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才2
馮相臣可不是心裡承不住事的人。
十幾年前,他剛剛二十幾歲,就是北口市轄內的吉崗縣縣委辦公室主任了。年輕幹練,博學聰明,前途無量,是縣委機關上上下下對他的一致呼聲。雖然褒讚里不無嫉嘲或巴結的味道,那也是因為眾人都知道他即將成為縣委書記的東床快婿。才幹+機遇+靠山=騰達,那是個人所共知的仕途公式,他擁有了等號前的所有加數。
可就在他歡天喜地準備迎娶新娘入門的日子,一場意外的變故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他突然發現未婚妻另有所戀,早就背著他與一個有婦之夫狗扯羊皮,情絲難割。當他猝不及防地抓到一封足以為證的情書時,他立時傻了,急了,怒不可遏地當眾宣布了一刀兩斷的決心。他不能容忍未進洞房就先戴頂綠帽子的事實。在宣洩他的憤慨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毫不留情也毫不留餘地地大聲怒喊的,那喊聲飛出門窗,驚愕了縣委辦公大樓里的所有人。
那個時候,他畢竟太年輕了,血氣方剛,眼裡不容沙子,出馬一條槍,卻偏偏忘了還有個「投鼠忌器」的處世原則。縣委書記的千金立即使出豬悟能倒打一耙的伎倆,血淋淋地指出,中斷兩人戀情的直接原因,是因為馮相臣太輕躁,太狂妄,野心太大。他曾私下裡狂妄地抨擊上至中央下至市縣的許多現行政策,尤其對縣委縣政府的許多領導者大放不恭之詞,說過某某人又摳門又貪婪經濟不清,說過某某人與小姨子明鋪暗蓋關係曖昧,還說過某某人是空擺在那裡屁事幹不了的牌位……那一大堆查無實據又不能讓人不信的揭發材料送到縣紀檢委的案頭,於是那些被揭了疤疤捅到疼處焦惱難言的首腦們便很自然地站到一個戰壕里去,抓住那些並不是直接指向自己的「政治言論」,眾口一詞地做出決定:馮相臣政治上輕狂幼稚,與現行政策有抵觸,不適宜再在縣委機關工作……
當馮相臣被「開」出縣委大院,衣兜里已揣上一紙調往縣農機廠當翻砂工的調令時,他才冷靜下來,他才開始承認自己在政治上確實太幼稚單純。婚姻本來就是與政治緊緊捆綁在一起的私有制產物,他完全有能力再設計出許許多多招法來,避免自己被摔得如此鼻青臉腫慘不忍睹,可畢竟事後諸葛亮的苦果只好由他自己吞咽了。他讀過那麼多的書,《資本論》《退一步進兩步》《毛澤東選集》,還有《資治通鑒》《史記》,還有《林肯傳》《赫魯曉夫傳》《尼赫魯傳》……他幾乎可以將《三國演義》《孫子兵法》倒背如流。在青年點的那幾年,他的小油燈常常是徹夜不熄,就連村裡最有學問的大右派都嘆服這個小青年的毅力和學識。他曾將諸葛亮當做自己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楷模,但他更欣賞曹操,他認為曹操的膽識與韜略更具真實性和可學性。他有太多的抱負與追求,亦不乏「只要給支槓桿,能把地球撬起來」的自信。可這一切,倏忽一夜間,竟都變成了南柯一夢。他冷靜地分析了自己所面臨的形勢,他所得罪的絕不是某一兩個人,那個心狠手辣的女人真不愧是「*」造就的一代「新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頃刻之間就將一張偌大的網變成一口沉重的鍋,一下子倒扣在他的頭上了,要想重新從吉崗縣東山再起,除非鑽透那口鍋,再掙脫那張網。可那不是三年五載能夠輕易成功的事情,「政治上不可靠」,那條沉重的尾巴只要拴住了他,他就只有夾起尾巴做人的份兒了。
可他不甘心,他知道自己絕不只是當工人的材料。儘管他口頭上從不看低工人農民,可他卻認為若只滿足當一名好工人,完全不需要那麼多的學識和智慧。要證明自己,只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了。
那一年冬天的一個雪夜,馮相臣懷裡揣著一瓶寧城老窖,還有幾隻鹵豬蹄,摸到老同學曾達慶的家。曾達慶那個時候剛走出省城的一所大學,上級要實現領導幹部的年輕化、知識化,便在那屆學生里選出一批「苗子」,先送省委黨校深造,后又派到基層實踐,掛著副縣長的虛職。「虛職」日後的發展,可就要看他的實績和造化了。
兩個老同學,圍著小火爐,幾杯熱酒下肚,幾分感慨發過,曾達慶開始責怪他了:「你呀你,當初要是聽我一句話,也去參加高考,何苦落到今日!」
馮相臣仰脖一杯酒,嘆道:「大丈夫者,不愧不餒。咱不是還沒修鍊到能夜觀天象、預卜吉凶的本事嘛。」
兩同學從青年點抽工進了縣城后,兵分了兩路。曾達慶進了校門執鞭任教,馮相臣雖說當了工人,卻把青年團工作玩得風車般團團轉,聲名遠播,很快進了縣委機關。無論是當年讀書,還是進機關擺弄人,曾達慶都自知比不過馮相臣的精明與練達。趕上恢復高考,曾達慶曾約馮相臣一塊去試試,馮相臣偏就遇到了頂頭上司的堅決攔阻。縣委書記深喜小夥子的才識與幹練,早暗將愛女與馮相臣的紅線拴在一起,唯恐這隻鷹兒一旦放飛,便再難收回到自己身邊,便勸道:「縣裡對你的安排早有考慮,機會不是總有啊。大學念了又怎麼樣?回來你是想當個教書匠啊,還是當個技術員?」
時光倒退十幾年,這並不只是少數人的拙知陋識,連馮相臣也認為有大作為者未必都得進大學校門。毛澤東「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念過大學嗎?諸葛武侯躬耕南陽,三分天下,念過大學嗎?曹大丞相當初也只是一員小校尉,「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不是也沒有念過大學嗎?
曾達慶的妻子梁珂坐到桌前來,奪兩人的酒杯。「就喝這些吧,多說說話。相臣這一陣子心情不好。」她給丈夫使眼色。
梁珂也和曾、馮二位是同學。馮相臣知道當年在青年點時,只要自己稍有積極點的表示,三人之間的生活格局就完全可能是另一種樣子了。是自己的清高與孤傲將她推進了曾達慶的懷抱。婚姻僅僅是緣分嗎?
梁珂說:「相臣,那件事也過去好幾個月了,別再想它。我們學校有幾個挺不錯的年輕女教師,我給你介紹一個,兩人處起來,慢慢就把那些破爛事忘掉了。」
馮相臣淡淡一笑,盯著曾達慶說:「那個事,我一時半晌的還提不起心思。今兒來,我倒想請老同學另幫一個忙。」
曾達慶豪爽一笑,說:「啥事,說吧,只要我力所能及。」
他很有些得意,馮相臣終於拜求到我的門下了,而且是在梁珂的面前。他意味深長地瞟了妻子一眼。
馮相臣只裝渾然不覺,又抓起瓶子斟酒,說:「那個翻砂工我實在不想干,苦累不說,也可惜了我這些年讀過的那些書。我想另調個工作。」
曾達慶說:「那你看農機廠哪個工作更適合你?我跟農機廠的廠長倒還有幾分交情,可以去給你說說看。」
「我想當汽車司機。」
曾達慶不禁一怔:「這個……可有些難處。你是知道的,司機那個活,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農機廠就那兩台車,司機怕早就配滿了,哪還會有現成的窩兒留給你呢?」
馮相臣說:「農機廠有窩兒我也不幹。我的意思是給你開車。」
曾達慶又是一個意外,忙掃了梁珂一眼,說:「老同學你這就給我出難題了。且不說在縣政府我還沒有專車,就是有,我指名道姓地要求把你弄過去,怕也是力不從心,孤掌難鳴啊。你老兄可是縣太爺欽點的『要犯』,重進縣委縣政府的兩個大院,眾目睽睽的,可能嗎?」
馮相臣不置可否地一笑,對梁珂說:「能不能給我弄口飯,壓壓酒?」
梁珂說:「你怎麼不早說話,我也好早將米下到鍋里,這會兒早熟了。」
曾達慶說:「相臣也不是外人,用不著客氣。家裡不是還有點剩飯嗎,炒炒吧。」
馮相臣忙說:「最好,最好。」
梁珂一走,馮相臣便壓低聲音說:「老兄,你該知道,一個好漢,總需三個幫吧。在吉崗,眼下能真心實意助你一臂之力者,可能非我馮相臣莫屬了。當不了你的秘書幹事,其實司機也一樣。王朝馬漢,張龍趙虎,說文是文,說武是武,包龍圖沒有這幾個哥們兒身邊轉可不行,那可絕不僅僅是跑龍套的角色。」
曾達慶摸了一支煙,叼上,點燃,雲山霧罩地盯牢了馮相臣,不置一言。他猜知老同學必還有話。
馮相臣咧嘴一笑,接著說:「眼下就有一步好棋,足可影響老兄一生的命運……」
他戛然停住嘴巴,不再說下去。
曾達慶終是忍不住,笑著追問道:「你就別跟我賣關子啦,請亮錦囊吧。」
馮相臣說:「官職不在高低,但要實,不能虛。似老兄眼下虛頂著副縣長之職,什麼事做得了主?又哪件功勞可記在你的簿下?你無論如何得有塊自己的根據地,或者叫實驗田。」
曾達慶怦然心動,又問:「我這角色,省里派下來時就這麼安排的,同時派到其他各縣的同學也都是依樣畫葫蘆,我若伸手要權,豈不讓人疑我官欲太強,野心太大?」
馮相臣說:「若是向上伸手,或者平級抓權,你的顧慮當然不無道理。可你的眼睛如果往下看,不構成對平級和上級的威脅呢?那效果就可能完全相反。人們會稱讚你腳踏實地,不圖虛名。既為一方父母,就要辦出兩件實打實有口皆碑的正經事,那才是你進一步晉級提升的台階。」
曾達慶眉毛跳了跳,追問:「你是不是還有進一步的考慮?」
馮相臣詭秘一笑:「我只想當你的司機。」
曾達慶說:「只要有可能,我說話自是算數。咱倆誰是誰。」
馮相臣說:「就我所知,黃皮溝鄉鄉長的位置已空缺了半年多,你何不申請去兼那個實職?」
曾達慶大不屑,說:「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神仙去了也難整,不然也不會空缺這麼長時間。」
馮相臣說:「不好乾又誰也不想乾的活,出了成績才是大本事,這叫辯證法。」
「讓我再想想。」曾達慶端起了酒杯,「幹了它。」
梁珂端了兩碗炒飯進來,開玩笑地說:「相臣,就憑你這貪杯的勁兒,還想開車?」
馮相臣把玩著手中的杯子,微微一笑:「馮相臣開車之日,就是我戒酒之時。信不信,你們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