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管的迷宮
從那以後又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在明智偵探事務所門前的漆黑的道路上有個影子一樣排徊的人。
他好像怕別人看見似地避開路燈,在黑黝黝的圍牆後面躡手躡腳地於一定距離內來來去去。是個穿黑西裝的瘦削的男子。在不留神走近檐燈時,仔細一看,他與那個醜陋的人豹的臉一模一樣。當然一定是明智的一副偽裝的樣子。但他為什麼在自家的前面這樣形跡可疑似地徘徊著呢?
「唉,會不會是我估計錯了呢?是該來的時候了。那老頭,兒子總是不回來的話,一定擔心得不得了,來這附近找他的,這估計我想是不會落空的,可是……」
明智一邊這樣思索一邊不停地透過黑暗看著四下里。
他喬裝成恩田,等待著恩田的父親來找兒子。他從出發的時候起就作了這副異想天開的偽裝,其實也是為了這個目的。即使是父子,在這黑暗中也是不會察覺到這偽裝的,而且在偽裝技術方面他有充分的信心。
「哎呀,好像有人打電話到家裡來了。」
明智突然豎起耳朵來聽了一下。確實是自己家的電話鈴聲。
「是誰打來的呢?文代應該鎖在二樓的居室里,所以一定是小林接著電話。會不會有什麼急事呢?」
他不能跑進屋裡去,說不定恩田的父親過會兒就來。如果被他發現自己進了屋子,計劃就打亂了。
當時地注意到遠處的宅內的電話鈴聲,也許是一種預感。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那電話對他來說才是致命的;正因為沒有能聽到那個電話,他才不得不犯下了出乎意料的錯誤。但這是馬後炮了。
就在他耐心地在黑暗中不停地徘徊之時,終於有了反應。從黑暗中浮現出一個衣衫襤褸光著腳的乞丐一樣的男子,透過黑暗定睛看了他一會兒,誰知又突然不客氣地走了過來,遞給他一樣紙片般的東西。
和這東西一起回去!有急事想商量。
將紙片靠近檐燈一看,只見上面用鉛筆寫著這樣幾個大字。眼熟的筆跡。一定是恩田的父親。
「不會錯吧,你是叫恩田的人吧。」
乞丐一樣的男子葉嚀似地說道。這麼看來,這傢伙不認識恩田,恩田的臉有特徵,以至即便不認識也不會弄錯。一定是人家告訴了他那特徵而來的。明智已經用不著害怕了。
「嗯,沒有錯。但我的父親現在哪兒?在家嗎?」
「不知道在家裡還是在什麼地方。我是在芝浦受委託的。」
哈哈!這麼說,那傢伙的巢穴是在芝浦附近嘍。
「要說芝浦,不是挺遠的嗎?是走來的?」
「是的。當然啦。但我的腿比電車還要快嘛。」
「但我不行。怎麼樣?咱們狠狠心雇輛計程車吧!」
「我討厭乘計程車。但你難辦的話我可以乘。」
即便這樣,恩田老人派來了一個多麼笨的人啊!由此看來,那傢伙的身邊好像連一個機靈的手下人都沒有了。
明智把呢子禮帽拉到眼眉上遮蓋著臉,喊住了一輛出租汽車,並和乞丐並排在車內坐了下來。車子按乞丐的吩咐,朝芝浦疾駛而去。
「托你這封信的人確實是我父親吧?你說說他的模樣兒。」
明智為了慎重起見想確認一下。
「不知道是為什麼,大爺對我很好,常常給我零花錢。是位滿臉長著白須、目光炯炯、身材瘦小的大爺呀。」
「嗯,要是這樣就沒有錯了。那他是在芝浦等我去嗎?」
「是的。在鐵管大宅院等著。」
「鐵管大宅院?」
「你不知道嗎?大爺常來鐵管大宅院玩。喂,是指橫在那兒的許許多多水道的鐵管呀!我也很早以前就住在這鐵管大宅院里了。」
流浪漢把水道用的大鐵管作為他們的窩,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這就是說,恩田父子把這鐵管裡面作為他們臨時躲藏處了。
這樣交談中,車子來到了芝浦的黑暗之中。
「去哪兒?這前面已經沒有街了。」
司機顯出詫異的神色問著,於是決定下車。
下車后朝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走去。到底是流浪漢習慣,他在頭裡一個勁兒地在看不見的道路上走去。隨著眼睛習慣起來,看到陰沉的天空漸漸泛白了。這朦朧的反射光使地上的東西猶如水墨畫淡淡地浮現了出來。
「是這裡,我這就找大爺去。」
聽著流浪漢的話凝眸一看,啊,這是多麼眾多的鐵管的行列啊!黑黝黝的地上,一直到遙遠前方的目力能達到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看上去特別漆黑的巨大的圓筒。
「喂——!大爺在嗎?我回來啦!」
流浪漢大聲一嚷,立即從地上的各個地方如潮湧一般發出了「別吵!」、「靜一點!」等訓斥聲。原來在看上去完全沒有人呆著的鐵管中,無數居民在忙碌了一天以後正在休息。一定是妨礙了他們安眠。
但腦筋遲鈍的流浪漢又發出了大聲:
「喂——!大爺,你在嗎?」
於是,從地底下的什麼地方隱隱地、隱隱地傳來了回答聲:
「喂——」
「好像是很裡面的地方。你當心別碰了頭呀。跟我來!」
領路的流浪漢說著鑽進了一根鐵管中,明智也不得已趴下身子,喀哧喀哧地跟了進去。裡面有一股冰冷的鐵的銹味。
穿過一根長鐵管,立即有另一根鐵管張開著口。爬著爬著,發生了非常遭糕的事。明智不知什麼時候著不見領路人了。因為是在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中,所以不是看不見,而是感覺不到動靜了。
「喂,你在哪裡?」
即使用聲喊一下,也只是自己的聲音在鐵管中回蕩,沒有回答。苦惱的是,忘記了事前問好流浪漢的名字,想叫都無法叫。連經驗豐富的名偵探也不知道鐵管大宅院是這等奇妙的場所。
側耳靜聽,從遠處什麼地方傳來了鼾聲。並非無人之境。有人是有人的,但已經不知道方向。鐵管未必都是并行地排列著的,所以在鑽過了幾根之間,就等於陷入了迷宮。
不久,來到了鐵管的口與口之間稍大間隙的地方,所以明智站在那兒的地面上,把頭伸到鐵管上面看了看。令人吃驚的是,只見四面八方都是鐵管的海洋。天又黑,幾乎猜不透往哪個方向去便能最快地到外面的地面上去。
不管怎樣,先瞎定了一個方向,又開始喀哧喀哧地爬起來,但爬了一陣子,不知為什麼感到周圍喧嘩起來,聽到四處里嘰嘰咕咕地交談的聲音。發生了什麼事呢?豎起耳朵一聽,傳來了稍稍清楚的聲音。
「喂,聽說人豹逃進這裡面來了。」
「什麼人豹?」
「你不知道嗎?是這些日子被世人議論紛紛的大壞蛋呀!是殺死江川蘭子的可怕的野獸呀!」
隱隱約約傳來了這樣的話。
明智還沒有清楚地領悟到這一可怕的意思。
「什麼有人豹,真是豈有此理!那傢伙不是早被捕獲了嗎?」
他一時糊塗地考慮著這樣的事。
不久,鐵管里的吵嚷好像越來越厲害了,到處都開始響起吼聲:
「喂——!大家快起來!聽說人豹逃到這裡面來了!」
「聽說有殺手呀!」
這些聲音在鐵管中激起迴響,發出了巨大的轟鳴聲。
明智這才知道他處於可怕的境地。
「不是另有人豹,現在我就是人豹。如果其中有人知道恩田的模樣兒,我一定會轉眼間被當作是人豹的。」
明智陷入無法形容的困惑。縱然想立即抹掉臉上的化妝,但如果沒有油(至少是水)的話也毫無辦法。
「這下可糟了!」
事已至此,除了打消捕人念頭逃出去以外別無主意了。他一面注意遠離人聲,一面從這個鐵管到那個鐵管地胡亂地爬起來。
於是轉眼間遇上了可怕的障礙物。
「啊,痛!是誰?是誰?!」
與明智迎頭相撞的男子察覺到對方形跡可疑大聲嚷起來。
「喂……!弟兄們,在這裡那!人豹這傢伙在這裡那!「
明智連話都不說地趕緊逃向相反方向,但結果這會使事態更惡化。它使他們確信,既然逃跑,那肯定是人豹。
「逃了!逃了!阿吉,逃到你那裡啦!逮住他!」
就這樣,鐵管迷宮裡的胡亂的捉迷藏開始了。逃!逃!汗流夾背的亂竄著。
明智處於這種異常的境地,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深切地明白了被人追的心情。
逃呀逃呀逃的,待猛然發覺時,啊,得救了!終於從鐵管的迷宮中脫身了,眼前已經沒有任何障礙物。是一片黑黑的空地。
就在他舒了一口氣,慢吞吞地開始爬起來的時候,他的耳畔突然響起了喊聲:
「哇——!」
一邊吃驚地縮過頭去,一邊窺視了一下外面的樣子,他立即明白:以為得救,只是短暫的瞎指望而已,原來流浪漢們事先察覺到了明智的逃路,聚集在那裡的出口處,手裡各自拿著得意的武器,嚴陣以待著。
明智一下察覺到了那動靜,迅速縮過頭去,旋即開始往來的方向逃去。但是,前方也有無數敵人等候著。每穿過一根鐵管就得小心翼翼地選擇接著爬過去的鐵管。
「哎,這傢伙總覺得有點奇怪呀!瞧這些流浪者們的一副執拗勁!一定有什麼理由。啊!說不定……」
明智在黑暗的鐵管中加緊地爬著,突然察覺到了這一點。
說不定恩田老人識破了明智的真面目,所以老人自己躲藏了起來,只是唆使流浪漢,企圖反過來折磨偵探。這樣的話,明智偽裝成獸人恩田不是意外的幸運嗎!
「有意思!如果是這樣,我豈能沒有臉面地被這種傢伙逮住呢!」
明智反而勇氣百倍,「以妖術還妖術!」他想搶先下手。
他停止了逃跑,蹲在鐵管正中央,並豎起耳朵聽著從背後靠近的腳步聲。
來了,來了!聽到了急促的呼吸。哐地碰到鐵管壁的聲音。敵人好像有兩三人。
「喂,確實逃到這兒啦!」
「沒關係,筆直過去!」
竊竊私語的聲音。
前面的黑影子咕容咕容地過來了,在距離三尺左右的時候,猛地察覺了明智的身影,作好了架勢的樣子。
「誰在那裡?!」
有點兒害怕一樣的吃喝聲。
明智一聲不吭,默默地緊握著右手的拳頭,瞄準了估計是對方胸脯的地方。
「你回答呀!果真是你呀!喂,幹掉他!」
黑影子像風一般撲了過來。
等候著的明智的拳頭叭地一聲擊中了對方的胸脯。他朝倒下去的對方身上壓去。
「喂,我摁住啦!確實是人豹。快來幫忙,我去把大伙兒叫來。」
這樣裝作流浪漢減叫的,是明智小五郎自己。他所摁住的,是由於被擊中心窩而昏過去的前頭一個流浪漢。不知道此事的後面兩人應聲撲到了他們夥伴身上。兩人一起摁住了。
「好,這裡由我們來管。快去叫大家來!」
用不著吩咐。明智在鐵管與鐵管的縫隙間站起身來,大聲嚷道:
「喂——!逮住啦!把人豹逮住啦!」
一鑽過兩三根鐵管,立即站在別處縫隙間同樣喊叫,隨著又一邊裝做招集夥伴的樣子朝下一個縫隙鑽過去,一邊逐漸向鐵管之列的邊上遠離而去。
流浪漢們被黑暗中的明智的聲音指揮著,接連不斷地趕往有人被捕的鐵管。在明智悄悄地爬出到外面的空地的時候,周圍已經連敵人的影子都沒有了。
不管怎麼樣,明智一面先在黑暗中朝市街方向趕去,一面思索著流浪漢們的奇怪的襲擊和潛藏在其裡面的意思。
流浪漢裡面,即使有人認識恩田,在那黑暗之中也是不會覺察到的。這就是說,知道扮作人豹的明智鑽進鐵管中的,除了把他領到這兒來的低能兒一樣的流浪漢和給他寫信的恩田父親兩人以外,沒有其他人了。
但是,不管是恩田老人還是低能兒流浪漢,他們都不會暴露自己人的秘密。沒有理由唆使流浪者們襲擊他。
更是奇怪的是,恩田老人要把自己孩子叫回家來卻全然沒有露面。不,不僅如此,自己兒子遭受襲擊而處於那窘境,卻絲毫沒有顯出救助的動靜。就明智來說,總覺得被恩田老人騙了。
如果恩田老人察覺到了明智的偽裝……如果他知道按照那封信趕回來的不是自己兒子而是偽裝成自己兒子的偵探
對!一定是那樣!那樣考慮的話,一切謎團都解開了。明明知道是偽裝,卻把他作為真正的殺人魔鬼恩田拋到正義心很強的流浪漢們面前,這是一種多麼有諷刺意義的報復手段啊!明智覺得愚弄了敵人,其實不是被敵人愚弄了嗎?這不是很像怪老人想出來的「妖術」嗎?
不,等等!總覺得還有地方不能理解。連見都沒有見的老人究竟為什麼能識破明智的偽裝呢?那樣的話,那個低能兒一般的流浪者會不會是壞人呢?……不會的。明智沒有愚蠢到那麼長的時間裡並肩坐在汽車裡卻不能識破他的程度。
在明智一面穿過黑暗的空地一面這樣那樣地思索之中,不久一個可怕的想法猶如火花在他腦海中閃現。
「啊,原來是這樣!」
明智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以致情不自禁地發出聲來嘟嚷了一句。
「這就是說,這就是說……啊,我闖了大禍,可這是多麼狡黠的惡魔的智慧啊!」
就連名偵探也不能不為一個可怕的幻影而不寒而慄。
「也許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即使來不及也必須想盡辦法。」
他馬上在黑暗之中沿石子路跌跌撞撞地飛跑起來。朝著市街像炮彈一樣跑起來。
一走過寬闊的混凝土大橋,那裡已經有人家了,不一會兒便是廢墟一般的深夜的電車軌道。那十字路口孤零零地建有一個公用電話亭,他一進亭子就邊找著口袋裡的零錢邊猛然取下了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