坐。先談談這張鈔票的情況吧?」
佩爾蒂埃從他的錢包里取出那張五十法郎的鈔票,戴上眼鏡。
「所有的方面都很好。」他說,「當然,我不屬於鑄幣部門,但我奢望能自己設法把它弄明白。我認為它不可能是仿造品。要麼就是造假幣者設法弄到了法蘭西銀行的用紙,這種可能性似乎不大。即便這種情況存在,那要刻版人怎樣地靈巧才能制出這麼完好的圖案呀。好的刻版人是有,這我同意。但是畢竟太少了。而且,一般情況下,大家也都認識他們。他們也知道法律對偽造者是絕不容情的。不,我覺得這張鈔票是真的。它進入流通已經有四五年了,我是按照序號這麼說的,但我也有可能弄錯,因為我只是一個簡單的、普通的化學家。我還要說它用得很少,它既沒有怎麼用過,也沒弄髒過。在某個時候,它被弄皺過,然後,它又被熨鬥弄平了……只是熨斗過熱了,因為我發現在左角上有橙黃色的印跡,在上邊……我猜想,這項工作是由一個男人完成的,因為女人會很好地掌握熱度的。」
他把鈔票遞給羅平。後者接過後看了很久。
「我謝謝您。」他最後說,「這真是遺憾……我多麼希望它是假的呀。我甚至據此編造了幾個有趣的假設。只好算了吧。」
他們喝了一點波爾多葡萄酒,又聊了一陣子,但是羅平卻陷入了沉思。在佩爾蒂埃走後,他躺下去,閉著眼睛。既然蒙代伊如此費功夫,如此細心地把這張五十法郎的鈔票藏起來,那就一定是為了某種確實的理由。是什麼理由?為什麼要把它熨平,要讓它顯得像新的一樣?難道是一種紀念?是位親愛的人的禮物?可是做為禮物,通常都是一個物件,而不會是鈔票呀。那麼是一種吉祥物?這張鈔票或許與蒙代伊的某個決定命運的事情有牽連?現在回答還為時過早。那麼是什麼呀!確實有必要這麼大傷腦筋嗎?蒙代伊事件到此結束。
「最好是忘掉失敗。」羅平這樣想著,他也就放鬆下來了。但是前門廳的說話聲馬上又把他從半睡眠狀態中喚醒。他馬上就按鈴叫阿希爾。
「是誰?」
「雅克-都德維爾先生。」
「告訴他進來。」
「先生指示我……」
「是的,牲口。我不想見任何人。可是都德維爾,這不是一個隨便的什麼人……」
「啊!好的,先生。」
雅克-都德維爾被帶了進來,兩個人熱情地握了手。
「你兄弟怎麼樣?」羅平問道。
「他友好地問候您。」
「你真好,來得這麼快。」
羅平朝警探指了指一張扶手椅。他又記起了都德維爾兄弟過去為他提供的所有服務。他們的獻身精神、他們的經過所有考驗的忠誠多少次地幫他從逆境中擺脫出來。羅平始終把他們視作是自己最可靠的警員,這就是為什麼他讓他們進了警署的原因。
「在蒙代伊這個事件中,有什麼特別令您感興趣的東西呢?」都德維爾問道。
「什麼也沒有。就算是完全出於好奇吧。你們兩個人了解我,我無福消受清閑。」
他指了指散亂在地上的報紙。
「所以我才給你們打電話的。」他繼續說,「我想象著事情的經過,僅此而已……特別是我不得不呆在家裡時。好在現在好多了。我聽你的。盡量別遺忘什麼。」
「您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因為您已經看過報紙了。是副主管韋貝爾負責調查。」
「啊!可憐的韋貝爾!總是那麼固執吧?你們不應該每天跟他嘻嘻哈哈地。當然啦,你們已經審問過蒙代伊夫人啦?」
「是的,她一從瓦爾蒙杜瓦回來就審問過。她極有規律地去那裡看他們的兒子,一個漂亮的五歲小男孩。」
「為什麼他不呆在巴黎、跟他父母親生活在一起呢?」
「他好象身體虛弱,鄉間的空氣對他十分有益。」
「對口阿特里斯-蒙代伊,你們是如何看的?」
「如果您老是打斷我……」都德維爾微笑著抗爭道。
「好,好,我閉嘴。」
「對她的審訊沒有任何收穫。據她說,蒙代伊沒有仇人,但是她又承認她的丈夫有點故弄玄虛。」
「有什麼聯繫嗎?」
「還是沒有。她總是懷疑某些事情。可是蒙代伊是個好賭的人。於是我們不管怎麼樣,就從這方面開始調查了。韋貝爾認為這是一次未遂的平常的入室偷盜案。因為人們很容易知道蒙代伊夫人夜晚不在家,她的丈夫經常要到很晚才回家。家中暫時沒有用人……一座沒有防衛的宅院……小偷還期待什麼呢。」
「有好幾個人嗎?」
「不知道。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有提取到任何痕迹,當然,除了書房裡發生的那場打鬥之外。造訪者——至少有幾個人吧——並不知道蒙代伊那天晚上放棄外出了。蒙代伊夫人告訴我們,他常常受很嚴重的偏頭痛的折磨。那是自然要發生的了……總之,在他醒來之後,便毫不遲疑地,儘管很危險,通過電話向警察分署報了警……人們從電話機里聽到了打鬥聲……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小偷什麼也沒有拿走。在這一點上,蒙代伊夫人的證詞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他呢?……跟我談談他的傷勢。這是最要緊的。」
「他幸運地脫險了。他挨了一顆能打死人的小口徑手槍的子彈。稍微向左再偏一點,他的心臟就會被射穿了。幸運的是,子彈在肋骨下彈了回來,窩在了肩胛骨的下面。結果流了很多的血,但是並不嚴重。而且馬上就送他去的那家診所就在他家附近,在拉羅什福高爾街上。他在那裡得到了極好的治療。」
「你們還沒能審問他?」
「有。只是在今天早上。」
「為什麼?」
「遵循外科醫生的命令。蒙代伊白長得這麼壯實,他顯得受的打擊太大了。而且麻醉藥使他思想混亂。他甚至忘記了他曾打電話給警察分署,忘記他被人打倒了。他說的話缺乏條理性。他好幾次地重複著:『信……信……他信守諾言……」
羅平猛地俯身向前。
「你肯定嗎?他確實說:『信……信……他信守諾言……」
「是的。」
「韋貝爾的反應怎樣?」
「他很驚訝、困惑,當然啦。他在試圖弄清楚這是一封什麼信。難道是一封恐嚇信?是否蒙代爾還保留著它?又是誰信守諾言?但我們從蒙代伊那裡什麼也沒得到。由於韋貝爾想要光明磊落,他決定進行例行的搜查,明天到他家裡去。這封信或許能向我們揭示出某些東西來。」
「要及時讓我知道。」羅平著有所思地說。
他彷彿又看到了,在寫字檯上,在煙灰缸的旁邊,文件夾里的那些信件。可是他怎麼會想到要去檢查它們呢?
「蒙代伊夫人參加了這次審問嗎?」
「沒有。她已經離開了診所。當時在場的只有韋貝爾和我。」
「你把她丈夫的話告訴她了嗎?」
「告訴了。但是她不明白他要說什麼。他肯定沒有向他妻子透露有關這封信的事……如果它確實存在的話。」
「你們問過蒙代伊夫人,她是否發覺,就在這個慘劇發生的前幾天里,她丈夫的態度有些異樣嗎?」
「當然啦。韋貝爾可能算不得一隻鷹,但是他諳熟自己的職業。蒙代伊和平時完全一樣,……就是說,根據我的理解,是性情暴躁和沉默寡言的。蒙代伊夫人在家裡顯得不是很快活的。一個怪傢伙!如果您想知道我對此事的感受的話,我認為這是一件錯綜複雜的事情。如果蒙代伊不是什麼高層人物的話,韋貝爾也不至於這樣難於下手。只是,通過他的婚姻,他就屬於喝香檳酒的那個貴族階層了……而這些人是有著極強大的關係網的。」
「戰爭結束已經四年了,」羅平強調道,「不應該還有什麼葡萄種植園了吧。」
「可是名字總還在。韋基-蒙科爾內,就是與莫埃——尚東齊名的,對吧。」
「噫!我知道。」羅平說.「我甚至以為……」
他叫阿希爾過來。
「我們好像還有兩三瓶韋基-蒙科爾內存貨吧?」
「我去看一看,先生。可是……在喝過波爾多葡萄酒之後?」
「你不用管。你去準備一個托盤吧。」
他轉身對都德維爾說:
「我覺得你非常焦急不安。我馬上讓你放下心來。這並非因為蒙代伊令我發生了興趣,由於其中定有蹊蹺。只是,我現在有點兒無所事事。我也是一個複員軍人……所以,當我聽說在某個地方發生了某件有點兒神奇的事情時。我就睜開了眼睛。」
阿希爾回來了,帶來了一個瓶頸燙金的瓶子和幾隻杯子。
「榮譽屬於你,雅克。」羅平說,「把瓶子打開,別噴到我的地毯上。」
警探極度小心地拔出了瓶塞,然後斟滿了酒杯。
「祝你健康!」羅平大聲說道,「真遺憾你的兄弟不在場……不錯,這個韋基-蒙科爾內香檳酒!」
他放下酒杯,拿起瓶子看標籤。標籤上表現的是一個帶小塔的城堡。他抬起頭來。
「蒙代伊娶這間公司經理的女兒這件事幹得真不錯。」
「是孫女。」都德維爾糾正道,「蒙代伊夫人很小就失去了雙親。她是在祖父身邊成長起來的。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書貝爾正在建立一份資料。您或許還記得,這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好人。他不會胡亂地丟下什麼東西的。」
羅平想起了肖像畫上流露出來的痛苦神情。「孤女,」他想,「而且還嫁給了一個粗魯的人。見鬼!我怨恨她。」
「當這份材料齊了之後,」他繼續說,「你能給我一個副本嗎?」
「我試著辦吧。不然,我就當面給您複述一遍。」
「很好。那我也就不耽擱你了。趕緊去追兇犯吧。」
「您呢,趕緊治好踝骨。」
「等一下!最後一個問題:蒙代伊夫人是否已經找人替補了她的用人?」
「沒有,還沒有。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只是這麼想了一下。」
在都德維爾走了之後,羅平又倒了一點香檳酒,然後又陷入了沉思之中。而這往往會把他引到最大膽的行動之中。蒙代伊已經破產,這似乎是肯定了的。可是他如此地揮霍無度,難道只是為了圖快活,還是想讓朋友們讚賞?他是否會被一位訛詐者放了血呢?「信……他信守諾言……」難道這謎語般的句子不正開始表示了在假設的勒索敲詐之中的某些確切的東西?
蒙代伊畏懼某個人。也許他已經受到了威脅,但他寧願緘口不語。他妻子一無所知,也不去找警方保護。他的神秘的對手肯定已經警告過他:他會來找他算帳,如果他打算不再付錢的話。所以,蒙代伊,當他聽到有響聲時,就毫不遲疑地下了樓,他相信自己的體力還能堅持住,他無疑相信躲在暗處襲擊他和開槍射擊他的那個人不會是別人,只能是恐嚇信的那位作者……
「嘿,輕一點,朋友。」羅平在想,「好啦……好啦……這香檳酒是不是有點上頭?……這五十法郎的鈔票,你是用來幹什麼的?……因為最終它也要扮演一個角色……可是誰又知道呢?一個關鍵的角色……可是特別是這封該死的信……如果我能把手伸過去呢……」
他大聲地說了起來:
「這很簡單嘛,我只要再去一趟那裡嘛!」
因為這一想法有點近乎瘋狂,他高興得不得了。確實如此!應該提前進行搜查,找到信件,要在韋貝爾之前讀到它。副總探長只關心它的內容,因為他不是非常狡猾的。羅平很清楚,筆跡、書信格式、紙的質地,還有其它很多的細節會為他提供很多線索,而對這一切,警方是不會給予足夠的重視的。此外還有其它的事情:鈔票應該放回原處去。儘管它與任何其它的五十法郎的鈔票沒有什麼兩樣,但還是要保存這張原始的,是由於它的序號的緣故。這個號碼也許對蒙代伊來說是個標誌,是對記憶的掌握,它可以使他對某件重要的事保有記憶。這也許是一把打開密碼的鑰匙:只要他一回家,蒙代伊馬上就要查驗鈔票是否存在。一定要麻痹他的警惕性。
「啊!貝阿特里斯,」羅平嘆息道,「如果您沒有這麼陰鬱的神情,我向您保證,我肯定會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的家裡。」
在夜幕降臨之時,貝爾納丹又來了。
「告訴他,我不需要他。」羅平吼道,「我已經看到過一次他怎麼行動了。這已經夠了。」
阿希爾,他什麼都會做,長時間地為他按摩踝骨,只是不用力。他在用一種在很早以前被譽為土法接骨良藥的一種神奇的油膏,它可以治癒韌帶的輕度扭傷和肌肉的損傷。羅平覺得輕鬆了許多。
「如果先生同意睡一下的話,現在,我保證您明天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很好,醫生。」
可是,在晚上十點鐘剛過,羅平就在旺多姆廣場叫了一輛出租馬車,讓它把他拉到特立尼達去。他遠遠地注視著蒙代伊的豪華住宅。百葉窗是放下來的。整棟房子好像已經睡著了。「這很正常,」羅平在想,「這個不幸的女人已經被所有這些激動不已攪得精疲力竭了。此時,她應該已經吃下了安眠藥。我可以充滿信心地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近房門。他不願意拖著一根手杖,可現在他有點後悔了。雖然接受了阿希爾的細心治療,他還是很疼。房門輕易地打開了。藉助新換過電池的手電筒,他辨別著方向。他的鞋底蒙了一層橡膠,不出一點響聲。他朝客廳照了一下,想看一看貝阿特里斯。畫像顯現在眼前,年輕女人的充滿了焦慮不安的眼睛好像在盯著羅平看。他有好一陣子呆住不動了。
「我的朋友。」他喃喃道,「別害怕。跟我在一起,您什麼也不用害怕。」
他朝後面退去,走進書房。一張寬大的窗帘擋住了窗戶。整個房間里漆黑一團。他用手電筒照了一圈,最後光束停在了寫字檯上。所有的打鬥的痕迹都已經消失了。文件夾就在電話機旁邊,邊上還有一個新的煙灰缸。原來那一個肯定已經被打碎了。
羅平十分小心地拉開藏有小箱子的抽屜,打開小箱子蓋。五十法郎的鈔票還在裡面。他取出它來,把蒙代伊視為寶貝的那一張放了進去。現在,該看文件夾了。他蓋上小箱子,關好抽屜,然後坐到扶手椅上。當他伸出手臂去取高出文件夾的信件時,他聽到大廳里發出一陣輕微的咔嗒聲。他關掉手電筒,幾步躲到了擋著窗戶的厚厚窗帘後面。精神高度緊張地在聽著。
難道是蒙代伊對某個響聲產生了懷疑?可是,他知道自己像個幽靈在行動。門口響起了一陣——聲,突然,手電筒的光暈照了過來,好像流動的月光,照到了厚窗帘上,然後又移到了其它的地方去。羅平明白了,有一位造訪者進了這個房間,準備搜查寫字檯。他馬上感到十分欣慰。因為,他看對了。他的嗅覺沒有弄錯。蒙代伊肯定有什麼事情。現在,他再一次地處在了神秘的中心。
但是他的高興馬上就變成了惴惴不安。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無法打鬥,如果他不得不採取行動的話,這個受傷的踝骨肯定會不聽使喚的。陌生人小心行事,但是感覺不到的衣物——聲使人知道他行走得十分謹慎。他現在站到了寫字檯前。他的手電筒反光不動了,可是窗帘太厚重了。羅平只能看出光的輪廓,根本就不敢探出頭來看一看。過了很長一會兒,這個人好像沒有動。那麼他在幹什麼呢?羅平,不得不靠著傷腿支撐著身體,在想是否能夠長時間地保持這同一姿勢。
最後,他堅持不住了。疲勞和好奇戰勝了謹慎小心。在窗戶和窗帘之間,有一個狹長的小空間,如果人不太胖的話,完全可以躲到這裡面。羅平站直身子,端起雙肩,注意力高度集中,沿著這條狹窄的過道移動著。他一公分一公分地向前移著,最後來到了窗帘拉繩的地方。這裡,在抽紗窗帘的最後一褶和牆壁之間,有一條可以從裡面向外望的縫隙。羅平向外看著,他所看到的情景令他驚呆了。
陌生人只顯出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但是他放在寫字檯上的手電筒照著完全敞開的抽屜,一雙戴著黑手套的手正從小暗格里取出那張五十法郎的鈔票。「你說得真對。」羅平在想,「如果你真正投入的話,你並不蠢。鈔票確是打開所有疑團的鑰匙。可是他為什麼要拿走它呢?為什麼他不拿一張來換這一張呢,就像我做的那樣?」
突然,大廳里的枝形燈亮了起來,一陣腳步聲在樓梯上響了起來。這個人熄掉手電筒,接著窗帘猛地動了起來,就在離羅平不到一米遠的地方。小偷跑進了本來只是他一個人藏身的地方。現在這塊小地方已經是兩個人了,而且差不多是肩並著肩。他們屏住呼吸在等待著。蒙代伊夫人在書房的門口出現了,她穿著睡袍,赤腳穿著拖鞋。她手裡拿著一本書。她沒有任何懷疑地打開吸頂燈,徑直朝圖書櫃走過去。在抽紗窗帘後面,並不是特別黑。小偷,被就在身邊的羅平嚇壞了,站在那裡像尊雕像一樣。羅平用眼角盯住他,但是他只能看出一個模糊的身影,和在臉的那個部位有一個白點。絕對地安靜。
蒙代伊夫人打開圖書櫃,把她拿著的書放回到架子上去。她又選了另外一本。「快去睡覺吧。」羅平私下懇求著,「您就感覺不到會有倒霉的事要發生嗎!」她不慌不忙,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小說,打著哈欠。陌生人動了動手臂。「如果他動一下,我就撲上去。」羅平下著決心想著。
好幾分鐘過去了。蒙代伊夫人靠在扶手椅的後背上,坐在寫字檯的前面。她懶洋洋地用手撫摸了一下臉,然後低聲說:「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她多麼動人呀。」羅平在想,同時眼睛始終不離開她,「是煩躁不安使她保持清醒的。」突然,他產生了一種慾望,想抓住就呆在他身邊的、保持沉默的這個陌生人,把他打昏、然後把他拖到貝阿特里斯的面前,對年輕女人說:「就是這個無恥的傢伙在威脅著您。我們把他交給警署,您就不用再害怕了!」他雙拳握得緊緊的。可是他知道,在窗帘褶皺間盲目打鬥的結果是很難預料的。他剋制住了自己。
蒙代伊夫人把書放到寫字檯的一角,然後從架子上取下了一本精裝的長毛絨大相冊。她把它夾在腋下,在熄掉燈之後,離開了書房。但是她並沒有走遠。她進了客廳,而且讓房門打開著,打開壁燈,坐在了緊靠門口的一張扶手椅上。這樣的話,不從她的身邊經過,誰也別想穿過大廳。
形勢不可能不緊迫了。羅平失去了時間概念。他的踝骨在陣陣作痛,而且越來越難以忍受。蒙代伊夫人從相冊中取出一張大照片,她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閉上了眼睛。這時候,羅平的身邊,好像颳起了一陣風。羅平整個身子躲了一下,她像拳擊手要閃過對方的一擊似的。但是他知道,就是在這同時,他的敵手已經消失了。他伸出手去,抓了個空。他撩開窗帘一角,發現這位神奇的造訪者的身影已經站到了門口。他監視著蒙代伊夫人,就像野獸在盯著自己的獵物。不過羅平知道他絕無要侵犯的意思。相反地,他在等待最佳時機,以便不被發覺地逃出去。客廳里射出的光線斜照在他的身上。他長著紅棕色的頭髮,剪得像刷子一樣短。可以說,他身材比較小,一肩高過另一肩,手臂很長,有點像猴子似的。羅平從來沒見過他,但他感覺到,終有一天,他們會面對面地遭遇的,到那時……
這個人肯定是精明能幹且很果斷的。他在羅平眼皮底下完成的這項工作表明了他是何等的危險。因為,如果蒙代伊夫人現在要送回相冊的話,她註定要發現他的,而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迅速出手,以便在他發現的在窗帘後面的意料之外的敵人追捕之前逃掉。
但是蒙代伊夫人把脖頸靠在扶手椅的靠背上。她的眼睛也始終閉著,她在默念,她在夢想著。羅平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場合:兩個男人都在準備大打出手的同時,又戒備著一位不知道危險存在的年輕美麗的女人的嘆息,她還以為只有她一個人,而且全身心地投進了對過去的回憶之中。
時間在流逝。相冊一點點地在貝阿特里斯的大腿上滑動著。最後,它沒有一點聲響地落到了地毯上。她沒有動。她已經睡著了。於是紅棕色頭髮的人站起身來,看了看窗帘處,確信自己已經比對手佔先了好幾米。燈光映出他眼裡流露出來的凶光。他跨過門檻,三步並作兩步地從羅平的視線中消失了。
與此同時,羅平從他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站到了那個人剛剛離去的地方。大門是仔細地關好的,一陣冷風湧進了大廳,蒙代伊夫人縮了縮身子。她睜開眼睛,睡眼惺松地看了看自己的周圍,然後把敞開的睡袍領子向上拉了拉。
有一秒鐘的樣子,好像時間停滯了。他所表現的意願令人捉摸不定,羅平命令它休息,請它讓他自己安靜一會兒。疲勞……或者是催眠暗示,終於讓她又歪著頭靠到了扶手椅上。她拿著照片的手斜靠在扶手上,就像是一顆凋謝了花朵的莖。照片從她的指間掉了下去。他也側身溜到了門口。
羅平只來得及俯身認真地看了它一眼。上面是一個小男孩,穿著水手服,頭頂貝雷帽,帽子上非常得意地寫著金色的字:復仇者。孩子拿著一個鐵環玩具,朝著目標投去的是令人心碎的悲哀的目光。
「她的兒子。」羅平在想,「多像她呀!可是蒙代伊怎麼損害了他們,使他們都如此悲哀呢!我向你保證,孩子,我是心地坦誠的。可是,由於我不想嚇著你媽媽,你看,我是輕輕地走的。噓!從今以後,復仇者就應該是我啦!」
半個小時之後,羅平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躺倒在長椅子上。血在他那腫脹的踝骨處一跳一跳地流動著。他已經精疲力竭了,而且知道這一夜肯定會失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