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不好

天氣不好

王躍文

這些天,小劉晚上開始失眠。他內心很是凄苦,縣長對自己印象不好,簡直太可怕了。小文總是勸慰他,叫他想開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麼樣?小劉也願意這麼去想。只要老婆理解,還有什麼說的?可是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自己三十多歲的人了,講起來本事天大,實際上鳥都不算,心裡能暢快嗎?今晚還是睡不著。他怕小文擔心,先是佯裝入睡了,等小文睡著了,他便睜開了眼睛。他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感覺頭在脹大,大得像熱氣球,很難受。睜開眼睛也不好受,大腦更加活躍,許多惱人的心事一齊湧來。

小劉是縣長的右手,但不是左臂右膀的右手。只有幾位副縣長才有資格被叫做縣長的左臂右膀,小劉只是一般幹部。這地方老百姓在一旁叫領導為舞左手的,那麼當兵的自然就是動右手的了。小劉是政府辦寫材料的,縣長大會小會上的同志們加冒號多出自他的手,小劉就是名副其實的右手了。儘管小劉起草的稿子還需政府辦向主任把關才算數,但誰都知道這幾年李縣長真正的右手是小劉。替縣長捉刀本是件值得榮耀的事,可右手畢竟只是當兵兒的,所以聽別人說他是李縣長的右手,他心裡的味道也說不清楚。

李縣長對小劉好像也還滿意,但李縣長馬上要調到別的縣任縣委書記去了。今天,政府辦向主任同幾位副主任設宴為李縣長送行。小劉給李縣長寫了幾年報告,勞苦功高,也被破格邀請了,這是一種殊榮。氣氛自然熱烈,大家輪番給李縣長敬酒。李縣長海量,有敬必喝。況且今天又是什麼日子?大家共事幾年,不容易啊。李縣長不論接受誰的敬酒,都要說幾句熱乎話,算是對下級的臨別寄語。敬酒也有個次序,向主任打頭,接著是幾位副主任,小劉當然到最後才有資格敬酒。李縣長客氣了幾句,說,小劉工作態度認真,文字仍須提高。

這話聽起來像中山先生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領導同志肯定一個下級,不能講過頭話,那樣不利於同志進步,對下級文字功夫的評價更要留有餘地。文章這玩意兒本來就難有一個標準,天下沒有一個天才的語文教師敢斗膽給學生的作文打滿分。領導同志更應注意,若是講下級的文章很不錯,那他自己就不行了。領導哪有不行的呢?不行還要管你?小劉想想這些道理,便覺得李縣長對自己的評價是不錯的,心裡也就高興。一高興,就多喝了幾杯酒。晚上回家,妻子小文見他紅光滿面,問他有什麼好事這麼高興,小劉很滿足地靠在沙發上,雙手攤開,自得地敲著沙發靠背,半晌才慢悠悠地說,李縣長說話很貼心,對我的評價不錯哩。便把李縣長在酒席上說的原話告訴了小文。小文聽了卻風涼起來,說,你就受寵若驚了?他講你不錯,這幾年給你提過一級半級沒有?你沒日沒夜地為他爬格子,最後就得這麼一句話,就這句話都還是一分為二,功過各半。他一拍屁股走了,你再激動也是枉自多情!

小文這些話聽起來也很有道理,就是太傷小劉面子了。夫妻間有時是無道理可言的,小劉明知不該發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亂嚷了一通。小劉一嚷,小文就笑,說,好了好了,大人息怒。你為人民忙碌了一天,很辛苦的,我侍候你洗澡休息吧。你為人民服務,我也是人民的一員啊,現在我就來為你服務吧。小劉輕輕擰了小文的臉蛋兒,說,就奈何不了你這張嘴!說著,便滿懷了愛意,伸手攬過小文就要親熱。小文嘴巴努向裡屋,就掙脫了。保姆紅妹子正在裡屋哄兒子剛兒睡覺。

小文清了衣服出來,附在男人耳邊說,我也洗個澡算了,我倆一起洗。小劉聽了就咬著嘴唇兒笑。

衛生間連著廚房。廚房門一關,小文就撲向男人,輕輕一跳,雙腿夾在男人腰間。小劉就這麼摟著女人,進了衛生間,將衣服放好,再關了門,打火開水。試試水溫可以了,再把女人送到蓮蓬頭下。小文閉著眼睛舒舒服服地淋了一會兒,雙腳才滑到地上來。

小文身子依著男人,替男人搓背。搓著搓著,小劉就來事了,非就地解決不可。小文咯咯地笑,任男人摟了起來。

水龍頭仍開著。兩人瘋過之後,發現壁上掛的衣服全弄濕了。小文怪小劉,你呀,一來了就什麼都不管了。小劉說,管什麼?別人是閱盡人間春色,我跟自己女人怎麼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上床之後,小文柔柔地偎著男人,說,我也並不想你當什麼官。我們文家祖祖輩輩是皮鞋匠,不照樣過日子?輪到我當了教師,家裡人認為我為他們爭了大光。小劉說,我也不是有官癮的人。我家世代務農,爺爺活到九十五歲,爸爸今年七十歲了,力氣比我還足。小文說,是嘛,人要隨遇而安才好。只是那些當官的,把你們當馬騎,他們哪管你?你也真是一個好人,別人一句漂亮話就把你感動了。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還要我倆自己過得好才是。說著就抱著男人溫存起來。

小劉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貴妻榮,只有自己女人看淡世間浮華。修得這樣的女人為妻,想必自己早做過三輩子的善人了。小劉便回報女人深長的親吻,恨剛才瘋勁兒不用在浴室就好了。這會兒不瘋一回真對不起小文,就又去撩女人。小文卻雙腿夾住了男人,說,不準來,不準來,你不要命了?今後不准你隨行就市了,仍舊搞計劃經濟。小劉像小孩子吵奶吃似的,磨了一會兒,也不再油了。

過了幾天,新任縣長到了,姓張,外縣調來的。張縣長在向主任的陪同下與政府辦的同志一一見面。向主任介紹一位,張縣長就同一位握手,說聲哦哦,好!同小劉握手時,哦哦好之後多說了句筆杆子,好,並拍了小劉的肩膀。似乎張縣長這一拍有舒經活絡之效,小劉頓時渾身爽快異常。直到整個會見結束,小劉才有暇細細琢磨剛才同張縣長握手時的情景。張縣長特別地叫他筆杆子,還很親切地拍了他的肩膀,看來自己給張縣長的第一印象不錯。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下班回家,兩口子一起忙做晚飯,紅妹子帶著剛兒玩。小文問,聽說新來的張縣長上班了?小劉說,是的,今天到辦公室同大家見了面,人還不錯。小文笑了笑,說,你真有味道,說什麼人還不錯。這算什麼評價?評價領導嗎,調子太低了。把他當普通人評價吧,結論又下早了。小劉嘆服小文的精明,說,唉,在外面別人都說我聰明,寫文章來得快。怎麼一到你面前我就覺得自己比你少長了三張嘴。小劉本意是不想在小文面前流露白天同張縣長握手之後的感受,只想表現得平淡一些。可這個女人呀!小劉覺得自己真的愚笨可笑。小劉並不在乎自己在小文面前的魯鈍,反覺得這樣很有意思的。

小劉越來越感激小文的開朗和淡泊,這讓他回到家裡心情更加輕鬆。如今哪,不怕老婆看不起,也許是男子漢最幸福的事了。小劉在家解了領帶,趿著拖鞋,鬆鬆垮垮,在小文面前甚至有點兒想撒嬌的味道。這也滿足了小文的愛心,她是一位母欲極強的女人,在她的懷裡,丈夫和剛兒都是孩子。

可是奇怪,小劉一旦跨出家門,立即綳直了腰板,左腋下的公文包夾得緊緊的,右手擺得很風度,見人打那種很官味兒的招呼。自然天天要見到張縣長,笑著喊聲張縣長好。張縣長也親和,回聲好,或應聲哦。

今天召開縣長辦公會,重點研究財政問題。這樣的會議,小劉都被叫去聽聽,掌握掌握情況。這是張縣長到任后第一次主持縣長辦公會,參加會議的同志都很嚴肅認真。財政、稅務等部門負責人發了言,幾位副縣長也發表了意見。張縣長最後講,原則同意大家的意見,將同志們的意見歸納成幾條,算是拍板。張縣長著重講到個體稅收和其他零散稅收的徵收問題,說這是過去一段多有忽視的一大財源,一定要抓緊。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嘛!

誰知小劉一聽到滴水成河,猛然想起了一個笑話,忍不住想笑。這場面是萬萬不可笑的啊,一失笑便成千古恨!小劉緊抿著嘴,用力咬住自己的舌頭。記得心理學老師說過,這樣可以止住笑。可是不奏效,他感覺出自己的臉在慢慢作蓮花狀,急中生智,忙低頭端起茶杯喝茶,一來借來掩飾,二來想用茶將這即將脫口而出的笑沖落肚子里去。這該死的笑呀,寧可讓它通過肛門化作臭屁放出來,也切切不可從嘴巴里吐出來!

真是背時,茶剛進口,卻被一陣爆發性的笑噴了出來。這下不好了,小劉不敢抬頭,只覺得會議室頓時鴉雀無聲。好像挨過了一個世紀,才聽到張縣長繼續講下去。這時,小劉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叫茶水弄濕了,樣子極狼狽,身子卻在冒汗。

散會後,小劉隱約聽見張縣長輕聲問向主任,穿藍西服那個小夥子是誰?向主任告訴他,是小劉,辦公室搞綜合的,這幾年縣長報告都是他執筆。

小劉身子更加冒汗了。自從上次握手起,他一直以為張縣長對自己第一印象不錯,每天碰見都熱情地打招呼。哪知道縣長大人根本就不認識他,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今天可好,卻叫張縣長這樣認識了,而且印象一定很深刻!

小劉準備下班回家,向主任叫住了他。他知道為什麼了,就坐在了向主任辦公桌對面。向主任臉色不好,問,你在會上笑什麼?小劉說,不笑什麼。向主任更加不高興了,不笑什麼你笑什麼?嗯?嗯?向主任嗯了好幾聲,好像硬是要嗯出個水落石出。小劉只好說,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忍不住就笑了。向主任批評道,開會不用心,思想開小差。什麼事這麼好笑?你講講,你講講!小劉哪敢講什麼笑話?卻講了更不該講的話。他說成年人的注意力集中最多三十分鐘要跳躍一次,小孩子注意力集中時間更短一些,這是心理學原理。向主任發火了,嚷道,我說你是讀書讀多了!

小劉回到家裡強打精神,卻瞞不過小文。小文問怎麼不舒服了?小劉硬說沒什麼,只是累了。小文看他一會兒,說,不像是累了,你一定有什麼事。

小劉死活不肯講,小文也不多問了。小劉吃了一碗飯就放了碗。小文就認真起來了,說,這你就沒用了。哪怕天大的事,飯要吃飽。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去坐牢,我天天送飯,你殺了頭,我為你守寡。小文說罷,去廚房弄了一碟酸蒜苔來。這菜很開胃,小劉最喜歡吃的。小文硬盛了一碗飯端給小劉,說,你當葯吃也要吃了。小劉鼻子發酸,這女人太賢德了。他只得勉強吃了這碗飯。

小文哄孩子似的摟著小劉睡。小劉情緒好些了,小文問,到底有什麼事?讓我也為你分擔一下。小文真的這麼當做一回事問起來,小劉又覺得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說出來,反讓小文好笑。是的,什麼事?不就是笑了一聲嗎?犯了哪一條?這麼一想,也真的沒有事似的,說,是沒什麼事,是沒什麼事。小文不相信,知夫莫如妻。沒事你回家時臉都是白的?小劉不肯承認臉白,硬說外面風大,冷。小文溫柔地開導了好一陣,小劉才說,今天下午開縣長辦公會時,張縣長正在講話,我卻突然大聲笑了,茶水噴了一地,自己的衣服也濕了。我頭都不敢抬,知道大家都望著我。張縣長起碼十秒鐘沒有講話,那十秒鐘比十年還長。下班後向主任又找我談了話,問我笑什麼。向主任很生氣。

小文也覺得他笑得荒唐。人家張縣長會怎麼想?這有犯領導尊嚴,是你們官場的大忌哩。是啊,你笑什麼?小文又問。小劉說,不笑什麼。不笑什麼你發神經了?小文也有些不快了。小劉只得說,我當時想起了一個笑話,就忍不住了。小文責怪他,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小孩子樣的,什麼笑話那麼好笑?就讓你忘乎所以了?說出來我聽聽。小劉不肯說。小文問為什麼不肯說?小劉說,有個笑話,說是新婚夫妻白天聽見腌菜罈子冒氣泡的響聲,就想起夜裡的事,忍不住好笑,新娘子還會臉紅。小文擰了小劉一把,說,你當時嚇得要死,這會兒正經問你你又在開玩笑。小劉說,不是開玩笑,我當時想起的那個笑話也是這一類的。比這個還粗俗,真講不出口。

小文偏要他講出來,說,夫妻之間粗的細的都做了,還有什麼更粗的講不出口?小劉無奈,只得講了。原來上大學時,同寢室的同學無聊,炮製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笑話,被大家戲稱為寢室文化。最經典的笑話,是全寢室集體創作的。假設全世界男人同時射精,匯聚起來到底有多少?中文系的數學都不怎麼好,七八個腦袋湊在一起,在一張大紙上加減乘除,最後算出一個驚人的數字,竟同長江的流量差不多,那才真叫做白浪滔天哩!今天張縣長講到滴水成河,我鬼使神差就想到了這個笑話了,怎麼也忍不住笑了。小文哭笑不得,說真無聊,你們男人真無聊。小劉說,是無聊,這麼個笑話,我怎麼敢同向主任講?

小文罵了一陣無聊,說,你笑過了就笑過了,再去哭一回也白搭。不要再作任何解釋,讓時間來沖淡它。小劉也覺得只有這樣。不過這一笑,雖然擺到桌面上不算個事,放在人家心裡只怕又是個大事了。現在還有誰願意把事情放到桌面上來?所以小劉心裡終究不踏實。

這以後,小劉很注意張縣長的臉色。遠遠地見了張縣長,他就臉作燦爛,雙目注視,期待著同張縣長的目光相遇,再道聲"張縣長好"。可張縣長的目光不再同他相遇了,他那句"張縣長好"就始終出不了口。這樣過了好一陣,"張縣長好"在小劉肚子里快漚臭了。他想自己在張縣長心目中的印象怎麼也好不起來了。

馬上要開全縣經濟工作會議,小劉下決心抓住這次機遇,把張縣長的報告寫出水平來,改變一下印象。他一邊很認真地搜集資料,一邊等待張縣長召他去面授機宜。這樣忙了好些天,總不見張縣長找他。最後向主任找了他,轉達了張縣長的指示。向主任要他按張縣長指示精神,先弄個詳細提綱出來。小劉忙了一天一夜,弄了個自己很滿意的提綱。向主任接過提綱,說,放在這裡吧。又過了幾天,向主任把提綱給了小劉,說,先按張縣長的意見動筆吧。小劉一看,見張縣長只對提綱作了小改動,批道:原則同意此提綱,請向克友同志組織起草。提綱順利通過,小劉心裡歡喜。可張縣長批示不提小劉半字,他又不太自在。

不自在歸不自在,革命工作還得干。小劉開始了沒日沒夜的艱苦勞動。

奮戰了四晝夜,終於拖出了初稿。交稿那天,他頭髮也不梳就出門上班。小文說,你頭髮都不梳一下?他一邊用手胡亂地理了一下頭髮,一邊匆匆走了,說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小劉其實是最講究髮型的。

徑直到向主任辦公室,交了稿子。今天向主任心情可以,接過稿子,說辛苦了。見小劉滿頭亂髮,又關切地問,昨夜又加班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小劉笑笑,說,沒什麼。這幾個晚上都不怎麼睡,還挺得住。今天小劉是有意不梳頭的。

稿子交上去了,就天天等著張縣長的意見,這比當年等大學錄取通知書還要緊張。偏偏張縣長這幾天很忙,上面來了領導,要彙報工作,要陪同視察。不知張縣長有時間看嗎?眼看著會期近了,到時候稿子一旦不行,再推倒重來,時間又緊,那不要整死人?這樣的事不是沒碰到過。

向主任終於將稿子給了小劉,說,按張縣長意見,再認真修改一次。只見張縣長批示說,總體上可以,有幾處要做修改,最後一部分要大動。請克友同志組織認真修改一次。

這算是萬幸了,小劉終於鬆了口氣。

這麼上上下下好幾個回合,最後定了稿。張縣長批示:同意付印。

報告是否讓張縣長十分滿意,小劉心裡沒有底。但這次起草報告,對改變他的印象好像沒有什麼幫助。張縣長的批示批來批去,似乎都不在乎他小劉的存在。他小劉的一切辛勞對張縣長似乎也沒有什麼意義。可是見了張縣長,他照樣還得笑哈哈,儘管張縣長並不曾注意他笑得怎麼好看。

這些天,小劉晚上開始失眠。他內心很是凄苦,縣長對自己印象不好,簡直太可怕了。小文總是勸慰他,叫他想開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麼樣?小劉也願意這麼去想。只要老婆理解,還有什麼說的?可是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自己三十多歲的人了,講起來本事天大,實際上鳥都不算,心裡能暢快嗎?今晚還是睡不著。他怕小文擔心,先是佯裝入睡了,等小文睡著了,他便睜開了眼睛。他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感覺頭在脹大,大得像熱氣球,很難受。睜開眼睛也不好受,大腦更加活躍,許多惱人的心事一齊湧來。

小劉揉醒小文,說,讓我玩一下吧。小文說,你昨天才來的,這樣不好,叫你骨髓都要空的。小劉嘆道,實在睡不著,讓我玩疲倦了,好入睡。

完了之後,小文摟著小劉,呵護小孩一般,說,好了,現在閉著眼睛,好好睡吧。

小劉將臉緊緊偎著小文的乳房,一會兒,竟暗自流起淚來。說不清是感激小文的溫柔體貼,還是為自己傷心。他多想就這麼偎依著,銜著甜甜的乳頭睡去啊。可仍然睡不著,也許是神經衰弱了。但怕吵了小文,就強耐著一動不動,直到天明。

小文醒來,見小劉夜裡一直貼著自己的胸口酣睡,內心一陣甜蜜。她動情地撫摸一會兒男人,再輕輕起床。

小劉彎在被子里又一次鼻子發酸。女人躡手躡腳出了房間,去準備早餐去了。多好的女人呀!小劉真想叫回女人,仍舊摟著睡,不吃不喝,永遠不起來,管他什麼縣長省長!皇帝老子都不管!

可是今天還得去上班。

政府辦值班室二十四小時得有人值班。白天是返聘的兩位退休老同志輪流,晚上由辦公室全體同志輪流。今晚輪到了小劉。值班室晚上很熱鬧,在那裡玩撲克、下棋的都有。張縣長有時也來下幾盤棋。張縣長棋藝不錯,小劉好幾次聽向主任這麼說過。向主任曾拿過縣直機關象棋大賽冠軍,他的評價應是權威。張縣長一般也只同向主任對弈,多半是向主任輸。其實小劉棋很精,只是在機關里從未露過鋒芒。

今晚值班室亦然集者如雲,打牌的開兩桌,看牌的圍了兩圈。小劉當班,原則上不可以打牌,只在一旁看。這時,張縣長來了,喊聲有人下棋嗎?目光卻在屋內環視。小劉明白他在找向主任,向主任晚上一般都會來看一下。在場的好像沒有誰敢應戰張縣長,都賠笑著等待有人出面應付。小劉是當班的,似乎覺得自己有責任主動招呼一聲,便說,我來領教一下張縣長棋藝如何?張縣長這才望了一眼小劉,說,你的棋怎麼樣?小劉一邊擺棋,一邊謙虛道,學習學習。

剛擺好,向主任剔著牙進來了。小劉便謙讓,向主任來?向主任擺擺手,說,你來吧,你來吧。於是小劉便同張縣長對弈起來。張縣長說,跟我下棋要認真啊,不準馬虎了事。小劉點頭,牢記牢記。向主任自然站到了張縣長一邊,成了張縣長的啦啦隊。張縣長每走一著,向主任都要叫一聲好棋,並做出簡短評點。好棋!張縣長,你這馬同那車形成掎角之勢,讓他的炮和象動彈不得。對,好棋!你這炮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好棋好棋!你這車進可攻,退可守。慢慢地圍過好些人來觀陣,沒有一個人叫小劉好棋。

小劉發現張縣長的棋真還可以,但沒有向主任吹的那麼神。既然張縣長指示他要認真,他就使出渾身解數。戰了若干回合,向主任最後喊了一聲好棋,哎呀呀!張縣長敗北。張縣長寬厚地笑笑,年輕人不錯,後生可畏呀!小劉不好意思地說,張縣長棋鋒犀利,咄咄逼人,我是僥倖獲勝,僥倖僥倖。張縣長說聲哪裡哪裡,就走了。向主任送到門口說,不再玩一會兒?張縣長說,不了不了,還有事。

向主任回來,說,小劉不錯嘛,讓我來領教領教。小劉一聽這話中有話,心裡就發憷。向主任一言不發,只把棋子摔得砰砰響。走了幾著,小劉就發現向主任棋術果然老道,在張縣長之上。下棋的氣氛好像不對勁,觀陣的人便陰一個陽一個地散了。只剩老肖一人坐在一旁看報,並不關心這邊的棋局。二人一共下了三局,小劉只險勝一局。最後向主任將棋盤一推,說,年輕人,謙虛點。說罷就走了,好像誰得罪了他似的。

時候不早了,打牌的人也都散去,只有老肖還在。老肖詭譎一笑,說,小劉你看,原先你同張縣長下棋時,向主任一口一個好棋。我容他不得,我在一旁打正字作記錄,看他到底能喊多少聲好棋。你數數,他一共喊了一百零九聲好棋,最後張縣長還是輸了。小劉見老肖原來還這麼幽默,忍不住笑了。到了老肖這個年紀,對什麼都不在乎了,也不怕得罪了誰。換了別人是不敢同小劉說這些的。

不過你的確不該贏張縣長的棋。老肖說。

老肖走後,小劉一個人在那裡發獃。悔不該同張縣長下棋,更不該贏。向主任都不敢贏張縣長的棋,你小劉算老幾?吃了豹子膽了?

一個人睡在值班室單人床上,翻來覆去。唉,若是小文在這裡,他真會伏在她懷裡哭一場。

春節將至,機關開始辦年貨。今天拉來了一車魚。自然先挑一些大個的給縣領導,這個大家都覺得順理成章。有條大鯉魚,一稱竟有三十五斤,像頭小豬。大家從來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魚,嘖嘖稱奇。這條魚當然非張縣長莫屬,可是管後勤的李副主任考慮再三,還是覺得不合適。因為這魚肚子鼓鼓的,估計光魚子就有好幾斤,張縣長買了划不來。最後李主任說還是給張縣長選幾條沒有魚子的。這樣一來,那條大魚竟被大家冷落了。你也來提一下,他也來提一下,都覺得買了吃虧。小劉心想,魚子雖然味道不好,營養卻很豐富。最近母親說頭暈,小兩口正準備接老人家到城裡來調理。不如買了這條魚,給母親熬些魚子湯吃。小劉說,大家都不要,我買了算了。

小劉馱回這麼大條魚來,全家人高興得不得了。放在浴盆里開膛破肚,浴盆都放不下。魚子果然很多,取出兩大海碗,足有六七斤。這魚現在還捨不得吃,只用鹽腌著,過幾天再取出來,熏成臘魚,過年時分送兩邊老人家。老人家只怕這輩子都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魚。兩口子一商量,明天就去鄉下接兩位老人來。

小文學校已放了假,第二天就搭班車去鄉下。小劉走不開,還得上班。一到辦公室,老肖就將小劉叫到一邊說,你昨天不該拿那條魚。小劉莫名其妙。怎麼了?大家不是都不要嗎?老肖說,這些人患得患失,那條魚你一拿走,有人就後悔了。你也不興想事,就是張縣長不拿,也輪不到你呀!老肖見小劉不知所措的樣子,又安慰道,拿了就拿了,這些人的名堂,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劉魚還未吃,卻如鯁在喉。

老人家見兒媳接他們了,喜滋滋的,將自家養的大白鵝宰了一隻,隨兒媳進城來了。

小文找了一位熟識的中醫,看了母親的病,開了些中藥。中醫說,魚子同這中藥一起熬,治老人家頭暈最好不過的。小文將魚子分成好幾份,放在冰箱里,一回熬一點,叫老人家每餐吃一小碗。父親不肯吃,說自己硬朗得很,留著母親吃。小劉不想敗了大家的興,便不把老肖講的話告訴小文。

母親吃了一個星期魚子葯湯,精神好多了,臉上有了血色。魚子果有這等奇效,小劉小文很高興。小文說,當然啦,魚子醬西方人可是常吃哩,看外國電影不常聽說?小劉問,這魚子到底是魚精還是魚孵?小文說,是魚孵,魚精俗稱魚白。說到這裡,小文猛然想起一件事,便問,你在外面也講了那個笑話?小劉一時反應不過來,反問,哪個笑話?還有哪個笑話?不就是全世界男人同時什麼那個笑話。小劉好生奇怪,我沒有講呀,又怎麼了?原來小文在外面聽人說,政府大院里的幹部閑得無聊,用計算機計算全世界男人同時射精,到底有多少。小劉摸不著頭腦,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同別人說過這笑話。那是怎麼回事呢?這世界就有些可怕了。

母親熏腊味很裏手,將魚和鵝放在陽台上,文煙熏烤,小心照管。臘魚臘鵝熏好了,魚子湯也吃完了。兩位老人硬要回鄉下去,留也留不住。臨走時,母親抱著孫子剛兒問,寶寶說臘魚給誰吃?剛兒說,給爸爸媽媽吃。還給誰吃?給爺爺奶奶吃。還給誰吃?給外公外婆吃。老人家樂陶陶的,親著小孫子。小文告訴剛兒,寶寶說剛兒過年給爺爺奶奶送大臘魚回來。剛兒便把媽媽的話學一遍。

如今像小文這樣孝順的兒媳的確不多,小劉為自己家庭的天倫之樂而倍感欣慰。家和萬事興,真正幸福的家庭往往是清貧之家,管他什麼功名利祿!近來小劉兩口子常常議論這樣一些話題,心情就特別好。

可人的好運一來,你躲都躲不脫。小劉把什麼都想淡了,向主任卻找他談了話,組織上考慮,小劉工作不錯,能力不斷提高,準備給他加點擔子,擬任政府辦副主任。向主任說,辦公室黨組研究時,專門徵求了張縣長意見,張縣長也認為小劉不錯。不過現在不是正式談話,先打個招呼,今後工作要更主動些。不久縣委常委會就要研究。

這大大出乎小劉的意外。他同小文講,小文卻不怎麼奇怪,憑你們辦公室年輕人現在的力量格局,也只有你上合適些。不過從這件事上你也要明白一些道理,不要把什麼事都放在心上,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人活在世上本來就不容易,何不放鬆些?小劉說夫人言之有理。

小劉再見到張縣長時,心情完全變了,但張縣長對他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小劉注意到,張縣長不像剛來時見人就打招呼了,總是很嚴肅的樣子。設身處地一想,小劉也理解了張縣長。張縣長剛來時,認得的人不多,見面就打個招呼。現在,他認得的人多了,大家也都認得他。碰到所有認識的人都要點頭致意,那麼張縣長一天到晚不像雞啄米一樣?再說,一縣之長,太隨和了,總不見得好。

小劉對向主任更是感恩戴德。向主任只是要求嚴格些,有時批評人有些過頭,人卻是個好人。小文卻不以為然,她說人嘛,沒有絕對的好壞之分。不過做人要恩怨分明,人家對你有恩,一定要心中有數,不要好歹不分。小劉說那當然。既然說到了這個意思,兩口子都覺得應該去感謝一下向主任才是。想來想去,只有把那條魚送去合適些。可人家明知這魚是在單位買的,自己捨不得吃,卻拿去送禮,又顯得太巴結了。不如再搭上臘鵝,說是家裡老娘自己做的。決定之後,心裡又有些不舍,臘鵝倒不稀罕,那麼大的魚,只怕今後再也難得碰上。但欠著人家情,也只有這樣了。

當天晚上,小劉夫婦帶著臘魚臘鵝拜訪了向主任。向主任好像有意見似的,說,同事之間,不要這麼客氣嘛。小劉說,不客氣,不客氣,家裡老娘自己做的,不是什麼值錢的,也讓向主任嘗嘗,自己還留得有。客套了幾句,向主任就說些貼心話,要小劉好好乾,年輕人辛苦點沒關係的。今後位置不同了,各方面都要注意,特別要注意尊重領導。小劉點頭稱是,很謙恭的樣子。

回家路上,小文問,你不像不尊重領導的人呀?小劉說,我聽出來了,向主任講的領導,名義上是縣長們,事實上暗示我今後要聽他的。這個好說。

睡在床上,小劉突然難過起來,唉聲嘆氣。小文問他高高興興的,又怎麼了?小劉嘆道,自己沒有本事,父母天生窮命。老母親天天守在陽台上,把那條大魚熏得漂亮不過了,卻沒有口福消受。剛兒還說過年給爺爺奶奶送臘魚回去。這麼一說,小文也有些傷感,一時無語。過會兒卻來勸小劉,說,莫想那麼多了。老人家見你有出息了,有個一官半職,比吃什麼山珍海味都要高興的。好在我平時還修了個孝順名兒,不然,老人家還會以為我把臘鵝臘魚送給娘家了。小劉這時像突然醒悟似的,說,其實剛才只送臘鵝給他也行了,為什麼偏要臘魚臘鵝全送了呢?是啊是啊,小文也覺得剛才兩個人都懵懂了。

次日清早,剛兒起床,見陽台上的臘鵝臘魚不見了,大喊媽媽,要哭的樣子。小劉跑過來,佯作驚慌,說一定是該死的貓叼走了,這貓真壞。剛兒不相信,媽媽不是講貓是好動物嗎?貓抓老鼠的。小文說,貓也有壞的,不抓老鼠,專偷吃人家東西。好不容易才哄過了兒子。

過了一天,小劉有事從常委樓下走過,無意間一抬頭,見二樓張縣長陽台上掛著一條大臘魚。小劉認得,正是他家那條。這條魚從鮮魚變成臘魚,他每天都看好幾回,太眼熟了。回來同小文一說,小文就笑了。你看你看,這回你想通了吧,那條魚向主任也無福消受。

小劉送了個材料到縣委辦。縣委辦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說要他請客。小劉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只是說,別開玩笑了,我請什麼客?大家都不挑明,就這麼玩笑一會兒。事辦完了,也應酬過了,小劉告辭。一出門,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廁所。小便完了出來,就見樓頭常委會議室的門開了,張縣長低著頭朝廁所走來。小劉知道,今天常委會在研究幹部,他的事也在這一批研究。小劉剛準備同張縣長打招呼,卻突然想打噴嚏了,就皺起眉頭。可又半天打不出來,不打又難受。他就抬頭望天,想讓光線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陰天,抬頭望天也打不出來,望了一會兒天,打噴嚏的感覺漸漸消失了,這才想起剛才沒有同張縣長打招呼。張縣長進去一會兒,還沒有出來,可能是在大便。總不能為了同張縣長打個招呼專門站在廁所門口等吧,只好走了,心想卻是說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傳出來,說小劉任政府辦副主任的事常委會沒有通過。現在開常委會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體細節都泄露出來了。原來,會上議到小劉提拔時,張縣長正好想上廁所,就說,同志們先議議吧。大家就議了一議,認為小劉任政府辦副主任還比較合適。但任用政府這邊的幹部,主要應聽聽縣長的意見。張縣長上廁所回來,說,小劉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錯,就是太驕傲了,暫時放一放吧。張縣長一錘定音,小劉的提拔就泡湯了。

這讓向主任在小劉面前很難堪。他找小劉推心置腹地談了一次,叫小劉不要有情緒,要正確對待。驕傲問題,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當然人驕傲不驕傲,自己往往不覺得,別人看得清楚,所以還是加倍謙虛為好。特別要注意尊重領導,我同你反覆講過的。小劉聽得出,這迴向主任講的尊重領導,可能是暗示他在什麼地方讓張縣長不滿意了。

小劉怎麼也想不出自己在哪件事上得罪了張縣長,要說只有那天打噴嚏的事了。小文一聽,笑出了眼淚。小文說,肯定就為這事。你打噴嚏的樣子我還不曉得?皺起眉頭,像跟別人血海深仇似的。這就怪不得張縣長了。是人莫當官,當官都一般。換了你,你也不會提拔一個見了你就皺起眉頭,昂首望天的狂妄之徒。小劉搖頭晃腦,徒嘆奈何。他媽的這才叫做黑色幽默!我不在那個時候送材料過去也沒有事,送了材料不上廁所也沒有事。到底還是怪那天天氣不好,若是出太陽,我一抬頭,噴嚏立即噴涌而出,張縣長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不理他,也不至於誤會了。唉,只怪天氣不好,只怪天氣不好。

王躍文,當代作家,湖南漵浦人。1984年大學畢業後分配在漵浦縣政府辦公室工作,后調入懷化市政府辦公室、湖南省政府辦公室,都是寫官樣文章。業餘寫小說。1989年開始文學創作,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曾獲湖南省青年文學獎。從2001年10月起,專職寫小說。現服務於湖南省作家協會。有"中國官場文學第一人"之美稱。代表作有小說《國畫》、《梅次故事》、《亡魂鳥》、《西州月》、《龍票》、《大清相國》、《蒼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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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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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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