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道者無常(1)
第五章:天道者無常
十三、青萍
(1)
由Z部副部長廖濟舟任組長的整頓領導小組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開始進入工作。整頓領導小組的其他人選是廖濟舟召集領導班子除杜一鳴之外的人商量確定的。非常時期,商量什麼事情意見容易統一,商量人選僅用了半個小時。由於杜一鳴的缺席,吳運韜說話的分量顯著提高,有個別人選,很大程度體現的是吳運韜而不是夏乃尊的意願,尤其是李天佐這個人。
夏乃尊和孫穎都明確反對把李天佐吸收進整頓領導小組,吳運韜剛一提出來他們就表明了態度。孫穎還憤憤地看了吳運韜一眼———吳運韜應當知道李天佐對他的敵意。吳運韜用讓人信賴的目光看著大家,緩緩地解釋說:「他進來比不進來好。」
夏乃尊把吳運韜的這句話解讀為:這樣就可以消磨掉這個人的敵意。他細想了一下,認為有道理,所以,在七嘴八舌之間,廖濟舟集中大家意見的時候,夏乃尊首先收回了自己的意見,以沉默表示了贊同。
孫穎仍持反對態度,但是他的這種態度已經有了私人恩怨色彩,不好頑固堅持,最後也就不說話了。
富燁推推高度近視眼鏡,裝做在思考,然後說:「可以,李天佐可以進來。」
李天佐就進來了。
夏乃尊越來越看重吳運韜了,這不是理智選擇,而是情勢發展使然。
田茗已經囑咐過他:現在吳運韜非常關鍵,要注意這個人,利用好這個人,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夏乃尊當然並不指望這個人會幫助他,他希望於他的,僅僅在於不要借題發揮,做另外的文章。
整頓領導小組的第—次會議是由廖濟舟召集在二樓會議室召開的。整頓領導小組中有中心領導和中層幹部,也有立場堅定的普通員工。這些人因為陌生的邏輯關係坐到一起,彼此心理上還都沒有適應,就像生人一樣無話可說,空氣顯得有些凝重。從來沒有和領導坐在一起開過會的人坐著三分之一椅面,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相信自己會出現在這些人中間。沈然為大家打來水,並且給每一個人手裡的杯子都斟滿了,好像這是會議的必要程序。
坐在吳運韜左邊的師林平強烈意識到被信任和尊重的尊嚴感,但盡量不讓這種感覺流露出來。師林平也是在吳運韜的努力推薦下參加到整頓領導小組裡邊來的,夏乃尊由於在這之前反對了李天佐的提名(雖然最後默認了),現在也不好再一次對吳運韜的提議提出非議,所以他也同意了。師林平在全力以赴想如何解釋最初對於杜一鳴的追隨。他稍稍傾斜著身子,緊緊靠在椅背上,眯住眼睛看牆上的世界地圖———那張地圖很乾凈,只是在巴黎那個地方,已經被富燁用手指摸污了,他將在今年十月份隨Z部的一個訪問團訪問法國。
金超坐在吳運韜右邊,靠近吳運韜的那半個身子,熱烘烘地感覺到對那個人的親切。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快一年了,這個年輕人眼花繚亂地看著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儘管事情的發生髮展有偶然因素,但是社會的大致趨向、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情勢的演變基本上都沒有超出吳運韜的設想。這使金超驚詫不已。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充分意識到經驗在人生中的意義。
吳運韜面無表情,靜如秋水。
昨天晚上,他在家裡接到廖濟舟電話,知道他是整頓領導小組第一副組長。這既是一種位置安排,也是一種政治評價,意義非同小可。面對突然而至的新局面,他很自然地對自己最近一段的生活進行了審視,結論是好的。他把能夠利用的東西都利用起來了,並且利用得很好。他已經看到他親手栽種下的大樹上搖曳著即將成熟的果實。廖濟舟給他安排的這個位置非常有利於採摘到那個果實。
吳運韜徹夜失眠,早晨起來的時候,馬鈴驚訝地發現他的眼睛紅紅的,什麼也沒敢說。現在,他用紅紅的眼睛看著廖濟舟。廖濟舟正蹙著眉頭看一份鉛印材料,那顯然是一份使他面前的工作更艱苦更難做的材料。他和廖濟舟保持著良好的個人關係,這和吳運韜調進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時廖濟舟正在這裡主持工作有關。在一般人的觀念里,經誰手調進什麼人,那個人通常就被認為是誰的人。吳運韜儘管沒有得到過廖濟舟對他的任何照應,他在向廖濟舟抱怨夏乃尊的時候,廖濟舟也從來沒有表現出對他的同情與支持,但是他把這個看成領導者應有的矜持,在心底里,他一直認為廖濟舟是贊同他那些話的。
廖濟舟調任Z部副部長的時候,並不同意梁崢嶸推薦的夏乃尊這個人選,他當時建議黨組把這個攤子交給杜一鳴,儘管杜一鳴也是梁崢嶸調來的。但那時候梁崢嶸對杜一鳴已經完全失望,強烈反對杜一鳴接班。最後的結果是:廖濟舟離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同一天,夏乃尊也到任了。為此,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廖濟舟和夏乃尊之間總是顯得有些隔膜。
吳運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不知道的是,廖濟舟和夏乃尊並沒有因為前面說到的事情影響合作,現在包括他們的個人關係在內,都已經非常和諧,廖濟舟甚至在心底里承認,梁崢嶸的選擇是對的。他逐步發現,如果按照他的意願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交給杜一鳴,今天會是什麼局面。
吳運韜一直認為廖濟舟在等待機會關照他,他看廖濟舟的目光是溫順的,溫順得像是一個孩子。廖濟舟恰巧在這時候看了他一眼,但是他沒有讀出這種目光的含意,所以也就沒怎麼在意。
(2)
廖濟舟看看夏乃尊,點點頭,清了清喉嚨,說:「我們今天開一個會。發生了什麼,不用我說,大家都知道。我們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問題,大家也知道,是比較嚴重的。我們的一些領導同志,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在關鍵時刻,沒有佔穩立場,犯了錯誤,很嚴重的錯誤。對這些同志的問題,一是要搞清楚,一是要做出組織處理,這是我們搞整頓工作的第一個目的。第二個目的,就是對那些盲目跟從的同志,加強教育,認識錯誤,重新回到正確立場上來。要達到這樣的目的,首先是當事人要主動說清楚自己的問題,其次是我們要發動群眾揭發問題,檢舉問題。這裡面有很多具體工作要進行安排,所以Z部黨組讓我來召集大家做這個事情。」
夏乃尊低垂著頭,覺得廖濟舟每一句話都是針對他說的。廖濟舟注意到了夏乃尊。夏乃尊是個老實人,突然成了這麼一副樣子,怪讓人可憐的。
廖濟舟接著說:「當然了,我們要正視問題,但也不要有過重的思想負擔,文件上說得很清楚,要區分所犯錯誤的性質……」他對怎樣開展整頓工作做了具體部署。「在這個階段,整頓領導小組代為行使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領導職責,但是,班子里的同志,老夏、老富、老孫、老吳,都要負起責任來;有問題的同志,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我們要相信黨。小康同志反覆對我講,一、我們不護短,要嚴肅對待錯誤;二、我們也要注意保護犯錯誤的同志,尤其是年輕同志……」
與會的人都低頭記錄廖濟舟的講話,和所有這類場合發生的這類事情一樣,記錄的意義並不在於記錄的內容,僅僅在於記錄本身,這表明一種態度,一種對於講話人的尊重。
金超和李天佐都處在滿足和喜悅之中,但是他們有各自的著眼點:金超看的是未來,他是在對未來投資,他看到了盈利的巨大價值;李天佐看的是過去,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被權勢者蹂躪的過去討回公正,他第一次扣動扳機就看到他的敵人應聲倒下,他懷著難以抑制的驚喜看著敵人倒下的地方。
李天佐用嚴厲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會場,正好和夏乃尊的目光衝撞到一起。夏乃尊避開了李天佐的目光。雖然廖濟舟剛才一番話使他輕鬆了許多,但是突然意識到李天佐的存在,他的心情免不了又變得沉重起來。
躲在高度近視眼鏡後面的富燁,感覺到了李天佐和夏乃尊之間的心理爭鬥,在內心感嘆:「我們面臨的根本不是別的什麼問題,我們所有悲劇都是知識分子間的傾軋造成的,四十年了,一直是這樣,一直是這樣……怎麼得了喲……」他懷著痛苦的心情看看夏乃尊,又看看李天佐。這兩個人現在都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在很多時候,富燁弄不明白人何以會把生活弄成這個樣子,在他看來,這種生活已經到了人能夠忍耐的極限,再發展下去就會出現更極端的行為。實際上,富燁也覺得不應當讓李天佐參加到整頓領導小組裡面來,為此他甚至直接找廖濟舟談過自己的看法。但是,吳運韜在這之前用說服夏乃尊的理由也說服了廖濟舟,所以,廖濟舟就對富燁說:「他在裡邊比不在裡邊好。」富燁對夏乃尊有一種本能的同情。他害怕吳運韜利用李天佐,利用金超,利用他能利用的一切……夏乃尊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要不要再和廖濟舟談一下……杜一鳴肯定是不行了,他愛人、孩子……能去看看他們嗎?划不來,划不來呀!老杜……
這些事情發生著的時候,杜一鳴正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沒有人去看他。
他孤寂地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整頓工作的初始階段沒有開大會,只是要大家說清楚自己的問題,寫書面材料,找整頓領導小組談話也行。黨的政策歷來是看態度,所以儘管沒怎麼特意動員,運動仍開展得扎紮實實。有—只無形的手推動著大家爭先恐後地檢討著自己。
在另一間辦公室里,整頓領導小組成員李天佐以普通員工的身份在向廖濟舟彙報他了解到的情況。李天佐談到的情況對杜一鳴和夏乃尊來說都是致命的。
李天佐同時還無中生有地指著廖濟舟說:「據我所知,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你打了好幾次電話,讓老夏制止杜一鳴。老夏沒有制止,至少是制止不力。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出現這樣的問題,不是偶然的,我認為有某種必然性。長時間以來,我們忽略了思想政治工作,或者說,我們的一些主要領導同志喪失了共產主義信念,在權力的圈子裡打的僅僅是個人的小算盤,所以最近才出現了這麼多事情。我認為,就事情的性質來說,已不是什麼認識問題,這是要特別引起注意的……」
李天佐由於說話太多,大臉有些變形,眼睛里紅紅的全是血絲,額頭上的汗漬閃著光亮,看上去油汪汪的。
廖濟舟對李天佐的表現並不意外,但是這個人在關鍵時刻如此陰狠,仍然使他吃驚不小。吳運韜的話到底有多大合理性?這個人真的因為你抬舉了他就會減輕對這個世界的仇恨嗎?
在吳運韜辦公室,廖濟舟問吳運韜:「這李天佐……」
吳運韜說:「這個人就這樣。……沒有,他和杜一鳴和夏乃尊都沒有個人恩怨……沒有。我看他就是性格極端一些。不過我覺得這也沒什麼,他是打不倒我們老夏和老杜的。」
(3)
廖濟舟怔怔地看著吳運韜,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真話。
當時,就連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辦公桌椅都已經知道此次夏乃尊和杜一鳴的結局了。
在全中心職工大會上,吳運韜一句話也沒說。在眾人面前,他總是做出對這一切都很厭倦的樣子。但是,在一個炎熱的星期天,他冒著三十多度高溫,到李天佐家裡去了一趟,兩個人談了整整一個下午。
第二天,李天佐向整頓領導小組交了一個筆記本,那上面有夏乃尊、杜一鳴等人參與活動和某日某時在某場合說過什麼話、當時有誰在場的詳細記錄。
廖濟舟接過筆記本時並沒有感覺到它的巨大威力,他還以為這是一個可愛的人向組織進行思想彙報的一種方式。那時候很多人向組織交日記本進行思想彙報。廖濟舟笑著,用讚賞的目光看著李天佐,輕輕拍打著筆記本,等著他再說些什麼。
李天佐的眼睛盯住廖濟舟,說出這樣一句讓廖濟舟終生難忘的話:「從這個筆記本里,你可以了解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在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事情的細節。」
聽到這句不尋常的話,廖濟舟震驚得突然一動,睜大了眼睛,既好奇又害怕地看著李天佐。在這個地方,總會有些事情讓他驚愕萬分,包括他在這裡主持工作期間。
李天佐仔細察看廖濟舟,希望從他臉上找到他的話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或印象。
廖濟舟的震驚只持續了幾秒鐘,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你是說……」他翻開筆記本,想要看上面寫了什麼。
李天佐伸出手,輕輕把筆記本合上,說:「我有一個要求:這個筆記本只能一個人看,只能你一個人。」
廖濟舟點點頭,這時候他顯得很傻。李天佐就像看智商很低的人那樣看了看廖濟舟。他已經沒有什麼說的了,他要等著看廖濟舟看了筆記本以後要說些什麼了。他知道廖濟舟會說一些什麼的。
果然,廖濟舟第二天上午就打電話叫李天佐。李天佐走進廖濟舟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辦公室時,看到廖濟舟像是被什麼東西打擊了一樣,整個人委頓了下來,他的目光再也不那樣咄咄逼人了———可見人很容易被非常的東西征服。
廖濟舟反常地迎過來,就像對陌生人一樣客氣,說:「請坐請坐。」
李天佐對此似乎並不感到意外,他心安理得地在沙發上坐下來。
「筆記本很好,」廖濟舟坐回到寫字檯後面的椅子上,別有意味地撫摸著筆記本。「你昨天說這個筆記本只能我一個人看,是么?」
「只能你一個人看。」
「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能把它作為證據呢?」
「我提供的是線索而不是證據,你可以據此調查,可以用另外方式獲得證據。」
李天佐談問題很專業。
「不錯不錯,你說的不錯。」廖濟舟沉吟著,好像不知道下面再說什麼了。他看著李天佐寬大的臉龐,那張臉由於得意繼續顯得油光光的。
「但是你現在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記這些東西?」
李天佐看著廖濟舟的眼睛,想弄明白這句問話的確切含義。
「我是說你有何目的?」
李天佐說:「這只是一種習慣。我沒有目的。」
「是有誰欺辱過你嗎?」
「沒有。」
「沒有?」
「沒有。老廖,你對我不是沒有了解,你知道我不想當官,我沒有這個目的。我做事光明磊落。我真的沒有什麼目的。你可以從我的筆記中看出這一點。無私者無畏,所以我才什麼都不怕,所以我才決定把它交給你。你相信這一點吧?」
「我相信。」
「廖部長,我做了我能夠做的,我希望你把這件事彙報給Z部黨組。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能不能審查出一些名堂,現在關鍵看你,廖部長。」
廖濟舟聽出了李天佐話語中的威脅成分。
「是的是的,我知道。」
「所以這事就要看你了。」李天佐別有意味地看著廖濟舟。
廖濟舟避開了他的目光,短暫地想到:人抗拒邪惡的能力是有限度的。有時候邪惡會使所有的善良感覺到軟弱。有時候就是這樣。他現在很慶幸當年在這裡主持工作的時候沒有得罪這個人。
無論廖濟舟怎樣努力,他都很難繞過灰皮筆記本和李天佐這個人。繞不過。在這樣的時候他是繞不過的,他不能否認這個筆記本的存在,又不能不對那裡面寫到的事情進行調查。
結果,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整頓工作進行得又快又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