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P稅務署位於離鬧市稍遠的地方。大門口停著三輪摩托和自行車。
走進大門,隔著櫃檯,辦公室一目了然。好幾排辦公桌上,職員們都在辦公。排頭的正面是股長,稍遠點坐著科長,所有的稅務署的格局是相同的。
田原給最近處的年輕職員遞上一張名片。
「我想見一見法人稅科科長。」
那年輕人瞧了瞧名片,說聲:「請您等一下」,就朝里走。
正面坐著的科長,四十歲左右,瘦個兒,嘴上留著鬍子,他正同一個客人交談。瞅了瞅田原的名片,從遠處朝這邊掃了一眼,看看這名片的主人是個什麼樣兒的。
他點點頭,吩咐:「請他進來。」將名片又還給那年輕人。
田原站在櫃檯旁等待,旁邊有一個老人絮絮叨叨不知在說些什麼。那個梳分頭的年輕職員叼著香煙,叉開腿站在他的面前說道!
「大叔,這不行,這個稅你非付不可。」老人向他連連鞠躬懇求。田原想起須永友子說過,沼田裡嘉太郎說話態度有時很粗魯、蠻橫。
「請!」那位傳達名片的青年恭敬地說。
瘦個兒的法人稅科科長站起來迎接田原。那客人已經走了,椅子空著。科長坐下,鬍子底下的嘴唇浮起了微笑。
「您有何貴幹?」
「我想打聽一下以前在貴署工作過的沼田嘉太郎的事。」田原掏出了筆記本。
「呃?」法人稅科科長和顏悅色的表情霎時變了。顯然他感到有點兒為難,默默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肯定已涼了。
「那個沼田君怎麼啦?」科長的咽喉抽動了一下,弄不清是咽的茶,還是咽的唾沫。
田原當然不便說被殺了,因為對方應該看到報上關於武藏境殺人案的報導。在他作出反應以前,先不挑明。
「發生一起必須了解沼田君情況的事兒。」科長掉過臉,不去看田原。
「我想了解的是沼田君從貴署辭退的事。」話說到這裡,科長的臉很尷尬。田原注意他的表情,繼續往下說;「他的退職是正常退職?還是因故退職?」科長拉開抽屜,翻弄一下文件。
「這個嘛。……」科長臉朝一邊說。「這是我到任以前的事,不太了解。」「呵!原來如此。」田原典太點點頭,科長雖說是他到任以前的事,但從他為難的神情看,顯然他是了解情況的。
「那麼別的股長也不了解嗎?」
「恐怕也不了解吧!股長們和我一樣全換了。」科長說。「一般情況,在同一稅務署里不會幹到二年以上的,從那以後,署長也換過兩任了。」「是嗎?」田原顯然有點傷腦筋,但不能就此打退堂鼓。
「有鄖一位了解沼田君情況?」
「這個。……」科長無意回答。
「作為報社來講,我們一定要了解。……」田原對他施加壓力。
科長磨磨蹭蹭不想作答,最後沒有辦法,把股長叫過來。
股長從椅子上站起未,儀錶堂堂,體格魁梧,比科長氣派多了。
科長簡單地向他說明田原的要求,說話的聲音沒有抑揚頓挫。股長聽罷,也皺起了眉頭。
「這件事嘛。……」股長轉過臉繼續對田原說;「當時的幹部全部換了,因此不太了解,不過我認為他當然是正常退職,不能考慮有別的情況。」撒謊!——田原想。他的話和表情不一玫。肯定有見不得人的事。沼田嘉太郎的退職決不是正常的。科長、股長都推託是他們到任以前的事,實際上他們是了解情況的。他們的神情已表露出來了。
不過,僅僅這一點也是收穫——田原想。他們不想說,我們可以調查嘛!
「呵,明白了,打擾你們了,對不起。」田原典太站起身來,微微一鞠躬。
「不用客氣。」科長鬆了一口氣。
科長和股長並未覺察在武藏境被殺的是沼田嘉太郎,從氣氛來看,這個稅務署的人都還不知道。田原忽然一轉念,難道是自己弄錯了,須永友子說的話僅僅憑她的直感?
田原離開辦公室向大門走去,剛才那個老人還在向年輕職員陪笑臉,點頭哈腰。
田原低著頭向汽車走去。突然有人低聲喊他:「喂!喂!」田原轉過身來,只見一位身穿襯衣的二十四、五歲的輕人看著他。
「您叫我嗎?」田原問道。年輕人臉上沁出汗,目光炯炯。
「您是報社的嗎?」
年輕人向前走一步,更加低聲地問。
「是的。」
田原典太凝視他的臉,只見他瘦得厲害,臉色發青,他的眼神告訴田原,他有話要說。
「您是為打聽沼田嘉太郎君的事來的嗎?」田原躊躇了一下答道,「是的。」青年湊到他臉跟前小聲地說;」沼田君的情況我最了。「」呃?「田原盯住青年的臉。
「沼田君是個不幸的人。」青年靠近他耳語道。「假如您想知道原委,這兒五點鐘下班,六點鐘我們找個地方談談。」田原知道對方是稅務署的一個年輕職員,有話要對他說。
「行啊!上哪兒去呢?」
「S百貨店後面有家『庇雷耐』咖啡館。……」「晤,我知道。」田原答道。
「六點鐘我在那兒等您,在二樓角落裡。」說罷,青年朝四周掃了一眼,怕被人瞧見,飛也似地逃進房子里。
田原典太坐在汽車裡想道,這是意想不到的收穫。沼田嘉太郎的辭退肯定蒙上了陰影。現任的法人稅科科長、股長都是新來的,嘴裡說不了解情況。但他們的表情充分說明他們肯定了解沼田嘉太郎的實情,只不過不願向外界透露罷了。
看來,這位青年在這衙門裡閱歷尚淺,尚未染上惡習。青年的話肯定是發自肺腑的心聲,他要向新聞記者傾吐哀腸,田原感到興奮起來。
回到報社,他暫時不向總編和編輯室彙報。因為一,結果如何,目前尚不得而知,二,他願意自己單獨深入下去。
2
六時整,田原來到指定的「庇雷耐」咖啡館。上了二樓,只見一個青年在角落的桌邊讀報。
田原站到他跟前;「讓您久等了。」
青年拾起頭來,沒錯,就是白天見過的人。
「謝謝您了。我是專程來聽你說的。」
「不,。……」青年靦腆地搔搔頭,還帶幾分少年的天真。
「有關沼田嘉太郎的事,您想對我說些什麼呢?」田原儘可能體貼地平穩地說。
青年環視四周后,打起精神,往前探出身子說,「我聽見您跟科長談起沼田君的事。我坐在自己座位上,但我的耳朵豎得很高。科長對沼圍君辭退的內幕隻字未提,不,他想隱瞞起來,什麼都不說。忘記介紹了,我叫娓野。對不起,我忘了帶名片,請原諒,我是稅務署的年輕職員。」「沒關係,請不必客氣。我是n報社社會部的,我叫田原典太。」「不過,在我沒說以前,我想問一下,是不是有沼田君不好的消息?」青年盯住田原的臉。
這位年輕人,還未察覺武藏境殺人案的受害者就是沼田嘉太郎。
田原躊躇了一下,是不是告訴他?最後還是覺得暫時保密為好。
「不,沒有什麼不好的消息。」田原若無其事地說。「只不過報社方面有點事想了解一下沼田嘉太郎君退職的理由。」田原說罷,青年深深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我猜到了。」
田原瞪起眼來,他到底猜到什麼了呢?青年沒有去理會田原的表情,聾拉下眼皮說;「沼田嘉太郎君是個好人。我進稅務署已經五六年了。剛來時,是沼田君幫我熟悉工作的。他對稅務方面的事情特別精通,對我很體姑,什麼都教給我。在老前輩中也有心眼不好使的,不肯將自己的本事全部教給別人,而沼田君完全不這樣。」說到這裡,青年突然興奮起來。「你知道,『竹川商事'事件嗎?」「知道。」田原答道。
「竹川商事」公司是利用誇大宣傳,徵集一般庶民零星的資金,在戰後迅速發展起來類似相互銀行[是根據1951年日本政府頒發的「相互銀行法」成立的銀行,代替過去的民聞金融機構,在一定時間吸收股金,到期歸回,並付一定利息,同時兼一般銀行業務,但不辦理國外匯兌。]的金融公司。一年以前這家公司露了馬腳,終於倒閉,當時報上大登而特登。
青年點點頭說:「當時報上光登倒閉的消息,而竹川商事公司的巨額逃稅案卻隻字未提。而這起逃稅案恰好是我所供職的稅務署的高級職員所默許的。這麼一說,您也許就明白了。他們和竹川商事公司的職員之間有特殊關係。」青年說話結結巴巴,卻充滿熱情。
「竹川商事公司越來越走投無路,那逃稅案行將敗露時,我們署里職員的那副狼狽相就甭提了。不過所有責任都由沼田君一個人承擔了。與其說是由他承擔,倒不如說,他們經過一番活動,把責任都推到了沼田君頭上。沼田君是個老好人,為了顧全機關的聲譽,礙於情面,不給上司找麻煩,另外他自己也灰了心,終於提出辭職。因此,沼田君是主動請求退職的。……」青年有點激幼起來。
「沼田君退職后,回機關取私物時,過去那些奉承他的上司,此刻理也不理,站起身來走出了屋子。這不止是一兩個股長。
沼田君想跟他們說句話告別,他們象害怕連累他們似的逃跑了。
不僅是上司,其他同事不僅不跟他說話,也學頭頭的樣,一個一個都站起身來走了,最後法人稅科走得一個都不剩。可憐沼田君獨個兒悄悄地把私物取出,整理好抽屜就離開了。他那孤單可憐的背影,至今我猶未能忘。昨天晚土還在一塊兒喝酒,一塊兒玩的夥伴,只隔一天,害怕受沼田君的牽連,一個一個都躲開了。
我看不下去,出了大門,攆上沼田君,說:』沼田君,你太倒霉了。我要是有點力量,我一定為你出點力,可是我太年輕,太沒有力量了,請您原諒。『沼田君直盯盯地看著我,熱淚盈眶,他對我說;』你好好乾吧!要當心,不委學我那倒霉樣'。然後彷彿自嘲似地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打那以後,我再沒有見到過沼田君。」青年的眼睛湧上淚水,為了掩飾自己,慌忙地喝了一口咖啡。
「是啊!沼田君太可憐了。」
田原典太彈了彈煙灰,叉起臂膀,胸頭憋悶得難受。
「可不是。象沼田君這樣的好人肯定會摔進陷阱。腐敗透頂的稅務署只有一個人有正義感那是不行的。即使想做個正直的人,但縱橫交叉,盤根錯節,把你捆得死死的,逼得你非同流合污不可。在這種場合,機靈、蠻橫、膽子大的人佔便宜,而膽小怕事或者死抱住正義感的人肯定要吃虧。這樣的人最後受到同事排斥,再也甭想出頭了。」說著說著,青年聲音就高了起來,接著又放低聲音說:「其他科的人覺得過意不去,向科長建議,每人出一百元給沼田餞別。科長說:『這樣做,那就證明所有人都是沼田的同夥。大家都佯裝不知就算了。這次事件就算沼田運氣不好,倒了霉。』確實是這樣,沼田是夠倒霉的。」「是的,也許是這樣吧!」田原典太點點頭:「你的話我完全明白了。那麼我問您,沼田君在這兒時的法人稅科科長是不是調到別的稅務署去了?」「嗯,調出去了。」「這個科長叫什麼名字?現在哪個稅務署?」「我現在還吃著稅務署的飯,即使對那時的上司再不滿,我也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訴您。」「我明白了,」田原微笑道。這個叫娓野的青年是個純真的好青年——田原盯住青年,心裡想。
「田原先生!」青年突然抬起頭來。「我老是惦念著沼田君。
打那以後,再也沒見過他,心裡直嘀咕,我還聽到一些不好的風聲。……〃」不好的風聲?「田原眼睛一亮。」什麼風聲?「」也許是人們故意說他壞話。說沼田君落魄了,在干臨時工啦,在大街賣東西啦,回鄉啦,等等。……可我一次也沒見過他,不了解情況,倘若沼田君真的落魄了,我打算抽出我的一部分工資幫助他。我現在之所以能獨當一面地工作,那完全是沼田君的功勞。田原先生,您來稅務署打聽沼田君的情況,是不是沼田君出了什麼不祥的事了?「田原非常理解青年的擔憂,他也許擔心沼田嘉太郎做了壞事被警察抓了起來,進了監獄。
「不,絕對沒有這樣的事。」
為了使青年放心,田原這樣說道!
「承您的好意,給我提供了許多材料。但從我的立場來說,報杜有義務保守取材上的秘密,暫時我還不能對您說,不過我可以斷言,沼田嘉太郎絕對沒有發生您所擔心的情。」田原說罷,心裡想;事實果真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