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風流女郎瓦爾內里
難以理解的奇迹!離開梅拉馬爾公館的院子十分鐘,大家又回到了梅拉馬爾公館的院子。然而,大家過了塞納河,只過了一次河!大家並沒有走完一圈,回到原出發點。從於爾菲街出發,走了大約三公里的路(三公里,也就是說,差不多走完了從殘老軍人院到孚日廣場的全程,橫穿舊時的巴黎),大家又進入梅拉馬爾公館的院子。
是的,這是個奇迹!需要經過邏輯推理,才能區分兩個場景,分辨兩個不同的地方。乍一看,就會本能地把這兩個場景看作一個場景,既是這裡,又是那裡,既在殘老軍人院附近,又在孚日廣場附近。
這種感覺來自這樣的事實:不僅這裡所有的物體與那裡完全一樣,顏色和線條絕對類似,兩個公館的正面都是在兩個院子裡面,而且尤其是歲月在兩處造成了相同的氣氛,同一個幽靈在四壁圍成的狹窄有限的方形里遊盪,因靠近河邊,空氣都有點潮濕。
兩個公館顯然是用同樣的琢石砌成的,取自同一個採石場,石頭被切割成同樣大小,而且都因年深月久形成相同的色澤。惡劣的氣候給鋪路石以同樣年久的外表,它們多處被野草包圍;也給屋頂以同樣淺綠顏色,人們隱約可見屋頂。
吉爾貝特虛弱極了,喃喃說道:
「天哪!這可能嗎?!」
家族被迫害的歷史又顯現在阿德里昂-德-梅拉馬爾兄妹的眼前。
德內里斯領著他們朝台階走去。
「我的小阿爾萊特,」德內里斯說道,「回想一下,我帶你們去梅拉馬爾公館的院子那天,你非常激動的情形吧。雷吉娜和你,馬上就認出了台階的六級踏步,有人曾經逼你們走過。然而,這個院子跟那個院子一樣,這裡的台階才是你們真的走過的。」
「這是同樣的。」阿爾萊特說道。
無庸置疑,這是同樣的台階。他們朝那台階走去,於爾菲街的台階,由六級踏步組成,上面是同樣的玻璃不齊全的挑棚。當他們走進那座神秘的住宅,又見到同樣的門廳,用取自同一採石場的石板、按同樣布局鋪了地面。
「這裡的腳步聲也是同樣的。」伯爵說道,他的聲音發出的回聲跟他回到自己家裡時聽到的回聲完全一樣。
他本來想看看首層的其他房問。德內里斯考慮到時間有限,就不讓他去看,要他登上二十五級樓梯。樓梯上鋪著同樣的地毯,同樣的鍛鐵欄杆。樓梯平台……對面三個門,跟那邊的一樣……然後是客廳……
他們在這裡跟在院子里一樣心緒不寧。尤其是因為房間里有同樣的空氣,傢具與小擺設毫無二致,傢具布同樣用舊了,掛毯的色調相同,鑲木地板的花紋相同,分枝吊燈相同,多枝燭台相同,五斗櫃的鑰匙孔蓋相同,燭台托盤相同,半截拉鈴絲帶也相同。
「就是這裡,阿爾萊特,人家想把你關在這裡,對吧?」德內里斯說道,「你怎麼能不弄錯呢?」
「是這裡,也是那裡。」她回答道。
「是這裡,阿爾萊特。這是你爬過的壁爐,這是你曾經躺過的書櫃。過來看看你從那裡逃走的窗戶。」
他通過窗戶把花園指給她看,花園裡種著灌木,邊上的高牆把花園跟鄰居的房子隔開。在圍牆旁,有一座廢棄的獨立小屋,那裡的圍牆要低些,開了一個便門,阿爾萊特曾經打開過那道門。
「貝舒,」德內里斯命令道,「替我們把法熱羅帶到這裡來。你的汽車最好一直開到台階前,叫你的手下等在那裡。我們將需要他們。」
貝舒匆匆離去。響起了大門打開的聲音,跟於爾菲街的門一樣發出的隆隆聲。汽車的響聲也一樣。
在上樓的時候,貝舒對一個下屬匆忙講了幾句話:「你叫兩個同伴在下面的門廳里等候,你跑回市警察局,以我的名義,要求派三個警察來。任務緊急。你把他們領來,讓他們坐在地下室門口附近的樓梯那裡。我們也許用不著他們幫忙。但是謹慎總是有益的。尤其注意不要對市警察局解釋一個字。把一網打盡犯罪分子的功勞留給咱們自己。明白嗎?」
安托萬-法熱羅被放在一個圈椅里。德內里斯把門關上。
他要求的二十分鐘的時限,這時並沒有超過多少。確實,安托萬開始動了。德內里斯解開那塊紗布,把它扔到窗戶外面。然後,他對吉爾貝特說道:
「女士,請您脫掉帽子和大衣。您不應該認為自己是在這裡,而要認為是在自己家裡,在於爾菲街的公館里。要讓安托萬-法熱羅認為,我們沒有離開於爾菲街。我要特別堅決要求,任何人都不要講跟我的話相矛盾的話。你們大家,比我更關心實現咱們共同追求的目的。」
這時安托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把手放到額頭上,好似要趕走那壓倒他的奇特睡意。德內里斯的眼睛沒有離開過他。伯爵忍不住地問道:
「那麼,這個人就是那個家族的繼承人嗎?……」
「是的,」德內里斯說道,「是那個您經常預感到的那個仇家的後代。您曾經想過,一方面是梅拉馬爾家族,另一方面是看不見的陌生的迫害者。這個想法是對的,但是還不夠。這謎如要解釋,就只有把它分成兩份,不僅要拆開我稱之為對悲劇的解釋表達,還要拆開悲劇本身的背景,悲劇背景所由組成的每一個房間,每一件傢具。應該說,阿爾萊特和雷吉娜,真的見到過擺在您家客廳里的東西,但那就是說她們的眼睛見到那些東西與您家的一模一樣。」
他停止了說話,環顧一下四周,為了確定一切都像他所希望的那樣。正是在這等待的氣氛里,在那些自願或者被迫處在某種精神狀態的人們中間,安托萬-法熱羅慢慢從麻痹狀態蘇醒過來。由於哥羅仿的分量較小。他很快恢復了知覺,起碼是恢復了相當的知覺,可以思考所發生過的事。他回想起自己挨了一拳。但是,從那時候起,他的記憶里只是一片黑暗。他完全不能猜到接著發生的事,沒猜到自己睡著了。
他出神地想了一會兒,然後發音清晰地說道:
「怎麼啦?我覺得渾身酸痛,從那時以來過了很長時間吧……」
「肯定沒有,」德內里斯笑著說道,「頂多十分鐘,不會更多。但是我們開始感到驚奇了。你看見過一位拳擊冠軍在拳擊場挨了兇狠的一拳,昏迷十分鐘吧?對不起。我這一拳打得太重,我並不想這樣呀。」
安托萬憤恨地瞪了他一眼。
「我記起來了,」他說道,「你惱羞成怒,因為儘管你偽裝了,我還是認出你是羅平。」
德內里斯顯得不愉快。
「怎麼,你還這麼想呀!你只睡了十分鐘,可是事態在發展。羅平,巴爾內特,這都是舊事!這裡,誰也不關心這些無聊的事了!」
「那關心什麼事?」安托萬問道,同時察看這些曾經是他的朋友的臉,他們的眼光都避開他。
「關心什麼?」德內里斯大聲說道,「你的故事!只關心你的故事和梅拉馬爾家族的故事,既然這只是同一個故事。」
「同一個故事?!」
「當然!也許讓你聽聽這故事是有好處的,因為你知道的只是一鱗半爪,不夠完整。」
在這兩個人交談的時候,在場的每個人都按照德內里斯的要求,充當啞角,不說話,只點頭。大家都是同謀,誰也沒流露出已離開過於爾菲街公館的樣子。如果安托萬-法熱羅的腦子裡有絲毫疑惑的話,他只要觀察伯爵兄妹的表情,就能確定他是否還在他們的家裡。
「好吧,」他說道,「你先講吧。我更喜歡知道你是怎樣看待與闡明我的故事的。然後輪到我講。」
「講述我的故事?」
「是的。」
「根據你口袋中的材料?」
「是的。」
「你再也沒有那材料了。」
安托萬在皮夾子里尋找了一下,然後含糊不清地罵了一句。
「流氓!你把它偷走了。」
「我已經告訴過你,咱們沒有時間管我的事。只管你的事,這就夠了。現在,請安靜。」
安托萬強忍著不出聲,雙臂交抱,扭過頭去,不看阿爾萊特,擺出一副傲慢鄙夷與漫不經心的姿態。
從此,他對於德內里斯來說,似乎不再存在。德內里斯只是對著伯爵兄妹說話。從整體上與細節上,詳細敘述梅拉馬爾家族的秘密的時候來到了。他敘述這個秘密時,用詞準確,沒有廢話,不是根據被說明的事實去設想一個假設,而是依照無可爭論的資料講述歷史。
「請原諒,我要追溯您家早期的歷史。災禍的起源要比您所想的要遙遠。當您被兩個不祥的日子所困擾,您的兩位無辜的先人悲慘地死去,您不知道這兩個日子是由一件或多或少與男女私情有關的小事所決定的。那件事發生在十八世紀七十年代,也就是說,在您的公館修建好之後,不是嗎?在公館已建好二十五年之後。」
「是的,」伯爵證實道,「公館正面的一塊石頭上刻著1750這個日期。」
「那麼,在1772年,您的曾祖父弗朗索瓦-德-梅拉馬爾,即那位將軍與大使的父親,那位死於囚室的人的祖父,更換了公館里的傢具擺設,使它變成今天的樣子了,是嗎?」
「是的。重新布置公館的全部帳本都在我手裡。」
「弗朗索瓦-德-梅拉馬爾剛娶了一位大銀行家的女兒,非常漂亮的昂里埃特為妻,兩人相親相愛。他希望她的住所能夠跟她的美貌富有相稱。他為此花了一筆錢,但沒有浪費,很有鑒賞力,請來了最優秀的工匠。弗朗索瓦和溫柔的昂里埃特(按照他的說法)兩人在一起很幸福。年輕的丈夫覺得,沒有一個女人比妻子更美麗。他認為,沒有什麼比他為了裝飾家裡而挑選的或訂做的藝術品和傢具,式樣更加好,更令人喜悅。他把時間都花在擺放與登記那些藝術品和傢具上。
然而,這段平靜親密快樂的生活,伯爵夫人因為把全部心思放在教育孩子上,就能夠堅持,而伯爵卻有時加以破壞。弗朗索瓦-德-梅拉馬爾鬼使神差地愛上了一個唱戲的姑娘,瓦爾內里。她年輕美貌,而且有才智,才智雖小,野心很大。表面上看來,伯爵夫婦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弗朗索瓦-德-梅拉馬爾把他全部的愛和全部的尊敬,按照他的說法,把八分之七的生命,都留給了妻子。但是,每天早上十點到下午一點,他借口散步或者參觀著名畫家的畫室,去同情婦一起吃飯。他十分謹慎,以致溫柔的昂里埃特一無所知。
只有一件事破壞這個見異思遷的丈夫的樂趣,那就是離開了位於聖日耳曼城廂中心地段於爾菲街他心愛的公館,離開了他珍愛的小擺設,而住在一個普通的房子里,任何快樂都不能滿足他。對妻子不忠,他不後悔,而對住所不忠,他深感痛苦。因此,當時他在巴黎的另一頭,從前是沼澤地的新街區,貴族大老爺和新富人興建鄉村別墅的地方,修建了一個跟於爾菲衡公館一模一樣的新公館,裡面的傢具擺設也絲毫不差。只是房子外面不同,不能讓人家發現這種紳士的奇情怪趣。但是,一旦他進入被他稱作『瓦爾內里遊樂園』的新居的院子,他可以相信自己的生活又在新安排好的住所里重新開始了。大門關上時又響起同樣的聲音。
院子里鋪砌的石塊來自同一地方,台階踏步一樣多,門廳鋪著同樣的石板,每間房裡擺著同樣的傢具和小擺設再也沒有什麼跟他的興緻不合或跟他的習慣相違。他又回到自己的家裡。他在那裡做著同樣的事。他繼續做著分類、編目錄、造冊的工作。他的怪癖愈演愈烈,只要一件小擺設在這個或那個公館里不能信手找到,或者沒有擺在通常陳設的地方,就會使他痛苦。
他過分考究,追求微妙的快感,可惜!這導致了他的失敗,使他家族的幾代人慘遭不幸。這金屋藏嬌的故事口口相傳,漸漸傳遍了所有的客廳與小巷。人們對此說長道短:馬爾蒙泰爾①,加利亞尼神父②,和演員弗勒里在回憶錄或書信中,用隱晦的詞句加以影射。結果,瓦爾內里受到人們的注意,直到這時,弗朗索瓦還能使世人不知瓦爾內里的姓名。
①馬爾蒙泰爾(1723-1799),法國作家——譯註
②加利亞尼神父(1728一1787),義大利外交家、經濟學家和作家——譯註
瓦爾內里覺得受到極大的侮辱,覺得可以從情夫那裡掘金,強迫他作出抉擇,不是在她和他的妻子之間,而是讓他在兩個公館之間選擇。弗朗索瓦毫不遲疑:他選擇了於爾菲街的公館,並給情婦寫了一段很妙的話,格林給我們轉述如下:
我多過了十年,美麗的弗洛琳達,你也一樣。這使我倆有二十年的戀情。二十年後,彼此打個招呼就分手,不是最好的事嗎?
他跟瓦爾內里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給她留下了沼澤老街的公館,告別他的小擺設,並不遺憾,因為他在自己家裡能見到它們,因為他這次完全忠實於昂里埃特了。
瓦爾內里憤怒極了。有一天,她突然衝進於爾菲街公館里大吵大鬧,幸好昂里埃特不在家,弗朗索瓦不得不把她推出門外,給她一頓飽拳與臭罵。
從此,她一心只想報復。三年以後,爆發了法國大革命。她模樣變醜了,脾氣變壞了,但是仍然有錢。她參與革命,嫁給富基埃-坦維爾①的親信馬丹先生,揭發了德-梅拉馬爾伯爵。他沒能下決心搬走,在熱月政變②的前幾天,同溫柔的昂里埃特一起,被送上斷頭台。」
①富基埃-坦維爾(1746-1795),法國政治活動家,1793年3月曾任革命法庭公訴人。1795年5月被處死——譯註
②熱月政變:1794年7月27日-28日推翻羅伯斯庇爾派的政變——譯註
德內里斯停止了講話。大家都用心傾聽這奇怪的故事,只有法熱羅對此顯得無動於衷。德-梅拉馬爾伯爵說道:
「我們高祖父的私生活情況,我們不清楚。但是,我們的確通過口頭傳說,知道有位瓦爾內里女士,三流的女演員揭發了他和我們的高祖母。其餘的情況,都消失在革命風暴中,而我們的家族檔案留給我們的,只是帳本與財產清冊。」
「但是那秘密,」德內里斯接著說道,「卻活生生地留在馬丹夫人的記憶里。她成了寡婦(因為富基埃-坦維爾的朋友也被送上了斷頭台),居住在從前的瓦爾內里遊樂園,同她結婚後生的兒子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她向兒子灌輸對於德-梅拉馬爾家族的仇恨。弗朗索瓦和妻子被處死後,她仍覺得不解恨。弗朗索瓦的大兒子于勒-德-梅拉馬爾在拿破崙的軍隊里立下戰功獲得榮譽,又在復辟王朝時擔任重要的外交職務,是又使她的深仇大恨復萌。她一心要令他失敗,一直都窺伺著他。當他榮歸故里,重新打開於爾菲街公館的時候,她就在策劃要讓他坐牢的陰謀。
于勒-德-梅拉馬爾抵擋不住針對他的可怕的罪證。他被指控犯了謀殺罪,其實他根本沒有做過。罪案發生在一個客廳里,有人指證就是在他的客廳,現場的傢具就是他的傢具,那掛毯正是他的掛毯。瓦爾內里第二次報了仇。
二十二年以後,她在快滿一百歲時去世。她的兒子比她先進了墳墓。但是她留下了一個十五歲的孫子,即多米尼克-馬丹,她曾用仇恨與犯罪來調教這個孩子,讓他知道可以通過兩個相同的梅拉馬爾公館來栽贓誣陷仇敵。多米尼克以無比嫻熟的技巧密謀,引起了拿破崙三世的副官阿爾封斯-德-梅拉馬爾的自殺,他被指控在一個客廳里殺死了兩名婦女,那個客廳只能是於爾菲街公館的,瓦爾內里的教唆就這樣得了逞。這個多米尼克-馬丹正是司法部門通緝的那個作惡的老頭,正是洛朗絲-馬丹的父親。真正的悲劇開始了。」
按照德內里斯的說法,真正的悲劇開始了。從前的故事,只不過是個開端與序曲。大家現在離開這個傳奇性故事發生的遙遠時期,進入今天的現實中。演員們還活著。他們所乾的壞事,使大家身受其害。
德內里斯繼續說道:
「兩個人就這樣把十八世紀七十年代與二十世紀初期聯繫起來了。過了整整一百年,弗朗索瓦-德-梅拉馬爾的情婦幫助殺害市議員勒庫爾瑟的兇手。她給他下過命令。她給他灌輸了仇恨。
壞事有了新的推動力……仇恨是一樣的。但是,多米尼克-馬丹本能的與返祖性的憎恨,與直到那時尚未起作用的力量,即對於金錢的需要,緊密地結合起來了。對於阿爾封斯-德-梅拉馬爾副官下毒手,夾雜著搶劫與詐騙。但是,這次作案得到的利益,以及從祖母那裡繼承的遺產,多米尼克全都揮霍了。他因此不得不靠其它的搞錢辦法與偷竊過活。他再也不能利用於爾菲街的公館來替自己作不在現場的證明,由於公館已經封閉、與外界隔絕,梅拉馬爾家族逃到外省避難足有三十多年,他就不能炮製任何大的罪案,也不能攻擊他的世仇宿敵。
我不能準確地說出這個時期多米尼克是怎樣生活的,他和手下的亡命之徒是怎樣幹了幾次收穫甚少的罪惡勾當。他結了婚,起初娶了一個很老實正派的女人,她憂鬱地死去了,據說她給他留下三個女兒,維克托里娜、洛朗絲和費利西泰。她們在瓦爾內里公館里長大成人。維克托里娜和洛朗絲很早就幫助父親偷竊拐騙。費利西泰繼承了母親的誠實正直的性格,寧可逃走也不願意服從,她嫁給一個姓法熱羅的正派青年,跟他去了美洲。
十五年過去了。多米尼克父女的生活仍然很不安定。他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賣掉唯一剩下的遺產——那座舊公館,既不出讓,甚至也不抵押。他們要住在自己的家裡的自由,而且一有機會就加以利用。怎麼能不抱希望呢?另一座位於於爾菲街的公館,又重新開門了。阿德里昂-德-梅拉馬爾伯爵和他的妹妹吉爾貝特忘記了過去可怕的教訓,回巴黎居住。難道不能利用他們在巴黎而重施故伎,像成功地對付于勒和阿爾封斯那樣對付他們?
正是在這時候,厄運開始了。流亡到美洲的多米尼克的女兒費利西泰,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同丈夫一樣去世了。他倆有一個兒子。他已十七歲,生活貧困。他將做些什麼呢?他渴望了解巴黎。有一天,他連招呼都不先打一聲,就來按他外祖父和姨媽家的門鈴。大門打開了一點兒,有人問:
「你找誰呀?你是誰?』
「我是安托萬-法熱羅。』」
聽到提及他的名字,安托萬-法熱羅掩飾不住想知道他家陰暗歷史的越來越強烈的興趣,輕輕地搖了搖頭,聳了聳肩膀,接著冷笑道: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是從哪裡搜集到的這些誹謗的話?瓦爾內里姑娘?沼澤老街的公館?兩所房屋?……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蠢話……你真會胡編亂造。」
德內里斯沒有反駁安托萬的插話。他繼續有條不紊地說道:
「安托萬-法熱羅來到巴黎,對於過去的了解只限於別人願意告訴他的,也就是說,知之甚少。這是個善良聰明的青年,熱愛他的母親,只想按照母親給他灌輸的原則去生活。他的外祖父和兩個姨媽都避免同他正面衝突。他們想慢慢地改造他,因為他們很快看出,這個年輕人儘管天資聰慧,卻是個散漫懶惰的人,非常樂於揮霍。在這方面,他們不但不勸阻,反而加以鼓勵。『安托萬,你去消遣吧,到社交場所去玩吧。去建立有用的關係。花錢吧。如果沒有錢了,就去弄錢,會有錢的。』安托萬大手大腳地花錢,玩耍賭博,負了債,他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參與某些與犯罪有牽連的事,直到姨媽告訴他說家裡已經破產、應該去工作那一天為止。大姨媽維克托里娜不是在工作嗎?她不是在聖德尼街開了一家小商店嗎?
安托萬則嗤之以鼻。工作?像他這樣機靈俊秀的小夥子,二十四歲,給人好感,生活得無憂無慮,不是可以干比工作更好的事嗎?接著,兩位姨媽就把過去的事告訴他,講述了弗朗索瓦-德-梅拉馬爾和瓦爾內里姑娘的故事,透露了兩個相似的公館的秘密,但沒有提及謀殺的事,只指出有干幾件有收益的大生意的可能性。兩個月以後,安托萬極力活動得以見到梅拉馬爾女伯爵和她的哥哥阿德里昂,而且如願以償地進入於爾菲街的公館。從此,麻煩的事就來了。吉爾貝特女伯爵剛剛離婚,她美麗又有錢。安托萬決心要跟女伯爵結婚。」
德內里斯的公訴狀宣布到這裡,法熱羅語氣激烈地提出抗議:
「我不屑於反駁你愚蠢的誣衊之詞。否則,會降低我的身份。但是有一件事是我不能同意的,那就是你歪曲了我對吉爾貝特-德-梅拉馬爾的感情。」
「我沒有歪曲,」德內里斯退讓道,沒有直接回答。「年輕的法熱羅有機會的時候也有點浪漫,而且有誠意。對於他來說,這是一件未來的大事。應該堅持追求,顯得生活富裕,錢夾子里裝滿錢,他不顧年邁的多米尼克大發雷霆,要求兩個姨媽賣掉女演員瓦爾內里的一點傢具。在一年的時間裡,他偷偷地追求女伯爵。結果徒勞無益。在這期間,伯爵幾乎不信任他。有一天,他表現得太大膽,梅拉馬爾女士把僕人叫來,把他趕出大門。
他的夢想破滅了。一切要重新開始,又要在多麼艱難的條件下開始!怎樣才能擺脫貧窮?屈辱與仇恨,把母親對他的影響的殘餘一掃而光;所有瓦爾內里家族的惡劣本能,從這個缺口滲透進來。他發誓要進行報復。在此期間,他四處打短工,外出旅行,詐騙,弄虛作假。當他經過巴黎時,錢袋癟了,他不顧外祖父的反對,與之爭得面紅耳赤,執意變賣傢具,出賣了由夏皮伊設計製作的傢具,並且將傢具賣到國外,貝舒和我不是在一位古董商那裡找到了證據嗎?
公館漸漸變空了。那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保留著它的樣子,不要動客廳,不要改變樓梯的外表和門廳、院子的樣子。啊!對此;馬丹姐妹是堅決不妥協的。兩個公館的客廳應該絕對相似,否則有朝一日設圈套的時候,就會敗露。她們擁有弗朗索瓦-德-梅拉馬爾編造的財產清冊與物品目錄的副本,她們不允許清點時缺少一件物品。
洛朗絲-馬丹尤其嚴格認真。她從父親和瓦爾內里那裡得到於爾菲街公館的鑰匙,也就是說,梅拉馬爾公館的鑰匙。有好幾次,她在夜裡溜進了那個公館。就這樣,德-梅拉馬爾先生髮現有幾個小物品不見了。洛朗絲來過,她割斷了拉鈴的絲帶,因為在她家裡,半截這種絲帶沒有了。她偷走了一個燭台托盤和一個鑰匙孔蓋,因為在她家裡,同樣的東西不見了。她就這樣繼續偷下去。無價值的贓物?從實質上來看,當然是。但是她的姐姐維克托里娜是個女商販,認為所有的東西都有其價值。她在跳蚤市場出售了一部分東西,我是偶然到跳蚤市場去的。其餘的則在她的店鋪里銷贓,我為了調查來到她的店鋪,在那裡我終於見到了法熱羅。
這時,一切進展得不順利。馬丹家裡分文不剩。他們甚至吃不飽。外祖父嚴加看守著那些剩下的物品。他們怎麼辦呢?這時在巴黎歌劇要舉行大規模義賣,廣告宣傳得很起勁。在洛朗絲-馬丹的創造性頭腦里萌生了要最大膽地干一次的念頭:偷竊綴滿金剛鑽的緊身女背心。
啊!真是妙計!安托萬-法熱羅十分振奮。在二十四小時里,他作好一切準備。傍晚時分,他溜進歌劇院的後台,點燃了帶去的幾把假花束,劫持了雷吉娜-奧布里把她扔進一輛小汽車裡。本來只是計劃在小汽車裡偷走綴滿金剛鑽的緊身女背心。但是,洛朗絲-馬丹卻想做得更多些。瓦爾內里的曾孫女沒有忘記,為了使這次冒險具有遺傳意義,她要讓偷竊在沼澤老街的客廳,即與梅拉馬爾公館的客廳相似的地方進行。這的確是個大好的機會,不是嗎?萬一行動被人揭發,就會把調查的矛頭引向於爾菲街,成功地對付于勒和阿爾封斯的辦法,又用來對付現在的伯爵。
偷竊於是在瓦爾內里公館的客廳里進行。洛朗絲像女伯爵一樣,在手指上戴著一枚三顆珍珠排列成三角形的戒指。她的穿著跟女伯爵一樣,一條有黑色金絲絨鑲邊的深紫紅色連衣裙。安托萬-法熱羅像伯爵一樣,穿著淺色高幫皮鞋……兩小時以後,洛朗絲-馬丹潛入梅拉馬爾家裡,把銀線織錦的緊身女短上衣藏在書櫃里的一個精裝書殼裡,幾個星期以後,它成為不容置疑的罪證,由我帶去的警探隊長貝舒發現。伯爵被逮捕了,他的妹妹逃走了。梅拉馬爾家族第三次蒙受恥辱。這是醜聞,坐牢,不久將是自殺,而瓦爾內里的後裔卻不受懲罰。」
誰也沒有打斷德內里斯的解釋,他以更加冷淡的語氣繼續解釋,每講一句都打著手勢,讓每個聽眾重溫那不可思議的故事,其曲折情節終於合乎邏輯、清楚地展現出來。
安托萬開始笑了,笑得相當自然。
「這太有趣了。這一切都站得住腳。一部真正起伏跌宕、有戲劇性變化的連載小說。我衷心祝賀你,德內里斯。可惜,跟我有關的,只有我同馬丹家族所謂的親戚關係,還有我完全不知道你所說的第二個公館,它只存在於你豐富的想象中。可惜,我起的作用恰好完全跟你指責我的相反。我從來沒有劫持任何人,也沒有偷過任何緊身女背心上的金剛鑽。我的朋友梅拉馬爾兄妹、阿爾萊特、貝舒和你本人,你們能夠從我的所作所為中看到的,只是正直、無私、助人與友誼。你的運氣不好,德內里斯。」
從某些方面看,反駁是合理的,必然會打動伯爵兄妹的心。法熱羅外在的表現一向是無可指責的。另外,他可能不知道第二個公館存在。德內里斯並不避而不答,總是間接回答:
「有的人的面孔會欺騙人,有的人的作風會引誘你犯錯誤。至於我呢,我從來沒有被法熱羅先生正直的外表所欺騙。我第一次在他大姨媽維克托里娜的店鋪見到他時,我想他就是我們的對手;那天晚上,我和貝舒躲在帷幔後面,聽見他講話,我的懷疑變成了確信。法熱羅先生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只是我要承認,恰好從我看見他的那一天起,他的行為使我失去了線索。這個對手似乎突然跟他本人和他為自己制定的計劃發生了矛盾。他不攻擊梅拉馬爾兄妹,反而為他們辯護,可以說,他改換了陣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啊!一件很簡單的事。阿爾萊特,我們溫柔美麗的阿爾萊特進入了他的生活。」
安托萬笑著聳了聳肩膀。
「越來越離奇古怪。得啦,德內里斯,阿爾萊特可以改變我的本性嗎?可以使我成為那伙壞蛋的同謀嗎?我比你先追捕他們的。」
德內里斯回答道:
「阿爾萊特進入他的生活已經有些日子了。德-梅拉馬爾先生,您還記得吧,您被阿爾萊特跟您早夭的女兒相像這一點所吸引,曾經跟蹤過她好幾次。然而,安托萬經常監視您,直接監視,或者通過他的兩個姨媽,注意到這個被您跟蹤的姑娘,就老遠地跟著,一直跟到她家,在暗處轉悠,甚至試圖上前同她交談,特別是在她外出的晚上。開始是好奇,後來每次見到感情都更加強烈。大家不要忘記,安托萬先生是個易動情感的人,能夠把浪漫的夢想加進自己的投機活動中去。但是,他也是一個不喜歡半途而廢的情人。劫持了雷吉娜之後,他變得大膽了,不猶豫了。他取得洛朗絲-馬丹的同意,儘管她認為劫持阿爾萊特是危險的行動,他還是孤注一擲。
他打算把阿爾萊特非法監禁,置於自己的支配下,等到她疲乏的那天,就趁機下手。希望落空了。阿爾萊特逃走了。那時,他真的感到絕望。是的,幾天的時間裡,他確實感到痛苦。他再也不能沒有她。他想看她。他想被她愛。有一天,他突然打亂自己的全盤計劃,來找阿爾萊特和她的母親。他自我介紹說是梅拉馬爾兄妹的老朋友。他斷言伯爵和女伯爵是無辜的。阿爾萊特願意幫助他證明伯爵兄妹是清白的嗎?
德-梅拉馬爾先生,您看見了,對吧,他從這個新的賭博中能得到的好處,以及他怎樣去做的。他一下子贏得了阿爾萊特的好感,他跟她合作,她為彌補了自己的過錯而高興;他也贏得了您妹妹的感激,說服她去投案自首,獻上辯護的計謀,使她跟您一樣獲救。我甚感困惑,花費時間去思考,他卻在您的客廳就像在他自己家裡一樣。大家對他奉若神明。他要拿出數百萬法郎(這對他來說值多少?)為了實現慷慨的阿爾萊特的夢想,他得到被他救出深淵的人們的支持,阿爾萊特終於答應跟他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