賄賂王甫
漢家在董仲舒上書漢武帝宣揚「天人感應」以後,但凡國家發生叛亂、災荒或施政有重大過失,就要更換太尉、司徒、司空這三公。
而至熹平三年(公元174年)三月,漢靈帝劉宏坐上龍位僅七載,染指三公的大臣就有胡廣、周景、宣酆、王暢、劉矩、劉寵、聞人襲、許訓、劉囂、郭禧、橋玄、來艷、許栩、李咸、袁隗、宗俱、楊賜、段熲等十八人之多,為後漢以來宰輔更替頻繁之最。你方唱罷我登場,而且派系紛呈、賢愚畢至,真好似走馬燈一般,也足見局勢之動蕩。
這一日,曹操在後花園練劍,正練到興起之處,弟弟曹德跑過來說:「孟德,父親叫你去前堂會客。」
曹操擦了把汗道:「又是什麼勞什子的人物,樊陵、許相那兩個老貨?我都快看吐了。」
「王甫來了。」
「他來做什麼?」曹操耳朵里已經灌滿了王甫的劣跡,但從沒想過他會出現在自己家裡。
「這些年你不在這裡不曉得。王甫時常來咱家,每次都是乘坐小車,偷偷摸摸的。」
「背人沒好事兒——那他見我做什麼?」
「依我看你要交好運了。當初他在咱府里見了樊陵,沒幾天的工夫樊陵就從一個散秩郎官升到京兆尹了;許相也是一樣。今天他要見你,必定是福不是禍。」
「是禍可躲不過。」曹操立刻想到了何顒的事。
「你只管大大方方去見,叫老閹人見識一下咱曹家後生的風度。」
「那是自然。」
話雖這樣說,但真見到王甫時,曹操卻怎麼也瀟洒不起來。閹人作為不完整的男人,過了三十歲便衰老得很快。王甫已經年近六旬,一張白凈的麵皮皺紋堆壘,但卻慈眉善目、和顏悅色、白髮蒼蒼,就像一位和氣的老太太。曹操甚至有點兒懷疑:這樣一個和藹可親的人,真的會是專橫跋扈、不可一世的大奸臣嗎?
「孟德小子出落得越發體面了。」王甫越笑皺紋就越多,「當年你過周歲,我還來抱過你哩!」曹操真不曉得這樣的話該怎樣回復:「小可依稀記得,依稀記得。」
「你還真會順藤爬。那時才一歲,能記得什麼呀?」曹嵩打趣道。
王甫被逗樂了,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尖厲高亢、陰陽怪氣,好像夜貓子的叫聲:「今天是我休沐的日子,特意來看看曹兄弟。您真是客氣,還叫令郎公子來拜見我。老朽深感榮幸呀……」
他說到這裡突然話鋒一轉,「咱們都是老交情了,有什麼事兒老弟你可以直說。」
曹嵩摸了一把兒子的肩膀:「我這小兒今年一十有九了,自幼研讀詩書,還略通兵法,有志為朝廷效力。您老看看,可不可以稍做疏通,讓他早早入仕呢?」
曹操這會兒明白了,為什麼在自己府里見到王甫的人都交了好運,原來父親一直是以這種方式向他「推舉」人才。其實他本心並不急著為官,因為本家七叔曹胤的影響甚至還有一點兒抵觸的情緒,但這會兒可由不得自己了。
王甫點點頭,卻道:「俗話說子孫自有子孫福,莫為子孫做罪人。現如今五十歲的明經、孝廉車載斗量,賢侄還不到二十,你就忙著為他的仕途操勞,是不是太心急了?」
「這可不算心急,孩子現在雖小,一晃可就大了。趁著我們老兄弟們都在,好好扶持一下他,不為了他,還為了我曹家祖上留下來的名聲呢!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曹嵩賠著笑臉,「我也不求什麼高官厚祿,只望他早日當個孝廉,以後的事情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王甫卻不理他的茬,兀自感嘆:「依我說,近些年這察舉之事也太過草草了。甭管有沒有本事,只要攀上關係,什麼人都能當官,這也太失朝廷的體面了。你知道老百姓街頭巷尾都是怎麼說的嗎?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潔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你聽聽,這都是好話嗎?處在我們這等位置上,到處都是人情,管不管都不合適,難啊……」
朝廷用人不明,根子不就在你身上嗎?曹操聽他打官腔,情知父親是要白費心機了。
「曹老弟,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是說孟德這孩子不好。咱只是就事論事,談談這些年的弊政。」王甫不動聲色,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曹操一番,突然道:「賢侄,你肋下佩戴的那柄寶劍看起來不錯呀。」
一句話出口,曹操差點兒沒趴在地上。他只知自己的叔父曹熾心思縝密,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難道王甫也識得此劍?
卻聽王甫笑道:「想必那就是隔斷段紀明兵刃的那把劍吧?」說著似乎毫不在意瞄了一眼曹嵩。
曹嵩這會兒已經明白了八九不離十:如今段熲比自己炙手可熱得多,又更敢不顧臉面為王甫辦事。前番令段熲受辱,他必定到王甫跟前添油加醋詆毀了自己一通,所以王甫才會故意不管兒子的事。想至此心中暗罵段熲,也後悔自己一時衝動無故結仇。眼見得不拿出點兒真東西撼不動王甫了,便笑道:「王大人您說得對,我們孟德就是孝順。那次要是沒有他相救,我這條老命可就斷送在段熲之手了。這樣的孩子要是當不了孝廉,豈不委屈死了?慢說是賠上幾句好話,就是叫我破費萬千家財又有何妨?」
王甫之所以推三阻四,要的就是他這句話!
曹操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賄賂這種行為。只見這個剛才還信誓旦旦冠冕堂皇的老閹人,倏然止住了笑顏,一臉嚴肅道:「哦?聽你這麼一說,這孩子還真夠得上當個孝廉的,老夫也愛惜他這點孝心。了不起,了不起……這事兒我就試著替你辦辦吧。」
跟宦官辦事,只要錢一出手,立刻水到渠成。曹操還在詫異,這個人怎麼能變臉這麼快,曹嵩卻連忙催促道:「你還愣在那兒幹什麼?還不謝謝王大人?」
曹操趕緊跪下,違心拜道:「多謝王大人栽培!」
「你們太過客套了,咱們是什麼交情呀?」王甫訕笑著。
什麼交情?錢的交情唄!若不是老曹騰富可敵國,留下這片花之不盡的家財,他王甫豈能好心好意提攜他曹家?曹操這會兒算是把官場上的事態人心瞧明白了。不過還沒當官,就先要靠王甫這等臭名昭著的閹賊提攜,這滋味實在是酸酸的。
曹嵩是多少年摸爬滾打出來的,可不像兒子那麼臉皮薄:「交情歸交情,辛苦歸辛苦。您既幫了我們小子,您就是我家的大恩人,以後孟德有出息,也不會忘了您老人家的恩典。有什麼不順之處,我們父子自當效勞。」
王甫點點頭:「這也是你們父子厚道呀……賢侄想必還有些功課,就先忙你的去吧!」
曹操知道他們要談錢了,趕緊再拜而出,卻尋自己的老地方,蹲下來偷聽他們說話。
只聽父親娓娓道:「如今劉悝也死了,礙眼的太學生也殺完了。您老人家可以高枕無憂了吧?」
「唉……話雖如此,但我這邊還是很難呀。」王甫的口氣似乎比剛才放鬆了不少,「你不知道,如今宮裡那幫小崽子們不安分,打著我和曹節的旗號四處招搖撞騙、受人錢財,可沒少給我添麻煩。就說前幾天吧,幾個小子偷了宮裡幾件寶貝,跑到河南地面去賣,結果犯了案,叫人家鎖拿在監。這幾個小人也太不厚道,硬說是我支使他們偷的,還說賣了的錢還要孝敬給我。這不是不白之冤嗎?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就是就是,您老人家是國之棟樑,怎麼會行那等下作之事。」曹嵩順著他說,「還不叫人趕緊殺掉這幾個小人?」
「唉,曹兄怎麼這樣說?那些小子畢竟剛入宮,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好歹叫我一聲爺爺,我能忍心弄死他們?」王甫假模假式慈悲道,「所以,我想還是把他們保出來,多少破費點兒錢有什麼要緊的。」
曹操在窗下聽得明白,心道:「想必那幫小宦官定是受他唆使,不然他豈會發這等善心?身為宮中主事,竟私自販賣國寶,這老東西也真是貪婪至極。」曹嵩卻是誠惶誠恐,道:「您老人家真是好心腸,以德報怨,佩服佩服!」
「別佩服我,我雖是這樣想,卻是有心無力啊。老弟想想,這裡面牽涉國寶,豈是尋常?我至少也得跟京兆的官員破費一番,不能叫人家說我仗勢欺人私縱囚犯。再說了,上上下下那麼多辦案的人,人家受了苦擔了責任,又是為朝廷辦事。怎麼也得一人混雙鞋穿吧?可這全都算下來,少說也得花幾千萬錢吧?」
曹嵩當然明白這是給自己「開方子」,接過話茬:「您不用說了,就沖著您這點兒善心,我掏三千萬給您,咱得把這件好事辦成。」
「喲、喲、喲,」王甫假意推辭,「拿您的錢,這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能為您老人家解憂,豈不是我的福分?這不是今天您老提到這兒了嘛,若換做平日,想為您辦點事兒豈輪得到我?」曹嵩頗爽快,「再說您老人家為我們孟德操這麼大的心,幫幫您也是應該的。」
曹操一陣陣不滿:父親也是位列九卿的人了,對王甫也太過屈媚,有失大臣的威嚴。這時又聽王甫道:「也難為老弟一片赤誠,那老朽我就笑納了。咱還按照老規矩,你差人送到我休沐宅子去就成。」
「您老放心吧!」曹嵩趕忙應承,舉孝廉這段事兒才算完,「王大人,最近宮中可有什麼見聞?」
「董太后正在生氣呢!」
「怎麼了?」
「都是橋玄那個老東西招惹的,董太后的兄長董寵貪了點兒小錢,就被橋玄彈劾了。其實人家好歹是皇帝親舅舅,何必這麼嚴苛呢?董太后本就是藩妃,名分原有些不正,他這麼一攪,太后的臉往哪裡放?」王甫哼了一聲,「咱們這點兒事,切不可走漏風聲讓橋玄知道,不然又要惹出麻煩來了。」
「您還怕他不成?」曹嵩笑道。
「自然是不怕,不過當今萬歲很倚重這老兒。他年歲高、功勞大、資歷又深,倚老賣老的,滿朝文武卻都得給他面子。就連我和曹節也是撼不動他的。別的且不論,單說段熲搜拿何顒,京城裡外哪個官員敢不讓搜?就連袁家、楊家不也搜了嗎?哪知到了橋府,那老傢伙站在門口把眼一瞪,硬是沒人敢往裡面邁一步。」
曹操暗地裡叫聲好:「好一個厲害的老臣,對付宦官和段熲那等小人,就該有這等氣魄!」
「這等乖張之人目前還不少呢。」曹嵩借題發揮,「就比方現任的沛相師遷,這個人骨頭就硬得很。如今我家孟德要舉孝廉了,郡里的事情若無此人點頭很是難辦。」
「師遷算個什麼東西?我治不了橋玄還治不了他?」王甫一陣冷笑,「你只管派人給他遞句話,賢侄的事情他若管便罷,若是不管,留神他項上人頭!」
「好!有您老這句話,我就心安了。」
曹操實在是覺得此事不光彩,自己這個孝廉是拿錢換來的,還要仗勢壓人。等到自己當了官,還不知道要挨多少罵呢!聽他們又說起別人的是是非非,有些話實在不堪入耳,索性不再聽下去,起身躡手躡腳回了房。
曹德笑嘻嘻地等候著兄長:「怎麼樣?去了這麼久,你是不是要交好運呢?」
曹操搖了搖頭:「唉……好運是有的,但來得卻不甚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