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十八
「咱局裡的變化不僅發生在某一方面,而是全方位的、方方面面的;不僅在一些細枝末節上,還在一些很大的方面。這種局面是來之不易的,因此是令人振奮的。」
趙勤奮常常端個茶杯在大辦公室進行諸如此類的一些「演講」。
大辦公室共有三個半科「合署辦公」:業務三科、宣傳科、財務科,半個科是政秘科。政秘科副科長管著兩個人:局裡的小車司機和打字員吳小嬌。政秘科副科長和另一位科長在一間單獨的辦公室辦公,將小車司機和打字員吳小嬌「甩」到了大辦公室。吳小嬌的打字室與大辦公室相連,原本還有一道門,自從上次「撬鎖事件」之後,乾脆將門板卸掉了,掛了一道白布門帘。上班的時候,那個妙人兒一挑門帘出來了,一挑門帘又進去了。
「妙人兒」吳小嬌的辦公桌放在外面大辦公室。因為裡邊的房間很小,放一台複印機,一台電腦及相關的印表機之類,就顯得擁擠。再還有一張小床,中午哪個不想回家了,就在小床上小憩一會兒。
外邊的大辦公室名副其實:很大。這裡本是市政府的一個會議室:第十二會議室。局裡由最初的十五個編製一直擴大到三十五個編製,調來很多同志,辦公問題成為一個迫在眉睫的重要問題。人員增多了,市政府辦公大樓的房間卻沒有增多。老局長為此多次找市政府辦公室主任。他甚至對辦公室主任說:再不給我們解決辦公室,我們局只好像一些交通擁擠的大城市那樣,實行單雙號車牌輪番上街的辦法了!將局裡的同志分作兩撥,一撥周一、周三上班,一撥周二、周四上班,到周五,只能一撥上午上班,一撥下午上班。
市政府辦公室主任被纏不過,只得將「第十二會議室」改作一個大辦公室。「第十二會議室」有點像某部電影的名兒,局裡幾個科室的同志魚貫而入,又有點像這部電影的演員一個個出場亮相一般。
在這間有時熱熱鬧鬧有時又冷冷清清的大辦公室里,喬正年科長與劉芒果副科長的辦公桌佔據了一個最有利的地形,兩張辦公桌嘴對嘴「吻」在一起。趙勤奮的辦公桌原本與徐有福的是「一對」,可當副科長的第二天早晨,他卻提前一小時來上班,將他的辦公桌挪到了許小嬌對面,將小車司機的辦公桌挪到了徐有福對面。待大家都來上班時,他先入為主地對徐許說,你們看辦公室這樣重新布局一番,是有一種新的感覺吧?我在家裡就喜歡將客廳的沙發與電視櫃之類移來移去,面朝南坐沙發上看電視和面朝北坐沙發上看電視感覺就是不一樣。包括卧室的床,我也喜歡常常移動位置和掉換方向。當許小嬌對他這種「移動」提出抗議時,他卻嬉皮笑臉對許小嬌說:「這叫男女搭配,上班不累。」若老徐覺著吃虧了或者小嬌你討厭我了,我和老徐輪著在你對面坐——人家也不過是想多看你幾眼嘛,何必這麼小氣!趙勤奮做出這樣一副無賴狀,許小嬌也拿他沒辦法。轉而趙勤奮又「安慰」徐有福說,老徐你也不要心有戚戚焉,若再調來一個美女,就和你「配對」,安排在你對面坐!吳小嬌調來的前後,局裡又調來一個年輕幹事。趙勤奮果未食言,又自作主張將年輕幹事和小車司機的辦公桌「配」在一起,將吳小嬌與徐有福「配」作一對。
市政府辦公大樓面南坐北。大樓前有一個巨大的廣場和幾片綠地。這裡原是一些低矮的民居,幾年前市長讓城建部門將民居拆除,建了廣場,拆遷戶在市政府的「安居工程」安置。舊平房變作了單元樓,有些群眾還不滿意,直到去年仍成群結隊到市政府上訪。有一次省上一位主要負責同志到市裡檢查工作,這些群眾竟在廣場靜坐。這不是故意給市長臉上抹黑么!市長十分生氣,將城建局長和公安局長叫到辦公室。市長先黑著臉問城建局長,拆遷安置過程是否按國家有關政策執行?有無疏漏的地方?城建局長回答:完全按國家政策執行。拆遷戶上訪的理由有二:一是認為分給他們的單元房面積不夠,面積如何置換國家有明文規定,這個規定我們列印成宣傳單,在拆遷前給每家每戶發了一份,誰敢在這上面弄虛作假!二是認為市政府的「安居工程」質量不合格。他們甚至將一些材料到處散發,標題聳人聽聞:「安居」何以變「危居」?並將這些材料提供給一些不負責任的小報,據說一些報紙已刊登了。到底是「安居」還是「危居」?安居工程不歸城建局管,市政府專門成立有安居工程建設辦公室。但為了答覆拆遷戶,我們也做了一些初步的了解,市質檢站提供的質檢報告是合格的。而質檢報告有虛假,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既是這樣,那就是你的事了!」市長轉向公安局長說:「以後若再在關鍵時候發生這種惡性群體上訪事件,就要考慮你是否稱職的問題了。」
站在許小嬌的辦公桌前,可以眺望到市政府辦公大樓前的廣場和綠地。市長叫來城建局長和公安局長處理拆遷戶群體上訪事件的事,是趙勤奮講給大家聽的。「既是這樣,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趙勤奮以市長的口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還威嚴地以手指了一下徐有福,彷彿徐有福是那個在市長面前畢恭畢敬的公安局長。趙勤奮轉而欽佩地說,做領導幹部,就得有這點兒說一不二的威嚴勁兒,說啥就是啥,吐口唾沫就是釘子,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咱方副局長說話做事就有市長這種氣派,一看就是當領導的料!——只要有機會,哪怕是拐著彎兒變著法兒,趙勤奮也要在局裡的同志們面前由衷地讚揚方副局長,彷彿他說得話方副局長能聽見似的。
自從擔任副科長后,趙勤奮的變化十分明顯,他說話用詞比過去講究了。過去他口無遮攔,有時信口開河,甚至粗俗不堪,令徐有福不屑。趙勤奮信口瞎扯的時候,徐有福覺得這傢伙簡直像《紅樓夢》里的薛蟠,或者就是焦大——恨不得塞一把馬糞到他嘴裡去。可現在的趙勤奮,說話時一下變得十分注意遣詞造句,有時甚至讓人覺得有點文縐縐的。自從方副局長講了個「李代桃僵」后,他時常會將這個成語掛嘴邊,並感慨說,李代桃僵,羊易牛死啊!徐有福你說這也算得上是一種精神,一種情操,一種氣節吧!說到自己這個副科長,他還會引用楊萬里那兩句詩自謙一下:「半世功名一雞肋,平生道路九羊腸」啊!他還時常「教導」徐有福說,在行政機關工作,最忌毛躁,最忌沉不往氣,得有涵養,得有城府——城府越深越好,像晉朝的劉伶那樣。《晉書·劉伶傳》里載:「嘗醉與俗人相杵,其人攘袂奮拳而往,伶徐曰:雞肋不足以安尊拳。」徐有福啊!看看人家劉伶這涵養!喝酒時話不投機,那人捋起袖子伸出拳頭就過來打他,他卻不慌不忙地笑著說:我這麼瘦的身體能放得下你的一個拳頭嗎?劉伶這才是真功夫啊!徐有福,若有人撲過來揮拳打咱們時,咱們能心平氣和地拍著瘦胸脯說「雞肋不足以安尊拳」嗎?我看未必!啥時咱們的涵養練得有劉伶這麼深了,不再計較那些雞蟲得失了,就能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了!說到男女之事,他也有了新的觀點,他說,古書上說,男女七歲不同席,這個要求倒過苛了一點,但男女之間還是應該講究一點界限和禮節的,否則不全亂套了?徐有福我現在對自己在男女之事上是有要求的,境界確有所提高。我奉行台灣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的「三不」主義——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徐有福我勸你也奉行這個「三不」主義——還是有一些道理的。當然,如果許吳二小嬌主動向咱們投懷送抱——當時許吳不在辦公室,趙勤奮說到「許吳二小嬌」時,向她倆的辦公桌瞥了一眼,然後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咱們總不至於殘忍地將她倆推開,那也太不人道了——現在可是一個講究「人權」的年代!我的意思是說,咱們對待她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低三下四,像古書上寫的那樣,骨酥筋麻,恨不得當下「做到一處」。相反咱們還得給她倆擺擺譜,炸炸大——當年國民黨有個中央監察委員吳稚暉說過,留學生好比是麵筋,到西洋那大油鍋里去一泡,馬上就蓬蓬勃勃漲得其大無比。「炸大」自此用以形容出國留學「鍍金」後身價百倍——興許咱們一「炸大」,她們反倒不拿捏了,見了咱們低眉順眼,曲意逢迎——弄不好就會寬衣解帶,對咱們道個萬福說:妹妹願薦枕席!徐有福哪怕咱們為難一點,此時也得來那兩句了:莫說歡娛嫌夜短,只恨金雞報曉遲——趙勤奮有時說話一走火,用許小嬌的話說,還是會露出過去那副「流氓」腔。但大部分時候,他說話的口氣和作派儼然有了一副領導的架勢——至少在徐有福面前是這樣。
有一次趙勤奮在辦公室給徐有福學領導講話,他將一本雜誌卷在手中,當做是麥克風,腰板挺直,向「會場」下邊威嚴地掃了一眼后拿腔作勢地說:「現在,我講——第八個問題!」他拖音帶調地說出「我講」兩字后,故意停頓了一下,並再次抬起眼皮威嚴地向「會場」掃視了一眼,才底氣十足地說出「第八個問題」。然後便問徐有福,徐有福你看我像不像個市委書記或市長?我講話時有沒有那股不怒自威、讓人看著聽著心裡怯乎的勁兒?在趙勤奮心目中,徐有福只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那些去相對象的青年人衣兜里裝著的那個小圓鏡,需要時隨手掏出來照一照。趙勤奮說話時常常順手拉上個徐有福,彷彿徐有福是他的一雙鞋子,想啥時候穿伸腳就趿拉上——要麼乾脆就是一雙鞋墊兒——需要時墊進去,不需要一把取出來,將這雙臭哄哄的鞋墊兒扔垃圾箱里去。像徐有福這樣一個懵里懵懂、獃頭獃腦的人,能給他一雙鞋墊兒的待遇就算不錯了!趙勤奮這樣想。這個世界上其實只有兩類人——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踩人的人和被人踩的人!比如在局裡,局長和方副局長就是踩人的人,喬正年,劉芒果,包括我趙勤奮,就是被人踩的人。而在這個大辦公室里,我就是踩人的人,徐有福這個笨蛋就是被人踩的人!趙勤奮想到這裡,不禁憐憫地瞥了徐有福一眼,心想:這個傢伙怎麼被人踩在腳底下從無「痛」的感覺?好像還挺滋潤的,簡直像南朝陳叔寶那樣全無心肝。
如趙勤奮所言,局裡的變化不僅在一些細枝末節上,還在一些「很大的方面」。所謂「金風未動蟬先覺」、「春江水暖鴨先知」。局裡的「蟬」和「鴨」都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了:自方副局長來了后,局裡的權力比過去大了!
過去若許小嬌不在辦公室,趙勤奮無法「放電」,就會對徐有福發牢騷:咱這個局簡直像社會上流傳的那種「四大閑」,徐有福你知道「四大閑」吧:「領導的老婆,大款的錢;和尚的雞巴,調研員。」還有「四大忙」呢!其中「兩大忙」是「領導的手機,小姐的波依」——徐有福你知道「波依」是什麼?不知道就不告訴你了。不過你以後罵人傻逼,可以文雅一點——改作「傻波依」——這下你該懂得「波依」是什麼了吧——另「兩大忙」我記不起來了。
而現在這個局卻由「四大閑」變作了「四大忙」,有時甚至忙得團團轉。過去對縣上的工作只是業務上指導一下,施加的影響力微乎其微,就像市政府的市長與調研員影響力的差別一樣。若市政府一些重要部門對下有「市長」般的影響,這個局對下就只有「調研員」一般的影響。方副局長到任后,一次帶趙勤奮、許小嬌到某縣下鄉,這個縣出面接待方副局長的竟是縣政府一個「副處調」(副處級調研員)。市政府辦公室印製的那個各縣縣級領導電話號碼簿中,每個縣都一溜兒排開有八九個副縣長,這個縣當然也不例外。可方副局長一行抵達該縣的時候,竟連排在最末尾的那個副縣長也沒出面應酬一下。趙勤奮當時很不服氣。方副局長卻十分沉得住氣,仍然談笑風生地到該局統計產量的那些企業檢查工作。方副局長檢查得很細,在某一個企業,他深入到一些很艱苦且帶有一定危險性的工作崗位上,他甚至順藤摸瓜,來到這個企業儲存消防器材的庫房,而這些外形像日本鬼子當年投下的炸彈一般的消防器材,消火栓已全部銹死,用大號扳手擰之都紋絲不動。總之方副局長在這個企業發現了不少安全隱患。當時市裡正在大抓安全生產,因為鄰省接連發生了兩起重大爆炸事故,都是因一些不安全隱患未被及時排除所致。這兩起爆炸事故死亡人數逾百,連省長都引咎辭職了。檢查畢,方副局長要求該企業從即日起停產整頓。企業的領導傻眼了,這個企業停產整頓一天,就會導致縣財政減少多少收入。而消除這種隱患需要上一套新設備,花多少錢購置設備是另外一回事,關鍵是從購置設備到安裝好重新啟動生產,最快得三個月時間!
當時企業領導和「副處調」向方副局長求情,方副局長毫不通融。企業領導真著急了,嘟囔了一句:「拿著雞毛當令箭!況且縣裡其他幾個和我們生產同類產品的企業也一樣,都沒有這種安全設備。」
這話被方副局長聽著了,他冷著臉對「副處調」講:「這根雞毛我是拿定了!明天起必須停產整頓,而且不僅是這一家企業,所有同類企業全部停產!」
縣委書記與縣長聞訊,當天下午跑到賓館向方副局長求情。晚飯縣上以最高的「宴請」規格款待方副局長一行。方副局長坐中間,縣委書記和縣長坐兩側。方副局長身材高大,縣委書記與縣長短小精悍,坐那兒就像一個大人拖著兩個孩子;又像一座山的主峰兩邊,有兩座略低一點的峰巒;還像一部厚重的長篇小說,旁邊放兩篇散文或兩首詩歌。
晚上縣裡「五套班子」領導又與方副局長一行進行了座談。縣上的意見是能否網開一面,一邊購置設備一邊生產。方副局長最後講,考慮到所有企業全部停產,對縣上經濟發展影響大了一些,所以其他企業可以考慮一邊購置設備一邊生產,但他去檢查的那個企業,必須停產,這樣雙方都有個交代。
會議進行當中,方副局長給市委書記撥通了電話,有條不紊地彙報了他對全市安全生產的一些憂思,並提出了幾條切實可行的整改措施,在「隱患險於明火」這個問題上與市委書記達成了共識。
方副局長與市委書記通話時,顯得從容、恭敬但不謙卑。市委書記對他的意見十分能聽進去,還有一種讚賞,口氣中少了一些威嚴多了一些柔和與關愛,就像一個慈祥的老爺爺望著自己生龍活虎的孫子一樣。包括當時參加會議的人都能聽出或者感覺出這兩個人之間的交流是融洽的,甚至是絲絲入扣的。就像一條歡快的小河奔向大江一樣,大江張開懷抱接納了小河,而小河融入大江也十分坦然,十分自若,就像一個撒嬌的小孩剛棄開母親的乳頭,又很快一頭扎回去淘氣地噙住一樣。
從此以後,方副局長到哪個縣下鄉,縣委書記與縣長必定親自出面接待,並召開座談會向方副局長彙報工作。有時書記與縣長若不在縣裡,也一定會從某個遙遠的地方打電話向方副局長問好,並安排縣裡的常務書記與常務縣長接待他。
這個局的地位無形中大大提高了。即使趙勤奮這樣的副科長下到縣上,也會受到熱情款待。有一次趙勤奮與徐有福奉方副局長之命到某縣搞調研,縣裡一個副縣長竟一直從始陪到終,臨走前還給他倆每人帶了一些本縣的土特產。趙勤奮說,他都像劉禪那樣有點樂不思蜀了!
那幾天他倆住在縣賓館,趙勤奮破例沒有向徐有福炫耀「如何談戀愛」,而是滔滔不絕談論方副局長,彷彿一個小學畢業生談論自己的博士弟弟一樣,臉上有種由衷的自豪和滿足。他抽著煙在房間里轉來轉去踱著步,對已脫衣而睡的徐有福說:「這就是咱方副局長的影響力!一個局重要不重要,當然與這個局本身的職能有關係。比如財政局與人事局,一個管『錢』,一個管『人』。這倆部門是因其職能重要而重要。就是二傻子當財政局長和人事局長,到哪兒也照樣風光十足有人抬舉。即使在酒桌上說一兩句傻話,別人也會往『不傻』處理解,甚至以為是那種『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呢!而有些局,部門本身也許並不重要,但因局裡領導重要而顯出其重要。往遠說戰爭年代某某著名將領,原本是軍長師長,一夜之間突然被降為營長連長。他就是當連長時,也比同樣是連長的其他人重要多少倍!因為說不準哪一天,他又突然成軍長師長了。文化革命中,某中央領導人,突然有一天就成為某省某市的一個拖拉機廠廠長了,同樣的拖拉機廠廠長能與他同日而語?往近說就是咱方副局長。徐有福你信不信?咱方副局長將來必成大器!一個人是不是個人物,能看得出來的,咱方副局長將來不僅是個人物,很可能還是一個大人物!」
徐有福發現,趙勤奮的「興奮點」已有所轉移。過去他的興奮點是許吳。只要一見許小嬌和吳小嬌,他的眼睛就會陡然放亮,就像一個電壓不穩時吊在半空的電燈泡,電壓低時鎢絲髮暗發紅,電壓高時突然會放出熾烈的亮光。可現在他的興奮點卻轉移到了方副局長身上。只要一提起方副局長,他就像杜鵬程寫作《保衛延安》一樣充滿了激情。彷彿方副局長將來若成為一個大人物,是他這個「伯樂」發現的似的——就像當年杜鵬程抱著厚厚的一摞書稿來到人民文學出版社見到馮雪峰一樣——若方副局長是杜鵬程懷中那一摞厚厚的書稿,趙勤奮以為他就是馮雪峰;若方副局長是已經成書散發著獨有書香味兒的那本厚厚的《保衛延安》,趙勤奮會大言不慚地說他就是人民文學出版社——至少也是該社的一位資深的責任編輯!
「方副局長若是一個人物,那你趙勤奮就該是一個動物了!」徐有福突然想起那幾句順口溜:「一兩個情人是人物,七八個情人是動物,一個沒有是廢物。」
若在過去,徐有福這樣說時,趙勤奮保準會一臉愜意地回他的話,用有點猥褻的口氣色迷迷地說:「咱比動物還動物,早超過七八個了!」可那天這小子卻突然皺了皺眉頭,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說:「徐有福請你以後不要這樣,這樣不好!」
徐有福那天也有點不高興:莫非趙勤奮以為他現在已經是個人物了,別人輕易觸犯不得?這真是一個不自知的人。他想撒尿的時候,別人就是他的尿壺,掏出來素素素只管往裡尿。而別人哪怕無意濺他臉上一滴尿水,他也會沖別人發作。
那天徐有福是第一次反抗趙勤奮。趙勤奮當時唬著臉給他說了「徐有福請你以後不要這樣,這樣不好」的話后,他也頂了一句:「趙勤奮請你以後也不要那樣,那樣不好!」
那天在那個縣的賓館說過這句話后,徐有福背過身再沒有理睬趙勤奮。看來「從奴隸到將軍」也並不是沒有可能。大到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小到一個人,都有追求平等、維護尊嚴的權利。徐有福過去從來不懂得捍衛自己的「領土完整」,因此常常成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而像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那樣,離開家園一兩千年再謀求「復國」,將會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因此現在國與國之間往往是錙銖必較,寸土必爭,就是怕給後人留下遺患。對一個人來講,也是這個道理,如果每一件事、每一句話都能做到「寸土必爭」,就不會有人輕易侵犯你了。兩位「哲人」曾經有過這方面的教誨。一位是朱熹,他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另一位是田小蘭。田小蘭指出的「擺多種姿勢」,這是不是也算其中的一種姿勢?
徐有福好像漸漸悟出了一點人生的道理。這是一個多麼遲鈍的人啊!他悟一點點道理出來,怎麼像婦女生孩子那樣艱難!又像一個被夾住的老鼠,吱吱叫著卻急忙掙不脫那個暗器;還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老是用一雙童貞的眼睛看待這個紛亂、雜沓而變幻多端的大千世界;還像一個初次離開偏遠山村進城打工的農村女孩子,拎著個小包袱,看見夜色中的紅燈就不敢動了,就像兔子一見某種吞噬它的兇惡動物就卧著束手就擒一樣。
雖然「反擊」趙勤奮給徐有福帶來一點欣喜,但最終他還是感到沮喪。若趙勤奮是動物,方副局長是人物,那自己就是個廢物了。現在在人們的眼光中,廢物甚至不如一個動物。這是一種多麼不可理喻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啊!徐有福又想:方副局長若是「人物」,他的「一兩個」情人是誰呢?轉念他又嘲諷自己:你這不是狗逮耗子多管閑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