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格街血案

毛格街血案

任憑海妖唱什麼歌,任憑阿基里斯混在女孩堆里冒用什麼名字,饒是費解的謎,也總能猜破。

——托馬斯·布朗爵士

所謂分析的這種才智,其實是不大可靠的。我們對分析力的評價,只是根據其效果而已。大家知道,具有分析力的人,若是這方面得天獨厚,總不禁感到這是其樂無窮的源泉。大力士喜歡炫耀自己的臂力,酷嗜鍛煉肌肉之類的運動;有分析力的人就喜歡解開任何疑難的腦力活動。只要能發揮他的才能,即使對瑣碎小事,也感到津津有味。他偏愛猜謎解題,琢磨天書;凡是解開一項疑難,都無不顯示出他的聰明程度,這在平庸之徒看來似乎不可思議。他用分析方法的精髓取得的成就,的確有些全憑直覺的味道。

如果精通數學,這種解決疑難的才能或許格外高強,最好是精通那種高等教學,即所謂解析,稱為解析似乎是最理想了,其實不然,只是因為它運用逆演算法,才稱為解析。可是計算本來並不等於分析。比方說,下象棋的,並不在分析上下功夫,只在計算上費心機。因此,一般以為下象棋有益身心的說法是不對的。我目前並沒有在寫論文,只不過在一篇多少有點離奇的故事前面,先寫下一段雜亂無章的意見作為開場白而已;我要趁機聲明一下,較高的思考能力用在看不出什麼花樣的跳棋上,比用在苦心推敲的象棋上,更顯得見效,更顯得有用。象棋這門玩藝,各子都有各子的希奇古怪走法,都有變化無常的妙用。象棋不過複雜罷了,卻往做被人錯當做深奧。下象棋務須聚精會神,如果稍有鬆懈,疏忽一步,勢必損兵折將,敗下陣來。象棋的走法,不僅五花八門,而且錯綜複雜,這種疏忽的可能性也就增多;十回倒有九回,贏家總是精神集中的棋手,不是比較聰明的棋手。相反的,跳棋這門遊戲,走法死板,絕少變化,疏漏的可能性少得多,因此相形之下,他用不著全神貫注,雙方棋手相遇,只要聰明一點的就包管不會輸。說得比較具體一點,不妨假定有一局跳棋.大家只剩下四個王棋,當然沒什麼疏忽之虞了。這樣,如果雙方旗鼓相當的話,分明只有善於動腦筋,棋法步步推敲,才能取勝。有分析力的人碰到毫無對策的情況,總是專心研究對方的思想,設身處地的去揣摩一番,這樣常常能一眼看出唯一的招數,有時這招數實在簡單得可笑;但誘使對方鑄成錯誤、忙中失算,就憑這一招。

惠斯特牌戲素來以能養成所謂計算能力聞名。大家知道,凡是智力出眾的人,顯然沉湎此道,感到其樂無窮,而不願下象棋,認為無聊。不用說,絕對找不出第二種同樣性質的玩藝需要這樣大大發揮分析能力的。世上象棋下得出色的人,至多只是在象棋方面有專長罷了;可是精通惠斯特,就能在一切比較重大的勾心鬥角的場合取勝。我說精通,就是說熟諳這門玩藝,包括通曉一切取得合法優勢的竅門。這種竅門不單是五花八門,也是多種多樣,而且往往就在心靈深處,一般人根本無從了解。留神觀察的,記憶力必定強;因之專心一意下象棋的人,玩起惠斯特準會非常出色;而且霍伊爾牌戲譜中的規則(根據純粹的牌戲技巧制定的)通俗易懂。通常人們認為精於此道的,必須具有兩個條件,一是過目不忘,二是根據「本本」行事。不過碰到規則範圍里沒有的情況,倒恰恰看得出具有分析力的人的牌技。他悄悄作了不少觀察和推論。說不定他的牌友也在這麼做;雙方對敵情了解的深淺之分,與其說決定於推論的正誤,還不如說決定於觀察能力的高低。必需掌握如何觀察這門學問。玩牌的人決不是只顧自己打牌,也不是因為只求贏牌,就不分神推斷局外的事。他打量搭檔的臉色,仔細跟對手的臉色—一比較。他估計每個人執牌的順序,還根據分到王牌和大牌的人種種不同的眼色,算計一張張王牌和一張張大牌。一面打牌,一面鑒貌辨色,看人家是自信呢還是驚訝,是得意呢還是懊惱。從種種不同的表情中,收集思考的資料,根據對方把贏得的一墩牌收起來的神態,揣測贏了這一墩牌的人能不能再贏一墩同花牌。根據對方攤牌的神情,認出人家是聲東擊西,掩人耳目。凡是對方隨便提到一個字,脫口說出一句話,偶然掉下一張牌,不巧翻開一張牌,趕緊掩飾時那副焦急不安或漫不經心的神情;計算贏了幾墩牌,這幾墩牌的布局,人家是窘迫呢還是猶豫,是焦急呢還是惶恐——凡此種種,都逃不過他那類似直覺的觀察,向他提供了情況真相的蛛絲馬跡。打了兩三圈牌,他就充分掌握各家手裡有些什麼牌了,從此以後,就胸有成竹,每副牌都打得准,彷彿同局各家手裡的牌都排在桌面上似的。

分析能力決不能跟單純的足智多謀混為一談;因為善於分析的人勢必足智多媒,可是足智多媒的人往往格外不善分析。足智多謀通常從推定能力或歸納能力中表現出來,骨相學家把推定能力和歸納能力歸諸於一種獨立的器官,認為這是原始的能力,據我看來這是根本錯誤的;智力完全與白痴無異的人身上往往看得出這種原始能力,因此引起了心理學作者的普遍注意。足智多謀和分析能力之間的差別,固然比幻想和想象的差別還要大,不過兩者的性質,顯然非常相似。實際上不難看出,聰明人往往善於幻想,而真正富於想象的人必定愛好分析。

下面一段故事,讀者看了多少可以當作上文一番議論的註解。

一八XX年,春夏期間,我寓居巴黎;在當地結識了一位名叫西·奧古斯特·杜賓的法國少爺。這位公子哥兒出身富貴——確實是名門子弟,不料命途多外,就此淪為貧困,以致意志消沉,不思發奮圖強,也無意重整家業。多虧債主留情,他才照舊承襲祖上一點薄產。靠此出息,他精打細算,好容易方維持溫飽,倒也別無奢求。說真的,看書是他唯一的享受,何況在巴黎,要看書是再方便也沒有了。

我們初次見面是在蒙瑪特街一家冷僻的圖書館里。兩人湊巧都在找尋同一部珍貴的奇書,交往就此逐漸密切起來。一回生,兩回熟。他推心置腹地把一段家史詳詳細細告訴我,我聽得深感興趣,法國人只要一談起自己,總是把心裡話兜底倒出的。我對他的博覽群書也頗感驚訝。尤其是他那海闊天空、生動活躍的想象力,更感人肺腑。當時我正在巴黎尋求日夜探索的東西,不由覺得跟這麼個人交往,對我來說,不啻無價之寶;我老老實實地對他吐露了這分心情。最後終於談妥,我在巴黎盤桓期間,跟他住在一起;我的經濟情況多少比他富裕,他同意由我出錢在市郊聖傑曼區租下一幢年久失修的公館。這座房子地處偏僻,式樣古怪,搖搖欲墜,相傳是凶宅,荒廢已久,我們對這種迷信並不深究,徑自把屋子布置得正巧配合兩人共有的那種古怪的消沉情緒。

如果世人曉得我們在這地方的日常生活,準會把我們看作瘋子——也許只看作不害人的瘋子。我們完全過著隱居生活,不接待任何來客。我對以前的朋友自然都嚴守秘密,並沒把隱居的地點告訴他們;杜賓在巴黎一直默默無聞,也沒人認識。我們就這樣孤獨地過著日子。

我的朋友為了深夜的魅力而偏愛深夜,這是他的一個怪癖,除此還能稱作什麼呢?我暗中也不由得染上這個怪癖。象染上他的其他種種怪癖一樣;我狂放不羈地耽溺於他那突發的奇想中。夜神不會永遠伴隨我們;可我們有辦法把夜神請進屋內。天剛破曉,我們就把這座古邸的大百葉窗統統關上,點上一對小蠟燭,加上濃烈的香料,只投射出陰森森的幽幽微光。憑藉這些微光,我們就沉湎在夢想里——看書,寫字,談心。等到時鐘預報真正的黑夜光臨,我們才臂挽臂地溜到大街小巷,或者繼續日間的話題,或者到處遊盪,走得老遠老遠,逛到深更半夜,在人煙稠密的城裡,閃閃燈火和幢幢黑影中,尋求無窮的精神刺激,這種精神刺激只有憑默默觀察才能領略得到。

儘管我早就從杜賓那豐富的想象力里看出他具有特殊的分析能力,可是在這種時候。我對他的分析能力還是不由得另眼相看,心悅誠服。看他模樣彷彿也巴不得漏一手玩玩——如果不全是賣弄的話——他毫不含糊地老實承認其中自有樂趣。他輕聲嘻嘻笑著,對我吹噓說,大多數人跟他比起來,都是玻璃心肝,一看就透,他對我的心思真是了如指掌,常常當場拿出這種驚人的根據,證明他說的一點不假。這時刻他的態度冷漠,茫然若失,眼神毫無表情;他的嗓子素來是洪亮的男高音,竟提到了最高音,要不是發音有條不紊,咬字一清二楚,聽起來真當他在發火呢。眼看他這麼副心情,我不由時常默想著有關雙重的心的古老學說,心裡不斷玩味著兼具豐富想象力和解決能力的杜賓。

看了這一段,請別當我在詳細講述什麼神秘故事,或者寫什麼傳奇小說。我筆底描寫的社實的一切事情,只不過是激動心理,也可能是病態心理的結果。可是要說明他在這時期談話的特徵,最好還是舉個例子。

有一夜。我們在皇宮附近一條又臟又長的街上閑逛。兩人明明都在想心事,誰都不發一言,少說也有十五分鐘。冷不防,杜賓開口說了這麼番話:

「他是個非常矮小的傢伙,那倒不假,可是到雜技場去演出還不錯。」

「那還用說嗎,」我不加思索的答道,我原來正全神貫注地想著心事,所以開頭根本就沒注意杜賓竟會跟我這麼出奇地不謀而合,一下就說中我的心思。轉眼工夫我定了定神,才不由得大吃一驚。

「杜賓,」我正色道,「這可把我弄糊塗了。不瞞你說,我真是不勝驚訝,簡直信不過自己的耳朵。你怎會曉得我正在想……」說到這兒我住了口,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當真知道我在想誰。

「……想桑蒂伊,」他說,「幹嗎不往下說?你剛才心裡不是在想,他個子矮,不配演悲劇嗎?」

這正是我剛才心裡想著的一個問題。桑蒂伊原是聖丹尼斯街的一個皮匠,他成了個戲迷,曾經粉墨登場,演過克雷比榮悲劇中的澤克西斯一角,誰知賣力結果,反而博得一陣冷嘲熱諷。

「請你千萬別賣關子,」我失聲叫道,「說說你有什麼神機妙算,才能看透我心眼裡在想這件事。」老實說,我拚命掩蓋,還是免不了流留出驚訝的神色。

「看到賣水果的,「你就不由想到這個修鞋的個子太矮,不配演澤克西斯和諸如此類的角色。」我朋友答道。

「賣水果的!——這話可怪了——我不認識什麼賣水果的。」

「咱們剛才走到這條街上,不是有個人迎面向你闖來嗎——大概是十五分鐘以前的事吧。」

我這才想起來,剛才從西小街走到這條大街上,的確有個賣水果的,頭上頂著一大簍蘋果,冷不防的,差點沒把我撞倒;可是我實在弄不懂,這跟桑蒂伊有什麼關係。

杜賓的臉上絲毫沒有吹牛的神色。他說:「回頭講給你聽,一講你就會完全明白了,咱們先回顧一下我跟你說話那工夫,一直到碰到那賣水果的為止,你心裡想些什麼吧。你一連串思想活動中主要幾個環節是這樣的——桑蒂伊,獵戶星座,尼古斯博士,伊壁鳩魯,石頭切割術,街上的石頭,那個賣水果的。」

人們在生活中有時總不免要細細玩味自己的思路,怎會一下子想到這上面來的。細細玩味一下往往回味無窮;頭一回嘗試的人,眼看開頭想起的事和最後想到的事之間竟然南轅北轍,毫不相干,難免感到驚訝。我聽到杜賓剛才那番話,而且不得不承認他說的話句句是真,心裡那分驚訝甭提有多大了。他接著剛才的話往下說:

「要是沒記錯的話,咱們剛才走出西小街之前,一直在談馬。這是咱們談論的最後一個話題。一拐進這條街,湊巧有個賣水果的,頭上頂著個大簍子,匆匆擦過咱們身邊,那兒的人行道正在修理,堆了一堆石頭,他把你撞到石頭上。你踩到一塊松落的石頭,絆了一腳,腳腕子稍微扭了下,看模樣你生了氣,綳著個臉,嘴裡嘀咕了幾句,回頭看看那塊石頭,就不聲不響地走了。我對你這種舉動並沒特別留神;不過近來,我生活里總少不了觀察。

「你眼睛一直盯著地上——兩眼冒火地朝人行道上的坑窪和車印看看,所以我知道你還在想著石頭。等走到那條叫做拉瑪丁的小衚衕,你才流露出笑容。我看見你嘴唇掀了掀,就深信你嘀咕的是石頭切割術,這個詞兒,因為衚衕里早就試鋪上牢牢疊住的石塊,這詞兒用在這種鋪路法上很彆扭。我知道你暗自說著『石頭切割術』這詞兒,不會不聯想到原子,因此就會想到伊壁鳩魯的理論,再說不久前咱們才討論過這問題,我對你提起過,那位有名的希臘人一些含糊的猜測多麼奇特,誰知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跟後世證實宇宙進化的星雲學說不謀而合,我這一想,就覺得你勢必會抬眼望望獵戶星座的大星雲,心裡的確也巴不得你這麼做。你真的抬眼看了;我這才拿準我對你的思路一步都沒摸錯。昨天《博物館報》上發表了一篇惡意諷刺桑蒂伊的長篇宏論,在那篇文章里,作者用了可恥的冷言冷語,挖苦這個皮匠,說他穿上厚底戲靴,就改了姓名,還引了我們常提到的一句拉丁詩句。我說的就是這句——

第一個字母不發原來的音。

我曾經告訴你這句詩說的是獵戶星座,從前寫做獵戶星宿;我跟你還挖苦過這種解釋呢,我知道你不會忘掉。因此,你決不會不從獵戶星座聯想到桑蒂伊。看到你嘴邊掠過的那種微笑,就知道你一定聯想到了。你想到那倒霉的皮匠給開了刀。你一直慪著腰走著,可這會兒卻看見你挺立了腰板。因此就拿準你想到了桑蒂伊個子矮小。這時我便打斷你的思潮,說桑蒂伊那人實在是個非常矮小的傢伙,可是到雜技場去演出還不錯。」

不久以後,我們正翻著《論壇報》晚刊,看到下面一段新聞,不由給吸引住了。

「離奇血案——今晨三時左右,聖羅克區居民突遭一陣凄厲尖叫驚醒好夢,看上去這陣聲音是毛格街一幢房子的四樓傳出來,據稱這幢房子由列士巴奈太太和她女兒卡米耶·列士巴奈小姐獨家居住。本來大家打算開門進去,誰知竟是白忙一陣,耽誤了片刻,只得用鐵橇撬開大門,於是八九個鄰人便在兩名警察陪同下,一齊進內。此時喊聲已停;但正當大家奔上頭一層樓梯頭,又聽得兩三個人發火爭吵的粗野聲音從樓上傳下來。奔上第二層樓梯頭,這聲音也啞了,一切寂然無聲。大家便分頭搜尋,趕緊逐間查看。搜到四樓一間大後房,只見房門反鎖,便排門闖入,眼前景象真是慘不忍睹,在場者無不大驚失色,魂飛魄散。

「房內凌亂不湛,傢具全遭搗毀,散棄一地。房內僅有一個床架,床墊早已拖開,扔在當中地板上。有柄血污斑斑的剃刀擱在一張椅子上。壁爐上有兩三大把花白的長頭髮,也濺滿鮮血,彷彿是給連根拔起的。地板上找到四枚拿破崙金幣,一隻黃玉耳環,三把大銀匙,三把小號的白銅茶匙,兩個錢袋,裝了約莫四千枚金法郎,房內一角有隻五斗櫥,抽屜全都拉了開來,分明給搜劫過了,不過許多東西照舊放在裡頭。在床墊底下(不是床架下)找到一隻小鐵箱。鐵箱開著,鑰匙還插在門上。裡面只有幾封舊信,還有一些無關緊要的文件。

「房裡連列士巴奈太太的影子都不見,只有壁爐里發現特別多的煤灰,大家便將煙囪搜查一下,說來可怕,竟拖出了女兒的屍體,原來給人倒栽蔥從這個狹窄的煙囪管里硬塞上去一大截,屍體還沒涼呢。仔細一看,只見身上有不少地方擦傷,無疑是硬塞進煙囪時擦破了皮肉。臉部有不少嚴重的抓傷,喉部有深黑的瘀傷,還有深深的指甲印,看上去是給扼死的。

「大家將整幢房子上上下下仔細搜遍,並沒再發現什麼,便走到屋后一個鋪磚的小院子里,只見院子里扔著老太太的屍首,喉部完全給割斷了,大家剛想扶起屍首,頭便掉落。屍身和頭部全給割得血肉模糊——屍身尤其慘不忍睹,簡直不復人形。

「本報認為,截至目前,這件令人髮指的疑案依然毫無線索可言。」

第二天的報上又登起了這麼一段詳情報導:

「毛格街慘劇——據悉與該項迷離撲朔、駭人聽聞的事件有關人士,均經傳訊。」(在法國,「事件」這個詞兒還沒有我們看來的含意那麼輕率。)「然而,傳訊結果,仍未為本案提供任何線索。茲將全部重要供詞摘引如下。

「寶蘭·迪布爾。洗衣婦,供稱認識死者母女已有三年,三年內,一直為她們洗衣服。老太太和女兒似乎很和睦,堪稱母慈女孝。工錢給的不少。說不出她們的生活方式和來源。列太太大概靠算命為生。據說有權蓄。每次取送衣服,總不見屋裡有人。肯定她們家不雇傭人。看來整幢房子只有四樓擺著傢具。

「皮埃爾·莫羅,煙商,供稱將近四年以來,列太太一貫向他零買煙草和鼻煙。生在這一帶地方,一向住在當地。死者和她女兒在發現屍首的那幢房子里住了六年多。房子原來住著一個珠寶商,他將樓上房間分租給形形色色的人。房子原來是列士巴奈太太的產業。因房客如此糟蹋房屋,大為不滿,便親自搬進去住,不肯再出租。老太太稚氣十足。六年以來,證人只見過她女兒五六回。母女完全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據說有錢。聽街坊說列士巴奈太太是算命的——但他不信。除了老太太和她女兒,就只有腳夫來過一兩回,還有個大夫來過八九回,此外從沒見過有誰進屋。

「其他不少人,都是街坊,供詞大致相仿。據云並無一人經常出入她們大門。不知列太太和她女兒有無親友在世。房子正面的百葉窗難得打開。後面的百葉窗一向關著,只有四樓的大後房開著窗。房子倒是幢好房子——年代不算久。

「伊西陀爾·米塞,警察,供稱清晨三點光景,人家請他到那幢房子去,只見門前有二三十個人,正在設法推門進去。最後總算用刺刀撬開了門——不是用鐵橇。不花什麼力氣就把門打開了,因為這是雙扇門或折門,上下都沒有門栓。喊聲一陣陣傳了出來。門一撬開,才突然啞寂。好象是什麼人,說不定不止一個,不勝痛苦地哀叫——聲音又響又長,不是又短又急。證人領頭上樓。走到頭一層樓梯口,就聽得有兩個人大聲爭吵的聲音——一個粗聲粗氣,另一個尖聲尖氣——種非常奇怪的聲音。粗聲粗氣的那個是法國人,他的話還聽得清幾個字。肯定不是女人的聲音。聽得清說的是『真該死』和『活見鬼』。尖聲尖氣的那個是外國人。不能肯定到底是男是女。聽不清在說什麼,不過想來是西班牙話。至於證人對室內情況和屍首慘狀的供述與昨日本報所載相同。

「亨利·迪伐爾,鄰居,職業是銀匠,供稱隨著頭一批人進屋。所供與米塞大致相符。他們一闖進大門,馬上再鎖上門,不準閑人進來,儘管深更半夜,門外照樣一下子就擠滿了閑人。證人認為尖聲尖氣的那個是義大利人。肯定不是法國人。不敢說準是男人的聲音。恐怕是女人的聲音。證人不懂義大利活。聽不清說的字眼,不過聽腔調,相信說話的是個義大利人。認識列太太和她女兒。常跟她們母女談話。肯定尖聲尖氣的聲音根本不是死者的。

「……奧丹海梅爾,飯店老闆。這位證人自願前來作證。不會說法國話,通過翻譯受訊。原籍阿姆斯特丹。路過那屋子時,裡面正在喊救。接連喊了好幾分鐘——大概有十分鐘。聲音又長又響——陰森可怕,凄厲萬分。據稱隨著大家一起進屋。所供各點與上述證人供詞相符,唯有一點不同。肯定失聲尖氣的那個是男人——是法國人。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字眼。那聲音又響又急——亂七八糟——說話時分明又氣又怕。那聲音刺耳——說是尖聲尖氣,還不如說是刺耳妥切。不能稱做尖聲尖氣。粗聲粗氣的那人一再說著『真該死』、『活見鬼』這兩句詞兒,還說過一句『天哪』。

「茹爾·米尼亞爾,銀行家,德洛雷納街米尼亞爾父子銀行的老闆。是老米尼亞爾。列士巴奈太太有些財產。八年前,某年春天,列太太在他銀行里開了個戶頭。經常存些小筆款子。一直沒取,臨死前三天,才親自將四千法郎款子全部提清。這筆錢付的是金幣,由一個職員送上她家。

「阿道夫·勒·本,米尼亞爾父子銀行職員,供稱那一天,正午光景,他拿了四千法郎的金幣,裝成兩袋,陪同列士巴奈太太,送到她府上。大門一開,列小姐就出來,從他手裡接過一袋金幣,老太太便把另一袋接過手去。他鞠了個躬,就告辭了。當時不見街上有人。這是條小街——非常冷僻。

「威廉·伯德,裁縫,供稱隨著大家一起進屋。是英國人。在巴黎住了兩年。隨著頭一批人跑上樓。聽見吵架的聲音。粗聲粗氣的那個是法國人。聽得出幾個字眼,可現在記不全了。清清楚楚地聽見說『真該死』和『天啊』。那時刻還聽見一陣聲音,好象幾個人在廝打一一一種搔挖扭打的聲音。失聲尖氣的聲音很響——比粗聲粗氣的響。肯定不是英國人的聲音。聽來是德國人的聲音。大概是女人的聲音。證人不懂德國語。

「上述四名證人又經傳訊,供稱這夥人搜到發現列士巴奈小姐屍體的寢室時,只見房門反鎖。一切都寂然無聲——沒聽見呻吟,也沒聽見任何聲音。闖進門一看,杳無一人。寢室前後窗子全都關著,而且裡邊拴得嚴嚴密密。前房和後房當中的房門也關著,但沒鎖上。通向過道的前房房門鎖著,鑰匙插在裡頭。四樓,屋子正面,過道盡頭,有間小房間,房門半開半掩。裡面堆滿舊床、箱簍等等雜物。這些東西都經過仔細搬移和搜查。這幢房子沒一寸地方不經過細細搜查。所有煙囪也上上下下掃過。這幢房子有四層樓,上面還有頂樓(又稱閣樓)。屋頂上有扇天窗,釘得嚴嚴密密——看上去多年沒開過。從聽到吵架聲音到闖進房門,這段時間有多久,四個證人各有各的說法。有的說三分鐘,有的說五分鐘。房門是花了不少力氣才打開的。

「阿豐索.迦西奧,殯儀館老闆,供稱住在毛格街上。原籍西班牙。隨著大家一起進屋。並沒上樓。生來膽小,唯恐嚇出毛病。聽到吵架的聲音。粗聲粗氣的那個是法國人。聽不清說什麼。失聲尖氣的那個是英國人——肯定沒錯。不懂英國話,根據說話腔調判斷的。

「阿爾貝托·蒙塔尼,糖果店老闆,供稱隨著頭一批人上樓。聽見那幾種聲音。粗聲粗氣的那個是法國人。聽得出幾個字眼。說話的人聽來是在勸告。聽不清尖聲尖氣的那個說些什麼活。說得又快又亂。認為是俄國人的聲音。供述與一般相符。證人是義大利人。從未跟俄國人談過話。

「幾名證人又經傳訊,都一致證明四樓各個房間的煙囪都很窄小,容不下一個人出人。通煙囪用的是圓筒形的掃帚,就是掃煙囪人用的那種。用這種掃帚把房子里所有煙囪管全都上下通過。房子里沒有后樓梯,大家上樓時,沒人可以趁此溜下樓。列士巴奈小姐的屍體牢牢嵌在煙囪里,四五個人一齊使勁,才拖出來。

「保羅.迪馬,醫生,供稱拂曉光景,給請去驗屍。當時兩個屍體停放在發現列小姐屍體那間寢室里,橫在床架的布棚子上。小姐的屍首瘀傷累累,擦傷地方甚多。這些現象足以說明死者其實是給硬塞進去的。喉部傷勢嚴重。頜下還有深深幾道抓傷印子,還有一連幾塊青痕,顯然是指痕。死者腹部完全變了色,眼珠突出。舌頭有一部分咬穿了。心窩上發現一大塊瘀傷,分明是膝蓋壓的。據迪馬先生認為,列士巴奈小姐顯然被扼死,兇手人數不明。老太太的屍首殘缺不全,支離破碎。右腿和右臂的骨頭多少有點壓碎。左脛骨碎得厲害,左肋骨也全是如此。屍首遍體都是嚴重瘀傷,完全變了色。不知這些傷痕從何而來。只有碰到一個力大無比的壯漢,猛力揮舞大木棒或粗鐵棍,要不就是掄起一把椅子或任何又大又沉又鈍的兇器,才會把人揍成這樣。女人使用任何兇器,都不致打出這麼重的傷來。證人看見死者時,已經身首異處,而且頭顱碎得厲害。喉部分明為鋒利兇器所割斷——可能是剃刀。

「亞歷山大·艾蒂安,外科醫生,和迪馬醫生一齊給請去驗屍。所述與迪馬先生供詞及意見相符。

「雖然還傳訊了其他幾個證人,但並未再獲得重要線索。這件血案,就其種種細節而論,實在撲朔迷離,錯綜複雜,如果真是件兇殺案,這在巴黎還是空前未有的奇案呢。警察當局根本茫無頭緒——這種案子實在千載難逢。本案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該報晚刊刊載消息道:聖羅克區依然人心惶惶,大為騷動——那幢房子又經仔細搜查,證人也都重新受到傳訊,但毫無結果。補白中卻提到阿道夫·勒·本已遭逮捕關押的消息——雖然除了該報已經評載過的事實之外,並無絲毫證據足以定罪。

杜賓對這案子的進展特別感到興趣,儘管他什麼話都沒說,至少看來如此。勒·本入獄消息發表以後,他才問我對這件案子有什麼看法。

我只能附和巴黎人的看法,認為這是件無頭案。看不出有什麼法子可以找到兇手。

「咱們可千萬不能光憑一項傳訊結果來看待什麼破案法子。」杜賓道。「巴黎警察一向以聰明稱道於世,其實不過狡猾罷了。他們辦起案來,只有目前採用的這種方法。儘管誇口有一大套辦法,可是經常用得驢唇不對馬嘴,不由叫人想起茹爾丹先生要拿睡衣,以便更舒服地欣賞音樂。他們辦案的成績雖然經常有驚人之筆,可這多半是單靠賣力巴結。碰到這些長處起不了作用,計劃就落了空。比方說,維多克(法國名偵探)善於推測,做起事來總是百折不撓。不過,思想沒有受過熏陶,偵查時往往過於專心,反而一錯再錯。他看東西隔得太近,反而歪曲事物真相。說不定,有一兩點地看得特別清楚,可是這樣,勢必看不清問題的全面。有種事就此顯得非常奧妙。事實真相不會永遠在井底。其實,我倒認為,真正比較重要的知識必定膚淺。事實真相併不在我們鑽的牛角尖里,而是在抬眼就望得見的地方。這種錯誤的方式和根源,可以用觀察天體來說明。你晃眼看下星星——只消斜眼瞟一瞟,將視網膜的外部對準星星,就可以把星星看得一清二楚,也可以對星光有個最正確的估計,視網膜的外部對微弱光亮的感光力比內部強,因此視線全部集中在星星上,星光反而隨之微弱。視線全部集中在星星上,絕大部分星光實際上就照在眼睛上,可是斜眼一瞟的話,反而能看得更正確。過於認為奧妙,思想反而模糊不清;如果緊緊盯著蒼穹,過於持久,過於集中,過於直接,那麼連金星也會黯然無光。

「說到這兩條人命案,先深入調查一下,才可以拿出個主意。去私訪一番,倒也開心,」(我聽了心想這字眼倒用得怪,但嘴裡沒說什麼)「此外,勒·本曾經替我效過勞,我可沒忘情。咱們去親眼看看現場。我認識警察廳長葛某某,他不會不放咱們進去。」

我們獲得了許可,就馬上到毛格街去。這條街在里舍利厄街和聖羅克街之間,髒得不象樣子。我們的寓所離這個區有老長一段路呢,所以趕到那兒,已經快近黃昏了。那幢房子倒一下子就找到了;因為還有不少人站在街對面,毫無目的,不勝好奇地怔怔抬頭望著緊閉的百葉窗。這是幢普通的巴黎式房子,大門一邊有個可以瞭望的門房間,窗上有塊活絡玻璃,標明「門房」二字。還沒進門,我們就先走到街盡頭,拐進一條衚衕,再拐個彎,走到那幢房子的後面——這其間,杜賓專心一意的把那房子和左右前後的街一面都細細查勘一番,我倒看不出有什麼名堂。

我們折回原路,回到房子前面,按了門鈴,出示證件,看守人員就放我們過去了。我們走上摟——走進發現列士巴奈小姐屍體的寢室,死者母女倆的屍首還停放在那兒。房裡那份亂,照舊聽其自然,絲毫未動。我看到的和《論壇報》記載的並沒什麼出入。杜賓把一切東西都仔細查過——連被害人的屍體都沒放過。接著就走到別的房間里,後來又到院子里;有個警察從頭到尾陪著我們。查到天黑,才離開現場。回家途中,我這位朋友順便到一家日報館里去了一會兒。

上文說到過,我這位朋友的怪念頭真是無奇不有,而且我對這些任念頭一向聽之任之——因為在英文里找不出恰當的同義詞。當時他對我可絕口不提這件人命案子,他生性如此。直到第二天中午時分,他才突然問我,在慘案現場有沒有看到什麼特別情況。

他口氣里著重「特別」這個字眼,不知怎的,竟教我暗吃一驚。

「沒,,沒什麼特別的,」我說道,「至少,跟報上看到的記載沒什麼兩樣。」

「報上恐怕並沒涉及本案那種慘絕人寰的恐怖性。」他答道。「不過,別去管那張報紙的無稽之談吧。我看,這件疑案大家認為破不了,其理由倒應該看成容易破案——我說的是本案的特點中那種超越常軌的性質。由於表面上找不到動機——不是殺人的動機——而是殺人手段這麼毒辣的動機,警察局竟弄得一籌莫展。樓上只有被害的列士巴奈小姐,並沒旁人,再說沒有一條出路逃得過上樓那伙人的眼睛,這而件事眼明明聽到了爭吵聲音,表面上看來完全矛盾,這點警察局也弄得莫名其妙。房裡亂七八糟,死屍倒塞進煙囪里;老太太的屍首殘缺不全,慘不忍睹;官府辦案的碰到這些情形,加上剛才提到過的原因,以及種種不必多提的情形,他們吹噓的聰明自然施展不出,無能為力。他們犯了個大錯誤,可這倒也尋常,他們把難得看見的事錯當做奧妙透項的事了。不過,如果要探求事實真相,只須打破常規,就可以摸索出一條道理來。象咱們目前進行的查訪工作,與其問『出了什麼事』,還不如問『出了什麼從沒出過的事』。老實說,這件疑案,我一下子就能解決,或者說,已經解決了,我看作容易,警察看作破不了,這恰恰成為正比。」

我暗吃一驚,默不作聲地盯著他。

「我正在等著,」他望著房門,接下去說,「我正在等著一個人,這人也許不是這兩件慘案的兇犯,可是跟這次行兇一定有幾分關係。這些罪行中慘無人道的一節恐怕跟他絲毫無關。但願這個猜測不錯,因為全部破案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上面了。我在這間房裡,無時無刻不在盼望那人光臨。不錯,他或許不會來;可是多半會來。要是來了,就少不得把他留下。這是手槍;咱們兩個都知道到時候怎麼樣使槍。」

我拿了手槍,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信不了自己的耳朵,杜賓卻徑自說下去,八成象在自言自語。我早就交代過了,碰到這種時候,他總是心不在焉。他那番話是對我說的;聲音雖然不高,那副腔調卻是一般用來跟老遠的人說話的。眼睛光是茫然望著牆上。

「大夥在樓梯上聽到的吵架聲音,不是那兩個女人的,這點完全由證人證實了,」他說道。「咱們可以放心,不必懷疑老太太是不是先害死女兒,事後再自殺。我說到這件事,主要是為了說明兇殺的方法;因為列士巴來太太的力氣不會那麼大,要把她女兒的屍體塞在事後發現屍體的煙囪里,可絕對辦不到;再說她自已遍體鱗傷,人家決不會認為她是自殺。因此,兇殺這件事是第三者乾的;第三者的聲音呢,也就是大家所聽見的吵架聲。我現在來談談證人的供詞吧,不談有關這些聲音的全部供詞,單談那種供詞中的特殊點。你看到有什麼特殊的嗎?」

我就說,證人一致認為粗聲粗氣的那個是法國人,可是說到尖聲尖氣的那個,或者,照其中一人說是刺耳的聲音,那就各有各的說法。

「那是證據,」杜賓道,「可不是證據的特殊點。你沒看出什麼特殊的地方。但這裡頭有一點得注意。正如你所說,證人都認為粗聲粗氣的那個是法國人;在這問題上意見都一致。可是說到尖聲尖氣的那個,特殊點就來了,特殊點倒不在於意見不一致,而在於這些證人,無論是義大利人、英國人、西班牙人、荷蘭人、法國人,一形容到那個聲音,人人都說是外國人的聲音。人人都肯定不是他們本國人的聲音。沒一個把這聲音比做他通曉的任何國家的語言——恰恰相反,法國人認為是西班牙人的聲音,『要是他懂西班牙話,就聽得懂幾個字眼。』荷蘭人硬說是法國人的聲音,可是在他的供詞里卻說:『不懂法國話,證人是通過翻譯受訊的。』英國人認為這是德國人的聲音,但『並不懂得德國活』。西班牙人『肯定』這是英國人的聲音,可是他完全『根據說話腔調判斷的』,『因為他一點英國話都不懂。』義大利人卻以為是俄國人的聲音,但『從未跟俄國人談過話』。此外,還有一個法國人跟頭一個法國人說法又不同,他肯定那是義大利人的聲音;可是,並不通曉那種語言,就象那個西班牙人一樣,『根據說話腔調』。瞧,當時那聲音真是多麼希奇啊,看這種供詞,能夠證實那是哪種聲音呢!——這種聲調,連歐洲五大區域的公民都沒聽慣!你會說那大概是亞洲人的聲音——是非洲人的聲音吧。在巴黎,亞洲人可沒幾個,非洲人也數得清;不過,先不去否定這種推論,現在只提出三點,請你注意。一個證人說這聲音『與其說是尖聲尖氣,不如說是刺耳』。還有兩個證人說是『又快又亂』。沒一個證人提到他聽得出什麼字——象什麼字眼的聲音。

「我不知道。」杜賓接著說,「你聽了我這番話,心裡有什麼譜;可是不瞞你說,就憑供詞上談到粗聲粗氣和尖聲尖氣的這一部分,便可以作出合理的推論,這種推論完全足以令人產生疑問。根據這個疑問順藤摸瓜,就可以進一步調查這件疑案。我剛才說『合理的推論』,可我的意思並沒全部表達出來。我原想說這種推論是唯一合適的推論,這種推論的唯一結果必然產生疑問。不過是什麼疑問暫時還不說。只要你記住,我心裡這個疑團完全有根有據,足以使我在搜查那間寢室時,對搜查方式和大致目標心裡有個譜。

「現在咱們就算到那間寢室去了吧。先找什麼呢?兇手逃走的方法。咱們倆誰都不信不可思議的怪事,這是不消說的。列士巴奈太太母女倆不會給妖怪殺害。行兇的是個有血有肉的,逃走時也不能化為一縷輕煙。那麼怎麼逃的呢?幸虧這問題只有一種推論的方式,靠了這方式一定能得到個明確的判斷。咱們把兇手可能採取的逃走方法,一一加以研究吧。大夥上樓的當兒,兇手明明就在發現列士巴奈小姐屍體的房裡,至少可以說是在隔壁房裡。因此只要在這兩間房裡找出口就行了。警察已經把四處地板、天花板和磚牆全都查看得一清二楚。沒什麼秘密出口逃得過他們的法眼。可是,我信不過他們的眼力,親自查了一下。查過了,果然沒有秘密出口。通過道的兩扇房門全都鎖得嚴嚴密密,鑰匙也都插在裡面。回頭去看看煙囪吧。這些煙囪雖然都跟普通煙囪一樣寬,離開爐邊有八九尺高,可是從頭到尾連只大貓的身子都容不下。以上說的兩個地方,既然都絕對不可能作為逃走的出路,那就只好從窗子著手了。打前房窗口逃走,那可逃不過街上一伙人的眼睛。因此,兇手一定是從後房窗口逃跑的。好了,既然得出了這麼明顯的結論,那麼,作為推論的人,就不能因為看來不通而予以否定。咱們只有去證明這些看來『不通』的理由實際上是通的。

「寢室里有兩扇窗子。一扇窗子沒給傢具堵住,完全看得見。另一扇窗子的下半扇,給笨重的床架一頭緊緊抵住,遮得看不見。沒遮住的那扇窗子裡面是緊緊拴住的。就是使盡渾身力氣也休想拉得動。左面窗框上鑽了個大釘眼,釘眼裡釘著一枚挺結實的釘子,快釘到了頭。再看著另一扇窗子,也有同樣一枚釘子,同樣釘著;哪怕用盡九牛二虎之力,也休想拉得起這扇窗。警察看了就完全相信出路不在這兩個窗口上。因此,他們認為拔掉釘子,打開窗子是多此一舉。

「我進行的調查比較嚴格,這樣做,理由就是剛才所說的——因為,我知道,凡是看來不通的事物,證明的結果實際上未必如此。

「我就這樣著手琢磨了——從結果推溯原因。兇手準是從這兩扇窗子的一扇逃走的。就算這樣,兇手出去了可沒法再從裡邊掛上窗框,要知道大家看見的窗框就是拴著的——這事非常明顯,警察才不在這方面追根究底。可是窗框是拴緊的。那麼,一定能夠自動拴上。這個結論絕對錯不了,我走到那個沒堵上的窗口,花了番手腳才拔去釘子,打算把窗框推上。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怎麼推都推不上。我這才知道,準是暗裝一道彈簧;我的想法證實了。就此相信不管這釘子的情況看來依然多麼玄妙,我的前提至少是對的。仔細找了一下,馬上就找出這個機關來了。我一按,心裡對這個發現挺滿意,就忍住了,沒去推上窗框。

「當下重新放好釘子,留神打量一通。一個人跳出這個窗子,窗子會重新關上,彈簧也會碰上;可是釘子不會重新釘好。這個結論很清楚,我的偵查範圍就此縮小了。兇手一定從另一個窗子逃走。兩個窗子的彈簧大概是相同的,假定這樣的話,釘子上一定有個不同的地方,至少釘法上不同。踏上床架的棚子,我探出頭,仔細朝床頭後面另一個窗子端詳一番。伸手到床頭後面一摸,一下子就摸到彈簧,一按,果真不出所料,就跟那扇窗子一模一樣。於是看看釘子。正跟另一枚釘子一樣結實,而且分明是一樣釘法,也快釘到了頭。

「你會說我給難住了;真這樣想的話,一定是弄錯了歸納法的道理。套句運動界的行活,我可是『百發百中』。線索始終沒斷過。任何一個環節都沒脫掉。我已經追到這個秘密的底了;那個底就是釘子。我剛說,外表上看來,這釘子跟另一扇窗子上的釘子絲毫不差;儘管看起來這是真憑實據,可是眼看線索馬上就要解開,比起來,這憑據根本毫無價值了。我說;『這釘子一定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伸手一摸,手指頭就箝出了釘頭,外加二三分長的釘身。釘身的其他部分還在釘眼裡,就是在那兒斷掉的。斷口是老的,因為邊上全生了銹,分明是鎚子捶斷的,一捶就將釘頭多少捶進下邊窗框的頂上。當下我就把針頭重新放在剛才取出的缺口裡,果然活象一枚釘子——一點縫都看不出。按了下彈簧,我輕輕把窗框推上見時;釘頭還牢牢嵌在窗框的釘眼裡,一齊推上去了。我關上窗,釘子又成了整整一枚了。

「說到這兒,悶葫蘆總算打破了。兇手是打床頭上那扇窗口逃掉的。兇手一逃,窗就自動關上了,或者是兇手故意關上的也說不定,窗也就給彈簧掛上了;警察把彈簧的那股力錯當做釘子的力——就此認為不必再追究了。

「第二個問題要研究的就是逃下去的方式。這一點,我跟你繞著屋子兜了一圈,就胸有成竹了。隔開那扇窗子五尺半左右的地方,有根避雷針。誰也沒法從這根避雷針上夠著窗口,別說是跳進窗里了。可是我看到四樓的百葉窗是別的一種,巴黎的木匠師傅稱做『鐵格窗』——這種款式目前很少來用,在里昂和波爾多某些古老的府邸上,倒還時常看得見。樣子象普通的門,是單扇,不是雙扇,只是下半扇是格子窗,或者鑄成鏤空鐵欄,這就可以給人當作絕妙的把手。列士巴奈太太家的百葉窗足足有三尺半寬。咱們當時從房子後面望上去,看到兩扇百葉窗全都半開半閉——就是說,百葉窗跟牆面恰正成個直角。警察大概也象我一樣,查過那幢樓房的後面;要是檢查過的話,不會不看這兩扇鐵格窗的寬度,但他們沒看出窗子有這麼寬,就算看到了,反正也沒當做一回事。其實,他們既然深信這地方不能當做逃的出路,自然在這兒檢查得馬馬虎虎了。可是,我看清楚了,床頭窗口那扇百葉窗如果完全推開到挨著牆,離開進窗外還不到兩尺呢。還有一點也很清楚,只有身手異常矯捷,膽大包天,渾身使勁,才可能從避雷針爬進窗里。現在假定這扇百葉窗完全敞開,只有二尺半的距離;強盜大可以緊緊抓住百葉窗上的鐵格。然後鬆開避雷針,兩腳牢牢頂住牆,大膽從上面縱身一跳,他就可以把百葉窗順勢一推關上了。如果假定當時開著窗,連他的人都可以趁勢跳進屋裡。

「希望你特別記住一點,剛才說過,要干那麼危險,那麼困難的絕技,必須身手異常矯捷,才能馬到成功。我的用意,首先就是讓你知道,跳窗這件事可能辦得到;——不過,其次,也是主要一點,請你記住,必須具有特別靈活的身手,簡在是不可思議的身手,才跳得成。

「不消說,你會用上一句法律轍兒說『把事實證明一下』,我與其強調充分估計兇手跳窗必須具備的矯捷身手,倒不如低估一些的好。這在法律上也許用得上,在推論上卻行不通。我最終目的只是搞清事實真相。眼前的用意,就是要你把我剛才說的聯想一下:異常矯捷的身手和那種特別尖銳或者刺耳的喊聲,亂七八糟的聲音,那聲音是哪國口音,可沒有一個人說的相同,而且發些什麼音也聽不清。」

聽了這番話,我心裡一下子似懂非模的,隱約懂得了杜賓的意思。似乎快要領會了,卻又無法理會,恰如有時候,人們心裡快要回想起來,想到頭來,偏偏又記不起一樣。我朋友接著又大發宏論。

「不說你也明白,」他說道,「我已經把話題從溜出去的方式扯到溜進來的方式了。我的用意無非提醒你,出去進來都用同一方式,都在同一地方。現在回過頭來講講室內情況吧。看看這兒的現象吧。五斗櫥的抽屜,據說給人搜劫過,可裡頭還有不少衣物。因此這種結論實在荒唐。這不過是個猜測——非常愚蠢的猜測——僅此而且。怎麼知道抽屜里發現的這些東西不是完整無缺的呢?列士巴奈太太母女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沒看見有什麼人來往——難得出門——用不著好多會替換衣服。抽屜里的這些衣物,至少是母女倆手頭所有的最好衣物。要是有賊偷走什麼的話,幹嗎不偷最好的——幹嗎不全偷走?一句話,幹嗎不拿四千法郎的金幣,反而拿衣服添麻煩呢?金幣沒拿走。銀行老闆米尼亞爾先生說的那筆錢。幾乎原封不動放在地板上兩個袋子里。警察單憑一部分供詞說把錢送到門口這一點,就對謀殺的動機,產生錯誤看法,希望你心裡可別存這種看法。送去一筆款子,不到三天,收款人就遭謀殺,象這種巧合的事,人生中隨時隨地都碰得到,而且蹊蹺何止十倍於此,可又何嘗有人注意過呢。一般說來,巧合的事是思想家之流的絆腳石,憑他們的那種學問,可不懂得或然性的理論——要知道人類科學研究的重大課題取得極為輝煌的成就應當歸功於這種理論。在目前這件事上,要是金幣丟了,那麼三天前送款子的事。就不僅僅是巧合了。那一來,倒證實了關於動機的看法了。不過,根據本案的實際情況,要假定這個暴行的動機是為了錢,那勢必認為兇手是三心兩意的白痴,竟然現成金幣不拿,而且連原來的動機也忘了。

「現在可別忘了我提請你注意的幾點——特別的聲音,異常矯健的身手,以及那樣慘無人道的離奇兇殺案竟然毫無動機——咱們回過頭來看看兇殺的慘狀吧。房裡這個女人給人用手扼死,然後給人倒栽蔥塞進煙囪里。普通兇手可不用這種殺人方式。尤其不用這種方法藏屍滅跡。照屍首給塞進煙囪的情況看來,你就會承認那裡頭有點離奇古怪——一般看來,人們決不會做出這種事,哪怕兇手是最最狠毒的人。你還想想看,把屍體硬塞進這麼狹的洞里,幾個人一齊使儘力氣都拖不下來,那股子勁該有多猛啊!

「好了,回過頭再看看兇手使出那股神力的其他形跡吧。壁爐上有幾大把花白的頭髮。這是連根拔起來的。你總也知道,哪怕從頭上一把拔下二三十根頭髮,都得使出好大的力氣。你我都看到那幾把髮絲,髮根上還連皮帶肉呢,真叫人看得心裡發毛——由此可見那份力氣大得要命,說不定一氣兒拔得下五十萬根頭髮呢。老太太不單喉管給割開,而且腦袋完全跟身體分了家——兇器不過是把剃刀罷了。我希望你對這些獸性般殘酷的罪行也注意一下。至於列土巴奈太太身上的瘀傷,我暫且不說什麼。迪馬先生和他那位可敬的助手艾蒂安先生,全聲明這些傷痕是鈍器所傷;這兩位先生在這方面說得很對。鈍器明明就是院子里鋪的石頭,被害人就是從床頭那扇窗里給扔下來的。這個看法現在看來儘管簡單,警察卻忽略了,忽略的原因正是他們忽略百葉窗的寬度一樣——因為那兩枚釘子的關係,他們的腦子就給堵死了,想不到窗子可能開過。

「如果現在,除了以上說的這些情況之外,你再好好回顧一下室內凌亂異常的情況,就有利於咱們綜合這幾點。驚人的矯捷身手,超人的力氣,殘酷的獸性,毫無動機的慘殺,完全違反人道的恐怖行徑,在不少國籍的人耳朵里,聽來都象外國口音的聲音,而且沒有清楚明了的音節。請問你得出什麼結論來呢?聽了我這番話,你心裡有了什麼話?」

聽到杜賓問我這話,我頓時渾身發毛,說道:「這是瘋子乾的勾當,是附近療養院里逃出來的武瘋乾的。」

他答道:「你的看法倒也有些道理,但瘋子即使神經病大大發作,聲音跟樓梯上聽到的那種怪聲也根本不一樣。瘋子總有個國籍吧,儘管說的話前言不對後語,可是發音總首尾一貫吧。再說,瘋子的毛髮也不是象我現在手裡捏著的這種。這一小撮毛,我是從列士巴奈太太捏緊的手指縫裡拉出來的。你倒說說這是什麼?」

「杜賓!」我嚇得渾身一點氣力都沒有了,說道。「這毛真是非常少見——這不是人的毛髮啊。」

「我也沒說是啊,」他道,「不過,在沒肯定這點之前,我要你看看描在這張紙上的一小幅草圖。這張畫畫的就是一部分供詞所說的列士巴奈小姐喉部有『深黑的瘀傷和深深的指甲印』,另外,迪馬先生和艾蒂安先生的供詞里,卻說是『幾塊青痕,顯然是指痕』。

「你就會看出,」我朋友接著說道,一邊把那張紙攤在我們面前的桌上,「這張草圖說明扼得多麼有力,多牢。一點都看不出松過手。個個指頭都保持原來狠狠嵌在肉里的樣子,可能是扼到死者斷氣才放手的。你倒試試看,把手指頭同時放在這幾個指印上。」

我試了一下,可是不成。

「這樣試驗可能不夠好,」他說道。「紙頭攤成了平面;可是人的脖子是圓筒形。這兒有根木柴,跟死者的脖子差不多粗細。把這張草圖包在上面,再試試看。」

我照做了;可是這回顯然比上回更加費勁。

我道:「這不是人手的指印。」

杜賓答道。「那就看看居維易(法國動物學家和古生物學家)的這節文章吧。」

這是一段有關東印度群島的茶色大猩猩的詳細解剖和一般描寫。這種哺乳類動物。盡人皆知體格魁偉,力大無窮,靈活非凡,生性殘酷,愛好模仿。我看了頓時明白這件恐怖透頂的血案是怎麼回事了。

我看完那段文章,就說;「這上面關於猩猩瓜子的描寫,恰恰和這張草圖上的一模一樣。我看除了這兒提到的猩猩之外,沒其他動物的指印跟你描下那種一樣。這撮茶色毛髮也跟居維易說的那種野獸的毛髮一樣無異。不過我對這件恐怖疑案的細節還是不能了解,再說人家都聽見有兩個人吵架的聲音,其中一個確實是法國人的聲音。」

「說得對;你總記得,那些證人幾乎異口同聲說這人說過一句話,說的是『天哪』。證人之一,糖果鋪老闆蒙塔尼說得好,他說這句話在當時的情形下,聽來表示規勸和忠告。因此,我就將打破悶葫蘆的希望寄托在這兩個字上了。一個法國人知道這件血案。可能他跟這件血腥罪行絲毫沒有關係,當然十之八九是這樣。猩猩也許從他那兒逃走了。他也許追到寢室里來過;可是在當時那種混亂的情況下,他始終沒法重新抓住猩猩。猩猩至今還沒給抓住。我不再猜測下去了——我可沒權利稱做別的——因為這些猜測所依據的一點看法簡直根據不足,連我自己心裡都分不出是對是錯,再說我也不敢妄想解釋得別人聽懂。那麼咱們就把這稱做猜測,就當猜測一樣談談吧。如果這個法國人確實象我所假定的,跟這件慘案無關,那麼昨天咱們回家時,半路上我到《世界報》報館登的這段廣告,就會把他招到咱們寓所里來,這份報紙是專為航運界辦的,最受水手歡迎了。」

他遞給我一張報紙,我看到了下面一段廣告:

「招領——某日清晨(按即發生兇殺案當天早晨)在布倫林中,尋得婆羅洲種茶色巨型猩猩一頭。據悉該猩猩系馬爾他商船上一名水手所有,失主一經說明失物情況,核對無誤,並償付少許俘獲資及留養費,當可領回。失主請駕臨市郊聖傑曼區某某路某某號三樓洽取為荷。」

「你怎麼知道這人是個水手,」我問道,「還知道他是馬爾他商船上的人?」

「這我不知道,」杜賓道。「不敢肯定。可是,這兒有一小根緞帶,看緞帶的樣子,油膩膩的那副臟相,可見這是水手系頭髮用的,水手不是喜歡梳長辮子嗎。再說,這緞帶上打的結除了水手,沒什麼人會打,而且只有馬爾他商船上的水手會打。我是從避雷針柱腳下撿來的。這不見得是死者的東西。我從這根緞帶得出結論,認為這法國人是條馬爾他商船上的水手,要是說到頭來,推論得不對,那麼我在報上登這麼段廣告,也沒壞處。如果錯了,他也只會當我看了某些表面現象搞錯了,決不耐煩來盤問我。可要是對了,我就達到目的啦。這法國人雖然跟這件人命案子無關,卻知道這件案子,他見了廣告,勢必再三猶疑,不敢就來認領猩猩。他心裡會這樣想:——『我可沒罪;我人窮;猩猩可值一大筆錢——對我這種處境的人來說,這確是件寶貝——何必庸人自擾,因擔心出事而把猩猩白白送掉呢?猩猩就在眼前,一伸手就可抓到。這是在布倫林里找到的——離開慘案現場老遠老遠呢。怎會給人疑心這勾當是頭凶獸干出來的呢?警察都束手無策——連一點線索都找不到。就算他們追到了這頭畜生,也無法證明我知道這件人命案子,也不會因為我知情,加我罪名啊。尤其是人家已經知道了我,登廣告的指出我是這頭野獸的原主。真不知他到底摸了我幾分底。要是白白放棄值這麼一大筆錢的寶貝,人家又知道是我的,豈不叫人對這頭畜生起疑。要我引人注意,那可不行,要我引人注意那頭畜生,也不行。我要去應這廣告,領回猩猩,好生看管,等到事過境遷再說。」

這工夫,我們忽然聽得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準備好手槍,」杜賓道,「不過沒我的暗號,可別開槍,也別露餡兒。」

屋子大門原本開著,來人沒按鈴就走了進來,走上幾級樓梯。誰知,這時竟躊躇不決了。不久聽得他下了樓。杜賓趕緊奔到房門口,倒聽得他上樓來了。他沒再往回走,下定決心一步步走上來敲敲我們房門。

「請進來,」杜賓說,聲調又高興又熱情。

進來一個漢子。一看就知道是個水手——長得魁梧結實,孔武有力,一臉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給人印象不壞。他臉上給太陽曬得黎黑,倒有一大半給絡腮鬍子和八字鬍須遮掉。手裡拿著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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