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十七

局裡三十多個同志,真正感到憋氣和不滿的,只有徐有福。

一個並不富裕的家庭,一溜兒生下八個孩子。老大、老二、老三力氣大,小兒子有父母親護著,老四、老五、老六會跟著起鬨,只有老七常常被哥哥們打得鼻青臉腫,拖著鼻涕回去告訴父母親,結結巴巴還沒說完,又被因日月煎熬而愁眉不展的父母親劈頭蓋一巴掌,呵斥道:「就你事多,滾一邊去!」

徐有福就是這個「爹不親,娘不愛」的拖著鼻涕的老七。

徐有福在局裡處於「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申」的境地。

徐有福在局裡連個車輪胎也不是,甚至連不下雨一點用處也沒有的雨刷器也不是!他只是被人踩在腳底下的那種腳墊兒。腳墊兒能有多少用處?踩髒了,踩皺了,踩破了,拎起來一把扔出去就是!大街上到處都是給汽車「美容」的門市,哪個門市沒有各種供人選擇的腳墊兒。

徐有福不知自己為什麼這麼無能、窩囊?按摩女田小蘭還表揚他挺有戰鬥力呢!他將汽車開上田小蘭滑膩綿軟的胸脯,連踩三腳剎車都將急速賓士的汽車剎不住,怎麼一回到局裡就自動熄了火?

徐有福不知自己怎麼就得罪了方副局長。趙勤奮有一次閃爍其詞地向他露了一句話:意思是討不得歡心就是得罪。好比夫妻倆,妻子突然不高興了,而丈夫卻莫名其妙,原來是妻子穿戴整齊出門前,發現皮鞋上有一塊明顯的污痕,而丈夫從她身邊經過並也看到了那塊污痕,卻沒有彎腰殷勤地給她擦乾淨。於是妻子生氣地一跺腳,一擰狗子走了,心想:你不給我擦,我找一個願意給我擦的人擦去!

徐有福想討方副局長的歡心,可他卻不知怎麼去討。他不是許小嬌,一邊坐在那裡閱讀《小說月報》,一邊「淺靨輕笑」。方副局長只要瞥一眼,便會「情難自已」,開始在心裡默默地關心這個女孩。人生不就是因關心這樣的女孩而顯出絢麗多姿和色彩斑斕的嗎?

他也不是吳小嬌。這個可愛的女孩兒在那兒打字,纖細的手指一彈一彈的,就像拿著一根小撬棍兒,將男人的心一撬一撬的。哪個男人的心不會被這雙小手撬開?就是顯出老邁的局長,也會抄起手俯首和藹地對她說:「小吳的打字速度不慢啊!啥時候練就的這番手藝?」而他的心裡卻在說:小吳的手指真漂亮啊!這樣的手指隨便撥拉哪一個年齡段的男人的心房,都會丁丁當當爭相發出悅耳動聽的響聲來的。即使去描繪那種嶄新的藍圖,繪就后掛在那兒也會有很多人過來觀看。有些人一邊看一邊還會痴痴地望著「吳小嬌繪製」這幾個字遐想:若我能和這小蹄子共同描繪這幅藍圖該多好!

徐有福讀書時不會像許小嬌那樣自個吃吃笑,他的手指也顯得有點笨拙,不會像吳小嬌那樣靈巧地敲電腦鍵盤。他根本無法找到討好方副局長的路徑。他以為像小時候那樣,從村裡後山的山洞鑽進去,七拐八彎鑽出去時會看到方副局長動人的笑臉。可他笨頭笨腦鑽進去卻找不到出口了,一個人在黑咕隆咚的山洞裡嚇得哇哇直哭。

徐有福想將自己痛苦的心情向人傾訴,可他卻無法找到這樣一個人。古人交誼斷黃金,心若同時誼亦深。這兩句詩里明白無誤說的是「古人」,「今人」呢?在今天這個銅臭氣撲鼻而來的商業社會裡,若「斷黃金」,怎能找到一個「心若同時」的朋友?那些來科里辦事的人,眼睛直直地在大辦公室里尋覓著喬正年科長、劉芒果副科長、趙勤奮副科長的身影,即使從徐有福的辦公桌前經過,也不會有人正眼瞧他一眼。有一次某縣一個來局裡辦事的人,毫無來由地將他當做了「喬科長」,一撲進大辦公室臉上就堆滿笑容,像表演小品的趙本山那樣貓著腰疾步搶過來,不由分說拉起他的手使勁搖,一邊搖一邊迭口連聲喚他「喬科長」。當獲知徐有福並不是「喬科長」時,那個人臉上的笑容頓然斂去,俄頃現出一層厚厚的冰霜,令徐有福納罕。即使是像白骨精那樣的一個妖怪,孫悟空一棒打下去,那張臉變得也沒有該人快。

在一個以金錢和地位為惟一標準衡量一個人存在價值的社會裡,徐有福這樣的人被別人「視而不見」、「視若無睹」就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即使他內心的孤獨和痛苦比柴可夫斯基寫《悲愴》時還要多,比舒伯特寫《野玫瑰》和《流浪者》時還要深厚,也不會有人因同情而搭理他,更不會有人像梅朵夫人通過信件和柴可夫斯基傾訴心曲一般傾聽徐有福傾吐衷腸。許小嬌也許可以成為徐有福的「梅朵夫人」,可徐有福卻不敢這樣想。許小嬌、趙勤奮現在都成他的領導了,一個人再愚蠢,也不會去找領導傾訴那些細微的痛苦。尤其是一個像徐有福這樣年齡大的被領導者,去找那些年齡小的領導者傾訴心中的痛苦,是會被別人恥笑的。這就像一個無能的父親,卻去向兒子討教一些生活經驗和很簡單的生活常識,是會令兒子驚愕不已的。

痛苦的徐有福漫無目標地在大街上走,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就來到了希望電腦公司。他突然想起了吳小嬌,他想去向這個善良而可愛的女孩兒傾訴!這個女孩兒一定會聽他傾訴的。因為同情,因為憐惜,她也許會將那雙美輪美奐的小手伸過來,像冬天伸進暖袖中一般,將冰涼的小手向他的大手中間伸進來。將那雙小手捂在手中的感覺多美妙啊!真能讓人因幸福而死掉——即使死掉也無憾!

人和人真是不一樣啊!本來人和人是一樣的,比如許小嬌、吳小嬌和田小蘭。倒不是她們的名字都有一個「小」字,而是她們原本都是一些眉目清秀的女孩兒,後來有的卻變得面目模糊甚至面目全非起來,比如田小蘭!她的皮膚也白皙,還是那種瓜子臉兒,個兒也像許小嬌和吳小嬌那樣高挑兒,可她卻只能給人帶來通體的寒意。即使將「大哥哥」放她的「小妹妹」裡邊去,也不會有多少溫暖的感覺。就像小時候走進那個黑魆魆的山洞裡,因找不著路徑著急的哇哇直哭一樣,將「大哥哥」從田小蘭那兒領出來時,徐有福仍因沮喪而倍感絕望:人生何時變得這般齷齪而骯髒!

傷感的徐有福推開希望電腦公司那道玻璃門,卻不見吳小嬌的倩影。楊玉英告訴他,吳小嬌調走了。

吳小嬌調走了?調哪兒去了?調北京去了,還是上海去了?或者深圳、海南島去了?現在是一個自由流動的社會,一個可愛的女孩兒,就像一隻棲息枝頭的美麗的小鳥,說不準哪天撲棱一飛就不見了。世界這麼大,你到哪裡去找?何況古代找一個女孩兒有一匹馬或一雙「鐵鞋」就行了,現在馬和「鐵鞋」倒不需要了,可卻需要大量的鈔票。而徐有福啥也不缺,缺的就是這種很多人多得用不完、很多人卻又不夠用的小紙片兒。

想到再也見不著吳小嬌這個可愛的女孩子了,徐有福差點難過得掉下淚來。他垂著頭回到局裡,一推辦公室的門,卻見吳小嬌笑吟吟地坐在那裡。

局裡的打字員小苗是一個傲慢而目中無人的女孩,自恃有點關係(有一位市政府的副秘書長是她表哥),將誰也不放在眼裡。方副局長親自寫了一份拓展局裡整體工作思路的文章,為寫這篇文章,方副局長連著幾天熬到深夜兩三點,並抽了五包軟中華牌香煙。文章寫好后,方副局長親自找來打字員小苗,當時下午剛上班,方副局長和顏悅色地對小苗講,請她列印好后複印五份,下午下班前送到他辦公室來。

那天方副局長直等到下午六點半,還不見小苗的蹤影兒。起初方副局長以為小苗指法慢,加之打完后還要校對,方副局長以為小苗正在局裡的打字室手忙腳亂裝訂呢!也許一邊裝訂一邊還不時看看腕上的手錶,一會兒就會氣喘吁吁跑著送上來了。可等來等去,漸漸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了。此時恰好趙勤奮在門口探了一下腦袋。自從方副局長到任后,只要方副局長還沒下班,趙勤奮就不會下班,隨時等候方副局長有事差遣。當時方副局長手一招,將趙勤奮那顆腦袋招進來,面有慍色的方副局長對趙勤奮講了原委,讓他到打字室看看是怎麼回事。

趙勤奮轉了一圈很快跑過來告訴方副局長,打字室門關著,那小妖精早不見了!連打幾次手機都關機。

方副局長當即沉下了臉。他讓趙勤奮第二天一上班帶打字員來見他。

第二天趙勤奮提前半小時上班,一直給小妖精打手機,小妖精卻還是關機。上班后又等了半小時,仍不見小妖精的鬼影。趙勤奮臉都急黃了,急忙去找政秘科副科長。政秘科副科長一聽趙勤奮說清原委,著急得當時從辦公桌前站起身,啪就在自己臉上甩一巴掌,當他正欲用另一隻手再在另半邊臉上甩一巴掌時,被趙勤奮一把扯住了。趙勤奮急赤白臉地說:「你甩自己巴掌幹啥?到底是怎回事兒?」

副科長這才回過神來,哭喪著臉告訴趙勤奮,那小蹄子昨晚給他打手機,請了一天假,不知和男朋友到哪座山還是哪灣水裡玩去了。當時他還問她手頭有什麼事兒沒有。她說沒事沒事,啥事也沒有!如果她說起方副局長這份材料,他是怎麼也不會准她假的。

倆人當時已經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急忙找了一些鉗子改錐之類的工具,啪踏啪踏跑到打字室齊心合力將門撬開。進去啪啪啪一翻:五十多頁的材料那小妖精打了還不到一頁。

倆人急忙拿著材料跑到方副局長辦公室。一邊講明情況,政秘科副科長一邊還在檢討自己的錯誤。他甚至又擬在自己臉上甩巴掌,手已甩上去了,又覺得不能總是這樣作踐自己,才順勢將食指和中指屈起來,痛苦而焦急地在臉上撓了撓。

方副局長始終抽著煙一聲不吭。趙勤奮瞟了方副局長一眼,趕快扯起政秘科副科長的手說:「現在當務之急是列印材料,咱倆趕快去外面列印門市列印,上午下班前一定列印好。」

倆人心急火燎跑到希望電腦公司。吳小嬌啪啪啪就將材料列印好了。複印五份裝訂好拿到方副局長辦公室時,還沒到上午下班時間。方副局長將材料收好后,抬頭對趙勤奮和政秘科副科長說:「你們到外邊找一個熟練的打字員來,從現在起接替局裡這個打字員的工作。」

於是趙勤奮與政秘科副科長就去希望電腦公司找來了吳小嬌。

吳小嬌畢業於一所專科學校,並不是徐有福一開始猜想的高中畢業,而是正兒八經的大專生。而且她是有工作的,在一個比較閑的小單位上班。小單位沒事可干,給大家發著工資放假回家。在家閑不住,她就到希望電腦公司兼職打字。現在借調到市政府工作,她當然也樂意。

小苗上班后哭哭啼啼來找方副局長。方副局長將政秘科副科長叫去,黑著臉指著小苗對副科長說:「她歸你管,你歸我管,她的事你看著安排去!」

副科長恨這小妖精還恨不過來,能給她安排什麼好事?何況一個蘿蔔一個坑,局裡還有什麼崗位可以安排這個屁事幹不了的小妖精。副科長就將她的崗位津貼取消,每月只發基本工資,像吊一隻耳環一樣將她吊在了空中。

事後趙勤奮對徐有福講,方副局長真是帥才!該獎的獎,該罰的罰,該斬的斬,兵不斬不齊。過去老局長總是怕這怕那,牽就這牽就那,不想得罪人,到頭來誰也不在乎他,連一個小丫頭片子也敢放開腳丫子在局裡撒歡,局裡又不是海邊的沙灘,想跑到哪兒就跑到哪兒。這回硌腳了吧?不小心撲海里還會淹死呢!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再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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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關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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