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
張副局長和王副局長鬧開了意見,倆人站在辦公樓的樓道里大吵了一架。當時恰好是下班時間,張副局長說不過王副局長,氣極,竟試圖去扯王副局長的脖領子。吵架馬上要演變為打架了。要不是徐有福撲上去抱住張副局長,往後拖了拖;趙勤奮撲上去抱住王副局長,也往後拖了拖,一場「武鬥」不可避免就要發生了。就像美國和伊拉克一樣,看著就要動武了,聯合國急忙作了一個「1441」號決議,並急忙派出一個核查小組。
當時恰好劉澤天市長下班從樓道經過,一邊匆匆往下走,一邊對緊跟在屁股後面的秘書長說:「不像話,機關成啥樣子了?!」
市長上車后還在氣呼呼地說:「吵架的,不像話;圍觀的,也不像話。市政府的機關幹部,又不是自由市場的農民,圍著看什麼?看戲?還是看牲口?」
汽車已經啟動。坐在一側的秘書長趕忙欠身說:「馬上開展機關作風整頓,殺殺這些歪風邪氣。」
局裡共有四位局級領導,按文件傳閱單的順序排列為:局長、方副局長、張副局長、王副局長。當然文件傳閱單的順序是按市裡任命這四個人的順序排列的。局裡的同志有時就會簡稱為大局長、二局長、三局長、四局長。一說「三局長」,大家就知道是張副局長,而「四局長」,自然是王副局長了。
張副局長與王副局長有矛盾,局裡的同志都曉得,但矛盾的起因在哪裡?局裡同志卻沒有一個知情。
張副局長與王副局長原來都在縣裡工作,他們曾是關係很好的朋友。那時張副局長與王副局長在一個單位。張副局長一次被單位領導批評了。領導沒有調查清楚某件事情,就主觀武斷地批評了張副局長,並讓張副局長在全單位職工大會上作檢查。本來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但對領導來說,沒有調查研究也有發言權。尤其當時那個領導還是個專斷的領導,喜歡搞「一言堂」,喜歡「說了就算」,並且「錯了也就錯了」。那件事情雖與張副局長有點關係,但主要責任卻不在張副局長。可當時誰也不敢去向領導講清事實真相。看著張副局長几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臉瘦得脫了形,像個削蘋果刀,與他同住一個宿舍的王副局長生氣了:這樣隨便冤枉人還成?!又不是皇帝,想把誰砍了就砍了!當時王副局長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說著就從床上跳下來,穿上鞋噌噌就去找領導了。
由於王副局長挺身而出,張副局長轉危為安。張副局長感激涕零,搖著王副局長的手,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倆人險些桃園結義。
以後又有一件什麼事,這次是王副局長遇到麻煩,張副局長出面給擺平了。倆人關係好的時候,王副局長總對別人講,張副局長為那件事跑了十幾次,當時是冬天,有一天晚上為那事去奔忙,心裡著急,天黑路又遠,一下摔進一條排水溝里,小腿都摔骨折了。
這兩件事後,倆人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互相對對方心存感激。
結婚後,兩家關係仍然十分要好。不僅逢年過節在一塊兒吃飯,平時只要有時間,就使勁往一塊兒湊。有時你家請我家吃飯,有時我家請你家吃飯;你家給我家送兩把挂面,我家給你家送二斤大米;你家給我家幾個蘋果,我家給你家抱兩個西瓜。看電影都是兩家一塊兒去。男方單位發電影票比較好辦,兩個男人每人多要一張票就是了。若要不來,就將兩張票交給兩個女人去看。若女方中的其中一方單位發電影票,有時再要三張票顯然有困難——那時的電影票比現在的球賽票都要緊俏——若要來三張,就四個人去看;若要來兩張,就作廢一張,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去看;若一張也沒要來,乾脆將發的那張也作廢。女方中的另一方單位發電影票,也是如此做法。有時若另外要來三張票,這家的女人回家后一定是喜滋滋的,一進門就會對丈夫喊:
「今天我單位發電影票了!」
「又要了幾張?」
「你猜?」
「一張?」
對方搖頭。
「兩張?」
對方又搖頭。
「一張沒要得?」
對方還搖頭。
「三張?!」倆人幾乎同時高興地跳起來。匆匆忙忙吃點飯,便握著四張電影票找另一家去了。
其他人家看著眼饞:這兩家好的像一家人一樣。
本來是兩家人,好的成了「一家人」,就到該出問題的時候了。
問題的導火線首先出在王副局長身上。
張副局長老婆長得漂亮一些,王副局長老婆長得難看一些,於是就有了反差。誰的老婆漂亮,誰的老婆不漂亮,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又不能人人都娶漂亮老婆,因為沒有那麼多漂亮女人。可對當時的王副局長來講,心裡就有點不平衡,想:這傢伙笨嘴笨舌,個子也沒我長得高,怎麼就娶了個好老婆?王副局長有一次在張副局長家裡吃飯,張副局長老婆撅著狗子從碗櫃里尋吃飯的碗和一把新買的筷子。這兩家每次互請對方吃飯,都要將新買的筷子拿出來,以示對對方的盛情和尊重。那天張副局長老婆像羊羔跪乳一般跪在地上從地櫃里尋碗筷,卻半天尋不出來:一會兒拎出一瓶酒,一會兒撥拉出一包花椒,一會兒又刨出一個空罐頭瓶子,罐頭瓶子里放著六七個用舊的頂針,搖一搖,丁當作響。那時家家戶戶都有這樣一個百寶櫃,裡邊糧食、衣服、雜物,啥都放。張副局長老婆掏雀窩一般尋碗筷時,狗子一撅一撅的。這個動作被王副局長盡收眼底:這婆娘怎麼狗子也長得比咱老婆的好?臉蛋長得好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憑什麼狗子也長得好?這就有點「欺我東吳無人了」!王副局長當天晚上就給張副局長老婆寫了一封求愛信,準確一點應叫「求歡信」。裡面有「你的臉蛋白得像月亮,照亮了我孤獨的心」這樣肉麻的句子。當然信中無法提到狗子,只能說:「你的一舉一動都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的心。」這「一舉一動」當然也包括那天引發寫這封信時狗子的一翹一動。
張副局長老婆拿到這封信后,並沒有給張副局長看,而是直接拿給了王副局長的老婆。這兩個女人關係一直十分要好。張副局長老婆將信遞給王副局長老婆時,有點兒生氣地說了一句:「看你大〖KG*4〗大:西北方言,指父親。給我寫的些啥?」
王副局長老婆是一個很有心計的女人,她看完信后並沒有和王副局長大吵大鬧,更沒有尋死覓活。只是晚上睡下后給王副局長淡淡說了一句:「你給焦梅(張副局長老婆名字)寫的那封信,焦梅給我了,我看也沒看就燒了。我給焦梅叮嚀,讓她不要告訴張啟高(張副局長名字),焦梅答應了。」
王副局長那天一晚上輾轉反側。第二天晚上,他突然摟著老婆並在她左臉上很響地啄了一口,然後便翻身上去很負責地做了一回愛。做完后又在老婆右臉上親了一口,便像死豬一樣睡著了。王副局長老婆卻翻來覆去難以成眠,並悄悄抹了幾把眼淚。
其實王副局長老婆並沒有將那封信燒掉,而是悄悄藏了起來,就像兩個人通姦時被第三者將留有精斑的小褲頭拿走了,從此對這個第三者十分服帖。
張副局長老婆信守諾言,一直沒有將這個秘密告訴張副局長。
不過從那以後,這兩家人卻疏遠了。在一個家庭里,女人是軸心,兩個軸心著意要向相反的方向滾動,自然就碰不到一塊兒了。在這個四人玩的遊戲里,只有張副局長一個人莫名其妙:宏禮(王副局長名字)他們怎麼這麼長時間不到咱家來了?他們不來看咱,咱也不去看他了!張副局長做了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手勢:隨他去吧!
這下,兩家人算是徹底疏遠了。
這兩個人像是那種一根藤上結出的苦瓜,早晚總要滾在一起。王副局長先從縣裡調到市裡這個局。兩年後張副局長從縣裡調到市裡一個企業工作。此時兩家早已「老死不相往來」。後來一次在市裡開會,張副局長碰到同村的一位老鄉,這個老鄉當時在這個局當局長。老鄉聽說張副局長那個企業效益不太好,便問他想不想到局裡來工作?張副局長當然想,從企業到局裡工作,就像一個媳婦一下變成婆婆一樣。我們不是常說企業婆婆太多嗎?每個局都是婆婆,這個局當然也是其中的一個婆婆。
多年的媳婦才能熬成婆,可張副局長几天就調到了局裡。剛到局裡時,他還不知王副局長也在這個局工作。倆人那天早晨上班走進同一個辦公室,最初的一瞬間,都有點驚愕,互相以為對方是到市政府來辦事的。可很快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倆人有點誇張地握手,互相一個猛拍另一個的背或肩,並且幾乎是異口同聲說出一句:「又到一塊了!」好像兩支部隊分別從兩個方向穿插到敵後,最後又在某個地方勝利會師一樣。
就像那種連綿的陰雨天氣突然拉開一條縫,從雲層中透出一點太陽光來,很快又被更厚的雲層遮得嚴嚴實實,張副局長與王副局長的關係很快也蒙上了陰影。
張副局長一來就到業務一科任科長,而王副局長當時才是二科副科長。憑什麼他一來就坐我頭上?王副局長心裡就有點兒不高興。本來若張副局長不調來,王副局長是準備去一科擔任科長的。當時一科科長調回南方老家了,局裡空出了這麼一個科長位子。副科長里呼聲最高的就是王副局長。眼睜睜就要往那個位子上坐了,卻突然調來一個張副局長。就像別人給王副局長搬來一把椅子,王副局長剛準備坐上去,從門口進來一個人卻搶先一步坐上去了,王副局長能不生氣?
王副局長和張副局長剛剛因「第二次握手」熱了沒幾天的心,一下便冷了許多。
兩年後,張副局長提拔為副局長,王副局長才當了一科科長。五年後,有一位老副局長退休,空出一個副局長位子,王副局長才當了副局長。當初慢了那麼一下,現在就慢了幾年。王副局長對張副局長的結怨更深了:這個傢伙一生都好像故意在氣老子!有一次張副局長老婆來局裡找張副局長,恰好和王副局長撞見了:這個臭婆娘老了也比自己的老婆好看,臉上還殘留著那種年輕時曾經漂亮過的痕迹。就像一個過去富貴人家的後花園,雖然現在長滿了雜草,但仔細看去,那些亭台樓閣的布局就是不一樣,有一種別具匠心的大家風範。
而那兩顆屁股,扭起來還是比自己老婆的好看,有一種靈氣和妖嬈氣。
倆人由互相客氣到互相冷漠,直到互相見面不說話,起因於一件小事。
某一年,局裡與本市駐軍一個團搞「軍民共建」活動,元旦搞了一台聯歡晚會。團長坐第一排正中,左手一溜兒下來是政委、副團長、參謀長。右邊一溜兒下來是局裡的人。那天局長有事沒去,本來應是張副局長、王副局長、政秘科長。可桌上放著的那個小紙牌卻是王副局長、張副局長、政秘科長。一塊兒進會場時,張副局長背著手走在前邊,王副局長和政秘科長緊隨其後。可走到半道王副局長和政秘科長突然又折出去解手去了。張副局長一人走到第一排,發現寫有王副局長名字的牌子緊挨著團長的牌子,張副局長當時一怔,臉一下就變了。他當然不好意思自己將牌子換過來,只好悶悶不樂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他還想,也許王副局長進來會將自己往裡一推,順手將兩個牌子位置換過來。
一會兒王副局長進來了,此時演出已開始。王副局長在過道瞥了一眼自己的牌子,也怔了一下,但很快便若無其事地走進來了,從張副局長身前穿過時,並沒有將張副局長往裡推,而是進去笑著和團長握握手,就在團長身邊坐下了。
張副局長當時臉都快氣歪了。真是厚顏無恥啊!全世界也鮮有這樣厚顏無恥的人!這位子該誰的就是誰的,能搶著去坐嗎?搶位子的哪一個有好下場?毛劉周朱陳林鄧——毛主席身邊坐的是誰?劉少奇!高崗想坐到毛主席身邊去,搬掉劉少奇,結果劉少奇沒搬掉,卻把自己搬掉了!林彪倒是把那麼多人搬倒了——文化革命中一下跑到了前邊,可還是好景不長,沒多久就摔死在溫都爾汗。張副局長雖然如此詛咒王副局長,可心裡仍然不好受,臉部的表情也極不自然,正好電視台的攝像機掃過來,他趕快擠出一臉笑,裝出在全神貫注看節目,心裡卻恨得險些將鋼牙咬碎。
晚會結束后,一溜兒站起來上台與演員握手。仍是團長在前,王副局長隨後,張副局長再隨後。張副局長那時才痛切地發現,人生就是這樣,不是你佔了我的位置,就是我佔了你的位置。而你的位置一旦被別人佔去,搶都來不及了。因此人生中很多眼疾手快的人,都善於「搶」位置:搶前一步就是自己的,退後一步或者避讓一步就成人家的了。看來還得修正自己對「搶」的看法。那天接見完演員后,張副局長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不搶白不搶,該搶就得搶!
包括飯局間往酒桌上坐,有些人進來一眼就盯住了正中的位子,二話不說就搶著坐上去了。有些人稍一謙虛,打橫坐在側旁,最後發現正中位子坐的那個人級別卻比自己低,於是飯局間心裡便一直不舒服,有時飯沒吃完,便借故「身體不舒服」離席而去。
張副局長和王副局長從那天看演出之後見面便不再說話。有時上下班迎面碰上,一個目光向左邊看,一個便向右邊看。或者一個向天上看,一個向地下看,總之就是不往一塊兒看。好像一個斜眼人,左眼的目光總是射向這邊,右眼的目光卻總是射向那邊。又像某部電影里的兩顆探照燈,一個向這邊掃,一個卻向那邊掃。
倆人由不說話發展到那天在樓道里公開謾罵,以至於準備撲過去廝打,原因其實很簡單。
張副局長五年前患了陽萎,吃了很多中藥,以及這丸那丸,均無濟於事。專門為此到北京、上海就過診。當然一般是以出差開會為名。甚至幾年前出國時也曾想去看病,但因語言不通,又不好意思給隨團翻譯說而作罷。後來又在深圳出差時買過幾粒偉哥,吃了也沒起作用。張副局長為此十分焦灼。過去回家從不做飯洗碗的他,開始勤下廚房,練就了一手炒菜功夫,可仍不能討婦人歡心。雖然五十多歲的人了,但連續五年不過一次性生活,也說不過去。何況婦人身體很好,內分泌正常,沒到更年期,更沒有閉經,一個月有兩次要求也不算過分。可張副局長卻五年沒給人家一次。婦人為此常常和他鬧彆扭,有幾次甚至在深夜「以淚洗面」。
有一次老婆正在以淚洗面時,張副局長突然覺得自己那兒有點兒發熱,就像一個人麻痹多年的胳膊突然有了知覺一樣,張副局長不相信地又動動麻痹了五年的「胳膊」:好了!他十分欣喜,上去將正在抽泣的婦人安慰了一場,果然像五年前沒患病那樣運用自如。
婦人那天比張副局長還要欣悅。就像一塊乾旱的土地,對雨點的渴望遠勝於駕駛人工降雨飛機的飛行員。婦人一激動,便向張副局長表達愛意,傾吐衷腸,脫口就將多年前王副局長給她寫求歡信的事兒說了出來。
張副局長當時不假思索便甩了婦人一個耳光:「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直到第二天上午上班時,張副局長仍然氣鼓鼓的,一個人關著門抽了兩包煙。到下午上班時,張副局長又關著門生了一下午氣,又抽了兩包煙。快下班時,那個被方副局長掛起來的打字員小苗進來送局領導的傳閱文件。張副局長將傳閱單看了后便沖小苗瞪起了眼睛:「為什麼王副局長閱畢才送我閱?」從來脾氣和善的張副局長對小苗大光其火。原來在文件傳閱單上:局長名字下面寫個「已閱」,方副局長與王副局長名字下面也寫上了「已閱」,而張副局長名字下面卻是空白。
這個壞蛋!傳閱文件還要搶在我前邊!張副局長再也忍不住了,一股熱血上頭,撲過去便和王副局長吵起來,然後一直吵到樓道里。
以該局為重點的市政府機關作風整頓進行了兩個月,分三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學習文件;第二階段對照檢查、尋找根源;第三階段整改。張副局長與王副局長在全局機關幹部大會上作了幾次檢查,但倆人好像商量好似的,就是不尋找「思想根源」。參加會議的主管該局工作的副市長很不滿意,認為他們在尋找根源這個問題上「輕描淡寫」、「避重就輕」。副市長說:「又不是冰上舞蹈,滑一下就過去了。根源尋找得深刻,可免於處分。」可張副局長和王副局長寧肯受處分,也不願挖掘根源。最後只得給張副局長一個「嚴重警告」處分,王副局長一個「警告」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