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哼,」一個憤怒的聲音吼道。「我靠,你就不能機靈點兒。我知道我的腦袋跟尤利烏斯·愷撒一樣禿,但我不需要任何生髮劑!我要的是刮臉。刮——臉。那才是我想要的。看在伊索的份上,你能否別再討論生髮劑,接著干你的活?」
「非常好的東西呀,先生,」理髮師介紹說。「它會使鬍鬚長得很棒,一定會的。對了,我的叔叔——親叔叔,是這麼說的,先生。」
麥克斯盯著理髮室門邊的角落。
眼前的情景令人印象深刻。體重二百磅的H.M.以一個危險的角度斜坐在理髮椅上,讓人覺得似乎船一晃他就會向後翻倒。一塊巨大的白布蓋著他的身體,基本上也把椅子蓋住了。你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他的腦袋。他戴一副大眼鏡,盯著天花板,那神情與其說是木然或者痛苦,不如說是一臉惡毒。
理髮師是個衣著整潔、穿著白夾克的小個子,他在長長的皮帶上磨著剃刀,那動作好像斯威尼·陶德(譯註:理髮師SweenyTodd,十八世紀末的連環殺手)。
「順便說一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先生,他和您一樣禿。實際上他比您禿得還厲害!畢竟,您這裡還有一點頭髮,」理髮師一邊說,一邊拉下他的耳朵並看著他的耳後。
「他對我說,『傑克,你是從哪裡得到這個好東西的?太不可思議了。』我說,『非常高興你這樣說。威廉叔叔,它真的有效嗎?』『有效?』他說,『我跟你講,傑克,沒一句謊言,第一次使用的二十四小時后,我的頭髮就像自然活動的研究圖片那樣,一夜之間就開花了。黑色的頭髮!我已經六十三歲了,從未想過還有今天。』請恕我無禮,您現在多大了,先生。」
「哼,年輕人。我不需要任何生髮劑!我要的是——」
「隨您高興,先生。這是您的事,」理髮師說。他放下剃刀,用腳踩動控制桿,讓理髮椅更加向後傾斜,椅子上的人一陣恐懼。「現在,要我給您弄個漂亮的假鼻子嗎?」
「我不需要假鼻子,」H.M.說。「怎麼了,年輕人?難道你要割掉我的鼻子?還有,小心那些熱毛巾,我的皮膚很敏感。我有——」
「噢,不,先生!」理髮師說。「我不會傷到您的。我曾經在一百英里的大風中給十四個顧客刮過臉,沒有傷著一個——嗯——我是指化妝舞會。我不知道這次他們是否會舉行化妝舞會,乘客太少了;但我總是說,沒有什麼比化妝舞會更好了。我可以把您變成一個強盜,先生。或者您可以拉長下巴並戴上一個小帽子,扮作墨索里尼去參加。」
「看在邁克的份上,小心那些毛巾!小心——」
「先生,到這邊來,」理髮師說,他熟練地取下H.M.的眼鏡,並把一塊冒著煙的熱毛巾敷在他臉上。這時,他看見了麥克斯。「先生,請進!請坐,您是下一位。」
「謝謝,我不需要理髮,」麥克斯說。「我想和那位先生談談。」
他正說著,椅子上的人彷彿觸電般的一陣痙攣。白罩衣下伸出一隻手,將敷在面上的毛巾拿開,他的臉紅得像煮熟了的龍蝦,充滿惡毒的眼神環視了下周圍,狠狠地盯著麥克斯。
「記者!」他吼道,「又是記者!我剛還以為能清靜一會兒,這個地方又充滿了記者。噢,我的眼睛,把我的眼鏡給我。」
「可是,先生——」理髮師說。
「給我眼鏡,」H.M.強調道,「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要刮臉了,我想要鬍子長到這裡。」他指定的鬍鬚長度似乎不可能實現。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錢扔給理髮師,戴上眼鏡。他的大肚子就像一個懸挂在船頭的英雄雕像,上面除了金錶鏈以外,還裝飾著一串巨大的麋鹿牙齒,那是別人在紐約送給他的。
他笨拙地走到衣帽架前,穿上雨衣並帶上一頂斜紋軟呢帽。他把帽沿拉至耳朵,看上去難以置信。
「啊,我——」麥克斯抗議說。
H.M.極具尊嚴地走出理髮室,麥克斯跟在他後面。一直跟到出售紀念品的商店前,H.M.的態度才緩和了些。
「現在,想說什麼就說吧,」他抽了下鼻子,嘟噥道。「如果剛才在那兒談的話,恐怕十分鐘之內船上到處都是口哨聲。」
麥克斯感到如釋重負。
「很榮幸再次見到您,H.M。」他說。「您看上去並不顯老,您為什麼上這艘船?為什麼要保密?」
「我老了,」H.M.沮喪地說,「還消化不良,瞧見了么?」他從雨衣口袋裡掏出一個裝滿白色小球的大瓶子,用力吸了一下。「我也許活不了多久了,年輕人,但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盡我最大的力量。當我死了以後,」——他看著麥克斯,眼神中彷彿預示著最壞的結果——「也許他們以為還有更多的比我老的人。你不要在意我的行動,我有自己的理由。」
「您在美國呆了多久?」
「五天。」
麥克斯想了解更深一些。戰爭爆發以來,他就不知道H.M.在白廳(譯註:英國政府)的地位變得如何,但他相信,無論是誰取代H.M.成為軍事情報部門的首腦,這個老傢伙仍然抵得過兩個人。也許他是該謹慎一些,不要暗示出任何線索。
雖然晚餐時間已經過了,但他還是第一次在航行中不覺得餓。
「船上發生的事,」他問,「您知道嗎?」
H.M.小聲嘀咕著,他一面聽,一面在心中打著腹稿。眼鏡下銳利的小眼睛逐漸睜大。
「噢,我的眼睛!」他叫道。「光影!影——」他舉起拳頭,彷彿受到了魔鬼的折磨和迫害,「不會又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吧?」
「恐怕是的,而且比您以前見過的更糟。我還記得一些您辦的案子,您只需揭示兇手是如何從上鎖的房間出去的(參見1938年的《猶大之窗》),或是怎樣穿過雪地而不留下足跡(參見1934年的《白修道院謀殺案》)。這次需要您解釋一下指紋——真實的指紋——由一個不存在的兇手留下的指紋。您可以看出這是怎麼做到的,H.M.,如果您能參與進來的話,將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幫助。佛朗克擔負的責任實在夠多了。」
「難道你以為我就沒有擔負什麼責任么?」
「哦,您的確有,可您是在這類事中成長起來的。佛朗克不是。」
他幾乎以為自己說得太多了。H.M.看著他,眼神里充滿威嚴,他的一隻眼睛斜閉著,另一隻則睜得大大的。麥克斯在心裡搜尋著恭維話,打算轉移他的憤怒。
但是,H.M.充滿尊嚴地撇了撇嘴角,做出了決斷。
「我需要空氣,」他說。「大量的空氣。到甲板上去,把整件事告訴我。」
他們摸索著穿過黑暗的船艙,這種黑暗被定義為黃昏。如果黑色可以分等級——不僅僅是漆黑——海上的第三個夜晚也許比前兩個晚上亮一點。正好能看清放在面前的手,不過僅此而已。
他們站在B甲板的下風處,沒有帆布遮擋。隨著甲板的起伏,閃爍的星星看起來一晃一晃的。外面的溫度已接近冰點,寒風吹進麥克斯的襯衫,胸膛變得麻木起來,頭皮和手掌也感到刺疼;但他喜歡這種感覺,這使得他精神一振。
他們可以在欄杆旁看見下面的光亮。到處漆黑一片,只有船邊的浪花發出微弱的白光。浪花在船邊就消失了。這是死亡之光,彷彿屍體前的燭光浮在海上,一層層的,像解開的緞帶般向兩邊延展。給人感覺就是要在巨大的雜訊中排除其他的聲音。這讓人思維遲鈍,覺得瞌睡。
「現在,年輕人,」一個聲音從他身旁的黑暗中傳出。
麥克斯注視著周圍漆黑、油膩的海水,向他講述整件事,一點兒也沒有隱瞞。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當他全部講完后,H.M.的沉默給他一種不祥的預兆。麥克斯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他們似乎是在一個冰冷的空間里談話,既不是海上,也不是地上或空中。耳中一直充斥著海浪的聲音。
「這麼看來,」H.M.咕噥著說。「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嗯?」
「的確不是。」
「你的想法是,」H.M.在黑暗中低聲說道,「那個兇手,和星期五晚上在阿徹醫生的門外對著女士頭像(多半就是吉阿·貝夫人)投擲飛刀的傢伙是同一個人?」
「我是這麼想的。」
「同時,又是那個傢伙,他戴著防毒面具,不管是碰巧或是故意的吧,將頭伸進肯沃爾西的船艙?」
麥克斯猶豫了一下。「這件事倒不一定是如此。肯沃爾西像是那種事的一個目標,說不定只是事務長的一個玩笑而已。」
「啊哈,當然,它可能是個玩笑。那個事務長,你知道,打我時就像個……不提了。不過,你認為那個防毒面具事件與整件事有關。」
「也許有,也許沒有。我告訴您的所有這些事都令我覺得特別噁心。為什麼,我不知道。」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他咆哮著,彷彿自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因為你的想法很幼稚。你關於這起謀殺和每個細節的想法,都很幼稚。年輕人,你面對的是一個成年人。更糟的是他似乎是個謹慎、聰明的成年人,這種人很難對付。告訴我,你們做了任何調查工作嗎?你們有沒有試著查出,例如,昨晚九點四十五分至十點這段時間內所有乘客的行蹤?」
「您認為兇手是乘客中的一個?」
「我不知道,年輕人。他可能是乘客中的一個,可能是船上的長官,也可能是任何一個人,甚至廚房裡的一隻貓。可我們得有個起始。你們問了嗎?或是已經查出他們的行蹤了?」
「沒有。」麥克斯回答道。「我可以告訴您幾個人的行蹤:瓦萊麗·查佛德在我的船艙里;阿徹醫生在下面的泳池裡游泳;拉斯洛普在外面的甲板上。其他人的行蹤我就不知道了。」
「那個法國人呢?」
「不清楚。剛過十一點時,他在他自己的船艙里。但那說明不了什麼。」
「而且,」H.M.說,「一名法國軍官是不會戴……」他停了一下,周圍滿是嘶嘶的海浪聲。H.M.的話裡帶著一絲疑慮,就好像他用拳頭敲打著木質欄杆。「噢,你相信么!還有什麼事嗎?我剛才在回憶星期六的早上。」
「您認為那個法國人跟這事有關?」
「我覺得他知道些什麼,年輕人,」H.M.嚴肅地回答道,「我很想知道,昨晚在他的艙里,他是怎麼向那兩個索要指紋的人解釋的。我還認為——」
「什麼?」
H.M.沒有回應,他沉默了很久,以至於麥克斯懷疑他是否靠在欄杆上睡著了。但即便他在黑暗中張大眼睛,麥克斯也僅僅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像,醜陋的大眼鏡和穿著雨衣的輪廓——就像是大教堂頂部裝飾的怪獸。
突然他抱怨道:「我不能為這個煩心!」(這意味著他遇到了一個難題,但又不願承認。)「我靠,難道我腦子裡的事兒還不夠多嗎?是不是每件繁瑣的案子都要堆到我頭上?」
麥克斯平靜地說:「H.M.,這件案子跟您的部門有關係。」
「什麼意思?」
「可能是間諜乾的。」
H.M.又一次陷入了沉默,麥克斯幾乎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首先,這裡太黑了,一點兒都看不到他。其次,作為迪奧傑尼俱樂部的撲克玩家,H.M.已經使這種努力在白天也完全是徒勞。
愛德華迪克號緩慢地行駛著,甲板上空閃亮的小星星也隨著搖曳和移動。即使你的眼睛習慣了這種環境,也只能看清廣闊、黝黑的海面和白色的浪花。
「是有可能,」H.M.承認。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沉重,並不確定。「年輕人,間諜在這個時期可遠不止是個玩笑。它的廣度和深度就像你腳下的海水,而且變得比二十五年前更深了。它不像傳說中那樣獨特,也不總是針對那些非常重要的目標。真正的間諜是那種平凡的、無關緊要的人:店員,小職員,年輕小姐,中年婦女。他們不要酬勞,甚至非常聰明;但都是狂熱的理想主義者。你可以派出很多這種人,而不引起總司令部的恐慌,但這些人中的每一個都是潛在的危機。
「拿這艘船做個例子。假設某人在一間有燈光的房間里,讓舷窗開了一個晚上。做到這些,你既不需要很聰明,也不需要深入敵人的核心。但是,考慮到燈光能在五海裡外被看見,通常的結果大概是讓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驚慌失措。」
「您認為有人會這樣做?抓住這個機會,炸毀這艘船,連帶我們其他人一起上西天?」
H.M.嘆了口氣。
「哦,年輕人!如果你是個狂熱的理想主義者,你就會理解為什麼潛艇的船長會在他看到所有人都安全登上救生艇之後才命令開火。」
「您了解嗎?」
「當然了解。」
「總之,他們派人在放置救生艇的甲板上進行監視。難道從那裡看不見燈光嗎?」
「是有可能看見,」H.M.勉強承認,「不過,試一下沒壞處。在離開紐約之前,我得到消息說船上有一個女人是敵方間諜。我不清楚這個情報是否準確。我可一點兒都沒泄露出去。我本想讓這個消息傳得越開越好;如果可以的話,把它貼到公告板上,就像警告那些玩牌的騙子那樣。可你哥哥不允許,而他是這艘船的船長。」H.M.提高了嗓音。「還有,我現在是個『破布頭』(譯註:沒有用的人),去找白廳里的人吧。」
麥克斯注視著海面四十英尺下閃爍著磷光的薄霧。
「一個女人。您不會是指伊絲黛爾·吉阿·貝吧?」
「我不清楚是誰。船長也不知道;是他得到了這個情報,而不是我。即使是真的,聽上去也不像是伊絲黛爾·吉阿·貝。很有可能是某個女乘務員,某個認為自己是在為理想作出貢獻的狂熱分子,這人本該在人們身後搬弄發刷,而不是槍。唉!」
「這就是您在這艘船上的原因?」
「呵呵!」H.M.露出駭人的笑容。「不,年輕人。我是為了另一個人。不管這位潛在的間諜是誰,她都不是個聰明的女士。她僅僅是個笨蛋。但是在我們的船上發生了謀殺,這也許是個奇妙的巧合。」他的聲音變得尖銳。他的思路被打斷了。他研究著這些想法,像只貓在撥弄爪下的絨球。
「您看,這起謀殺策劃得非常巧妙。這讓我困惑不解。案子背後的兇手可能很幼稚,但他又進行得非常迅速有效。」他掰弄著手指,「要查明真相。我不希望更多的事件再次發生。」
「怎麼可能?」
「嗯,這樣。假如此刻我把你扔出欄杆。假如我把手伸到你的胳膊下面,使你遠離警衛,再給你有力的一擊。年輕人,當你的雙腳離開甲板時你就是個死人了。」
麥克斯不安地聳了聳肩膀。在這片黑暗中,你不可能分辨出朋友和敵人。很可能你轉過身去,見到的是一張錯誤的面孔。
「別去嘗試,」他警告道。「我可是很重的,而且我的肺活量也大。同時我還是個游泳好手。」
「我懷疑這些能否給你帶來幫助,」H.M.平靜地說。「這才是我上面那句話所表達的意思。關鍵在於,他們不可能發現你。也不可能注意到你。當心!下面就像地獄深淵一樣黑!沒有一絲光亮。你將溺水窒息而死,或是被慢慢凍死,即使這六百人聽到你的呼救聲也救不了你——因為他們不敢開探照燈。噢,我的眼睛。這黑暗為兇手提供了便利的環境。」
麥克斯顫抖著。
「您的意思是說,」他問道,「當您出事時,即使他們清楚您在什麼地方,他們都不會開燈?」
「他們不敢,年輕人,這是命令。你哥哥不可能違反。不能因為一個人而使其他所有人都處於危險境地。這就是戰爭。」
麥克斯頭一次感受到了一種殘酷,在黑暗的海面上,一艘船像瞎子一樣摸索著駛向發出含糊聲音的方向。
「我可不想裝神弄鬼嚇你,」H.M.一臉不高興地說,「但就是這樣。一條看不見的繩索,他們又不敢放下救生艇。這些都應該被考慮到。而且——」
「聽!」麥克斯叫道。
一瞬間,他們的耳朵里充滿了無數的聲音,船上開始喧鬧起來。海風把聲音送到你的耳邊之前,你無法體會到那有多麼吵。
麥克斯聽到了這場混亂來自黑暗的B甲板前部。他看到閃光,同時聽到左輪手槍的射擊。緊接著是一聲刺耳的尖叫,粗重的喘息伴隨著沉重的腳步,像老鼠一樣躥過放置救生艇的甲板。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辨認的聲音了,除了他們周圍強勁有力的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