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人生中有許多事情是不能提前預想好的。王祈隆確實沒有想到會這麼快,一切都是突然而至的。可是,面對大的轉機他並不顯得受寵若驚。他竟然開始相信奶奶的話,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幫他?所有的那些灰暗的記憶都已經成為過去,那隻不過是為了讓他在進入生活之前感受一點小小的磨難。王祈隆的臉上也並不能看出多少喜悅,他甚至故意弄出一些淡淡的漠然。新的機遇也說不定又是一次新的考驗,他還不知道他能不能順利通過這一關。有一點卻是不一樣的,如果說此前的幾次機遇還讓他有點惶惑,現在的變化卻讓他突然清醒:他要當縣長!他從骨子裡就是要當縣長的!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一閃出來,就被他牢牢地把握住了。過去他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要為成為縣長做鋪墊罷了,因為那時候目標太遙遙無期,他不敢這樣想。他是一個鄉下的孩子,又被城市和文化嫁接,成了一株更有生命力的植株。那縣長的位置最適合這種植物的生長。上能通天,下能接地,是可以讓他實現許多常人實現不了的夢想的。

市委組織部部長親自送王祈隆到文清縣赴任。農業局的局長肖明遠也帶著一大幫人前去相送。王祈隆為人厚道,當副局長期間說話辦事很得同志們的首肯,他人在的時候也不覺得有多麼好,要走了都記念起他的好處,要求去送的同志很多。肖明遠也樂意這樣,一來是他培養的人才,二來也可以顯示顯示農業局的團結。這畢竟也是一件讓人驕傲的事,我們農業局因為出政績,才出幹部嘛!

送的人和接的人見了面。客套話說完,卻出現了一點冷場。這邊的局長肖明遠滿臉的歡喜,同志們也都喜氣洋洋的。文清縣的縣委書記胡大慶臉上的喜色卻很勉強,讓人能明顯地感受出來他的情緒。頭兒不高興了,下邊的同志自然也不大好表達,表情看上去都很尷尬。有幾個副職同王祈隆互相點了點頭,笑笑,想表達一下

友好,也都很拘束。

按照程序走完了過場,大家都坐在了酒桌上。胡大慶乾脆忽略了主題,把大家晾在一邊,若無其事地自顧和組織部長談笑起來。他給部長勸酒,自己也喝得半醉,卻看都不看今天的主角王祈隆一眼。他不高興,並且是對他王祈隆不高興,王祈隆自然是看得出來。今後就要搭班子處夥計,他這是要幹什麼呢?是對他有不滿意的地方,還是要來一個下馬威?王祈隆和他並不熟悉,根本談不上有什麼過節。

胡大慶的情緒部長看出來了,別人心裡不清楚,他卻是明白的。原來這胡大慶自打前任縣長在位的時候,就有心把縣裡的班子調整一下。縣長有些不合拍,縣裡說是黨政分開,其實書記是一把手。而縣長個性強,不能樣樣順著他,兩個人思路不一致的時候很多,免不了要發生摩擦。胡大慶是個直性子,工作上武斷一些,他當一把手,就容不得有另一種聲音出現。他一直私下裡找市委領導,想把縣長調到市直機關去。他有他的想法,極力推薦文清的常務副縣長馬東當縣長。馬東是胡大慶一步步推起來的,帶著走了好幾個單位。如果他當下手,還不是樣樣事情自己說了算!

胡大慶想歸想,一直沒有機會。現在機會終於來了,縣長出事了,剛好騰出來位置。儘管他也不想讓人家出事,可縣長是自己出了事情。胡大慶沒有等到案子完全了結,就把市委領導找了個遍。市委的幾個主要領導雖然沒有明確告訴他什麼,卻也沒有否決他的意見,都說研究研究再說。得了這話,胡大慶心裡就有了個八八九九。他自我感覺一向良好,知道事情沒多大問題,回來還跟馬東透了底兒。他怎麼都想不到的是,市裡不但沒有按照他的意見提拔馬東,卻連個招呼都沒打,把農業局的一個小副局長給他弄過來了。

再一個讓胡大慶生氣的是,他王祈隆憑什麼這麼輕鬆就可以當上縣長?想他胡大慶上師範前就已經在鄉里工作了好多年,師範畢業后又奮鬥了許多年才混到縣長職位上,快退休了才幹上書記。他王祈隆連胎毛都沒褪盡,忽然成了一縣之長,憑的什麼啊?可心裡彆扭歸心裡彆扭,任命文件下來了,胡大慶自然知道胳臂擰不過大腿,既然是這樣,他也不得不認了。本來還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見了這一杆子人馬,看他們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索性就給他娘的來個下馬威!

農業局這邊的人看到這種局面,心裡一個個說不出來的難受。閨女送到婆家,再怎麼不稱心也不可能領回去了。肖明遠帶著頭,一個勁地拿酒往肚子里灌,讓他們知道農業局也不是善茬兒。他和縣裡那幫人划拳,輸了就說,讓你讓你!贏了就說,別想著我們市直單位的不行,我們也不是吃乾飯的,幹啥也不比你們差!

胡大慶聽了,知道話是對著他說的,就也借了酒意說道,咱兵對兵將對將,我就不相信有鋸不倒的樹。你們這些機關的大老爺啊,只會紙上談兵,打不了實戰的。

肖明遠哈哈一笑說,那我們就分個高低吧!

胡大慶說,跟你來可以,人家用杯子,我們用碗干!

肖明遠是見酒醉,一大碗沒下來就給弄暈了。胡大慶說,我就說嘛!你泡過的酒缸還嫌太小啊!我們縣裡的開的就有酒廠,撂倒個千兒八百人,還不是跟玩兒似的!

肖明遠聽不順耳,掙扎著還要比劃指頭,王祈隆上前把他按住了。王祈隆不看肖明遠,也不看胡大慶,卻看了部長說,都喝多了,部長下令吧!今天的酒是不是就到這裡了?

部長說,對,對,不喝了。

胡大慶說,不行,我今天是主人,我還沒說停止,誰都得喝。

肖明遠也說,喝!

王祈隆求救似地看著部長,讓他說話。部長說,老胡,今天是接小王上任,也得給人家個面子,喝過頭了不好看啊!

王祈隆順著下來了,說,是啊,是啊,胡書記和大家的心情我都理解,給我接風想熱鬧一下,我謝謝大家了。可如果大家喝多了,喝得不舒服了,不是讓我心裡過意不去嗎?

肖明遠說,那就不喝了,不喝了。

胡大慶這邊見部長說了話,也不再威風。其實他也醉了,五十齣頭的人了,再怎麼能喝也是有限的,只不過還在嘴上逞強罷了。他強撐了一會,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大家都笑,王祈隆不笑。王祈隆望著胡大慶那個睡相,心裡突然有了底氣。

胡大慶比王祈隆大十歲還要多,就算是熬他也能熬過他啊!

王祈隆從頭到尾,沒有把半點內心的情緒帶出來,始終是不溫不火、不急不躁的樣子。就是面對胡大慶蠻橫的態度,他連一句逞強的話都沒有。卻又不卑不亢,不怒而威,最後還是他把局面穩定住了。

王祈隆上任的第一天就給市委組織部長留下了一個好印象。難怪書記市長都極力推薦,這小子看起來像個能成大事的樣子。

王祈隆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胡大慶談心。胡大慶心裡有氣,這樣的談話實際上是形式大於內容。按照一般的慣例,也就是王祈隆過去表個態度,簡單地說說工作罷了。王祈隆思忖著,如果泛泛地表個態,胡大慶肯定會想著他是在應付他,不但不會使兩個人的距離拉近,反而會越走越遠。所以必須從感情上讓他去掉戒備,才有可能使胡大慶接納他。

他來到胡大慶的辦公室。胡大慶正在打電話,王祈隆並不拘束,隨便地從報夾上拿了份報紙,站在窗前胡亂地翻著。胡大慶說了好大一會,才朝他點點頭,示意他坐下。

從來不吸煙的王祈隆,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來,給胡大慶遞過去一根,然後把煙給他點上,這才過來在老闆桌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王祈隆說,胡書記,我還沒到縣上,人家就跟我說,胡書記不好處啊!開始我心裡一直在打鼓,後來我把這個問題想通了。

哦。胡大慶把自己埋在煙霧裡,看了一眼王祈隆。有點吃驚他這樣的開場白。但他畢竟久經沙場,喜怒不形於色。

那麼,他們都說我怎麼不好處哇?

人家說,第一,你愛當家,大小事兒都親自過問;第二,你脾氣太直,什麼情緒都裱在臉上,很容易發火。

哦。是嗎?胡大慶又點了一根煙,盯著王祈隆。

其實啊,王祈隆起來倒了兩杯水,先遞給胡大慶。我就是奔著你的這個個性來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孩子不掛心啊!不願當家的人,哪有責任心把一個地方弄好?您是怕人家把事情弄砸了,影響我們縣的形象啊!再者說,您脾氣直一點,說明心裡坦蕩,如果我心裡也沒有什麼曲里拐彎的,我們不是更好處嗎?

胡大慶繃緊的臉,慢慢暈開來,他遞給王祈隆一支煙。

我呢,也剛好需要在這樣的環境里磨練一下,我們的性格有互補性。這恐怕也是市委決策的初衷,希望我們取長補短,把各自的優勢發揮出來。其實,我有什麼優勢?我覺得我最大的優勢,就是學習的願望比較強烈。我一是各方面都沒有經驗,你要多點撥。二是我知道縣裡的主要責任都在你肩上壓著,工作上你老大哥怎麼吩咐,我會儘力給你打好下手。你儘管放心,我雖然沒有經歷過很複雜的局面,可道理還是懂得的。我決不會因為個人意氣用事而影響大局。

王祈隆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胡大慶心裡的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了。他的氣其實也不是對著王祈隆的,是一種無名火。仔細想想,王祈隆到這裡來工作,也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如果倆人真的僵起來,對誰都沒好處,特別是對他自己。因為他和原來的縣長不和是人所共知的。要是再和王祈隆不和,就真說明他有問題了。

他說,王縣長,你說這個話我最贊成,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誰都不想當這個家,都想抱不哭的孩子。我們作為一方土地,你不知道心裡頭的壓力有多大,我們是在刀尖上跳舞,踏著地雷唱歌啊!稍不留意丟官事小,涉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事大。古往今來,有多少縣太爺落得個好兒?唱戲的都給我們描上白鼻樑,把我們當成奸臣!如果我是個天天無所事事、什麼心都不操的人;如果我是個唯唯諾諾沒有主見的人,這個縣的門面靠誰撐起來?一個縣就像一個國家,如果一個國家連脊梁骨都直不起來,就沒法往人家臉前站。我也是為班子、為百姓考慮啊!

儘管臉仍然是板著,話也說得嚴肅,王祈隆知道,堅冰已經打破了。

王祈隆可不是個表裡不一的人,他說到做到,從他到文清的那一天,一直到胡大慶走,無論胡大慶處理問題怎樣霸道,他從來沒有因為權利之爭與他發生過矛盾。開始胡大慶刻意表現自己的霸道,大小事情是自顧說了算,而且從不毀言。後來看看王祈隆什麼都不跟他爭,心裡頭暗暗吃驚,覺得這個年輕人心底埋的有東西。胡大慶是個粗人,卻也明白「唯其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的道理,所以就特別留意王祈隆的作為。王祈隆只把全部身心都投在工作上,從來不過問工作以外的事情。觀察一段時間之後,他讓王祈隆跟著參與一些決策,再後來他就主動找王祈隆商量了。王祈隆以不變應萬變,始終穩紮穩打,從不表露出任何情緒。什麼時候都是一句話,只要這樣處理對工作有益,對縣裡經濟發展有益,我沒有意見。

王祈隆悄悄地改變著胡大慶。同時,也改變著下面同志們的印象。他涵養好,輕易不批評人,話不多,卻處處透著主見。胡大慶也是想把工作搞好,但是方法太簡單,思路太狹窄。王祈隆就什麼也不多說,基本按照胡大慶的譜子,拾遺補缺,天天沉在基層處理大量的事務。下面的同志都不是傻子,這書記縣長換得像走馬燈似的,胡大慶又能幹幾年?他們在感情上悄悄地靠近了王祈隆。不過,他們發現,王祈隆是個正派的領導幹部,除了工作,他並不靠其他關係疏遠或者親近誰,更不對誰存有私人恩怨。最後連那些被胡大慶「圈」在身邊的人,都被觸動了。他們說,人和人的素質就是不一樣。他們並沒有否定胡大慶的意思,他們卻從內心裡肯定了王祈隆的人品。

王祈隆把自己沉浸在工作里。一個縣的事務也確實太多,上面有千條線,下面就這一根針,所有上面的決策,都要穿過這個針眼。上下級之間的這種關係,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形成強大的壓力,能把一個縣壓垮。如果利用好了也是很大的資源。原來胡大慶個性太強,得罪了上面不少部門,所以好事沒有清遠縣的,壞事一準兒跑不了。王祈隆看出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他就利用給上級領導彙報的機會,扭轉這個被動的局面,給縣裡跑資金跑項目,很快就把原來胡大慶因為意氣用事而得罪的一些局委又爭取了過來。項目下來了,錢也跟著下來了。有了好事,胡大慶當然是不會有意見的。文清工作上出了成績,年底總結可都是一把手的光彩。

除了在上面跑項目,王祈隆就是沉到下面去抓財稅收入。對於一個政府來講,他深知如果不把錢抓在手裡,別說解決不合理的問題,就是合理的問題也解決不了。不管你是多麼有號召力的領導幹部,如果跟著你一年到頭拚命乾的同志到年底連工資都發不了,他們還會有什麼積極性?所以他乾脆就在財政局和稅務局弄了一間辦公室,定期召開這些部門的協調會,把沉澱的稅金和預算外的資金收上來,集中財力辦大事。然後帶著他們到文清僅有的幾個企業去聽取情況,覺得能夠把蛋糕做大的,就把資金和人才往他們那裡傾斜。縣裡的每一個企業,每一個鄉鎮他都走遍了,幫助下面解決了很多實際問題。幹部群眾提起王祈隆來,都用兩個字來稱讚他:務實。

王祈隆到文清任職的第一年,組織部年終下來測評,他的測評票是第一,高於胡大慶。按照考評規定,每個縣的領導只定一個優秀。如果根據得票多少,肯定是王祈隆的。但這樣一來,就會在客觀上造成他和胡大慶的衝突。他主動找到市領導說,書記處在矛盾的焦點上,得罪人肯定會多一些,如果僅憑得票多少使用幹部,誰都會當老好好,工作還怎麼推進?所以這個優秀,一定要給胡大慶。

優秀最後雖然給了胡大慶,可王祈隆在領導們心裡的位次比優秀還要高。

王祈隆到縣上做的第二件事情是安撫馬東。馬東論工作年限,論當領導的資歷確實都比他王祈隆老,工作能力也是很棒的。但他是屬於從基層靠實幹上來的幹部,理論水平稍低一些,感性的東西多一些,理性的東西少一些。情緒順了,會一馬當先,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情緒不順,乾脆就撂挑子。王祈隆找馬東的時候,他正借口身體不好在家養病,王祈隆給他打了幾次電話,他都託病不見。他抵觸情緒大,這王祈隆能理解,像他這樣的幹部,機會不多了。失去這樣一個機會,就等於堵住一條大路。所以再怎麼著,他的思想上都轉不過彎來。

王祈隆主動到他家找他,單刀直入地亮明了自己見他的目的。

王祈隆對他說,馬縣長,我覺得上一次對你並不關鍵,這一次才最關鍵。

馬東說,像我們這種人,只會拉車不會看路,有什麼關鍵不關鍵的?我無所謂了。

不!不是無所謂,是非常有所謂。你想過沒有,上次就是我王祈隆不來,還有劉祈隆張祈隆會來。為什麼?因為市直各個單位積壓了很多人才,而且縣裡幹部的年輕化是上級壓下來的死任務。所以我覺得你上次的機遇很小,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可能。

馬東看了看王祈隆,以為他是在賣關子,不吭聲。

現在,機會來了!但我覺得這存在著一個積極性和三個積極性的問題。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如果光靠胡書記為你呼籲,那最多只是一個積極性,而且只是一個個人問題,不具有說服力。如果咱們三個人一起努力,不就是三個積極性了?這就變成我們縣裡的遺留問題了,市裡不可能不考慮的。

我怎麼努力?我怎麼好跟領導說自己的事情?馬東看王祈隆說得有道理,但嘴上還是不願意承認。

你怎麼不能說?你在基層干半輩子了,身體又不好,難道你就不能回市直換換崗位?像你這樣在基層一干就是一二十年的幹部,我們市裡哪有幾個啊?

王祈隆和馬東談了,又找了個機會把自己的想法同胡大慶說了。過後他多次去

市裡見領導,到處說馬東是一個老黃牛式的幹部,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在基層幹了大半輩子,從來不會為自己的事情向上伸手;如果這樣的幹部不安排好,會影響到整個幹部隊伍的情緒,畢竟這反映著市裡的用人導向。

市領導這才想起來原來胡大慶曾經推薦過的馬東這個人,現在王祈隆也這樣說,

說明這個同志確實沒有安排好。剛好市土地管理局的局長到齡了,領導層議了之後,就讓馬東當了土管局的局長。

臨走之前,馬東到王祈隆的辦公室去了一趟。他什麼感激話也沒說,給王祈隆拎來一大包中藥。他說,祈隆,聽說你胃不好,這是我尋到的一個偏方,治胃病特別效驗。你可不要因為自己年輕,忽略了身體!

王祈隆緊緊握住馬東的手說,你走之前,我有個想法拜託給你。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而是咱全縣人民的問題,但這件事只能由你說最合適。咱們文清縣的底子你最清楚,說是有一個多億的財政收入,其實抽了水,連一半都不會有。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完全可以申請貧困縣,這個工作我已經跟上邊說好了。如果我跟胡書記說,他肯定想著我在揭咱們縣的老底。你是管財政的,你來說更有說服力。文清太窮了,當初市裡之所以把它定為試點縣,並不是因為別的,恰恰是因為文清窮,試點成功不成功都對全市經濟影響都不會太大。申請到貧困縣可是為老百姓辦了一件大好事啊,一年省里的扶貧資金至少是三千萬,這對於我們這樣一個窮縣是多大一筆收入啊!我想請你一定要把這個好事辦好。

王祈隆這個想法馬東很贊成。文清縣的財政狀況危如累卵,之所以沒有爆發,全部靠銀行貸款維持,總有一天會陷入困境。走之前,他跟胡大慶告別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他說,老領導,如果你還想在文清幹下去,就必須下死勁兒跑貧困縣,不然你的日子會很難過。

你就把這個任務,交給王祈隆王縣長!

一年之後,文清被批准為省級貧困縣,第一批扶貧資金很快就到位了。胡大慶心裡喜孜孜的,他跟王祈隆說,馬東這個人,我可沒看走眼啊,要不是他,我的書記當不牢穩,你這縣長也很難干啊!

胡大慶開車撞了人。他心血來潮,自己開車去看夏收,把一個在公路上打麥子的農民給撞了。人沒有死,壞了一條腿。要說這是起正常的交通事故,而且主要責任在那個農民。政府三令五申不能在公路上打麥子,他是明顯地違反了規定。胡大慶有駕照,又是公務,不應該承擔多大責任。事情壞就壞在他的個性上,他覺得要是說出去縣委書記撞了人,在人面前太丟面子。於是就讓他的司機出面把車禍的責任承擔了。後來事情還是出在那個司機身上,他喝多了酒,就把這事兒抖摟了出去。那家農民不知怎麼就知道了,因為錢的問題處理得不滿意,就到市裡把書記給告了。

本來事情不大,反而是胡大慶弄巧成拙。出了車禍並不能追究胡大慶,如今人家告他讓人頂罪的事情,若是認真起來,卻保不準能壞了他的前程。胡大慶真是叫苦不迭呀!

上面來了調查組。因為涉及到胡大慶,他就迴避了。王祈隆自然就站到了前台,他先找到了胡大慶的司機小張。他說,小張,你給我說清楚,這車到底是誰開的?

小張不明白縣長的意識,不敢說話。

王祈隆又說,我想是這樣,要真是你開車出了事故,我們縣裡完全有處理權,對胡書記對你基本上都沒有什麼影響,處理完了你還照樣開你的車。可要是最後證實是胡書記開的,你做偽證可就是犯法了,縣裡可就不好替你說話了。

小張到底跟了幾任領導了,哪裡會是個不明白的人?他知道王縣長這番話的分量。小張說,王縣長,我跟毛主席保證,人是我撞的就是我撞的!割我的頭也不會改口!

王祈隆說,我想也是的。那胡書記是個血性子,怎麼會讓你去代他受過!

王祈隆同司機交涉完畢,又讓秘書買了禮品,親自去鄉里看那個受傷的農民。家裡來了縣長,而且又從車上卸下那麼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禮品。這讓農民一家人一下子就感動的不行了,話都不知道該怎麼樣說是好了,一個勁地在身上擦手。他們哪裡見過這麼多東西?

王祈隆說,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讓老鄉受委屈了。我今天是來作檢討的,有什麼要求就提出來,只要合理,我們都會儘力解決,政府不就是為群眾辦事的嘛!

父親說,沒啥!沒啥!現在這黨的政策好,我們日子過得可好了。

聽他這樣說,王祈隆覺得面前站的就像他爹,吃不住人家一點好處,心裡禁不住一熱。他說,我聽說你們對車禍的賠償還有點異議,今天我就是專門來解決這個問題的,有什麼要求就儘管說吧!

唉!那還不是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他把那個站在後面受傷的小夥子拉過來,說,也不知道是啥鬼迷了心竅,自己跑到城裡告個什麼狀。要說這事兒過都過去了,還告個啥告?

兒子卻說,我不是告。陪我們的錢是太少了,我殘了腿,不能幹重活了。說好的媳婦眼看著也快要黃了,前天還讓人捎信,彩禮至少還得加兩千塊。

王祈隆說,開始賠了你多少?

五千。兒子拿手比畫著。

你想要多少?

兒子的臉紅了,好像自己很理虧一樣。他說,我們也沒有想多,這五千基本上醫療費也花得差不多了,至少得把娶媳婦的彩禮錢拿出來吧!

王祈隆說,我現在就答覆你,除了那五千,再給你們三千元!今後若是有什麼困難,政府也不會看著不管的。

老漢只差沒有跪下來磕頭了,嘴裡顛三倒四地不知道說些什麼。兒子畢竟是上過學的,他說,都說新來這個縣長是個好官,耳聽是虛眼見為實。就憑你這父母官,我們只要有一點辦法,就不會再給政府找麻煩啦!

農民啊,還是老實啊!王祈隆覺得眼窩裡潮潮的。

王祈隆把自己口袋裡的七百塊錢也掏出來擱下了,他說,我看你這房頂也該修了。不能讓媳婦過來就淋雨吧!

王祈隆親自接待了調查組的人,一天三頓飯陪著他們。他說,這完全是誤會,工作沒有

做好,導致了一些矛盾。因為是胡書記的車,那家人還不是為了多要幾個錢,就把書記給告進去了?現在對農民的管理,也是大問題啊,一點小事安排不好就來上訪,這基層幹部可真夠難當的。

調查組吃住都安排得舒舒服服的,取了證,並不像農民告狀信里寫的那樣。調查組的人本來就有些顧忌,大家都是熟悉的,怕因為這事與胡大慶結怨。這下皆大歡喜,反而可以在胡面前賣個人情了。

事情就這樣了結了。大家很快就遺忘了,王祈隆卻總覺得自己辦了虧心事,好像軋斷人家腿的是他王祈隆。他又到那個農民家裡去了幾次,並安排農委幫助他們協調資金上了一些農業種植養殖項目。儘管他這樣安排,變相使農民得到了更多的賠償,可他仍是覺得對不住他們,好像欠了他們更多。什麼時候想起這件事情,心裡頭還是堵得慌。

王祈隆對上對下都說胡大慶是個有能力的好領導,從來不透露自己的委屈。縣裡調整幹部,胡大慶一個人做主,動了縣直二十幾個單位的班子,事先沒有和王祈隆通氣。王祈隆什麼話都沒說,有人替他抱屈,他卻說,幹部本來就是縣委管的,如果政府也去插手幹部的事情,那還不亂套了?但是,由於組織部事先也沒有得到縣委授權,意見很大。常委會和書記辦公會只是履行了一個形式,差不多是聽了一個通報,副職們覺得心裡不平衡。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也瞞不住,最後還是反映到市委領導那裡。領導向王祈隆問情況,王祈隆說,哪有那麼嚴重?都是醞釀很久的事情了,在常委會上徵求意見不是一樣的?只要有利於工作就行。

領導們這樣問王祈隆,其實是掌握了一些內情的。王祈隆的回答,讓大家對他的人品有了一個更好的認定。

王祈隆對班子的其他同志講,團結才是最大的大局,相對於這個大局而言,其它的全是小局;小局一定要服從大局,不然的話,一旦暴露了班子的矛盾,既會毀掉我們的幹部,更主要的是毀了我們的工作。遭殃的不還是百姓?

市領導見了胡大慶也詢問王祈隆的情況。胡大慶說,不錯嘛!年輕人熱情很高。但畢竟沒在基層待過,還需要摔打,光憑幹勁是不行的嘛。話傳到王祈隆的耳朵里,他只是一笑了之,仍然說,胡大慶是個很有魄力的好領導,跟著他學了不少東西。

市裡領導都覺得,作為一個年輕領導,能有這般的涵量,真是氣度不凡!

王祈隆當了縣長的第三個年頭,他的奶奶去世了。老人家的死雖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但還是讓他痛苦不已。讓王祈隆最傷心的一點就是,奶奶在他身上傾注了全部心血,但是,他卻連一天孫子的福都沒享到。王祈隆從背起鋪蓋捲兒到大學,後來基本上沒跟奶奶在一起待過。參加工作等生活穩定后,他曾幾次回來接奶奶到城裡去,都被她堅決拒絕了。

王祈隆始終弄不明白,從小她就鼓勵他到城裡去,為什麼她自己這麼抵觸城市?

王祈隆當了縣長后,回家看奶奶的機會就更少了。他安排人給家裡翻蓋了房子,他主要是給奶奶蓋的。她乾淨了一輩子,應該住上一間象樣點的房子。奶奶住了新房,臉上並沒有喜色,卻是一天比一天老了。爹說,她有時候一連幾天都不出屋子。王祈隆的兒子小龍會走了,會說話了。他為了讓奶奶高興就帶了他們娘兒倆回去。小傢伙咯咯地笑著在老祖宗的床頭翻跟斗兒,鴨子一樣趔趄著去親吻她的臉。奶奶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像患了老年痴呆症一樣。王小龍小時候長得像他娘舅家的人,黑黑胖胖的,很壯實。奶奶看了一會就說,抱出去吧,我老了,別嚇著孩子。

奶奶死得沒一點前兆,那個中午,已經久不出門的她突然端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了。那個秋日的太陽明麗輝煌,高大碩壯的楸樹在燦爛的陽光下黃成一樹油彩。奶奶端坐在金黃的楸樹下打開她雪絲一樣白亮的頭髮梳理著。陽光透過樹葉散散碎碎地籠罩著她的全身。她的魚白色的斜襟盤扣上衣,黑藍色的絲綢褲子,黑絲絨面的泡沫底布鞋及至她的皮膚上細膩的褶皺統統被塗上了一層華麗的金色。她親手種植的鳳仙花在那個午後全部綻放。奶奶的臉在花香里露出少有的微笑,那一刻,她更像一個慈眉善目風華絕代的精靈。

她梳好了頭髮,又要了一盆水洗凈了手臉。她對她的兒子說,把祈隆找回來給我料理後事吧,我要走了!

實際上她確實是這樣說的,她說的是走而不是死。兒子和媳婦都驚呆了,她們不明白老人為什麼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最近身體一直很好,飯量也比以前大了。為什麼突然就要「走」了?奶奶一輩子字字珠璣,兒子自然不敢有半點怠慢。他立刻到鎮上給王祈隆打了電話。

王祈隆回到家的時候,奶奶已經躺在靈鋪上氣若遊絲了。他心疼如裂,他還沒有想過,他的息息相通的奶奶會這麼快離開他。王祈隆不顧娘的不可把眼淚弄在亡人身上的勸阻,他把頭抵在奶奶的胸前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他的哭聲把奶奶給喚了回來,奶奶突然又睜開了眼睛,她甚至用她蔥枝一樣的秀手去撫弄孫兒的頭髮,就像他小時候她幫他修剪頭髮那樣。王祈隆停止了哭泣,以為奶奶又可以活下去了。奶奶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出去。等大家都離開后,奶奶開始對他說話,她的聲音微弱得只能推開唇邊的空氣,大部分都不能聽清,她斷斷續續說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她說話的樣子讓王祈隆覺得她是糊塗了,但她說話的內容不但沒有一點糊塗的跡象,她說出的事情把王祈隆重重地震撼了。王祈隆把奶奶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哭著,他想讓奶奶知道,他明白了奶奶話里的意思。奶奶抖嗦了很大一會,從懷裡摸出一個手巾包。王祈隆接過來看了,見是一隻湖綠色的翡翠手鐲,小小的,透著晶瑩和富貴。王祈隆從來沒有見過這件東西,他不知道奶奶這一生是如何啊珍貴地收藏著它啊!

奶奶呼出最後一口氣,把她依然像少女一樣的一雙潔白細嫩的玉手合扣在胸前,突然就沒了聲息。王祈隆等了足有五分鐘,他用手去試,才知道是斷了氣。王祈隆的爹在兩個時辰後進到屋子裡,看到孫子把臉埋在奶奶的頭髮里,他在深深地吮吸著奶奶的體香。他不再哭,好像依然在陪奶奶說話。

王祈隆給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打了電話,讓他除了跟胡大慶請假外,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半點兒消息。按照他們這裡農村的規矩,人死了要在家待夠三天才下葬。他想靜靜地陪奶奶最後三天。

辦公室主任找到胡書記替縣長請了假;他按照王祈隆的指示沒有再跟任何人說。而胡大慶卻親自給縣裡各個局委和鄉鎮打電話,通知各單位各部門都要派一個代表前去參加葬禮。縣委和縣政府辦公室負責組織,縣四大班子領導每人也都對了一百元的份兒錢,有的是派代表、有的是親自前往參加弔唁。

大王莊從來沒有見過這陣勢,外面來了上百輛汽車,和數百個幹部模樣的人,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隆重的葬禮。他們浩浩蕩蕩開進村子來,盪起了一陣又一陣的塵土,花圈從王家院子門口一直擺到了村口。哀樂陣陣,人聲鼎沸,王祈隆披麻戴孝地站在村口,和每一個前來弔孝的人握手,樣子悲哀而又凝重。

王祈隆告訴爹,凡是前來看奶奶的鄉親一律都要管飯。

整個村子里的人都來了,這王家的孫子是沒有被人看走眼啊!

本來是要讓奶奶在家裡停夠三天,王祈隆看這陣勢,知道來的人還會增加,所以決定當天就把人殯了,晚上他就趕回縣裡去。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剛剛回到縣裡,舉報信也就跟著寄到市裡了。

那舉報信寫得很詳細,去了多少人,收了多少禮,當時有多大的場面,就像一份調查報告一樣。

王祈隆回來的第二天就把錢交給了縣紀檢委存了,然後又找了辦公室主任。主任說,我按照你的吩咐,一個人都沒往外說。我只是替你找胡書記彙報了,胡書記親自給各個單位打的電話。主任又補充說,我看這人心也忒歹毒了!這不是故意置人於死地嘛!

王祈隆去見了胡大慶。胡大慶沒等他開口就說,我知道你是來做什麼的。人是我通知的,而且我是故意通知的,可我不是害你。

胡大慶點了一支煙,狠狠抽了一大口接著說,祈隆,你想過沒有?我們在外面牛一樣地拼著命干到底是為了什麼?不說是為了衣錦還鄉,最起碼要有個面子吧?尋常百姓家辦這種事情也是要個熱鬧的,我們是臉兒朝外面的人,不就是想落個讓人家看得起嗎?這有什麼過錯?你想想,如果你家裡老人不在了,連個人照面都沒有,那你這縣長是怎麼乾的?臉往哪放?我是個孝子,對待爺娘老子的事,就算是犯錯誤,也要對得起老人。祈隆你放心,這事兒全是我一手安排的,出了問題我給兜著!

市裡來人調查,胡大慶果然把事情給擔起來了。胡大慶對他們說,你們是在履行職責,這個我很清楚。我讓你們替我算一筆帳,我來文清八年了,參加的紅白喜事的次數少說也有四五十起吧!哪一起不得湊個一百二百的,這算下來我付出去的有多少?我自己渾算了,一家人一輩子才有幾樁事?為什麼我們就不可以禮尚往來?不可以為自己辦一件事情?

紀檢委的同志說,你這樣說合理但不合法,人情是人情,紀律是紀律。我們黨的領導幹部,就是不能等同於一般的老百姓。不然還要紀檢委幹什麼?

那就處理我好了!這事兒和王祈隆沒任何關係。人家家裡死了人,總不違犯紀律吧?

紀檢委的人面面相覷。只好回去如實彙報了,後來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胡大慶覺得,在他走之前總算是還了王祈隆一個人情。那時候正趕上市裡面換屆,他想競選市政協副主席。從他的資歷和文清縣這幾年的政績來說,他應該是最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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